□安石榴

他对他说：你就是个女人

□安石榴

我上高中的时候，国内引进了日本电影《绝唱》，我的同学说我像山口百惠。《绝唱》里，山口百惠扎两条小辫子。而我们——当时的高中女生，每人也都扎着两条小辫子。扎两条小辫子的我，在镜子里确实有点像那个可怜的女主角，神似吧，我那时有点小忧郁。后来，我们那里家家都有一台九寸黑白电视的时候，电视剧《血疑》来了，幸子头满大街都是，我也有一个。有那么一阵子，我在街上常被陌生人或者小商贩子指说像山口百惠。我一概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幸子那样的短头发必须经常修剪，差不多半月一次，我总去同一家理发店。这个小店的主人是我家邻居的女儿，叫小五，中学时比我高一届，是个眉眼都醒目深刻的那种女孩。不是毛发浓重的男人婆，是清晰明朗的漂亮姑娘。尤其眼睛，黑白过于分明了，有些泠泠然，整个人看起来勇敢无畏的样子。的确，她找的男朋友就是混子，而且是一个狠角色。

我这一次去小五那里时，她的男朋友刚从号里第n次出来，面色苍白地缩在旮旯的单人沙发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像一堆杂物。可是你绝不能把他当成一堆杂物。他占据一个角落，另外三个角落立刻轻飘起来了，甚至整个小屋的重量都倾斜在那个角落里了。平时，小理发店总有两三个百无聊赖的小伙子耗着。他们也不喧闹，就是耗着，甚至不怎么说话，就是说话也是低沉和零落的。如果弄头发的人多，他们当中就有人起身出去，把座位让出来，直至最后全部走光，等小屋空了，他们就陆续回来了。但这一次，弄头发的顾客就我一个，却并没有闲人耗在小凳上。老虎已经归山了嘛！

小五把我的头发剪好，她在我身后，向面前大镜子里我的头型做最后的检视的时候，小店门一响，他进来了。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与我和小五一样，也是林业子弟，是我们那里最早开理发店的人，剪得一手时髦发型，小店一度非常火热。但这一阵子他关了店，行踪飘忽不定。小五也一定是好久没见这

位同行的影子了，她从我的头上方，依然保持着之前略下倾的头，翻起眼睛看着镜子里的他，轻轻地笑了，雪白的牙齿之间发出类似“咦”的声音。他没回应，却过来很自然地撩了一下我的头发。怎么说呢？那是一个职业动作，就像售货员时不时理顺自己的货物那样，一个下意识行为——虽然我不是他的顾客。然后，他把头放在我的左肩上——不是抵在肩膀上，是放在我肩膀之上的位置，向镜子中的自己速速一瞥。那一瞥怎么形容呢？妩媚，是这个词，我保证没有用错，而且，时隔二十多年后，我越发能够确认那是妩媚。

“你就是个女人。”一个声音从那个显得沉重的角落里发出来，阴郁，平淡，而且不容置疑。

“你怎么这样不尊重人？”他立即将话接起，几乎没有间隙，人也站直了，脸色苍白，说他细腻也不错，干干净净，真的是干干净净。线条柔和的嘴唇用力抿成一字，随即放松。

“你就是个女人。”那个声音没有因为抗议或者谴责而柔软下来。我在大镜子中又做了一番搜索，不见声音的主人。小五男朋友深陷的角落，并未映入大镜子，可是他却从他的角落里，把大镜子中的一切看个清清楚楚！

“太不尊重别人啦！”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转了头向着那个角落，现出女孩子都会艳羡的侧脸，再次追问：“为什么不尊重别人？”然后，他把头又转了回来，双手支在我的椅子靠背上，在镜子中注视着自己。他的鼻子似乎略略坚挺了些，眉骨也有一点高，但眉骨和眉骨下、鼻骨阴影中的眼睛，似晕染般的发散出一种不易表述的迷离之色，忧伤？忧惧？我的心一动，颤动，我几乎同时感觉到它传递到我指尖上时的微小痉挛。

“你就是个女人。”

他甩了一下风衣，摔门出去了，在满是洗发水气味的小屋里，留下一丝淡淡的檀香皂味道。

这件事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在秋风落叶中的路上。他仍然穿着他烟色暗格半长风衣，衣襟敞开，任其在风中飞舞。还听说过与他相关的两件事，一件是他父亲几乎将他打死，另一件是几个男孩子也将他几乎打死。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和听过他的任何事情了。因为我离开了那座小城，去另外一个城市生活。在岁月的流失中，山口百惠的电影、电视剧渐渐远离了我们，我的头型也变了，不再是短头。像山口百惠这件事，偶尔有人说起，直至不再有人说起。记得最后一次有人说起是陪一位新结识的文友去吃饭，还是事后，她的中学男同学，也就是买单者跟她讲，你的朋友像山口百惠呀。她学给我，笑得不行，完全风马牛嘛！她说。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外甥的话。有一次，我那已经中年的外甥，看着我说：“老姨，我很伤心，你再也不像山口百惠了。”于是，我也笑得不行，想把外甥的话学给她，但觉得麻烦，那要讲更多的话，想起更多的事，甚至有可能要将那个我忘记名字的人重新提起。太麻烦，真的太麻烦了，也就罢了。

【创作意图】有时候我想，人的一生经历许多事情，而这许多事情并非都是有头有尾的“囫囵”事。什么意思呢？反过来说，有些事情我们无法知道结局，或者并不愿意知道结局。所以，时间并不是万能的，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在时间中找到真相。我的这篇小小说，似乎是两条线索，一条算是完整的，演绎时间的魔力。一条以一个片段的形式被裹挟于时间长河之中，稍作起伏，旋即沉没。也许，它没有意义，只述说了偶尔回忆中的忧伤。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