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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提的低语和风暴

2015-11-18程静

西部 2015年6期
关键词:那拉提草原

程静

那时候,风暴已经到了那拉提。只是我们置身距它近三百公里的伊宁市,没有觉出丝毫异常。头顶上的天空古朴、高远,如镜子般光滑清澈,令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倾斜与荡漾,而被这样的天空笼罩着的,是西域深远的大地及人群。

乌鸦在落了雪的麦地上空飞翔,一只和另一只相隔很远,它们彼此孤独,却并不靠近。杨树落光了叶子,阳光和寒冷在大地上闪闪发光,城市以东,经过喀什河大桥、黑山头、巩乃斯次生林和初夏时节野罂粟开满山坡的木斯乡,就是歌声中传唱的那拉提草原。它因地势而更接近天空和梦境。

不过,现在不是在歌声中,而是在风雪中。坚硬的雪粒从原野、山坡、断崖起身,细沙一样随风游走,它们贴着地面,在行人脚下和来来往往的车轮之下蜿蜒前行,绵绵不绝。风越来越大。事实上,风从来不被看见,谁也不知道风的样子,风只有依靠具体事物才能证明自身存在——雪从地面被扬到空中,然后横着从眼前飞过,看不清远处的山峦,看不清近处的树木,弥天飞雪,万物皆荒,整个草原如海洋般浩瀚……我想到上帝的分配其实很公平,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大海以另一种形式出现,草原、沙漠、戈壁、雪原,它们全都是大海,那些凝固的没有边际的线条起起伏伏,荡漾着与大海同样的波涛。

坐在车里的人安然寂静,默默望向窗外。嗯,好大的风雪,但还不算什么,边疆生活,谁的记忆里没有几场惊心动魄的风雪?那些铺天盖地,那些灾难与传奇,有时候夜里梦见仍然能感到肉体被击碎的疼痛以及使世界沦陷的那种巨大力量。大批牲畜失踪、死亡,雪崩掩埋了人和车辆,所有通往城市和物质的道路都消失了,大地皑皑,雪山银白,人间比天堂圣洁。而这些,都是可以言说的,风雪带来的对生命无常的不安以及它显示的灾害的力量与环境的改变,才是人们心底说不出的无奈与哀伤。

有人认为此次出门不妥,居然遇上这样恶劣的天气。但这并非自然界的声音,站在不同立场,“恶劣天气”只是人类的判断,自然万物未必这样认为——树木和岩石会不会认为倒春寒恶劣?会不会认为白炽的日头恶劣?会不会认为严寒恶劣?或许与我们相反,它们认为一切都很完美、正确,唯有如此,它们才能长成自己想成为的样子——植物质地坚韧,动物性情孤高,玉石和金子在黑暗中凝聚、生长。唯有人的肉体最脆弱,受环境影响最大,既承受不了冷,也承受不了热,在时光中,在季节的一场场风沙中,在旷日持久的干燥和寒冷中,渐渐被磨损、坍塌。

车速很慢,司机神情专注,努力看清被飞雪模糊了的路面。沿途不时遇见转场的牧民,他们穿着羊皮大衣,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羊群低头前行,挤挤挨挨,它们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洁白的身体里隐匿着无辜和牺牲。马总是神情坚毅,或许战争、疆场才是它们的理想之地,矫健与力量皆为此而生。“战马奔驰,四蹄迸发火花,点燃枯草,草原在燃烧。”(《突厥语大词典》)马背晃动,如同大地晃动,晃动的马背曾驮起一个不可一世的帝国,成吉思汗的草原帝国。可是在一个牧民胯下,一匹马只是它本身,没有谁能代替它的负重以及此时此地的寒冷与艰难。它怀念夏天的那拉提吗?那可是草原上最美好的时光。

那时节,草原上到处都是光——飞舞和跳跃的光泼洒在每一株青草和树叶的身上,花朵盛开,羊群游走,燕子斜斜掠过马背。光还穿过每一座毡房,从掀开的罩子顶上投射进来,形成一束强烈的光柱,这来自天堂的光辉,仁慈地照耀灰暗的人间。人们围坐在一起饮酒、弹唱,歌声和乐声与升腾的烟雾一同飘荡穿行。飘出毡房的,与河水一起流走;飞向天空的,被鹰的翅膀带走……啊,为什么欢乐如此令人悲伤?姑娘们跳起舞,同时邀请还在尘世羁绊中做最后挣扎的人一起跳。毋庸置疑,生命最自在的时刻也最美妙,这个时候谁还记得世间那些蒙着灰尘的仇怨和钱财?

站在草原任何一处,都可以看见绵延的雪山,山上终年积雪,那里是众水之源。天山是此处的神初氏,明月照耀着他的白发。河水冰凉,森林幽暗,青草奔放,两千多年前的乌孙古墓在大地上隆起,青草将它覆盖,如同一个庞大山丘。平日所思,关于存在与虚无、生与死的问题,在这里似乎都得到了答案,或者从此再不需要答案。它和草原上的人群一样,被阳光照耀和抚摸。我以为这就是永恒。羊群与马、毡房与青草、歌声与流水,空气里的芬芳让我想到了爱情,它是那么值得相信和奉献。

其实对任何美景的描绘都很容易,美打动人心,这个时候,心肠柔软,目光清澈,可以情不自禁地说出许多动听的话。我觉得抒情,应该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如同清晨的阳光能够使鸟儿发声,唱出婉转的歌来。

白色风暴到来,它发出悲怆之声,令植物不禁后退,却又无法逃离。它的气势和沙尘暴是一样的,不同的是颜色。风搬运原野上的雪,雪原上留下道道水波样的纹路,像水波那样柔软,也像刀子刻出来那样坚硬。低洼之处,雪越积越厚,风雪赶紧将一些在风暴中死去的尸骨埋起来,并且不露一丝痕迹。风卷着雪,呼啸着穿过红柳丛,又从密集的云杉林中盘旋上升,大地上烽烟四起。这萧瑟与空旷与那拉提本身的含意——太阳出来的地方——完全是两个世界。那拉提,清代多译作“纳喇特”。《西域同文志》记载:“准语纳喇特,日色照临之谓。雪山深邃,独此峰高峻,得见日色,故名。”但对这个地名的由来,民间普遍使用另一种版本:成吉思汗率蒙古大军西征时,其中一支军队由吐鲁番沿天山道向伊犁进发,时值春日,山中却风雪弥漫,饥饿和寒冷使这支军队疲乏不堪,翻过山岭,眼前却是一片繁花似锦的碧绿草原,这时云开日出,草原上景象瑰丽,军人们不由欢呼:“那拉提,那拉提。”那拉提,即蒙语“有太阳”的意思。

这使我想起奎屯的命名。奎屯是伊犁州直辖的另一座城市,距伊犁五百公里,传说地名也与蒙古人有关。成吉思汗的大军从阿尔泰山和果子沟分两路西征,又回兵征讨反复无常的西夏,大军途经奎屯,正值隆冬,强悍的蒙古兵早有准备,他们曾领略过欧亚大陆无数寒冷的地方,可是大军沿着天山北麓过精河、乌苏时,一个蒙古兵在山口不由得大喊“奎屯、奎屯”,他这一声喊唤起了所有人深入骨髓的冷,将士们不由一起喊叫:“奎屯、奎屯”。奎屯译成汉语就是“冷啊冷啊”的意思。

不论是一个蒙古兵的叫喊,还是众人情不自禁的欢呼,这些地名都留下了成吉思汗大军铁蹄践踏出来的北方草原之路。“从那时起,蒙古人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厄鲁特人、土尔扈特人、准噶尔人都是蒙古人的分支,他们都在这个地方感受到了世所罕见的寒冷。”(红柯:《奎屯这个地方》)

寒冷是不会让人忘记的。寒冷的力量,可以使任何生命都感受到外部世界的强悍。小时候,每个冬天我都攥紧了双手,从不轻易伸展,好像身体上有残疾。后来自己分析,可能是寒冷导致内心恐惧而产生的下意识动作。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早晨,滴水成冰,出去开门如果不小心,铁质的门把手就会将手上的皮粘下一小片。看着窗外的雪,我常常冒出一个念头: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鸟儿失去了飞翔的兴趣,蜷曲着爪子,紧紧抓住树枝,以静止不动保持身体里的热量。

雪落在楼群上,落在空空的葡萄架上,落在每一条刷着蓝色围墙的小巷里,无声无息,广阔而平静。这是雪最温和的部分。真正的雪,在这片地域深处——雪深没膝,冬眠野兽游丝般的呼吸随风飘荡,有时碰上一根树枝,树枝上的雪就会簌簌掉下来。雪粒反射阳光,闪闪烁烁,令人以为遍地宝石,整个世界灿烂而艰难。天空布满宗教般的明澈,好像有隐约的乐声传来,听不出是木卡姆还是龟兹古乐,反正很遥远,但不一定是幻觉,脚下所有土地都是曾经的草原,那些掩埋在草根底下的头骨、刀剑、陶器以及乌孙人的马蹄印,会在某个大雪弥漫的天气苏醒、重现……这没什么奇怪,世间真实的事情常常以一种虚幻的方式出现,比如海市蜃楼。我想说的是,当雪和雪山成为我们的生活背景,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就是一群身世特殊的人,一切传奇与艰难皆包含其中。

那拉提景区褐色的宾馆小楼一幢连着一幢,看起来整齐、精致,大概这两年才竣工使用,以前没见过。门前悬挂的中式夜灯散发一团团橘色光芒,温暖、宁静,可就是这样的光芒,却加深了一个人的漂泊感,因为看见它的人是一个离家的人。

到达那拉提,天已经完全黑了,大地的灯盏在遥远的西部次第点亮。手抓羊肉冒着热气,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都被倒满。时间流逝,酒杯轮回,一百瓦的灯泡已经不显得那么亮了。广阔的西部地理与混血的人群所形成的异域氛围,饭菜的热气、烟酒和笑声所形成的烟雾缭绕,使灯光变得迷蒙,既现实又虚幻。有人开始朗诵一百行的长诗。门边铁皮炉上,熬过许多遍的茯茶不断“噗噗”掀动壶盖。

我喝了太多的酒,但小赵唱歌的情景仍记得清清楚楚。一个来自陕西的年轻人,三年前考上那拉提镇的公务员。他在席间唱了一首哈萨克民歌《故乡》。啊,故乡,即使听不懂歌词,也可以听出曲调里有河流、森林、夕阳与炊烟。大地是人类最早的故乡,大地上的事物,不属于哪一个民族,而是一种集体的乡愁和精神倾向。可是具体到草原民族,今天的故乡可能更加令人忧伤,它意味着传统与往昔渐行渐远。这首《故乡》我听过许多遍,一直没学会。这个在那拉提镇生活不到三年的小伙子,却用哈萨克语唱出来,发音还很标准。后来跟他聊了一会儿,看得出他与这片陌生土地的融合。我喜欢他用平朴的心态穿过不同宗教、文化、习俗所带来的一些障碍。他所做的可能是无意识的,不过,在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只要懂得尊重和欣赏并且汲取其中美的部分,就不是一个被心性和观念限制了的人。我突然觉得,正确认识民族与民族间的不同,不一定需要知识和理性,只需要一颗包容、广阔的心。

回到房间,和惜妍在昏黄的灯光下说话。我看了她不久前在《绿洲》杂志发的一组散文,“挖渠爷爷”、“湖北奶奶”、“看麦子爷爷”,写的都是逝去的至亲,一些段落表达情意深重,但其中最重要的,是对死亡的理解和面对。我原先一直在想,死亡是生命的自然状态,不可避免。可是为什么说到死亡,会觉得恐惧?死是可以被拯救的吗?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随着年龄增长,经历过一些世事和情感,我觉得这句话反过来说,“不知死,焉知生”更加令人回想:只有更多地了解死亡,才能毫无畏惧地面对死亡。以思考的力量思考死亡,才可能对过去、对时间的流逝、对自由,产生一些认识,从而理解自己或者他人的一生。我曾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对死的思考是最艰难的,它所提示的价值是生。或许就是这样,当死提示了生的价值,死就会得到安慰和拯救。

我们面对的另一种死亡,父辈的死亡,是被篡改的命运与一片地域紧密相连的死亡。那个年代,父辈们告别故土,来到边疆,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种植果树、播撒麦种,重新建立家园,可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如何面对内心的漂泊感?一个人的内心漂泊,常常不是来自肉体的无所归依,而是精神与灵魂的不安,即使他乡早已成为故乡,这种不安也还是会一直相随,直到埋在边疆,再也不能回去,远方彻底消失……到了我们这一代,内心的归属感远比父辈明确,祖籍于我们而言,比新疆在祖国版图上的地理位置更令人觉得遥远,内地亲人面孔模糊,心灵和灵魂在此安顿下来,何况这里埋葬着亲人。有亲人埋葬的地方,当然是故乡。可是如何认识这个断裂了血脉绳索的故乡?这个故乡广袤、温暖,但它是否清晰?如果书写它,应该是怎样的?

我曾经以名词的方式来认识它,写了伊犁生活中的许多事物,白杨、芦苇、沙枣树、雪莲、天鹅、鹰、果园、河流……我将这些名词汇聚成一本散文集。那时候,对于一片地域的持续书写,使我渐渐感到了方向,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文学地理和精神寄托,从一些寻常可见的事物,从一些细小的事物开始,我努力表达熟悉的边疆,可是写着写着,无聊产生了,我对自己的书写产生了怀疑:所有的词其实都应该是一个词——家园。可是附着在这个词上的认知是什么?在对家园的表达中,什么是被遮蔽的?什么是已经被磨损的?怎样才能从这些被表达的事物中挣脱出来?什么才是对故乡正直的理解?……我必须重新审视,找到一种向内的表达,它强调的不应是地域特征,也不是贩卖风情,而是需要以一种超越寻常生活的目光和心灵,将这片地域上的人群的共同情感表达出来。

可是这些,我真的能够做到吗?

我常常心怀不安,但不知道不安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来自何处。恐怖、暴力与弥漫着血腥的事件从来没有停止,可这些不是主要的。西蒙娜·薇依说:“仅仅是肉体上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我不能把问题纠集于此。这种不安,可能来自不同人心所产生的隔阂;可能来自面对辽阔的地域感到生命如此单薄、渺小,作为一粒个体沙子而产生的虚无感;可能来自新疆大地景物的极致反差,给心灵与肉体带来的离奇际遇;可能来自在界碑旁边内心涌起的神圣情感以及边境线上铁丝网意味的政治对人本身的界定、限制,然后对自由、国土概念的重新理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地域肯定会给人的心灵以影响。总之,真正的边疆生活,不是瓜果与歌舞,不是清真寺上的一轮弯月,不是遥远的异域,而是民间的欢乐与暴力,生活的广阔与狭窄。

我突然对惜妍说:“写作,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感到困倦降临,它在肉体渐渐集中又渐渐扩散,意志松动,但思维还很清晰,仍无法即刻睡去。我将此刻的失眠,归结于陌生的枕头、电器的噪音和夜晚的灯光。事实上,我不是一个讲究的人,更多时候随遇而安,入睡不介意周边环境,尤其在家里,我听着父母走动的声音、断断续续谈话的声音,甚至有东西掉落的声音,反倒越是睡得安稳。抓着被角,头陷入松软之处,所有的信息告诉我一件事:他们都在。

我只是又感到了不安。

随着经历的增加,我对人们常说的好好生活有了更深的体会,首先它是一种心理状态,从容、安静、开阔,然后具体到对亲情的珍惜,对日常琐事的耐心,可能还包括放弃更远的追求,贴近更近的现实与责任。这是多么矛盾,可是当我做到这些的时候,我感到下坠的同时,也感到灵魂的踏实和安慰。

我的亲人,是我在这个世上得到的黄金。

惜妍问我:“什么是最重要的?”我想了一下说:“阅读。”卡内蒂说,他只有在阅读的时候才是幸福的,他最幸福的时刻是自己读到从不知道的某些事情的时候。卡内蒂想强调的,是关于阅读的愉悦。其实早在惜妍提问之前,我已经感到写作的无力,我也问过自己:写和不写究竟有什么不同?好像没有。那些不写作的人并非没有观点和想要说的话,而那些写的人也不见得能说出真正的见地。“直面惨淡的人生”时,写作的人,并不比不写作的人更坚强更勇敢……唯有阅读,可以使心灵愉悦,阅读的愉悦不仅是了解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在于它的解答,它可以答人生诸多疑问。就是这样,人生的疑惑并不会因为四十岁到来而不惑——可是这些还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是:好好生活。

房间温暖如春,北方冬季的暖气令人感到身心舒适。风暴一直没有停,它好像西部的灵魂,猛烈地掠过树木、河流、废墟、坟墓、麦田与诗歌的旷野,对这一切的深沉注视,是我们好好生活的一部分。我想说的那句话,不必说出来,它只是没有被表达的另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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