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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强的诗

2015-11-18郭建强

西部 2015年6期
关键词:雨水

植物园之诗

唐古拉瑞香贴地而出

互生的刀剑般的叶片向四周探触

直到握住一样从地牢爬出的

同伴的指尖

像一群温热的盲者仰躺一片

在阳光下来不及抹掉泪水

只捧出一串串念珠般的红果

遮住大地的伤口,看不见的深渊

细草们都展示着三重世界:

根须与湿黑的泥浆搏斗、恋爱、相互加持

绿茎上挺,让一只蚂蚁攀骑

穗实和叶片垂着头默诵经文

你的脚下是无数个三重世界

你的身下也是

你的眼里满是沉默的三重世界

你在杨柳的枝条看到飞天的神态

而红桦和白桦宛如奉乳的牧女

丁香曲折地呼唤你的嗅觉——

在汉代她名叫鸡舌香,而老家在大海里的岛国

风吹铃铛,不,风吹松塔

风吹飞檐翘角的红松、青松

风吹一座座活着的寺庙

植物园在城市设定了自我的国界

但它没有边际

那些泥土、虫叫、鸟鸣

仿佛是人间的背景

那些晨露、霜语、夕光

仿佛是你我的景深

你侧耳倾听,驻足凝视

在叶脉茎管月落日出

格萨尔颂

在格萨尔之前,风是安静的

或者也没有风,没有昼夜

没有上帝,更没有上帝之诗的朗诵者和倾听者

在格萨尔之中,刀和火交替耕种时间

人头埋到土里,埋到水里,埋到风里

格萨尔都走远了!还能听到声音:

快活的声音,焦躁的声音,太阳忽起忽落的声音

像草原上的石雕,面目坚定,转而模糊。

穿过

就像预料的那样

一挂挂道路检阅着汽车轮胎

雪峰也列队将你凝视

从下而上

风景越来越久远,越来越荒蛮

带着黑暗的奇怪的引力

让你既怕,又心里渴望

你知道

一路上映入双眼和大脑的风景

虽然是大地的形体,却仍然会风化

像是风语;像是偶然想起、马上忘记的某段旋律

车灯铲开道路,黑暗四处逃去

被光亮翻动的草木,证明你在穿过

却也在大把大把地熄灭,大把大把地流失

在梦里,你也能感受到这种情绪:

真实,但是让人不快

而你必须像一个无欲无求的赌徒

掷下一颗颗骰子,不是等待奇迹

而是让骰子落下的轨迹成为不同的奇迹

不是为了写就诗歌

而是等待诗歌莫测的光影

我见过繁盛的美,但衰败比美更繁盛

在枯枝碎叶的版画中,蝉声早就褪色了

天黑得那么快,睫毛上,光忽地一闪——

只剩树木站在那里

剖划空气,硌疼夜的腹部

仿佛她们不在乎

仿佛世界还新鲜

一只头颅肿大的蚂蚁

紧抓大丽花的叶缘

微风荡漾,左摇右晃

指爪之上是虚空,腰尾之下是深渊

而凝聚了半生的雨滴

就要晶莹地冲撞面颊

一次,我梦到这个场景

满头大汗,四肢冰凉

一次,在人群里听到锯齿般紧密的呼喊

确定是幻听,指缝却渗出血线

这一次,太阳正在压迫树杈

你的背影恰巧擦过街角,杯皿破碎— —

带着泼尽一生的猛烈

褐色的暗

从辽远的群峰飘到阳坡

在扇形的坡面停顿片刻

跌落树冠

褐色的暗

真像你脸上的光斑

沉着地闪耀

从树冠流到树干

向下,向下

踱着方步的巫师

咬紧牙关的钟表

悄无声息

从植物的叶、花、茎开始

从石头的躯体开始

从你的内心开始

秋天来了,秋天来了

轮到你想起

轮到你忘记

下拉秀*:寂静

天空清亮,多像鸽阵的鸣哨

十月的草尖金黄,迎风俯下身去

一条藏狗漫不经心横穿公路

西格寺五百僧侣的念诵正好停顿

阳光敲打着车窗。你知道

无数神灵坐卧路旁,静观汽车和你— —

如此完满,却又等待风生水起

寂静,正在提醒寂静的闯入者

★下拉秀镇,位于玉树市西南部

德令哈:喟叹

这雨水中的荒凉之城

本来就是荒凉的、幻觉的,是无城之城

是三叶草、始祖鸟、虎斑蝶的沉思属地

是雨水急来的、浑浊时光的、走向凝固的

而你是盲打误撞的闯入者,长发卷走沙粒

留下足迹和喟叹,喟叹思念和孤独

终究也是荒凉的,是缠绕草茎的旋风

趋于凝固的象形,石头继续掩藏渐淡的血迹

血迹一样是荒凉的,是荒凉万千自娱的图案之一

正像荒凉之城附生或者根生于荒凉

雨水弹拨着漠野,荒凉在吟唱或者嘶吼

雨水啊雨水,偶然的雨水弹拨漠野之城,弹拨着旅人

雨水升起雾气。不知何故响起

但是总要走向风,走向石头,走向象形的喟叹

暴露的是一个诗人,一个诗人喟叹

发出城的回声,雨的回声,荒凉的回声

荒凉撕扯着自己摆脱荒凉,散落的形象和声响

反证着荒凉:无可辩驳无处躲藏的荒凉

荒凉的诗篇要让荒凉显示荒凉的骨殖

一个诗人来了,……下一个……

他们必须到来

塔尔寺:酥油花

突然,夜晚明亮

突然,门廊明亮

突然,法幢明亮

突然,殿宇明亮

突然,佛像明亮

突然,山绽八瓣莲花亮起来

突然,街巷井沿杂货店亮起来

突然,坚硬的惊堂木亮起来

突然,埋在地底的秤砣亮起来

突然,满手的锅盔亮如蜂巢

突然,青稞老酒瞪圆浑浊的眼睛

突然,久病的母亲坐起梳理长发

突然,邻家的措毛如花似玉

突然,雪夜里风吹动丝绸珠玉的光泽

突然,酥油走出昏暗的喉嗓胃袋

突然,人们就着灯火缓缓唱歌

神清气爽,月轮润泽

只有一个夜晚

一个明亮的夜晚洗净一年扬尘的光阴

亮得不可思议。亮得让人绝望

亮得无可怀疑

昆仑书

一架天梯,隐入黄昏

一个父亲,沉默蹲坐

那些悲凉的眼睛

一抹寒骨的雪线

抛撒财宝

深埋歌声

昆仑是有 昆仑谓无

亚洲大地隆起孤独的脊梁

野花

大雨停了,比来时更突然

洗过冷水澡的草窠寒毛竖立

你还没来得及从一场过于激烈的游戏里

回过神来

一朵无名的野花

把淡红色的手掌捧到面前:

快捧不住了!一粒雨珠圆润——

一只美目在危险地晃动——

用最后一秒凝视着你——

几乎捧不住这明澈

几乎错过这凝视

我只知道终于赶来了

我不知道就要——

匹配

鸟鸣亮出一行行经文的光泽

山泉、林木、经幡跟着诵念

你的身体摇摆了一下,又摇摆了一下

佑宁寺佛前的那个喇嘛双目微闭

大地波动,大地和声

辽远得刚好和这个早晨匹配

突然

你看到冰雹从八月微烫的天空突然拥出

商厦门前多了许多慌乱的脚

就像是棒喝——因为眼神持久的睡意——

你在瞬间觉察肉身阵阵战栗:

灵,还需要穿着这件污损的外衣跨过天桥

布谷

你意识到洗礼的啼鸣已经在胸腔起伏几十年了

并不是在这里才听到,并不是今天才听到(尽管春光美好)

2006年,在十世班禅大师故居,布谷歌唱,尤其清明

更早的时候,在破败的西宁,在赶不上新时代的旧灰尘里

一只布谷鸟,一群布谷鸟,啼鸣或歌唱——

直到童年晦暗的深夜换成白银的黎明

月光

一节一节骨头铺成轨道忽深忽浅拐上峰峦

再从亮处落下来:花叶一半戴上更深的面纱

一半透薄,显影溪流纵横虫飞豸伏。蛙声一片:

童年的大嗓门、寂哑的青春期和暮年的阵雪

梦游的少女伸张五指——

你爱死了吹醒骨头的月光,不负责任的月光

掉在枯井里,依旧睁着眼睛看你的月的凉光

沉默

掠过深秋神经的丛林——

不是风,而是一片砂磨的黄色玻璃

而是一只老虎闪过破败的旷野

萎缩的果实在紫色泥浆中缓缓下沉

万物,这样的练习难道永无休止?

生与死,灼痛喉咙的酒,在每一刻轮转

多像楼顶老人空洞的咳嗽!

多像疯鼠夜半痛苦的吱吱鸣唱

谁把双手探入你虚无的胸前取暖?

那些袋子,行走的血,发出哗哗声响——

那些火焰,跳着高热之舞,犹在梦中——

一只铁哨的高喊,穿过我耳中也可能只是叹息

是在寻爱,还是说一切不过如此

山羊冰凉的眼睛对应黑色石子

一个人背转身躯,双肩积满数年的霜雪

傍晚的街道,土豆丝的气味,冷雾腾腾,

扑向路灯,飞虫一两只。你的脸突然贴在临街窗后——

红色的唇,黑色的眉,白色的鼻尖——

绒布老虎

被囚禁。无路逃遁——

一个狂想,一个玩笑迫使

一块绒布以陌生方式面对阳光

呲牙咧嘴,跃跃欲试

远离布匹的性格:柔和。宁静

在一双双手中咆哮,虚构那猛兽

与人类不可思议的和解

肩负的使命就是替代

所有遭际缘起模仿。绒布老虎

永不可能震慑山林,但也不再是块布

以被用于他处

固定在一个与己无关的形象内

做命运嘲弄的囚徒。那无声呐喊

没有热量的火焰,煎熬着丝线

灯光

灯光打在你脸上的一瞬——黑暗中的温暖飞散

低垂的眉,微噘的嘴,忧郁压弯了你的鼻尖

陌生的眼睛空洞得就像十一月的荒野

我也曾猛然翻起石块看虫子们惊恐地四处爬窜

当年的快意却敌不过今日的震撼

活在偶然里还是真相中

存在

每一个人都在梦想别人:

在玻璃镜面,在电影里,在手机屏幕

在自嘲自责自怜和自我厌弃中——

在肮脏的春天的某个浑浊的晚上

像眼睫毛一样清晰

像眼睫毛一样不可触及

但是种子存在,迷乱的泥土存在

记忆存在,你存在,明晨并不遥远

打量

你打量着镜中的脸

这么多年,你凭持它穿行街衢、办公室和旷野

它几乎成为了你,代替你在人群中亮明身份

你回溯这肉身之果的萌芽、青郁和热烈

如今,它已经青紫,带着回归大地的气象

你知道,它聚焦着很多人的爱和回忆

当然还包括诸多的痛苦和难堪

而它也在镜中锐利地打量着你

似乎要看着你把用沙漏贮藏的记忆抖尽

这么多年,你像大多数人一样

把微小的秘密藏在皱纹里

这么多年,它忠实地盛载着你上天入地

最多在睡梦里对你背信弃义

你知道自己和它几乎合二为一(在此世)

你知道自己和它隐晦的差异(终会分道扬镳)

你知道,它用你的表情提醒你,嘲讽你,

你还知道,它用母亲渐瘪的一生超度你

春天颂

无论她看上去多么水嫩

你还是认出了去秋枯萎的经线

在更远的年限里,臭气追逐着枯枝败叶

濒死女王拧亮怨毒的眼神

装作欢欣的样子

你把每一秒拉长

在繁殖着的更微渺的定格里

图像残剩丝丝喘息

你转过身,拐过街头花园的转角

听到背后那些戴上面具准备上场的亡灵

哈哈大笑,指指点点

你知道自我就是被你举到眼前老态龙钟的嫩叶

也是不断曲折的公园转角,和荒凉的笑声

并且是春天——一只摘下铜色眼镜的惊诧雀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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