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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幻却存在的鸟儿

2015-11-18王天丽

西部 2015年6期
关键词:四喜胡家香香

王天丽

虚幻却存在的鸟儿

王天丽

三大队四小队是个荒凉的村庄,连个诗意的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编号。全村大概只有五六十户人家,聚集在一处洼地下面,一座座黄泥小院挤在一起,像一群冬天怕冷的麻雀。每家院子都像是有人规划好了,惊人地一样,除了几间人住的黄泥小屋,还有一个牲口棚,院落里有一小片菜地、几棵树、一垛麦秸秆和一垛干牛粪。

在我的记忆里,三大队四小队只有两种树,苦涩的杨树和扭曲的榆树。最常见的鸟也只有两种,黑色的乌鸦和灰色的麻雀。雨过天晴后,会从村外飞来另一种少见的鸟儿,身体是黄褐色的,头上还有一簇扇形的羽毛。它发出的叫声也很独特,“咕咕—哧”,在发出“哧”的一声时,头上的扇形羽毛就会打开。当我被它奇异的身形和叫声吸引发出感叹时,四喜,这个村里的捕鸟高手,正蓬着头赤着脚骑在墙头上,用略带嫌弃的口气叫它“臭鸟”,说它把窝垒在臭烘烘的牛粪堆里。这样的鸟,他都不屑去抓它。他身边跟着胡家的两个有些呆气的双胞胎,仿佛是包公身边的王朝和马汉。

当时我最大的心愿是像四喜一样成为一个捕鸟高手,腰里别了一个树杈做的弹弓,三两下就能爬上一棵树,或轻巧地攀上谁家的屋檐。可是家人一再告诫我,女孩不能那样做,要像香香姐一样,文静乖巧,耐心等着长大了找户好人家。

那一年香香姐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等到入秋,地里庄稼活忙完,她就要嫁给胡家老大。胡家开了村里唯一的诊所,全村人有个头疼感冒,吃药打针全靠它。他家有三个儿子,除了那一对呆气的双胞胎,还有个老大叫胡永久。我一直猜测胡永久的名字起源于他家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好像现在小汽车里的“宝马”。胡家殷实的家境,让许多人包括我娘都在偷偷羡慕这门亲事。

那天我去村东头树林里拾柴火,又遇见了四喜和胡家双胞胎兄弟。头一天夜里刮了半宿的风,风把树枝刮下来不少,半晌我就提着筐去了树林。一棵大树下,双胞胎正在弯腰撅腚地用身体给四喜搭架子,四喜踩了两兄弟的肩头,双手抱树,身体往上一纵,几下就攀上树的顶部。我仰头看到那棵老榆树上有一个很大的鸟窝,像一个结在树上的巨大的果实。攀上树梢的四喜手已经伸到了鸟巢里,他将几枚鸟蛋放在了另一只手托举的帽子里,双手一松,双脚盘着树干就溜了下来,胡家兄弟一阵欢呼。见四喜的旧军帽里有几枚淡绿色带着麻点的鸟蛋,我想要一枚,想知道小小的鸟蛋握在手里是什么感觉。从这棵树到另一棵树,四喜几个像进村扫荡的小鬼子,军帽里的鸟蛋迅速地增加着,如果碰上哪个鸟窝没有蛋,生气的四喜会将鸟窝“连锅端”,有时摔在地上的鸟窝里还有刚孵出没长毛的粉色的小雏鸟。

他们兴致很高,收获也多。当四喜爬上另一棵高树时,我忍不住央求:“给我一枚鸟蛋可以吗?”

听到我的声音,四喜向下看,那神色好像没听清或不相信我说了什么。我鼓足勇气又说了一遍,语气变得坚决起来:“给我一枚鸟蛋!”胡家兄弟有些吃惊地望着我。

四喜蹲在高高的树杈上,像一只没毛却穿了件破衣裳的猴子,两只脚耷拉在半空,十个脚趾头大张,脏兮兮的脚底板起了厚厚的茧子。他脸上浮起了一种奇怪的像鸟粪一样的笑容:“可以。”

果然,他从鸟窝里摸出了两枚淡绿色的鸟蛋,我高兴地和胡家两兄弟一样,仰起脸发出了崇拜的叫声,甚至朝他那双脏兮兮的脚底板露出谄媚的笑容。他冲我喊到:“接住!”话音未落,我看见鸟蛋从树上落下,“啪”的一声碎在我脚边,黄色的蛋液溅在我脚面。我吃惊地合不拢嘴。胡家两兄弟却突然爆出了快意的大笑。四喜挂着那坨鸟粪般的笑意从树上滑下来,在小兄弟们的簇拥下从我身边离开。

我恨他,发誓要自己掏鸟蛋或捉到一只属于自己的鸟。

几天后,成子奶奶拄着拐杖给俺家人告状,说我用竹竿捅了她家屋檐下的燕子窝。她颤抖着灰白的头发说我可以随意从她家水缸里舀水喝,可以掀她家锅盖拿馍吃,就是不应该捅那燕子窝。她真生气了,去年我和几个小女孩吃了她家上的油毡,她都没气成这样,沥青浇成的油毡嚼在嘴里有点像口香糖。她生气地用拐杖敲着地说:“全村有几只燕子?又有谁家屋檐下有燕子窝?那是积福积德的人家才有的。”

我想有一只鸟,哪怕是一只灰色的不起眼的麻雀。那念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香香姐家的牲口棚很大,夜晚挤满了牛羊,白天却空着,棚顶四周有许多麻雀窝,我看见新鲜的白色鸟粪糊在墙上、沾在屋顶的椽子上,有麻雀衔着虫子和细草飞进飞出。我踩着喂牛的食槽也够不着棚顶,只能央求香香姐搬个梯子掏一掏。

“这可不敢,你以为那些洞里都是鸟呀,说不定盘着条蛇。有人掏鸟窝仰着脖子,张了个大嘴,你猜怎么着,墙洞里蹿出一条蛇,钻进嘴巴里了。”香香姐说得像真的,吓得我一激灵。说话时,漂亮的香香姐坐在院子瓜棚下面,手里捧着小瓷碗,碗里放着刚摘下的红色、粉色的凤仙花。她在碗里放了几颗明矾,将凤仙花捣成泥状,然后用豆角叶子包在指头上染红指甲。那双手修长柔软,指尖翘翘的,像我娘从集上请来的白瓷观音菩萨的手一样。我望着她有点痴迷。村里人说香香姐和其他女人比,就像韭菜地里开出的一朵水仙花。

“女孩子家,掏什么鸟,那是村里野小子们干的事。”她扯过我也给我染指甲,十个指头用豆角叶子包好,用线绳扎紧。“啥也别去干,回家乖乖睡一夜,明早就染红了。”

第二天,香香姐的十个手指甲被染得通红,像一朵朵小火苗,衬得她那双手愈发白嫩细腻,而我的指甲是黄色的,像她爹抽旱烟的手指头,焦黄焦黄的难看死了。香香姐掰着我的指头笑弯了腰,把一对大辫子甩前甩后:“你昨天夜里肯定在被窝里放屁了,不然能熏成这个色?”她笑的时候眼睛是水里快活的小鱼,嘴角边跳动着的小酒窝里有泉水荡漾。

别看她比我大了十来岁,但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就像一对亲姐妹。有一阵子她老上我家来跟我娘学绣花,全村子只有我娘会绣花,绣花丝线和绷子都是娘出嫁时从老家带来的。村子里谁家娶亲、嫁姑娘要能得到娘的绣品,就算是一件奢侈的贺礼。夏忙之后,香香姐要出嫁了,娘也热心地帮她准备嫁妆。其实这门亲事,有人看好,也有人议论,说她爹纯粹是财迷心窍,看上了胡家的钱。我也觉得他爹就是图钱财,胡永久长得呆头呆脑,泥黑色的四方大脸,像是泥印板里拓出来的,再加上短胳膊短腿,怎么看都配不上香香姐,不就是仗着他爹有几个钱在村粮仓当了保管嘛。总之香香姐要嫁人了,两家都定了亲,是不争的事实了。娘问她想要个什么做贺礼,她说什么也不要,就想跟俺娘学手艺。俺娘手把手教她绣花,她穿着一件粉紫色的上衣,坐在炕沿上一只手端着绣花绷子,一只手上下走针线,油黑的头发垂在眼前,像菜园子里刚开的带露水的豆角花。娘教她绣一个烟袋,烟袋上是一对五彩缤纷的“水鸭子”。

新麦一收完,香香爹请了木匠给女儿备嫁妆。讲究点的人家嫁女儿要打一张炕桌、一组炕柜、一对脸盆架和一组板柜,家具要上红油漆,还要画上吉祥的图案。家具打好意味着姑娘就要择日出嫁。香香姐去我家学绣花的次数少了,一有空她就拽着我去工房看给她备的家具。木工房设在她家的旧仓库里,堆放着木板和工匠干活用的工具,一面墙上挂满了大小刨子和锯子。仓房里充满了新剖开的木料的味道、木工胶的味道和油漆的味道,我闻着很好闻。请来的木匠是个游走四方的外乡人,长得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不一样,白皮肤,瘦长脸,向后梳起的头发像“臭鸟”头上的小扇子。他还有着一个尖鼻子,像鸟儿的嘴一样尖利,一双暴着青筋的细长的手,有一只手的小手指像鸟爪一样痉挛似地弯曲着。我感觉到他不喜欢我,看我的目光有些揶揄,而看香香姐的目光却是欢喜的。他总是一边做活一边吹嘘一些我们闻所未闻的稀奇事,比如他见过铁皮车,有四个轱辘自己会跑,还有几十个铁皮车连在一起跑;他见过一种四方盒子,里面可以放电影;他还见过摞在一起一层层盖起来的房子,甚至还见过无边无际的大海,大海上巨大的轮船拖着黑烟在天边走。他说城里人在一所大房子里看电影,不像我们这里在麦场上看露天电影。小木匠的话还真多,尤其是见到香香姐,他的话多得就像刨子从木板上推下的刨花子,一嘟噜一嘟噜,一碰就哗哗响。有一回他拿出一个牛角墨斗在木头上打线,让香香姐在另一头给他固定线,然后他用手一弹,木头上就留下了一条笔直的黑线。接着他又让香香姐扶稳木头,自己则得意地拿起锯子沿着黑线“吱吱”地锯起来,他一边锯木头一边摇晃着头上的“扇子”一样的头发,说这里的鸟太难看了,不是黑乌鸦就是灰麻雀,叫声也难听,树林里大清早就“哇哇”一片,让人睡不好觉。他说他见过一种鸟,黄嘴巴绿羽毛,见了人还会说“你好”。我不信,不知道香香姐信不信,但听他说话时,香香姐认真地扶着木头,嘴角的酒窝一闪一闪的。炕柜做好后,漆上了红漆,小木匠在柜门上画了一棵树,树上站着一只黄嘴巴绿羽毛的鸟,张着翅膀像要从树枝上飞起来,栩栩如生。

真有这样的鸟吗?当然!他回答的时候正在木头上钉钉子,榔头砸得“哐哐”响,似乎是为了证明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世界大得很,你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你以为世界只有三大队四小队这么大?世上的鸟儿多了去了,凤凰、孔雀、山鸡、鹦鹉都漂亮得不行了,我画得不像,有些鸟比我画的还漂亮十倍。我连忙问他在哪儿能见到这样的鸟,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忽闪着沾着木屑的睫毛,有些不耐烦地拖着长长的怪腔调说:“那种鸟,一般情况是见不到的,林子深处没有人去的地方才能见到!”

柜门上画的那只鸟,是长着剪刀尾巴的燕子和头上顶着“扇子”的臭鸟都无法比的,比娘绣的“水鸭子”还要好看。比他画得还要漂亮的鸟会是什么样?我痴迷地在自己的幻想里构画着这只鸟。它一定是站在幽暗的树林中,长长的脖子,高昂的头,眼睛是细微上挑的,就像香香姐的眼睛,闪烁中总是流露出泉水一样的波光。它身上的羽毛是多彩的,可以随着我每日的想象变化颜色,就像娘珍藏在箱子里的一缕缕丝线,金黄的,翠绿的,石榴红,宝石蓝,几乎我能想到的,我喜欢的颜色,它都有。

夏季快要结束了,可是酷热还在延续,人们夜晚都不想进屋睡觉。我溜过来找香香姐,香香姐将一床被褥铺在院里停放的牛车上,我俩并排躺着。晚风带来渠水的凉意,有一阵没一阵地吹。我看看星星,望望近日越来越不爱说话的香香姐,她直挺挺地躺着,在想心事。我突然问起她出嫁的事,问她真的要嫁给“呆瓜子”胡永久吗?她说小孩子问这干什么。停了会儿,我又问她小木匠说的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应该有吧。我还想问,却发现香香姐瞪着大大的失了魂似的眼睛,显然不想说话。我只好仰望乌鸦翅膀一般的黑幕,还有那一闪一闪昂贵如宝石一般的星星。看得久了星星就像要从天空中坠落一般,落在高高的麦草垛上,落入菜园子里汩汩流淌的水渠里,落入邻居家冒着火星的烟囱里,也有的落了一半,挂在发着苦味的杨树梢上。

忽然香香姐侧向我,闪动着星星样的眼睛,说:“我教你亲嘴吧,像这样。”说着她把脸靠向我,一股热气扑来,还有香脂的味道,我害羞地躲闪,她把发烧的脸挨向我的脸,灼人的嘴唇挨着我的嘴唇。我的嘴木木的,像被蜜蜂蜇了一下。

“男人和女人也这样亲嘴,亲嘴就说明好上了。”香香姐说的我不懂,我感到烦躁、迷糊和羞臊,四周没有了凉风。

“你和胡永久亲过嘴吗?”我想起胡永久那泥黑色的像从泥印板里拓出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

“去,一边去!”香香姐嗔怒地别过脸,把辫子甩在我脸上。

月亮猛地从树林后升起,我看见一只鸟飞上月亮,落在桂树上,小木匠正用一把斧头拼命砍着桂树,一只猫,我认得是胡家那只狸花猫,藏在树下,匍匐着,盯着树上的鸟儿。

村民进入了最忙的时节,有把子力气的劳力,天刚蒙蒙亮就像急着打食的鸟儿一样,去田里收割剩余庄稼,或去更远的草场为冬天的牲畜打草。留在白天的村子像一个空荡荡的鸟巢,街道被太阳晒得晃眼,却死一样寂静着。燥热的下午,我在村子里像失了魂一样游荡,家家户户敞开的门窗像大张着的饥饿的嘴和梦游人的眼,屋里桌子上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没有盖严实的锅盖上爬满了嘤嘤嗡嗡的苍蝇,炕上堆放着被褥和不干净的衣物,牲口棚和食槽也空着,屋檐下和墙洞里没有麻雀进出,没有人,没有鸟,牛羊也去了远处,整个村子好像灾难来临之前逃离的现场。就连应该在屋子里绣嫁衣的香香姐也不在,绣了一半的红肚兜随意地扔在炕上的簸箩里,针线插在绣了一半等待盛开的牡丹花上。木工房也没人,没有往日“刷刷”推刨子的声音,家具都快成形了,有的已经漆好了漆,做好的四开扇的炕柜立在那儿,柜门上描画的鸟儿一动不动,死了一样。木料和油漆的浓烈味道让我眩晕,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应该去找那只小木匠描述的鸟,一只有着五彩羽毛的鸟。我相信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贴着巷道一侧窄窄的阴凉处行走,胡家那只狸花猫翘着烧火棍一样的尾巴走在我前面,在我的梦里它是个阴险的捕鸟高手。我翻过四喜家低矮的磨得光溜溜的土墙,狸猫蹿上房顶,阴险地看了看我,就消失在柴垛后。四喜家的黑猪在圈里睡觉,我蹬上土墙时,它听见声音颤动了一下肥胖的身体,睁开眼睛不满地哼唧了两声又沉沉地闭上双眼,我猜自己一定是出现在它的梦里了。

这是一条近道,翻过墙就是树林,我沿着林子里干涸的渠道,独自向林子深处走去。虽然大家都叫它“小树林”,却比我想象的大很多。有人说这片树林是四喜爷爷种的,先前四喜家还有村里好些人家盖房都从这林子里伐木头,后来就没人打理了,这林子里的树就像村子里的孩子一样,乐得没人搭理,反倒恣意成长,格外茁壮,夏日里遮天蔽日,枝条纵横,成了鸟雀的天堂,孩子们的乐园。我从来没有走到过它的最深处,但我相信那只鸟儿如木匠说栖息在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我坚定地向树林深处走去,寂静中能感受到微风吹过。流水冲过的渠道布满了细软的沙土,我把脚放在里面,潮湿的沙土里还藏了水和夜的凉意。我看见前面的地上有黑乎乎的东西,走近看是只死去的乌鸦,嘴巴大张着,眼睛被蛭虫吃成了深深的洞,两只爪子像木匠干巴巴的手,僵直地伸向天空,羽毛沾满了污渍,排成队的蚁虫在它的身体里进进出出,搬运它、消灭它。再往里,林子变得幽暗起来,杂草也越来越高,细细长长的叶子碰着我的眉毛和额头,我四处张望,感觉到藏匿在皮肤下的紧张像密密的冰凉的一队蚁虫,我害怕有蛇滑过脚面,有蜘蛛爬上后颈。继续寻找着,我多么渴望那只华丽的鸟儿能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落在我面前那个伸手可及的树枝上。好像听到一点儿窸窣的声音,像有人在幽暗处跟踪我,林间跳跃的光影更像是谁的眼睛在注视我,我只能把脚步放得更轻,像踩在虚空的云朵上,随时要坠入深渊。林子里新发树叶的味道浓郁起来,我尝过,新长的榆树叶是甜的,杨树叶是苦的,树木的味道能缓解我的紧张,让我镇定。突然,黑暗之中一抹色彩照亮了我的眼睛,当我定下神细看时,那是一件粉紫色的外衣,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它挂在树枝上,挂在一起的还有一只绣了“水鸭子”的烟袋,随后我看见两个相拥的身体,洁白光滑像两棵剥光皮的树木,在绿叶的掩映下扭动着,四肢如枝干相互缠绕。我听见可怕的呼吸和叹息,应该是濒临死亡的声音。我认得他们,是小木匠和香香姐,香香姐在小木匠的怀里,像鸟儿一样上挑的眼睛在睫毛的覆盖下紧闭着,一副死去的样子。后来我想过,如果那天她死了,一定会变成一只美丽的鸟,高傲地立在树枝上,披着五彩羽毛,照亮四周的幽暗。

那个夏季,我第一次走进了小树林的深处。当我惊魂未定地从林子深外往外出时,意外地看见了四喜和胡家的那对傻兄弟,他们像三只硕大的乌鸦一样栖息在一棵大树上。

“香香姐和小木匠搂着亲嘴了。”我说这话时脱了衣服躺在炕上准备睡觉,油灯芯爆了下,火焰蹿了好高,几乎燎了娘的眉毛,她正守着油灯做鞋子。

“你看见了?”娘吃了一惊,停了手中的活儿。

“就在树林里,他们俩搂在一起,这样……”我可笑地嘟起嘴,想从被子里起身给娘比划得再像点。

娘原本好奇的表情一下收敛了,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扬着手里的活计,做出要打我的样子,就像抱窝的母鸡飞起来想啄瞎我的眼。

“闭嘴!再说就撕了你的嘴!”娘的脸都白了。我吓了一跳,憋在被子里大气不敢出。

“还真是无风不起浪。”娘盯着忽闪的油灯发了一会儿愣。

“不许再说,这事再有一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用针缝上你的嘴。”娘发狠地叮嘱我。

一连几天我都被关在屋子里学绣花。娘说如果我再去找香香姐,再去树林里,她就用铁锹打断我的腿。

不管发生了什么,树林里的乌鸦依旧早出晚归,像庄稼人一样辛勤,村里的麻雀依旧在畜口棚里飞进飞出,忙活着养育下一代。那只华丽的鸟儿也在我脑海里筑巢,一点点长大。

有一天,我听见外间屋里娘压低嗓子和爹说话:“又找了一宿?你说,香香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从集上请来的木匠,不知根底,跑了都没处找,害了自己家闺女……”

“胡永久这小子下手狠,小木匠不跑还有命?”

“小声点,少说点,你们这些女人。好在香香找回来了,可怜!”

午后,娘让我到大渠里去洗爹的胶鞋,说爹头天夜里去地里浇水,胶鞋上满是泥沙。“快去快回,不许瞎跑。”娘叮嘱我。

我像放出囚笼的犯人,拎了沉甸甸的胶鞋出门,低头耷脑地向村外走。太阳是毒辣的,光线像针一样刺痛我的眼睛和后脖颈。渠水在村北边,要翻过一处高坡,不知谁家的一大群白鹅卧在坡低下,见了我像见了仇人似的,伸了脖子,扇起土尘拦着我的去路,我只好躲到路旁的树后面。

我看见四喜他们一帮小子正在围着什么人哄闹。不错,那人正是香香姐。几天不见她像换了个人似的,明显削瘦了,脸色蜡黄,头发草草地编着没有了昔日的光泽,没有血色的嘴唇紧闭着,一双眼睛格外大、格外黑,像在脸上掏了两个黑窟窿。她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走走停停,失魂落魄的样子。

四喜他们像几只上了发条的猴子一样,围着香香姐上蹿下跳,嬉闹着,叫嚷着。

“香香找啥呢?”四喜拧着脖子问道。

“找小木匠。”胡家傻兄弟齐声答道。

“找小木匠干什么?”四喜又问道。

“小树林,脱裤子。”胡家傻兄弟几乎要把嗓子喊破。

“破鞋,不要脸!”四喜嚷道。

站在树下的我像被雷电击中了,我看见香香姐像谁家举葬时扎的纸片人,身体就像被风吹着一样抖动。香香姐也看见了我,有几秒她的目光投在我身上,惊吓、屈辱、慌乱,似乎我是根救命的稻草。那一刻我就像受了莫大的羞辱,一股不知是要对谁发出的愤怒几乎让我昏了头。我不想看香香姐,我盯着四喜,想起他把鸟蛋摔在我脚下的情景,猛然,我把爹那双满是泥沙又湿又重的鞋,抛向几只伸着脖子向我示威的大鹅,然后疯了一样跑回家。

夕阳西下,晚归的乌鸦像一朵朵黑云从天边飘回来,一片一片,落在林子的每一处树枝上。在外觅食一天的乌鸦疲惫不堪,它们神情紧张,高耸着肩膀,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紧攀着树枝的双脚,上下左右地转动着并不灵活的脑袋,审视这片熟悉却又陌生的林子,等到放松下来,就抖动着残破的翅膀,扯开喉咙开始鸣叫,像是彼此之间在争抢一块黑色邪恶的破布,碎片在林间扬起落下。直到家家户户房顶的烟囱里冒出的一簇簇火星飞上天际时,乌鸦们突然沉寂了,它们神奇地融入了黑幕,在月光下,度过一个看似安静又神秘的夜晚。

其实夜晚总不平静,不好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夜里。去年兰儿的奶奶死在夜里,四喜家的鸡被黄鼠狼拖走也在夜里,叶家的大黄牛在夜里顶开栅栏走丢了,四小队和三小队的村民为争地抢水械斗干仗总在夜里。

有人喊着火时,我睡得正沉,梦见自己正向一口深井里坠落,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在绝望和悲伤中不断地下坠,井里原本漆黑的水突然变红。猛然醒时窗外的天空闪动着奇异的红。街道上杂沓的脚步和嘈杂的人声传来,还有狗在悻悻地叫,我的心还在梦里下坠着,“突突”地撞击着胸膛。“着火了,救火啊——”有人不断地喊。

香香姐家的旧仓房烧着了,村人端着盆、拎着桶涌向她家时,旧仓房的火焰已经冲破了屋顶,巨大的镶了金边的火舌恶作剧般从窗户和房门吐出,噼啪作响的火花爆裂出一簇簇火星,蝇虫一样翻飞在黑色的天空中。

“火是从旧仓房着起来的。”

“里面是新打好的家具。”

“可惜了,香香的嫁妆。”

“火是香香自己放的。”

“胡说!你说她还烧自己的嫁妆不成?”

“你不知道,小木匠跑了,胡家退亲了!”

不知谁猛然把我从围观的人群中拽出:“别看了,怪吓人!”

几乎同时,我看见有人从火海中抱出一团东西。

人群猛地收紧,又迅速后退。

“香香——唉!”尖利的哭声撕开了夜幕,火焰在夜幕上扯开了个巨大的伤口。

“呼啦啦——”仓房旁边牛圈里突然飞出无数只麻雀,像子弹一般,有的逃离了火场,有的坠入火海。

“鸟!好多鸟!”有人喊。

我看见了火神巨大的翅膀和她飞舞的影子,鸟一样。

后来的日子里,我还是在寻找,在树林里,甚至在茂密的庄稼地里,在没人的时候,在内心安静和孤单的时候,甚至在星星闪动的夜里,在一个个荒诞不羁的梦境里,无数次地寻找小木匠描述的那只鸟儿。在见不到它的日子里,它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并且一年又一年地成长,羽翼丰满,模样清晰。直到而立之年,我又忆起此事,才明白那是个谎言。三大队四小队不可能有那样一只鸟,那片树林里不可能有那样一只鸟,那是小木匠敷衍我的谎言。我相信他也对香香姐说过类似的谎言。不管时间过去多久,那只虚幻的鸟儿从没有在我的脑海中死去,它固执地存在着,一度用它耀眼的光芒照亮那片黑暗的树林,抹亮那个荒凉的村庄。

这只是我的想法,如果香香姐还活着,她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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