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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隐匿的时间

2015-11-18曾明了

作品 2015年7期
关键词:西北老李老太太

文/曾明了

西北三十岁那年,做出了一个重大的选择,逃离他生活的小镇。

西北从他的小镇逃到了别人的大城市,真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主要原因是逃避一桩死亡的婚姻。他在一年前与小镇的一个地方戏剧演员结婚,婚后不久,出现了一件令他尴尬的事情,使他陷入困境之中。那时他在那个小镇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他与地方戏演员结婚,纯属偶然。大概是在一个艺术家云集的会议上认识的那位戏剧演员。

话说艺术家云集,充其量也不过是生活在这个小镇的为数不多的有点艺术细胞的人,几个爱好唱歌的,几个学画画的,几个搞乐器的,几个像他那样搞写作的,凑到一起,海阔天空地谈论文学与艺术,谈艺术与性的关系,行为艺术与变性技术,舞蹈动作与性的关系,等等吧,那时的艺术家们很乐意将文学艺术和技术革命与性扯到一起,好像觉得这样才前卫和时尚。

西北当作家之前,是学画画的,自称画家。这在他生活的那个小镇里已经是很风光的身份了。他留着艺术家们时兴的那种长发,而总是让长长的发丝飘落在面颊上,一双欲火中烧的眸子,透过缕缕发丝,或心怀叵测或不屑一顾地望着外面的世界,那个样子的确很雷人,一下把小镇人民雷倒了。这个小镇的人们,对艺术家最初的认识,就是定格在他或他们的这个样子,认为艺术家就是这个样子的。后来小镇人民眼界开阔了,见多识广了,发现受骗上当了,觉得这群所谓的艺术家简直就是一群嬉皮,人们在看他们时,眼光里充满了鄙视和不屑。

其实最早发现他们不像真正的艺术家的还是他自己,他发现真正的艺术家,各个都很土,有的土得掉渣,脸上的表情与老农毫无二致,目光却与常人不一样,似乎含着永远嚼不烂的困惑和永远挥之不去的焦虑。其实他压根就不喜欢这样的神情和表情,他觉得艺术家本身对艺术有着天大的误解和误区,所以他们的困惑和焦虑是必然的。

西北和那位演员认识之后不到三天,他们就把爱情推向了高潮,很快他们就谈婚论嫁。可是结婚两个月之后,他们的爱情就急转直下。

一天午后,从外地出差回家的西北,在自己的新婚床上看见了另一个男人。他亲眼目睹了属于自己不久的女人,在这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怀里激动得花枝乱颤,那个模样大概就像他那些拙劣的小说描写的“春情荡漾”之类的意思吧。他没有打算要怎么痛打一顿那个占他地盘的男人,在他的感觉中,只是像拍蚊子一样在那个男人的屁股上拍了拍,让他适可而止地走人。紧接着令他吃惊的是,那个男人的一条修长的腿被他打断了,拍他屁股的棍子也断成了两截,接下来那个男人在他的怒目之下爬出去了……西北突然觉得那个男人爬出去的情景很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

出了这档子事,他当然没法在那个小镇呆了,临走之前,他写了一份离婚书递交给那位惊魂未定的演员。因为那位油头粉面的家伙躺在医院里大声疾呼,说等他腿好了之后,要与西北决一死战,要断西北两条腿作为赔偿。西北的妻子又惊又怕,成天以泪洗面,不愿意离婚,生怕两个男人血战小镇,自己也死无葬身之地。于是演员对西北软硬兼施,最后还是她那梨花落泪的模样,把西北的心泡软了,他撕毁了离婚书,只对她说,就当我们没有结过婚,你我不认识,那条腿不是我打断的,或者是我打的……他活该,谁让他躺在我的地盘上呢。

西北说出这些话,自己都呸了自己,完全是逻辑混乱。

西北出走了,他认为自己并不是怕双腿有什么闪失,他知道那个家伙在跟他嚼劲,在往自己胸脯上贴胸毛。他爬出去那一刻,嘴里不停地喊着:“是她勾引我,是她勾引我哦!”西北当即就看出这家伙没有多大出息,最多被一些闲着无聊的女人勾引勾引,填补一些她们床笫的寂寞,自己落得个悲惨下场。

就这样,西北离开生活了三十年的小镇,来到了他目前居住的大城市。刚来那段时间,由于环境的不适应,心里空茫无边,原本想写出多部自己认为最好的作品的愿望,经常被这异乡的生活颠覆,像河边的水泡随波逐流。静下来的时候,他仍然想起那个自己生活了三十年之久的小镇,想起那些无聊乱侃的艺术家们,想起那位梨花带雨的演员,还有那一条断了又接上的腿,内心或多或少生出些许的内疚来,何必呢?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与那位演员结婚之前,也跟好几个女人上过床,曾经还让其中的一个叫尼娅的女人怀孕。他把一笔为数不多的稿费给了她,让她手术后补补身子。她很感动,到医院去做了流产手术,对他仍然恩爱有加。他离开了她,目的是怕她再怀孕。听说有一种女人很容易怀孕,最先进的避孕药物对她们都没有作用,她好像就是那种女人。

最内疚的事还不止这些,他觉得自己有个难以克服的毛病,专与有夫之妇闹婚外恋,却对未婚女人一点也不感兴趣,曾有未婚女子追求他,见面不到一个小时,就羞羞答答地暗示——她还是处女,这使他心有余悸。

再说这位演员,在经历了与前任丈夫离婚跟西北闪电结婚,这实属她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在婚后的事,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因为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是她的老情人。可是后来导致她的老情人被打断一条腿的事,则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西北在逃离那个小镇之后,的确有过一段时间的反省和愧疚,可是随着时间的流失和日复一日异乡的日子,那些往事也渐忘了,到了后来,对那位演员的容颜也模糊不清了。小镇上发生的许多事情,仿佛都隐匿在了时间里。

西北在这个举世瞩目的大城市里闲逛了一阵,了解一些像他那种人的生存境况之后,便心定神安地在郊区租下一间房子,写起了小说,到处投稿挣稿费,挣来的稿费,仅够他半饥半饱地打发日子。他经常觉得,自己如此辛苦地爬格子,到头来仅仅是在养他那口充满欲望和罪恶的胃。这种现实对他的打击很大,这跟他想当一名大作家的愿望简直是背道而驰。他经常陷入物质和精神困境之中不可自拔,又经常被小说创作这种神秘的力量诱惑着,往往又爬出困境,那种感觉就如同被生存这双巨手,抓住头发无情地摁进水里,让他窒息,接着又把他提起来,让他呼吸,让他感觉活着是多么美好。

西北租住在一栋旧式楼的二层楼上,窗户对面是一排平房,中间有一条狭窄的巷子隔开。他每天推开窗户便能够看见对面那排平房里进出的男人女人。这里的环境相对还比较幽静,比起不远处的那座喧嚣的城市,就显得安静多了。

西北的房东是一位言语很少的老太太,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西北半天,然后才说:“每月300元房租,水电气费自付,每月交一次房费,请把你的身份证交给我,需要用的时候找我要,我就住你楼上……”老太太说完,便默然无语了。当她发现桌上的手提电脑时,就问:“你是作家,写小说还是诗歌?这些年,像你这样的作家,太多了,像流浪猫似的盘踞在这个城市灰暗地带,他们穷困、贫乏,总想在文字堆里寻找到黄金,结果他们还是像流浪猫一样不知去向……我这个出租屋前前后后就住过八个自称是作家的人,有男人有女人,他们到底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无人知晓……”

西北黯然神伤,遭迎头一棒。

老太太接着说:“在你之前我这里住过一个诗人,后来自杀了,好在不是在这间屋里,是在运河边上,用酒精灌死的,人们看到他写的遗书才知道是自杀,否则还以为他是醉死的。”

西北惨然地听着老太太的讲诉,仿佛闻到了诗人留在屋子里的气息,还有那丝丝与自杀连在一起的酒精味。

西北对老太太说:“其实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不会自杀,全世界写小说的人,除了海明威和川端康成,没有几个自杀的……诗人有时难以控制自己,杀人杀己……”

老太太仍然用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神望着西北,说:“我喜欢诗歌,特别是叶芝的那首《当你老了》,我朗诵了几十年,我喜欢很多诗人的诗,我的日子就靠出租房屋和诗歌活着……”

西北听了老太太的话,一直灰暗的心情有了些许的亮光,仿佛热了一下,觉得自己遇到一个懂文学的人,往后交谈起来就很有文学的气氛了。于是西北感慨地说:“我真羡慕你,这个世界上,像你活得这么单纯和自在的人,简直凤毛麟角,今后还望你多多指教。”

老太太沉默不语。

西北说:“冒昧地问,您过去是干什么的?”

老太太瞟了西北一眼,淡淡地说:“你最好不要有这个毛病,恶俗,搞文学创作,靠想象和虚构,知道的太具体太真实,就没有文学了……如果我问你,你从哪里来,为了什么逃离原来的地方?你过去是干什么的,等等,你会如实回答我吗?隐私是保护自己的一道屏障。”

西北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房东老太太很内行地呛了,无言以对,看着老太太离开。

西北确实被老太太呛住了,难道自己愿意说出离家出走的原因吗,愿意说出那些让人恶心的经历吗?当然不会。可是眼下自己离家出走,隐居他乡,像一只逃亡的老鼠,还不如流浪猫,躲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说不上偷偷摸摸,但也算不上光明正大,心里总是被一种说不出来的龌龊啃噬着,不知道是来自自己内心的龌龊,还是来自小镇发生那些事情的龌龊,总之,他经常感到有一种东西让他感到龌龊。

自从与老太太简短交谈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应该有另外一种描写,于是那天早上他在一篇名为《被隐匿的时间》的文章中写到——

“我是夏日之末来到这座城市的,转眼就到了秋天。夏天似乎在我眼皮底下匆匆而去,秋风飒飒地卷着落地的枯叶,满目凄凉。秋天总给人活到头的感觉。可是一场雪后,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让秋日肃杀的气氛和满地的枯叶,消失得无影无终。天气骤然变冷,屋里生锈的暖气片也不时发出吱吱的响声。推开窗口,让新鲜的冷空气冲进来,我挺起瘦弱的胸膛,嗷嗷地怪叫几声,算是对沉闷气候的释然。好在我喜欢冬天,蜷缩在屋子里写文章,像动物冬眠似的,很惬意。冬天有一种蔑视死亡的气息,秋天却对那即将逝去和已经失去的依依不舍,显得那么疯狂,只有待冬天逼近了,秋才大势已去地在绝望中消失。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厌恶秋天喜欢冬天,我从不深究,可是我猜想,在我的生命的某一个时间段里,一定在秋天这个季节里,我的身心都遭受过某种致命的打击,让我的生命最幽暗的地方刻下了痛楚的记忆。

我是一名作家,虽然这个世界对作家这种行当不那么看好,但是有许许多多的人仍然愿意挤进这个队伍,混迹在这个人们认为文学含金量很高的城市,想一夜成名,成为榜上有名的作家。可是结局大都像房东老太太说的那样,犹如一群流浪猫来无影去无踪。

我在我那个小镇里也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曾写过两部长篇小说,在国内的几个比较有影响的刊物上发表过几个短篇,小镇里有一大半人知道我的名字,可是到了这个城市,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我的写作时间非常混乱,有时是每天早上6点起床,先喝一杯清茶提神,然后开始在电脑前开始写作。有时大白天昏睡,晚上通宵达旦地写作,总之没有规律,自由散漫得像海滩上的流沙,随性而来去。有时候刚一坐下来,就有许多念头莫名其妙地涌进心里,挡都挡不住,比如说,我突然想到我是一个已婚的男人,还有一桩未了的婚姻,在遥远的那个小镇,还有一个女人因为这桩未了的婚姻,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正在那里用最原始的咒语诅咒我……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很烦,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很不地道。

往下一些日子,原本寂寥的外部环境突然增添了一些动静,对面的那排平房里,每天下午五点之后,会传来弹琵琶的乐声,我感到很奇怪,因为这种优雅而古老的乐声,与这周围的环境极不协调。原来我的窗户对面那排平房里,住着一位弹琵琶的老师。是一位年轻的,有一头乌黑长发,身段修长的姑娘。我没有见过她,这些都是房东老太太告诉我的。因为每天下午五点学校放学之后,就有四五个小孩来跟她学习弹琵琶。由于孩子们都是刚学习弹,一片杂乱无章的叽刮声,像四五股活蹦乱跳的湍流碰到一起,不知道流向何方……

那天房东老太太大概是因为这种不协调的声音,给这幽静的环境添了乱,下楼来对我嘀咕。老太太站在窗口前,俯瞰着楼下说道:“要把这种混乱的声音变成有序动听的曲子,不知道要等多少时间,我这把年龄,怕是等不到了吧?”

我觉得老太太是喜欢音乐并懂音乐的,就平和地对她笑笑,说:“没什么,习惯了就好了,反正这里安静,有点杂音,倒也觉得活泛。”

没有想到我的这番没心没肺的话让老太太大失所望,摇摇头走出门去,站在门外对我说:“弹琵琶的姑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身段很好,嗨!就是命不好……”

我望着老太太的背影,好一阵发呆,脑子里确实出现了那长发飘飘、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姑娘的面影来……这样的姑娘怎么就命不好了?这倒成了一个悬念,在我脑海里悠悠荡荡。

那天下午,大概是学校放学之后,楼下那排平房里又传来了叮叮咚咚的拨琴声,极不和谐的音符,渐渐就变成了刺耳的噪音。

为了躲避这种令人难以接受的噪声,我便下楼去,到拐角处的小酒吧里坐下,沉默一阵后,要了两瓶啤酒,足足坐了两小时,这两个小时里,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去想,只是细细品味啤酒从喉咙里咽下去的那种凉丝丝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不思考任何问题,像一个明智的白痴。

这时一个浑身喷香的女孩走近,弯腰将脸贴近我,说:“大哥,一个人啊,我陪你吧。”

我呈白痴状地望着她,瞬间回过神来。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但我从来不鄙视她们,我扬扬手,又要了一瓶啤酒。她笑眯眯地望着我,很年轻的面孔,显得单纯无知。她抓起瓶子,对准就喝,咕嘟咕嘟一阵之后,放下瓶子,长出一口气。她望着我,像猎人望着猎物。她也许了解我,看透了我。因为我每卖掉一篇小说,口袋里有一点小钱,就会来酒吧犒劳一下自己。每当这个时候,我忧郁的个性就有些改变,遇到这样的女孩,我总会与她们庆贺一番,我很乐意将她们带到我的住处。不过这种快乐持续不到半夜,我就会让她们速速离开,早上起来,我的头像一座山一样沉重,舌头也像长满了青苔的岩石。我会迅速地将房门窗户打开,将积压了大半夜的香水味释放出去。这些劣质的香水味弥散在空气里,横行霸道,抽风机都驱散不了。所以,房东老太太经常嗅到这种香水的味道,发现了我的生活轨迹。她不鄙视我,说,人活着,免不了蠢蠢欲动。房东老太太会不失时机地告诉我,对面那排平房,除了那个弹琵琶的姑娘,全是干那种工作的。老太太的提醒才使我猛然想起,那排平房里至少住了十几个年轻姑娘,她们往往在下午起床,起床后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闹闹,不时地交头接耳诉说什么秘密,然后哄然大笑。到了傍晚,她们个个花枝招展,像一群燕子,飞向不远处的闹市。城市已经华灯初上,正闪烁着欲望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接纳和吞噬着她们。因为我的工作时间有时跟她们出去工作的时间相同,很难得与她们见面,偶尔见到她们,就如同前面说的那样,她们那种快乐不知愁的样子,经常感染我。我常常望着她们青春浓郁的身影不知所措,想,她们从哪里来,将来又去哪里?她们年轻的身体上经历过多少男人?将来她们还会喜欢男人吗?她们将来会生儿养女吗?我常常生出这些奇怪的念头。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找她们聊聊。

……

长期以来,我都保持着每天早晨看早新闻的习惯,不管租住的地方的电视有多么破旧,也不管昨夜是几点钟睡觉,我都会准时醒来,打开电视,听早间新闻,待新闻听完,继续进入梦乡。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够不与外面的世界脱节,最起码让我每天都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和正在发生什么。

这天的早间新闻同往常一样,正在播报昨天发生的事情:某地区一个农民的儿子杀死了他的父母妻子和孩子,杀人者潜逃,杀人动机正在调查中。

某某煤矿瓦斯爆炸,16人死,26人下落不明。

某工厂一男一女跳楼自杀,是因为感情纠纷还是其它,正在调查中。

某街道有人高空抛物,当场砸死路人。

一辆宝马车在高架桥上突然爆炸,车上五人全部遇难。

一处豪华住宅深夜火光冲天,富豪全家十二口人被杀害。杀人者灭门之后放火烧毁豪宅。

昨夜一个酒后驾车的司机,连撞8人后仍然开车在大街上狂奔……

将遥控器狠狠地砸向沙发一角,遥控器弹跳起来坠入地板,发出碎裂的声响。绝望和愤懑从心口爆发出来,布满了全身细胞。

我望了一眼阳光尚好的窗外,突然觉得自己呼吸的每分每秒里,这个世界,都在发生着悲惨的事情。似乎每一缕阳光里都藏着阴谋,每一缕清风里隐含着谋杀……想到这些,不寒而栗。

这样一个早晨,我突然觉得时间在无时无刻地杀人……也许就在你正跟一个女人热烈拥抱、亲吻、做爱、高潮之际,某个国家正发生着毁灭性的大地震,千千万万的生命,瞬间消失。而正在你高潮之际,某个地方正发生海啸,几十万条鲜活的生命,随波逐流而去。或许某个神秘的人物被暗杀,被暗杀的人死后牵扯出种种国际丑闻,让正在走红的某位国际要人跌入在劫难逃的贪污门。某位高官正在义正词严地在向全市人民大谈反腐倡廉,另一边他与数个情人的床上录像,却被人搬上了网站。

时间正诡秘而有序地向所有伸出无形的手,将这个原本就很混乱的世界撕扯得千疮百孔——晨早播报又将这“千疮百孔”展示给这个混乱的世界。

时间在无时无刻地过滤和打捞着这个混沌的世界,似乎制造混乱就是为了修复混乱,制造千疮百孔也就是为了修复千疮百孔。

这天早上,我感受到了时间的不可战胜,同时也感受到了,在时间面前,苦难才是永恒的。

早间新闻之后,我无法入睡,起床按部就班地洗刷和吃早点,然后坐下写小说。面对文字,我产生了一丝庆幸,好在自己还可以写小说,还可以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创造自己的天地,否则,成天面对这样无趣单调乏味重复的世界,我会抑郁而亡……我想到了曾住在这间屋子的诗人,也许他看到了生活的本质,看到了这世界的真相。

这年冬天,我收到一笔还算可观的稿费,我的一个中篇小说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编辑还告诉我,有可能被权威刊物选载。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特大喜讯,我决定要为自己小小庆贺一下。突然想起从未谋面的琵琶姑娘来,萌生了与她一同庆贺的念头。自从房东老太太描述过她的形象之后,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孩,就像时常想起那位自杀的诗人一样。我觉得很奇怪,人为什么总是对自己没有亲眼目睹的事物产生幻想呢?比如那位诗人,我常常想起他忧郁而痛苦的模样。

那天晚上,我走近那排平房却犹豫起来,是敲门还是不敲。我透过拉起一半的窗帘,看到一个姑娘的背影,确实是老太太说的那样,有着很长的头发,她很年轻,漂亮,坐在凳子上,怀抱琵琶,静默地坐在那里,像一贴意韵悠长的黑白照片。这个身影完全吻合我平时的想象,我对这个身影看了很久,打消了敲门的念头,然后一头扎进小酒吧。

当我再次走到她的门前时,窗帘已经被严实地拉上,但仍然可以看到她映照在窗帘上的影子。她在走动。

我想,我经常被她那群没有天赋的学生发出的噪音赶出家门的事,应该去诉说一番。这个合理的理由,使我鼓起了勇气敲门。

门开了一个窄窄的缝,我无法看清楚她的面孔。我听到有插上保险链的响声。

我说:“对不起,我住在你对面的二楼,只是路过这里,觉得该与你认识认识……”

沉默一会儿,我听到她轻轻的喘气声。

“时间太晚了,是不是?”

我赶紧说:“我们都是搞艺术的……”我尽量用轻松平和的声音说:“你是音乐家,我是作家。”

在黑暗中,我觉得她好像笑了。

“哦,我听出了你的声音,你经常对着窗口嚎叫……”

我愕然地“哦“了一声,说:“很难听吧?”

她接着说:“我知道了……我常常听到你在夜间打字,一打就好几个小时,那声音有歌的旋律,在这种旋律下写出的文字,一定不一般吧?”

听了她的话,我真的有点喜从心来,她竟然能够在深夜里听到我打字的节奏,这需要多么安静的心境,才能够在这么一段距离里,听到这种声音。最令人想不到的是,她还听出了如歌的旋律。

我的情绪一下豁然开朗起来,我本想表达我的喜悦,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我也听到你教学生弹琵琶,好像是一群没有什么天赋的学生。”

她说:“我很抱歉,打扰你了……”

我说:“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用什么在敲击琴弦。”

她发出欢快的笑声,刚才语气流露出的拘谨顿时去了大半。

我说:“不请我进来坐坐吗?就一会儿。”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把保险链取掉,把门开开。

只有屋角的一盏小灯亮着,整个房间都被严密的窗帘封闭在黑暗中。

那把琵琶放在一个显眼的长条木几上,木几周围有五六张小塑料凳子,看样子是给学生准备的。

她招呼我坐学生的凳子,我这才发现那张长条木几下卧着一条狗,长了一身杏黄色的毛。正用一双温和的眼睛看着我,一点也没有要攻击我的意思。

我很奇怪,觉得这狗见了生人为什么不叫唤呢,也许它也跟它的主人一样,听见过我的吼叫声和敲击键盘的声音,所以才对我有这般的熟视无睹吧。

我这时想起该怎么称呼她,说:“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往后方便称呼。”

她坐在木几另一端的椅子上,背对着灯光,面影没在阴影之中。

似乎深呼吸了一下,用温和的声音说:“我叫小玫,玫瑰的玫。”

我“哦”了一声。

看得出来,她长得很漂亮,身材苗条,双腿线条优美,乌黑的长发映衬着脸颊,双颊的皮肤在阴影里闪着神秘的白光,给人一种不可言喻的美,特别是那双手,白皙光亮,像百合花一样。

我欣赏着她,心情格外爽快。我想她也一定在欣赏我吧,还好我的形象还不至于差到自己都感到惭愧的地步。

她说:“你写什么东西?”

我说:“主要写中短篇小说,也写过几部长篇……没有什么影响,像石头掉进河水里,或是变成养我胃的食物。”

我故作潇洒地耸耸肩,希望让她看到我的潇洒和低调。

“说穿了人是很可悲的,最大的可悲在于,当我们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征求意见时,我们被生出来了。当我们还不懂得爱情是什么的时候,我们结婚了。当我们还没有弄明白婚姻的本质的时候,我们离婚了。当我们还没有明白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的时候,我们去世了。”

她听了我的话有短暂突兀的表情,然后淡淡地笑了笑。

说:“这些想法你都写进小说里了吗?”

我点点头,很得意。

她低着头,像在看自己的手指。她完全可以回答我点什么,她却沉默着。

我说:“你呢?为什么教学生弹琵琶?”

她说:“我靠这个来谋生,从小就学弹琵琶,后来我不想依靠父母养活,就自己出来谋生了。”

我说:“干什么都不容易……你邻居的女孩子们跟你不一样,她们用那种方式来养活自己……”

她沉默着。

我觉得我不应该对她说这些的,怕她误解我。

我说:“我能够喝点水吗?”

她“哦”了一声,说:“对不起我都忘了……你自己到橱柜里拿一杯子,水机在台灯的旁边。”

我对她让我自己取杯子倒水,感到有些纳闷。于是走到壁橱前打开柜子,拿出一个玻璃杯子,在饮水机里取了水,顺手把顶灯的开关打开,屋子里一下亮堂起来。我走到她的身边时,她抬起头,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似乎有些受惊地站立起来,眼睛看着我的方向,目光却落在我身后的墙壁上。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紧了一下,我突然意识到她是一个盲人。

她也许明白了我的发现,说:“对不起,让你自己去取水,我的眼睛……三岁时候就看不见了。”

我说:“实在对不起,打搅你了,天不早,我该回去了。”

径直朝门走去,她也跟在我的身后,这时那条一直沉默的狗也从木几下出来,站在她身边,做出送我出门的姿态。

我们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她说:“以后我教学生弹琴时,一定把门窗关紧,不影响你的写作。”

我说:“不要紧,反正我是夜晚开始写作,下午只是修改头天晚上写的文章而已……我想,夜里不打搅你的睡眠,我会慢慢把写作时间改到白天。”

她听了我的话,仿佛有点吃惊,轻声说:“不要,我习惯了……”说话的尾音有点酸楚。

我突然觉得她怕失去这种声音。

我拉开门走出去,转过身看她,她背对着光,昏暗的光线映照着她黑长的身影,她的面孔在黑暗中显得更加神秘。

她轻轻说:“你走好,晚安。”

我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告诉我。”我不加思索地说。

她无声地笑笑,说:“我不需要帮助,我离开家也就是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谢谢你。”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在楼下冷风兮兮的小巷里茫目地行走,心里有一种冰冷的阴郁。我后悔不该去打搅她,她已经够不幸的了,我却如此不明事理地将她的不幸揭示出来。我为她而伤心。心里就像亏欠了她许多。我突然明白了房东老太太为什么说她命苦的缘由了。

很晚我才折回住处。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在想象她是怎么生活的……她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阳光和花朵,看不到绿树和高楼,她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只限于三岁时的记忆,那一定是模糊不清的。

我的目光在黑暗中摸索,看清楚黑暗中熟悉的一切,庆幸自己有一双看清一切的眼睛,无法想象她双目失明,在完全黑暗中生活的滋味。可是,她那神谕一般的宁静和她纤细的身影和她处在黑暗中苍白的面孔,以及她温和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我彻底失眠了。起来打开电脑,刚打了几个字,就停下来,我想起她能够听见我打字的声音——在不远的黑暗处,一个看不见光明的姑娘,在倾听着我发出的声音,发出的如歌一般的韵律。在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漠视我,她却在细致入微地倾听……在这漫漫长夜里,我打字的声音,陪伴着她深深的孤独和凄凉……我想,对这种单调的声音,她有过多少遐思和幻想,有多少伤悲和感叹,有过多少眷恋和心疼,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去倾听她。她虽然看不见这个世界,却用心在倾听着这个世界,也许,她听到的是更真实,更接近神祗的东西吧。

失眠的夜里,我体会到从今往后,在心里放不下她了。细细品味这种情绪好像不是对她的同情和怜悯,更觉得是她在同情怜悯我……她的出现,像一朵洁白香馨的百合花插在了我这片荒漠中。

这个人世上,谁遇到谁,谁和谁会发生什么,似乎都是命定的。谁会意料到这个时候在这个世界上,我会遇到这样一个姑娘呢?就像我偶遇的那位戏剧演员后来又成了我的妻子,后来又打断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的腿,后来离开小镇,像流浪猫一样蜷缩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一切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其实它们早已潜伏在我的命运之中,只是我无法察觉而已。也许任何人都无法抗拒命运这种东西对人的控制。

随后的周末下起了小雪,干冷的空气有了些许的滋润和清新。雪从早上到傍晚,一直飘飘洒洒地下着。我写作到了傍晚,站起来去到窗前,望着外面灰白色的空间。我抽烟,烟雾在屋子里弥漫,打开一扇窗,烟雾立马奔涌而出,在窗外散进雪雾。我穿上羽绒服,到牛肉面餐馆要了一大盘牛肉拌面,狼吞虎咽起来,吃了一半,我想起了小玫,在这样的天气,她怎么吃饭,她的那黄毛狗吃什么,是叫外卖,还是自己做?我又叫了一份牛肉拌面打包,往小玫的出租屋走去,站在她的门口,才发现雪已经停了。我敲门,没等我开口说自己是谁,她就把门开了。身穿一身棉毛的宽松服,用一条金黄色的丝带将黑发扎在一起。她很欢快地说:“我知道是你……”

我纳闷地“哦”了一声,心想怎么就知道是我。我说:“我去吃饭,顺便也给你买了一份。”

她笑了,说:“真是太感谢了。”

我把面放在小茶几上,说:“你平时怎么吃饭,是叫外卖还是?”

她仰起头,望着一个地方,想了想,说:“有个学生的家长是开快餐店的,有时给我送来……今天下雪,大概不来了。”

我说:“如果不来了,你就饿着了是吗?”

她笑着,点点头。

她从厨房里拿出两个盘子,很熟练地将包打开,一丝不苟地将面条播进两个盘子里,一盘放在木几下,黄毛狗立马就走过来,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她闻了闻盘里的面,说:“好香啊,我和狗狗都爱吃这种牛肉面。”

她的目光望着别处的墙上,根本不用去看手里的东西,竟然动作那么熟练,一点都没有撒出来,她所做的这些,让人不相信她是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盲人。

她说:“好吃极了,比起我平时吃的方便面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她抬起头明媚地笑笑。

黄毛狗吃完盘中的面食,津津有味地舔着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伸手摸摸它的皮毛,问:“阿杏,吃饱了吗?”

我说:“那天晚上突然来打搅你,真是对不住……”

她望着一个地方,沉默了片刻,说:“其实人们对失明比盲人自己还要敏感,当你一旦失明,你就慢慢习惯了。”

我说:“你三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你的眼睛……”

她脸上的微笑收了起来,身子也往里紧了紧,脸色变得苍白,一摞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这时的她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美质来,极像一尊久远的雕像,如果把她此刻的样子变成雕像,不知道要比断臂的维拉斯要强多少倍。

我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她声音有点发颤地说:“到现在已经十八年了。”

我知道她在回避我刚才的提问。我很庆幸她回避了我的问题,否则我会因自己的好奇和冒失伤害到她,因为我看到了她对自己失明的原因有着极其难言的复杂心理。她不说出就太好了。

我舒了一口气。

她说她曾在一所盲人学校里学习,还修了盲人大学的课程,后来就在家里学习,因为有一技之长,弹琵琶,在同学家长的帮助下,曾去过两个城市谋生,一年前她来到这里。

她脸上又恢复了可爱的微笑,微微上翘的嘴角,总是让人觉得她内心里的快乐。

我说:“你一个人在外,会让父母牵挂的啊,你在家里也照样可以教学生弹琵琶,这样就可以在父母身边了。”

她俏皮地撅了撅嘴,说:“过去我总是在深夜里听到父母的叹息声,他们是为了我而无法入眠,他们在为我将来的生活担忧,我极怕他们在深夜里的悲叹。我很内疚,觉得对不住他们,为了使他们相信我的生存能力,我就离家出走了。其实很简单,我仍然活得好好的,我离家出走之后,刚开始他们非常惊恐,好像天都塌下来了似的,后来得知我活得很好,还能够挣钱养活自己,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几年过去了,我仍然好好的,他们也就习惯了,放心了。”

她接着说:“这条狗是一个学生家长送我的,家长告诉我它长了一身好看的杏黄色的皮毛。”

她说起阿杏时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如果把她此刻意韵悠长的姿容用绘画表现出来,不知比蒙拉丽莎的微笑要迷人多少倍。

在她的面前,我总是拿她与那两位西方美妇人作比较,也许那两位美妇人曾使我遭到打击和蒙羞,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绕在我心底。

我说:“你在学校时学的什么?”

她说:“从怎么拿筷子和端碗开始学起,以及社会礼仪和如何适应社会,学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表现出摸索的动作来,免得别人知道你是盲人而来同情你或者伤害你,总之,所学的一切,就是为了在一个马的世界里做好一头驴。”

我哑然失笑,觉得她说的很有意思。

她抚摸阿杏,表情很安静。

我们俩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我却觉得这样很享受。

她突然问:“你呢?从事写作很久了吧?”

我说:“我的经历说来话长,我曾学过画画,无果,在我们的那个小镇里虚度了几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就离开小镇,到了这里,成了你的邻居……”

她说:“你结婚了吗?”

我说:“结了。”

她说:“那她呢?”

我说:“我们分手了,只是没有去办离婚手续,这事让我很纠结,我们实质上的婚姻已经死亡……”

她“哦”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抚摸阿杏。

我想避开这个话题,说:“你很了不起,我从内心里佩服你生活的勇气,我一个明眼人都无法与你相比。”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一个学生的家长很喜欢我,常常来看望我,陪我聊天,给予我许多照顾,我知道他离婚了,带着孩子,很不容易,他告诉我他喜欢我……有一天我听见他的孩子在对他尖叫,说你要找一个瞎子当老婆,我就离家出走……后来,你应该猜到,我离开了那个城市。”

她站起来去水机取水,然后拿着水杯站在我面前,把水递给我。

她坐下之后,说:“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把你写的文章读给我听,好吗?”

我没有犹豫就说:“当然可以,就是写得不好,怕你笑话。”

她说:“怎么可以笑话啊,我每天在深夜里听见你打字的声音,心里就想,那些文字一定不一般哦,我甚至在那些想象的文字里,看到了你创造的那个世界,我好像也参与了你的世界,我多想听一听你的那些文字……”

她直挺着身子,头低垂着,我看到了她内心的紧张。

我说:“天黑了很久了,我该回去了。”

她站立起来,送我到门口,她说:“你很高哦,你的声音很好听,你长得怎么样?”

我笑了,说:“你最好不要把我想象成某位明星。”

她说:“我可以任意想象你的样子。”又说:“我可以摸一摸你吗?”她伸出指尖在我的面颊上似触非触地抚摸着。

我一下愣住了。我是第一次感受一个女人的手竟然有如此的轻柔。

她的手先触到了我的前额,然后左右分开摸我的双眼,再摸到面颊……

她说:“你的眉毛很长很浓,你的眼睛细长,是凤眼。你的鼻子很高挺,你的胡子早就该刮了……”

我站在那里任她抚摸,一股暖流顿时充满我的身体,我产生了抚摸她一下的渴望。

这时她把两手放在我的双肩上,轻轻地往下滑,抚摸我的手臂和手背,她说:“你是北方男人的体格,就是瘦了一点,一定是写作太累的原因吧?”

我低下头吻了她的前额,然后又急切有力地吻了她的嘴唇,当我张开双臂要去拥抱她时,她用力把我推开了。

她语气生冷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一下被镇住了,我说:“小玫,你听我说……”

她喘着粗气,说:“你是爱上我了,还是出于一时的欲望,还是仅仅出于对一个瞎眼教师的怜悯?”她语气中带着愤怒冲口而出。

我被她问住了,一时无法回答自己是爱上了她还是出于怜悯,我说:“我只是想吻你一下,表达我对你的感激……”

她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

我也因此舒了口气。

我说:“过几天,等我的文章写完,我带你去离这里不远的公园,我去过一次,空气很新鲜,有很多古树。”

她好像在用力思考什么问题,然后说:“等你的文章写完再说吧……如果在公园里听你的文章,那该多有意思。”

我又被她的可爱神情打动了,我真的非常想深深地吻她,可是经历了刚才那一幕,我再也不敢了。

那一天,天气仍然寒冷,我和小玫漫步在公园的古树林里,清新凛冽的空气,使我们感到格外振奋。累了我们坐在长椅上,谁也不说话,静静地感受大自然的气息。

她一直在倾听着四周,她说:“有一只麻雀在不远的树上鸣叫,好像很孤单……”

我仔细倾听,却没有听到麻雀的叫声,四周都是静悄悄的。

她说:“你看见了吗,有干枯的树叶从空中飘落下来……”

我仰起头,果然发现有几片树叶正徐徐地飘落。

我很惊奇,问:“你是怎么听到的?”

她若有所思地微笑着,说:“我能够听到很多……”

我望着她美丽而洁白的面孔,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

我突然问她:“小玫,你相信上帝吗?”

“相信。”她十分平静而肯定地回答。

我说:“失明没有使你感到伤心和绝望?”

她长吁一口气,说:“失明是不幸的……正因为失明,才使我努力去寻求去发现世上一切事物的新意,上帝不正是存在于这种寻求之中吗?”

我们经常来到这个人迹稀少的公园,我们手拉手漫步在古树林里,她把听到的声音告诉我,我却像一个盲听,打听着另外一个世界发出的声音,她会告诉我有几支树枝被雪压断了,发出了断裂的声音,我却一点也听不见。她说有棵古树的身上长了许多寄生虫,它们在树皮下冬眠,发出酣睡的声音。我简直难以想象她听到的这些声音。

那一次我们正走着,她突然紧张地抓住我的手,站着不动,她说地震了,在很远的地方。我屏着呼吸,静候着地震的感觉,却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到第二天的新闻里才知道,在遥远的西部边疆发生了6.5级的地震,时间正是她感知到的那一刻。

从那以后,我相信她确实能够听到许多我们明眼人所听不到和察觉不到的东西。我想,难怪她是那么坚定地相信上帝,上帝将她能够看清事物的眼睛遮蔽了,却给了她如此神圣和精微的听觉神经。正是有了这根神经,才使她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会绝望。

终于有一天,我把电脑抱到了她那里,说要念我写的文章给她听,她欣喜得用手掌捂住嘴,怕自己激动地叫出声来。我把刚写完的一段文章念给她听——

然而此时此刻,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九月清风中的草原,它神奇地镶嵌在沙漠中,像一块被人随意扔弃的海绵,浮贴在沙漠里,无穷无尽地吸吮着沙漠中的水分,沐浴着沙漠中的冰雪和阳光,像一条绿色的河流,从沙漠中流动出来,谁在沙漠中看到它都会心醉神迷,都会被这种神奇的景色留住魂灵。夏日里,青草茂密叠翠,朗蓝的天空中永远飘浮着似去还留的丝丝的白云……草原的边沿升起了炊烟,犬的吠声,牛羊的叫声,偶尔传来悠扬的“冬不拉”琴声……琴声忧伤如泣。

她的神情沉浸在深远的想象之中,久久一动不动。然后她轻声说:“我也看到过这样的地方,也听到过这样悲凉的琴声……那一定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你的文字跟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如果把这些文字变成画面,一幅接着一幅,那该是多么绮丽啊!

她离开凳子,走到我躺着的沙发前,坐在地上,头靠着我的膝盖。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片银白色的光芒。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束束细柔的发丝在我的手指尖滑动,我觉得抚摸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受,就像我感受她的抚摸一样。

我突然被一种发疯的幸福感控制了,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她成为我的妻子。

我止不住地对她说:“我爱你,小玫。”

她马上把头从我的膝盖上躲开,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她轻声说:“我不想谈爱情。”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站住。

我说:“难道你就这么一辈子一个人过吗?就在这样黑暗的小屋子里,靠教几个学生度过一生?”

她长吁了一口气,说:“我能够照顾自己,我不需要别人来照料我。”

我说:“我们都需要别人。”

她声音高了起来,说:“我能够照料好自己包括将来,我不需要怜悯。”她的声音简直就是从她的躯体里迸发出来的。

她离开窗子,走到木几旁,抱起琵琶,坐在凳子上,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久久之后,她拨响了琴弦,感伤的音乐顿时氤氲了整个小屋。

那天夜里,我被窗外的风声惊醒了,我倾听着大风震撼窗棂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春天到来了。这个城市春天最早的迹象,就是白天黑夜地刮着大风,乱窜的风席卷着高楼和街道,漫天漂浮着尘土和垃圾,将人们心目中对春天的美好记忆撕得粉碎。

我想此刻小玫也在听这风声吧,她也难以入眠吧。我突然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要去敲开她的房门,告诉她,我不是在怜悯她,而是爱她。

我的这个念头在心里激荡着,接着就被一阵强风撞击窗棂的声音搅乱了。我在黑夜里睁大着双眼,想着她的样子,听着激烈的风声,我突然想哭。

第二天,我中午才起床,匆匆洗漱完毕,跑下楼去吃午饭,当路过小玫住的小屋时,我看见一辆小货车停在门口,车上堆积的货物中立着一把琵琶,它虽然被绒布包裹着,但我还是认出了它。车开走了,我心里涌出突如其来的惊慌和恐惧,我冲到门口,看见原有的窗帘也没有了,窗口黑暗空洞。

我喊着她的名字,冲进屋去,屋子里已是空空荡荡的,我没有看到小玫,我正要转身,阿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它慢悠悠地朝我走来。

我知道小玫还没有离开,她还在这个屋子里,我压抑着轻声喊她的名字:“小玫……小玫……”我的声音近乎祈求。

这时,小玫从屋外走进来,她走近我,说:“西北,我去跟你告别,你却在这里……”她叫出了我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不知道是含着悲伤还是喜悦。

我僵直地站着,我痛苦地说:“你要走了,你打算就这么走了?”

她的双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她的这个手势很刺痛我。

我突然冲她吼了起来:“你是一个怕别人怜悯的可怜虫!你走吧,就当我们没有认识!”

她惊慌地低声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说话……”

她的脸色苍白,一摞黑发挡住她的一边脸,她的样子使我的心颤抖了。

她低下头,阿杏身子靠着她,阿杏仰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含着雾蒙蒙的东西。

她走了。

在这个春天,我为生活的纷繁和心灵的孤独而哭泣。

就在我极其矛盾和痛苦的这段时间里,老李突然冒了出来,他的电话打到我经常光顾的小酒吧,那天我正在小酒吧里喝酒,吧台的小姐就过来叫我,说你的电话,最近打过几次了,我们没法去叫你接电话,所以今天很巧,他又打来了……”

我很惊讶,自从到了这个城市之后几乎很少与外界联系,唯一联系的就是发表我文章的刊物和出版社。我拿起电话,对方就迫不及待地喊道:“西北,西北,你这个家伙怎么搞的,我找了你好长时间了,今天终于找到了……我是老李啊!你的老乡哦!”

老李的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虽然他离开小镇已经有十年了,但是小镇的口音始终没变。老李与我同在一个小镇长大。就在我被艺术学校开除的那段时间,老李去当兵了,后来在他的一个当官的亲戚帮助下,转业到了这个城市,接着就是升官发财,那时偶尔与我有联系,后来就失去联系了。小镇上要数老李混得有头有面,后来他把一家人都接到了这个城市,几乎就和小镇没有关系了,唯有他那口小镇口音,才让人觉得他的遗传基因还是离不开生养他的那个小镇了。

我有些激动,说:“老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住处啊?”

老李激情澎拜地说:“我从一个女孩子那里知道你的住处的,这个电话也是她告诉我的。”

老李这么一说,我就更加吃惊了,是哪个女孩子对我的底细如此清楚,竟然把我邻近的电话也告诉了老李。

我问老李:“哪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老李嘿嘿一笑,说:“保密,女孩不让我告诉你,你就别打听了,我要邀请你参加我父母的葬礼,因为这个城市里,你算是家乡人了,你一定要参加,啊?”

我被老李搞混乱了,那个给他电话的女孩,还有他父母的葬礼,这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我怯怯地问:“怎么是你父母的葬礼?难道?”

老李声音低沉下来,说:“到了火葬场你就知道了。”

接着老李告诉了葬礼的时间地址,就匆匆挂了电话。我站在电话机旁直发愣,好长时间才把情绪理清楚。转身回到酒座,满脑子都是老李的声音,渐渐心里生出感伤,觉得自己来这里这么久了,竟然没有跟任何人有过联系,如果老李今天不打来电话,我几乎被世人遗忘了。多年没有联系的朋友,一旦联系上就是参加葬礼,我喝下一口酒,觉得这味怪怪的。”

……

西北去参加老李父母的葬礼才得知,老李的父母是在同一天去世的。这事影响很大,很少有人家里是这样死人的,一天一个时辰里,去世两个老人,老李的脸都吓白了。老李的父亲有病,去世是有原因的,可是老李的母亲没病没疾,瞧见自己的老伴不行了,一屁股坐在丈夫身边,憋足了一口气,十几分钟后就死了。夫妻俩前后隔了十几分钟就这样前赴后继地都走了。两个老人什么话也没给后人留下,只把两人相亲相爱死在一起的模范样子,留给后人去触目惊心。这在文学作品里还是挺感人的,可在现实生活中,确实让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让老李无法理解。他觉得母亲一生中与父亲并不是那么恩爱,跟父亲生活了几十年就抱怨唠叨了几十年,母亲说了几十年的嫁错了人呀,嫁给了这个窝囊丈夫是如何如何地不开心不顺心啊,如果是嫁给了谁谁谁,现在肯定是如何如何的开心幸福啊。父亲早些年听了母亲的这些唠叨会大发雷霆,会离家出走一两天,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他会面无表情地听夫人唠叨,等夫人唠叨完了,他便说,今天中午吃炸酱面吧。然后就闭目养神地等待夫人的炸酱面了。

老李对西北说,人活着其实就是一口气的问题,一口气没了,人就没了。你看我母亲,好好的一个人,早上还吃了一个馒头一个鸡蛋一碗牛奶,见我父亲不行了,她憋足了一口气不来,人就没了,说穿了人活着就是一口气的问题。

老李是根据他母亲死的时候的情况总结出人活一口气的道理来的。西北看着两位老人与世无争地躺在了火葬场等待火化的房间里,对老李的总结颇有同感。

因为火化要排队,得到中午之后才能够排到老李的父母火化,老李就安排两辆车将他家的三姑五舅七姨一起拉到了离火葬场不远的餐馆吃丧饭。西北坐的位置正好面对着火葬场那高大挺立的烟筒,透过餐厅的玻璃窗口,看到了烟筒里一股一股冒出的青烟,想起老李说的人活着就是一口气的话来,觉得还不如说人活到最后就是一股烟,随风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人世间的一切都烟飞灰灭,就剩下一堆人看人厌人怕的骨灰渣子。

西北目光悲凉地盯着远处烟筒里冒出的青烟,一股厌世情绪从心底里冒出来。这顿饭他是吃不下去了,他看见大家包括老李都吃得有滋有味,点的菜既多又丰富,好像是一场喜庆聚会。他奇怪地环望一下两桌的人,他们都是老李的至爱亲朋。西北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头,刚死了人呢!一个个胃口就好成这样了,逮什么吃什么,餐厅服务员上菜都来不及。老李甚至对一盆刚上的粉条红烧肉提出了质疑,说,你们觉不觉得这肉有问题?于是众人一片叽叽巴巴的咀嚼声响起,然后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肉有问题!换,换新的!于是老李胸有成竹地叫来餐厅经理,把红烧肉端到经理面前,说,你尝尝,臭肉怎么能够上桌呢?餐厅经理立马叫来服务员将红烧肉端走,说看在大家奔丧心情不好的份上,一定换上新的。老李这才满意地点头,招呼大家吃好喝好。老李嘴里包含着红烧肉,对西北大叫到,你干嘛呀,眼睛一直盯着马路上的小姐不转眼,那个能够有红烧肉解馋吗,于是把一大块红烧肉夹进西北的碗里。

一顿豪宴之后,两车人又回到火葬场。由于排队的问题,老李的亲属差点跟别的死者家属打起来,排在老李后面的死者家属好像与火葬场的某某认识,本来排在老李家的后面,却在进炉之前,推到了老李父母的前面,这下就惹怒了老李的至爱亲朋,一大群人涌向了火炉,拉扯起来。死者两家人的吵闹声惊动了火葬场的保安,保安来了解决不了,惊动了领导,领导解决不了就让保安用电棍轰开了厮打一团的死人的活亲。这才平息了风波,结果那家人的死人还是先进了火炉。

老李气得用小镇话破口大骂道:“什么玩意,什么地方都要开后门,这个社会能够变好吗?干什么都这么争先恐后地,四个现代化早就实现了!”

西北本来想劝劝老李,晚一点就晚一点吧,让两个老人在亲人身边多呆一阵吧,也是一个念想嘛。可是又不便说出口,因为老李的这些至爱亲朋,先前在餐厅里的豪吃大喝,而后又在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千不舍万不舍地呼唤着死人,好像死人欠了活人一大笔感情债死的,可是一转眼功夫,就争着抢着要把老人送进火炉里去,那种心急火燎的劲头,让活人与活人之间又差点出了人命。

西北赶紧走出了火葬场,望着从烟筒里飘出的青烟,那些青烟好似一个个死者的灵魂,悠扬地飘上天空,他们是彻底被解脱了,显得那样的祥和超然,仿佛一下逃离了这个充满喧嚣和争夺的人世间,告别了活着时的悲伤与痛苦,显得那么轻松和自由,仿佛他们在空中彼此拱手作揖道别,然后飘飘然,舒广袖而去。

西北想,人活一辈子,终了一股青烟了了,生命与时间与死亡,仿佛就是一条直线,就是这头飘到那头的关系。从那以后,西北经常无端地仰望天空,长长地舒气,低下头来思量时就觉得这人世间许多事的发生很荒谬。

西北厌世情绪的好转,是在老李那天打来电话之后。老李说那个告诉他电话的人,就是那位弹琵琶的教师。

西北有些意外,突然想起了小玫,想起与小玫交往时的每一个细节,他仍然觉得这个姑娘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最起码在怀念她的时候,心里会产生一种很干净很甜蜜的隐痛。此前他交往过的女人都没有让他有这种感觉,回想她们时,更多的是令西北感到龌龊和耻辱。

那天中午,熟睡中的西北被一阵尖锐的警笛声惊醒,睁开眼睛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外面发生不祥的事件了。他翻身下床,推开窗户,往下一望,吓了一大跳,对面那排简易平房被四辆警车包围着,警笛呜呜哇哇地持续地鸣响,警员们个个全副武装,每一个房门都洞开着,正在熟睡的姑娘们,被警棍轰了起来,因为她们是在白天睡觉,傍晚出去工作,这个时间正是她们睡觉的时候。花枝招展的一群姑娘被赶上了一辆警用车,然后警车呼呼啦啦而去。这里却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群看热闹的人,愣愣怔怔地东张西望。

西北这时才清醒过来,这是扫黄行动。

西北再也无法入睡了,他昨晚写了一个整夜,像那群姑娘一样,劳累了一个晚上,白天才使他消停下来。也许那群姑娘刚进入梦乡,哪知她们进入的不是美梦,而是突如其来的噩梦。

姑娘们的噩梦也在持续地影响着西北,他一开始就想和这群姑娘聊聊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心思全在琵琶教师那里,早把这群时常在他梦里穿梭的姑娘忘记了。

西北久久望着对面那排空荡荡的小屋,心里生出莫名的酸楚和悲凉,虽然自己与那群姑娘没有瓜葛,但是她们平日里晚出早归,门前的嬉闹和玩耍,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欢笑,使他觉得有了生气。特别是她们都有一个花的名字,从她们嘴里叫出来脆脆的——阳雀花、栀子花、凤仙花、梨花、杏花、玫瑰,每天她们嘻嘻哈哈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就是这些如花的女孩,给这个灰暗死寂的环境增添了些许的光亮和乐趣,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之外,有着跟他一样鲜活的生命,他的生命和存在就有了参照,否则他会生活在不知所措的虚无里,穿梭在枯燥的字里行间,沉寂在死去诗人的阴影里不可自拔……最起码,她们的存在让他感觉到了真实。

可是现在人去楼空,那排小屋像被拔光牙的牙床,丑陋地颌着嘴,朝外冒着寒气。

冬去春来,那排平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

西北是在那天早上发现那个女孩的,她从中间的一个门里走出来,手里拎着袋子,像要去旁边的商店买东西。女孩的样子令西北有些眼熟,他立马就认出她是那群女孩中的一个,也叫什么花。女孩侧着身子的样子,令西北大吃一惊。她右手支撑着腰际,腹部明显地凸起,她怀孕了!

西北大脑中首先产生的一个突兀的悬念——孩子的父亲是谁啊?

这个女孩的出现,让孤独的西北有了些许的惊喜和茫然。

女孩走远了,西北的目光才收回。他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生活会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改变,他会每天关注这个孕妇的一举一动,因为从一个在男人身体下挣钱的小姑娘,到眼前这个即将为人母的形象,实在是让西北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接下来的每一天,西北都发现女孩挺着个大肚子,往返于附近的菜市场。有一天,女孩坐在屋前的空地上晒太阳,她望着西北住的楼上,朝西北招手,明快的声音喊道:“喂,大哥,你天天看我,有什么好看的,下来玩玩吧,我一个人怪寂寞的……”

西北一听,脸轰地就红了,自己像做了小偷似的被发现了。

为了不使自己太尴尬,西北在窗口探出上身,对女孩说:“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的伙伴们呢?”

女孩说:“被扫黄遣送啦!”女孩欢快的声调,像在说一件快乐的事。

女孩说:“大哥,听说你是作家呢,我很敬重作家,我家里太穷了没有上过学,但是我知道作家很了不起。”

西北说:“谁告诉你我是作家?”

女孩“嘎嘎”地笑起来,她指了指西北楼上,说:“老太太说的,她说你比那个醉死的诗人强不了多少,早晚会自杀的……”

西北一听这话就傻了,他没有想到房东老太太在背地会这样评价自己,心里想,我怎么会去自杀呢?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老太太是怎么看出来的。西北一向认为自杀绝不是弱者的选择,能够毅然拒绝不理想的生活和难以承受的苦痛,选择自杀,也是一条出路。为什么要谴责选择自杀的人呢?能够活下去谁又不愿意活呢?求生是人最大的本能,超越本能选择自杀,是需要足够的勇气的,西北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有这种勇气。

他沉默地望着对面年轻的孕妇。

令西北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不久,一个男人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来到女孩的门前,他弯腰走进门里,过了一会儿他就和女孩走出来,女孩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车前犹豫片刻,转脸朝西北的窗口望,西北立马隐了隐身子,侧着头望着她。她朝西北招手并大声喊道:“作家,我走了,我叫山花儿,我是四川人……我一直想告诉你我都忘记了。”

男人把她载走了。

西北望着黑色的车影渐渐消失在一个未知的地方,于是他心里产生许多的疑问,女孩去了哪里?那个男人是她的什么人?随着女孩的离去,西北内心总有一种悬空的东西在不时闪动。

大概是半年之后,对面那个女孩竟然又出现了,不同的是她恢复了原来苗条的身材,人显得更加饱满和滋润了。

西北几乎是跑步下楼,到了平房前,他竟然大声叫出了女孩的名字:“山花儿,山花儿!”

女孩应声出来,睁大惊愕的眼睛望着西北,半天才说:“作家大哥,过去都是远距离地看你,没想到今天这么近地看你,哎呀,你属于劲男型的呢……”

西北怀着满脑子的悬念和疑问,顾不上跟女孩寒暄,问道:“你怎么回来了?那个男人是你什么人?”

山花儿孩子气地翘了翘嘴,说:“你是不是吃醋了?你并不喜欢我啊,你连我们的门前都没有来过,今天还是第一次呢。”

山花儿歪着脑袋妩媚地看着西北。西北这才发现女孩非常年轻,最多不超过18岁。女孩黝黑的短发,蓬蓬松松充满朝气,白嫩而透着粉红的皮肤,健康而妖媚。仿佛每一个汗毛孔里都盛满了阳光,如果将弹琵琶的教师比作是一株散发着幽香的百合花的话,山花儿简直就是盈满露珠的山葡萄。

西北知道这些生长在四川大巴山山峦里的女孩,她们都有着一个花的名字,也有着与花一样美丽的容颜。她们的家乡漫山遍野只生长一种叫阳雀花的植物,土地贫瘠不生长粮食。贫穷像上苍的魔咒,诅咒着她们的祖祖辈辈。然而,贫穷并没有夺去她们的美貌,却越发使她们美丽。

西北呆愣住了,接着一股尖锐的心痛漫过心底,脑海里突然冒出一群拥挤的文字——是什么在践踏她们的美丽,是贫穷,是落后,是无知?西北知道,有许许多多像山花儿一样单纯美好的女孩,被穷困追赶着,逼迫着,走出穷得让她们寒心伤心害怕的家乡,她们张惶地来到陌生的城市,她们在城里一无所有,没有文化,没有立足之地,唯有的就是青春的身体,为了尽快地拯救贫困中挣扎的父母兄弟,她们不满足只在工厂老板那里拿到仅够温饱的那点血汗钱,她们另辟蹊径,她们豁出来了,甚至跟自己拼了。她们把从男人那里挣来的钱,迫不及待地寄回家乡,去拯救病重的父母,拯救由于贫困上不起学的弟妹,去修建摇摇欲坠的破屋。可是在这个世界里,她们是最发不出声音来的一群人,她们只能在男人们欲望的深处呻吟。这个世界最强大,最邪恶,最黑暗,最肮脏都在指向她们,她们如花一般盛开和败落。

西北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站在这个女孩面前,感到了心痛感到了羞愧。

接下来,西北在女孩断断续续的讲诉中,知道了她离去那段时间,为一对夫妇产下一子,后来那对夫妇骗了她,将孩子偷走,先前说好的给山花儿五万块钱,也没有给,这对夫妇带着山花儿的孩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这个替人生子的女孩,就被一群陌生人赶出楼房,她又只身回到平房里来了。

后来一个叫柱子的小伙子来找山花儿,站在屋前大声喊:“山花儿,我是柱子,我来看你……”山花儿跑出来,拉着柱子的手,叽叽喳喳说了一堆话,然后把柱子拉进屋去。

后来山花儿告诉西北,柱子是她的老乡,他俩从小就要好,有一次山花儿被河水淹了,是柱子沿着汹涌的河水追赶了半里地,才把她救了起来,那时山花儿才十二岁,柱子十五岁,柱子就对山花儿说,将来长大了要娶山花儿当老婆。再后来,山花儿跟随姐妹们到城市里打工,一切都变了。

柱子是附近工地的建筑工人,柱子的父母原本很想让柱子将来娶了山花儿,可是后来山花儿们进了城,村里人都知道她们干的是那种营生,就再不提及柱子娶山花儿的事了。有一次山花儿见了柱子,问他还敢不敢娶她,柱子说不敢,家里人会把他吊起来打死。

山花儿听了柱子的话,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说,不娶就算了。

后来,山花儿见柱子长成一个大男人了,两条胳膊粗壮得像牛腿,山花儿就让柱子跟她做那样的事,说你挣钱不容易,不收你的钱。柱子觉得过意不去,说这太欺负山花儿了。山花儿就安慰他说我们是老乡,跟别人不一样。柱子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山花儿待他好。

有一天柱子出事了,在建筑工地上,他正在六楼砌砖,从天而降的一根钢钎从他的右胯插进去,他的身子往下坠落时,被地面上两根直冲冲的钢筋从他的屁股后面穿过,越过睾丸,从小腹钻出来。小伙子就这样被三根钢筋穿透了,被固定在了纵横交错的钢筋里。

在场的人谁也相信,被三根钢筋穿透身体的人,是必死无疑了。救护车来的时候,工地被围得水泄不通,最后人们只好把露在外的钢筋用电锯锯断,把他连人带钢筋一起运往医院。医生用了八个小时,才把他身体中的钢筋取出。

后来,医生感慨万千,说这个农民工的生命太顽强了。给他做手术的医生感到非常骄傲,那根穿透睾丸的钢筋,竟然没有破坏到他的睾丸,使这个还未成婚的小伙子的睾丸完好无损。当医生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很感激手术医生,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后代。

柱子住院期间,山花儿几乎每天去医院照顾他,把自己挣来的钱和以往存下的钱,几乎花在柱子治病上了。工地老板只给柱子一半的医疗费,说出事故是因为柱子干活三心二意造成的。

柱子见山花儿花光了自己的钱,心里很难受,说你好不容易挣来的钱,被我花光了,你想回家乡县城里开一家美容店的计划就落空了……

山花儿说:“再挣吧,再说看见那横七竖八的钢筋插进肉身,什么天大的愿望都没有了。”

后来,柱子回了一趟老家,家里人为他娶了媳妇,不久他又回到工地,他去找山花儿,山花儿不见了,她原先住的那间屋子空了。

柱子转身来到西北住的楼下,仰起头喊道:“作家大哥,你知道山花儿去哪里了吗?”

西北离开电脑,俯视着楼下的柱子,沉默地看着他,然后告诉他,山花儿走了,去了一个无法知晓的地方。

山花儿走之前告诉过西北,说她要离开这儿了,跟几个姐妹到城里的繁华区,合租了房子,那样挣钱也会多一些。家里的父母都生了病,等她寄钱回去治病。她的弟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她说她豁出命来也要挣钱供弟弟上大学。

西北回忆起山花儿在跟他讲述这些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里没有丝毫的沉重和忧伤,说到与姐妹们租房接客的事,也是十分认真和坦率的,不像人们鄙视她们想象的那么脏,她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能够养活自己帮助家人的平常工作。

有一次西北试图想说服山花儿去工厂或饭店打一份工,比起做那种营生要安全。山花儿很平静地对西北说:“我曾经打过几份工,在餐馆当服务员,在宾馆当清洁工,还在理发店当过洗发女,可是挣来的钱,只够租房和吃饭,就没有钱寄回家给父母,我很着急,跟几个姐妹商量,还是觉得做那种工作挣钱快,所以我们就接着干下去了。我知道别人都觉得我们脏,我们是懒惰贪图享受,其实都不是,我就想快快挣钱,将来回家乡的县城买一个房子给我的父母养老,在县城开一个美容店,接下来,我也就老了……”

然后她接着说:“其实,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我一旦死了,我的父母就没有钱治病,我的弟弟就没钱继续上学,我的家就会毁灭,所以我经常觉得我活着是多么重要,就在我帮别人生了孩子,钱被骗走,孩子也被抱走,我都快疯了,杀人的心都有了的时候,我想到我的弟弟,想到他将来的前途是多么远大,多么有出息,想到我那贫穷一辈子的父母,我就平静下来了,我想我的孩子一定生活得很好,那对夫妇很爱他,我就心安理得了。”

山花儿说到这里,语气中才有一丝的感伤,可是她从不提及自己将来嫁人的事。

山花儿走的那天,刮着很大的风,天气阴沉沉的。她仍然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西北住的楼下,仰起头,大声叫喊:“作家大哥,我走了……你是一个好人,是我到了这个城市里遇到的最好的人,你不脏瞧我……”

谁曾料到,这个成天乐呵呵的女孩,竟然声音哽咽,语气里带着重重的哭音。

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不是那种不知愁滋味的无知少女,而她正是以这种天然单纯的本色,抵御着她身处的世界最黑暗最邪恶最丑陋最贪婪的现实。

西北背对着楼下的山花儿,低垂着头,狠狠地抽烟,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这个女孩,自从认识这个叫山花儿的女孩之后,总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潜伏在心底,虽然他从来都没有与这个女孩有所染指,但他看到了一种真相,一种令他痛心的真相。当夜深人静,无法入眠的时候,他将自己对社会对生命的追问深入到灵魂,他感到了自己那点微薄的良知还一息尚存。

那排平房又空着了,过了十几天,来了几辆大货车,停在平房前,工人从车上卸下一堆堆货物,然后将一堆堆货物搬进各个屋子,很快就将空屋子都填满了。

西北后来才知道,有人将这里租下来当囤货的仓库了。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西北吵醒了。他两眼望着屋顶,心想,会是什么人这么早来敲门呢,正想着,敲门人就喊道:“是我,房东……”

西北翻身下床,去开了门。

西北说:“老太太,还不该收房费的时候啊?”

老太太说:“我有事找你。”

老太太进了屋里,四处看看,说:“我有些预感,你快离开这里了……”

西北讶然地望着老太太,说:“我还没有打主意离开啊,怎么,你也想把这房子租给别人囤货啊?”

老太太坐在西北写作的椅子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那群流浪猫中,住得最久的,所以我猜想着你该离开了。”

西北打了一个哈欠,说:“目前我还没有打主意离开,我正在创作一个小说,以后再说吧。”

老太太说:“前些天对面住过的那个叫山花儿的女孩,你还记得吧?她的老乡柱子来了,找你,你正好不在,他让我给你捎个口信,山花儿死了。”老太太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松散,像在唠叨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

西北说:“这个话不要乱说的好,不吉利……”

老太太说:“死人的事,怎么敢乱说呢!”

西北的思维一下僵硬起来,一时无法往深处去想,只是觉得,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孩,怎么就死了呢?

老太太蔑了西北一眼,说:“死在一个宾馆的过道里,大出血,等送进医院已经不行了……在医院里,山花儿知道自己不行了,又不认识任何人,她就死死地拽住一个男医生的衣袖,塞给医生一个银行卡号,拼着最后的那口气,求医生把她身上所有的钱,按照银行卡号汇出去,她说那是她的弟弟,在北京上大学,开学了交学费……”

老太太说完,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西北久久地望着窗户对面那排平方,感觉心格外的冰冷,直到这种冷弥漫了全身……他打开电脑,为他正创作的这部小说正式定了名——“山花儿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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