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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态

2015-11-17李仁学

长江丛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王八黑金雪儿

■李仁学

1

当年,薛歌从偏僻农村来到城里,几乎未费一枪一弹,仅凭手里铅印的两个短篇小说和数十行谁也看不懂自己也说不清的所谓朦胧诗就进城当了电视台第一个“打工记者”。

他的许多精彩故事是从认识屈咏雁以后开始的。

那时,咏雁大学毕业,不满20岁,窈窕的身段,配一口柔美顺溜的标准普通话,尤其是那张甜美清新的桃腮杏脸,在演播室聚光灯的塑造下格外优雅端庄,这种脸型完全契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习惯,是天生就该面对摄像机镜头侃侃而谈的美女主播相。她的先天条件和后天素养无疑在同台竞聘的众多选手中出类拔萃,然而残酷的是美女太多,竞争太激烈,潜规则水太深,最终,咏雁在决赛中被淘汰,但还是作为临时工暂且留用。

咏雁分派在薛歌所在的栏目组,薛歌负责一档访谈栏目的策划和拍摄,咏雁则跟他搭档搞节目主持及后期制作。他俩同时外出拍摄采访,又同时回台剪辑制作,每天形影不离,忙得焦头烂额。一次,农委王主任请他们采访一位养猪专业户,主题是农委如何帮助猪老板排忧解难雪中送炭,而猪老板正是薛歌的老同学袁帅。

王主任跟袁帅臭味相投,都爱讲笑话,尤其嗜好说荤段子,而且几乎不不忌场合,满口跑火车。

猪舍空无一人,只有猪们在哼哼。王主任骂道:这狗日的不务正业,又猫在哪儿看“甩带”!

甩带就是盗版三级片,也俗称黄带。王主任扯开嗓子吼:警察来了!袁帅果真就揉着眼睛从一处黑暗中拱出来了。看到薛歌威风凛凛地扛着个炮筒似的东西,后面还跟着一个拿棒棒的美女,袁帅立马就色迷迷地笑了:你拿根棒棒吓唬我?我知道你不是警察,手里拿的也不是警棍,是专门扯谎的话筒!咏雁纠正道:是采访话筒!袁帅说:我知道。

薛歌扛摄像机,咏雁持话筒。摄像机的指示灯亮了,采访开始。咏雁落落大方地站在镜头前面说了一段开场白,然后进入现场采访。袁帅第一次面对摄像机镜头和美女主持人,有些晕场。他腆个大肚子像照相似的硬梆梆地站得笔直,对着镜头傻呵呵地笑,双手不知搁哪儿好,吭哧了半天也没放出一个响来。王主任说:薛记不是你同学吗,你就当跟老同学聊天。越自然就越真实,越真实也就越能反映我们农委的工作是在真抓实干!袁帅真的也就镇定了许多,说:那我就照直说了,我们现在最大的难题是繁殖问题。咏雁顺藤摸瓜:请您给我们谈谈繁殖中遇到了哪些具体困难好吗?袁帅犹豫一下,说:具体就是公猪不趴背。

袁帅所说的“趴背”,是指公猪趴在母猪的背上做爱的意思;“不趴背”是说公猪不解风情,见了母猪不发情。这是行业俗语,跟“甩带”一词一样,外行乍一听,就像听特务对暗号,一头雾水。咏雁涉世不深,当然听不懂,眨巴了几下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问题继续深挖:趴背什么意思,请解释一下好吗!袁帅又犹豫了一下,说:趴背就是谈恋爱。咏雁恍然大悟:哦,动物当然也有爱情,这个话题挺人性化!——王主任您好,请问有关趴背的问题您是否有过考虑,打算如何帮助解决?王主任咧嘴大笑:这个难题我解决不了,还是让猪自己解决吧!袁帅生气了:猪也是这样说的!王主任脸色一变:狗日的你咋骂人呢?袁帅气冲冲地说:如果趴背的问题解决不了,你们要我发展壮大养猪规模就是一句屁话,你们的工作就是花架子!王主任大光其火:你狗日的天天躲在猪棚子里看个啥玩意?袁帅说,我的私生活,你管不着。王主任知道袁帅是个愣头青,口气只好软下来:我不是管你,是给你送个灵感。狗日的你拿个甩带请人家媳妇看,看着看着就趴了背——真是个猪脑壳,你不晓得把甩带给猪们也看看?电视上报道,一只猫看电视上了瘾,还学会了用遥控器调频道呢——如今人种退化,可动物们依然在进化,在只争朝夕地跟人赛跑,撵着人的屁股追——今天是你养猪,说不准哪天猪撵上来会对你说,袁老板,你个猪头,现在归我来养你了!

袁帅一拍后脑勺,眉开眼笑:妙招,还是王主任花花点子多。既然猫晓得看电视,那咱的猪也就一定喜欢看甩带!

薛歌一直躲在摄像机后面嗤嗤笑。

采访结束后,袁帅一脸荤腥地说:啧啧啧,这主持人太漂亮了!还是你本事大,作家梦圆了,记者也当了,整天还拿根绳子栓个美女满街跑。薛歌说:那不是绳子,是摄像机与采访话筒之间的音频传导线。袁帅说:我知道。

王主任走过来,拍了一下薛歌的肩,问:薛记,刚才“趴背”那段录下了?薛歌说:没有!王主任翘起大拇指赞道:这才是做“记”的料!又一本正经地对咏雁说:你得好生向薛记学习,多长见识!王主任说“记者”二字的时候总是习惯将后面一个字去掉,听起来很别扭。

回到台里,咏雁立马搬出词典,当真就学习起来了。她一边稀里哗啦地翻页,一边问:我明明看见摄像机的指示灯一直亮着,你怎么骗人家说没有录下来呢?薛歌说:留着好玩,无聊的时候当笑料解解闷。咏雁翻了一阵,无解,于是捧着词典,撅起浑圆的臀,俯身趴在薛歌的办公桌上问:嗳,“趴背”怎么解释?薛歌挠头想了想,起身又朝她浑身打量一番,然后一脸坏笑地说:你这个造型就像趴背!咏雁一愣,像被蜜蜂蛰了一口,慌忙抬身离开桌面,两颊倏然绯红,气咻咻地将词典摔在桌子上,跺着脚嚷道: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词!接着骂道:猪老板是个大流氓,王主任是个老流氓!顿了顿,眼泪唰地飙下来,提高嗓门大声喊:薛歌是个臭流氓!

2

那时候,薛歌的激情和才气在红袖添香中得到了井喷式的超常发挥,加之咏雁靓丽的形象,清新的气质,极具亲和力的主持风格,使得这档新闻类评论栏目颇受欢迎,在当地拥有不错的收视率。俩人对这来之不易的丰硕成果沾沾自喜,咏雁把每一期节目的母带和薛歌呕心沥血撰写的原稿仔细整理,留档珍藏。闲下来的时候,她便把薛歌挽进制作室,然后就把头斜靠在他肩上,静静地欣赏他俩曾经共同的作品,就像在温馨地端详他俩的漂亮女儿。

宣传部黄副部长对这档栏目很重视,三天两头亲自到台里找他俩谈话,语重心长地说:这个栏目要向央视看齐,要办成地方台的《焦点访谈》,要打造成本土的名牌栏目,推出我们自己的名主持人——小薛不要小肚鸡肠,要有敢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红娘意识及牺牲精神,多给咏雁出镜亮相表现的机会——总理每天必看《焦点访谈》,我也每期必看代表这档栏目形象的主持人——咏雁啊,最近几期节目的出镜率怎么越来越少了呀?——小薛是不是对小雁子有什么想法和意见啊?

黄副部长的一番亲切关怀润物无声,一棵猜疑的嫩芽在咏雁心里滋滋生长。她认为领导识人看事就是明察秋毫,你薛歌就是有点心怀妒忌;薛歌则发现黄副部长看她时候的眼神有点黄,语气有些腥,觉得他字里行间充满玄机,隐藏着某种觊觎。无论薛歌怎样提醒和辩解,咏雁还是固执地认为:同行是冤家,薛歌也未能免俗!

咏雁对薛歌不再柔情以对,而是换了一副冷脸,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黄副部长不再找他俩谈话,而是每天给咏雁打好几个电话,不是嘘寒问暖,就是约她陪客吃饭,或是邀请她嗨歌跳舞。咏雁每次欣欣然而去,熏熏然而归。

主持人是节目的灵魂,咏雁不在场,薛歌孤掌难鸣。咏雁的缺席,最终导致了节目脱档断播。尽管薛歌主动承揽了事故的主要责任,并一再检讨,反复承诺,但台里不依不饶,扣罚了他俩当月的工资,甚至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再次断档,卷铺盖走人,一个不留!

就像第一次与薛歌到襄河游泳,咏雁的好奇和自信驱使她蠢蠢欲动,总想摆脱薛歌对她的的呵护与束缚。一当蓦然回头,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离岸愈来愈远了。在品尝过一番呛水的辛辣之后,她又奋力挥臂向岸边游来。咏雁不再接听黄副部长的电话,在薛歌充满大哥哥般宽容和怜爱的目光拥抱下重新上岸,再次投入紧张的忙碌和无休无止的挑灯夜战。

做一线电视新闻记者和主持人表面上风光无限:整天扛个炮筒子,拿根棒棒满世界转悠,吃香喝辣、游山玩水、前呼后拥的好不神气,拿红包得实惠更是好不快活;官员富商看见炮筒子和棒棒戳过来,立马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生怕稍有闪失,影响了自己的光辉形象和锦绣前程;做贼心虚的不法之徒见了记者和主持人,活像看见了照妖镜和打狗棍,转身抱头鼠窜。其实,这些都是浮云。而镜头与话筒背后的民意与唾沫的力量才是最强大最可怕的,有时候,漫天的唾沫星子甚至可以裹挟法律的利剑直捅人的要害。而记者只不过是一群喋喋不休的鸟人,美女主持人也不过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一只只菜鸟。至少,黄副部长就是这么认为的。

黄副部长谆谆教诲记者:你们要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做事。不要因为有了点名气就翘尾巴,就觉得翅膀硬了——这翅膀谁给的?你们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黄副部长意味深长地对咏雁说:我们要把电视节目办成人民群众的精神大餐,你就是这套大餐之中的靓点,是一碟好菜——但别以为做主持人就有多光鲜亮丽,就有多么不起,你要明白,是电视台这个平台把你推到了大家面前,才使你有了展示的机会。失去这个平台,你什么也不是——这个平台谁给的?你要常怀感恩之心!

咏雁在大学就是青年志愿者活跃分子,曾被冠以“爱心天使”称号,但现在却越来越迷离懵懂了:到底感恩谁呢,权柄吗,钞票吗,或者干脆就是你黄副部长?

地方台一线记者主持人都是夜猫子,白天大多数时间基本要忙于外出采访拍摄,节目制作只能安排在晚上进行。薛歌和咏雁一周至少有两个通宵铁定泡在制作室里。那晚一直忙到凌晨五点多才制作完成次日的首播节目。俩人都有些困,但却没有睡意,也不想再回到外面的出租房里去了,于是和衣躺在制作室的地毯上聊天,等着天亮。

那是一期反应民生问题的节目,属于揭露性报道。咏雁通过这档类似于《焦点访谈》的栏目接触了不少属于社会阴暗面的东西,有许多问题如鲠在喉,却又不能对着话筒讲,只好羞羞答答地向她身边薛歌请教。咏雁说:我提个问题,你别笑话我啊!薛歌说:好,你提吧。咏雁问:怎么现在动不动就“跳”啊?薛歌反问:怎么讲?咏雁说:乡下在跳脚,城里在跳舞;行业在跳槽,工厂在跳楼。薛歌反问:那你跳了几跳?咏雁说:跳了两跳,跳不动了,现在打算最后一跳!薛歌错愕地看着咏雁。咏雁明媚的双目刹那间雾霾弥漫,转瞬化作两条小溪在那有些显得苍白的脸颊泫然流淌。他伸手试图把溪水从她脸上抹去,却被咏雁顺势紧紧抓住。就像第一次在襄河戏水的时候,当她精疲力竭即将要沉入水底的时候,一只手及时赶过来递到了她面前。此刻,她将这只有些柔弱却已足够温暖的手牢牢扣住,然后慢慢地放在了自己愈来愈轩然躁动的胸口,丰腴而秀颀的下肢藤蔓一样缠上薛歌的身体。

薛歌在仓促仓惶中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这是他在以往创作中最缺乏感性,也最显苍白的部分,在咏雁柔情恣意的引领下,他完成了一次浴火涅 槃 ,从而获得了丰满细腻而鲜活生动的灵感源泉。

咏雁没有跳楼,而是选择了跳槽。她回到老家,在山区小县城继续做她所钟爱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咏雁走后不到一个星期,当时与她一同招聘入台的其他四个美女主播也纷纷跳槽:两个去了地台,一个到了省台,还有一个居然进了央视。

五个美女主播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约而同挂冠而去,电视台自办节目很快运转不灵,一段时间基本陷于瘫痪。信息传开,这件事成了当地新闻媒体的一则新闻,甚至可以说是一条丑闻,因为五个美女主播的忿然离席无一不与桃色有关。有人对此作如此点评:这是美女主播们放下话筒用行动对权贵的霸道和荒淫作出的一次振聋发聩的集体发难,是一场发人深省的胜利大逃亡!

薛歌同样深感震惊。他猛然想起那晚,咏雁为什么泪流满面,为什么说要跳楼?又进一步想到为什么没有出现他所期望看到的那一抹女儿红?为什么戛然而止了与顶头上司黄副部长的往来?等等这些云遮雾绕的疑惑终于在一个电话之中得到了解答。

电话那端是咏雁。尽管隔着千山万水,但他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她的啜泣声。咏雁说:歌,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但请你原谅我!薛歌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有点紧张:雁子,你说吧,我听着呢。咏雁嗫嚅道:我已经有了,有孩子了!薛歌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有了好啊,我这就赶过去向你求婚!咏雁泣不成声,一字一顿:可我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呢!薛歌啪的挂断电话,一连声气咻咻地骂道:无耻,鸡!

嘀铃铃……座机电话又响了。那时手机尚未出现,像砖头一样能砸死人的大哥大只有部分官员和大款们用,是权贵的炫耀,身份的象征。

嘀铃铃……电话执着地响。气过了,也恶毒地骂过了,薛歌兀然想起咏雁说要跳楼的那句话,一个激灵,仿佛背后被谁推了一把。他赶紧抢起电话,就像一把拽住了即将纵身跃下高楼的咏雁的手,柔声说:雁子,不要哭了,我这就赶过去,你千万不要再犯糊涂!

3

咏雁所在的小县城确实很小,却十分秀气。四面群山环抱,溪流绕城,苍翠的山际间还悬挂着两条银练似的瀑布,就像青山捧出的哈达,小城舞动的飘带。

薛歌是跟袁帅一起驾车去的。车是袁帅的,一辆专门用于贩猪的带蓬小卡车。两个人轮流开,基本上是马不停蹄地用了整整三天三夜才赶到这个蛰伏于群山之中的山城。

因是第一次拜访咏雁家,又是登门求婚,出发之前,薛歌买了一些烟酒之类的东西搬上车。袁帅一脚就踢下去了,哼着鼻子说:这些东西走错地方都能买到,谁稀罕!薛歌问:那买点什么好呢?袁帅说:王八,野王八!薛歌以为袁帅骂他,也朝袁帅的心窝子戳:你狗日的才是王八,你老婆天天偷人!袁帅哈哈一笑:狗日的秀才几时也学会骂人了?刚才我不是骂你,我说的是襄河野鳖。薛歌一口拒绝:东西好,名声不好,不行不行!袁帅翻了一个白眼,嗤笑:鸡的名声好不好?你清高,那以后别吃呀。我看以后也别让人叫你什么“记”呀“记”的了,干脆就叫“鸟”,鸟人!

接着,袁帅卖弄起有关王八的学问来。

其实,王八不叫王八也行,它还有许多别称,比如说鳖、鼋、甲鱼、团鱼、八爷、马甲元帅等等。现在还有一种有别于市井,流行于官场的说法,官员和款爷们都爱管襄河野王八叫“黑金甲”。这黑金甲与其它王八一看就有明显区别:黑金甲壳色乌亮,两粒绿豆王八眼滴溜溜转得比电扇叶子还快;四支脚杆有爆发力,就像田径运动员,爬得飞快。襄河野王八名声不好却极清高,它们对环境相当挑剔,全都生活在碧波之中、沙滩之上,绝不与一般王八同流合污,是礼品中的极品,是攻克堡垒的轰炸机!有次,一个暴发户背着一袋黑金甲给王主任送礼,王主任用脚踢了踢地上装王八的蛇皮袋子,一脸肃然地问:这是干啥,脏兮兮的?其实,王主任知道那是上好的襄河野王八,故意要考考他,看他到底是不是行中人,懂不懂游戏规则。可暴发户是个新富,土老帽一个,不懂潜规则,点头哈腰地说:王主任,王八!王主任厉声说:王八?提回去!暴发户笑嘻嘻地改口:王主任,甲鱼!王主任火了,骂道:夹你娘的腿腿,老子是清官,不吃狗日的你这一套!暴发户尴尬之中乍然想起朋友的提醒,赶紧再次改口:王主任,黑金甲!像地下党对暗号,暗号终于对上了。王主任立马上前握住暴发户的手,激动地说:同志,你辛苦了!十层高的大楼,你驮着这么多黑金甲,硬是王八上岸,一步一叩首地爬上来了!

薛歌当然知道黑金甲是个好东西,不但肉味鲜美,而且营养十分丰富,尤其适合像咏雁这类孕妇食用。他不再犹豫,连忙驱车赶往襄河岸边的渔村,掏光了口袋里的十张大钞,才买了两只各有三四斤重的黑金甲。

一见面,咏雁就扑在薛歌怀里呜呜地哭了。咏雁的同行对薛歌十分热情,非常给咏雁面子,台长率一众记者主持人亲自出面作陪,选在全城最富盛名的“野味轩”为薛歌接风。台长自然知道他俩的关系,散席后便知趣地离开了。

下榻处同样设在野味轩,也是台长提前就遣人预定好了的。客房开了两间,薛歌一间,袁帅一间,两间紧挨着。薛歌与咏雁一进房便砰地一声把门关严实了。袁帅独自一人躺在宽敞软和的席梦思床上如坐针毡。隔壁房间动静很大。

薛歌说:你声音不能小点吗,咋咋呼呼的别让人听见!然后就用嘴将咏雁的嘴捂住。咏雁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说:歌,我要死了,真的控制不住!薛歌问:你跟别人也是这样吗?咏雁问:你说黄世仁吗?薛歌已然清楚,咏雁是被老黄霸王硬上弓,然后就胜利大逃亡了。又问:喜儿的肚子是被老黄搞大的吧?话题愈来愈严肃,俩人骤然停止互动。

像王八爪子挠心,浑身奇痒难熬,袁帅终于忍不住往客房前台打了个电话。一个水灵灵的妹子步态轻盈地走进来,一脸的青涩,就像个青苹果,尽管笑容可掬,可一身中规中矩的藏青色工作制服,和盘在颈后发网里纹丝不乱的螺丝髻却俨然在温馨提示:先生,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工作人员喽!袁帅看她这副模样和装束就知道没戏,于是讪讪地问:你们这儿有鸡吗?服务员满脸的稚气与懵懂,忽闪着长睫毛说:有啊,我们这儿的山鸡菜系可有名了,客人都冲它来。先生,你没吃过吗?袁帅说:我不是说你那山鸡。他指着墙壁上一个十分性感的女明星提示:我是说那,那个,那个的干活!小妹妹,你的明白?袁帅做出一副鬼子见了花姑娘的猥琐相。小姑娘吓得向后踉跄两步,像见了鬼似的,扭头就跑。

两个人起身坐在床沿,薛歌皱着眉头心里五味杂陈。咏雁郁郁地垂下头,有些凌乱的青丝瀑布般一泻而下,同时泻下的还有两串山泉一样晶莹的泪。薛歌见她哭了,捧着她的肩头——她明显瘦了,原先圆润的肩头变得有些骨感。顿时,他心里一酸,脸上写满疼痛,眼里充满怜爱:雁子,别哭了,你都瘦了好多。我给你带了两只鳖鱼,不,是黑金甲,可以补一补身子!咏雁抬起头,转瞬破涕为笑,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喃喃地说:歌,我真的很爱很爱你。也请你相信,这孩子是你的,我请医生推算过。我一定要生下他(她)!

因为台里只批了薛歌一周的假期,这已经是大大破例了——要不是打着父亲病危的幌子,若不是刚跑了“五朵金花”,生怕接着又失去一根“台柱子”,台里断然不会这么大方,也绝对不会冲他这个“打工记者”这么破天荒“人性化”的。所以,实际能够供他与咏雁相聚的时间还不足一天,其它的全都浪费在了路上——两地相隔实在太遥远了。时间如此吝啬,容不得他俩挥霍,第二天便为婚事忙活开来:上午往当地民政部门领取结婚证,中午颠簸两个小时的崎岖山路才见到了咏雁的父母。

咏雁的家嵌在白云深处的大山岭下,房子是用石头砌的,简陋,但很整洁。父母都是石头缝里刨食的普通山民,憨厚淳朴得就像两块有些风化的石头。但两位老人的一双儿女却生得玲珑聪明,堂屋两边的石墙上花花绿绿地贴满了奖状。咏雁说这是她跟弟弟的荣誉墙,原先说好分左右各占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后来弟弟的一边贴满了,而她这边却有些惭愧,于是弟弟把她的地盘也侵占了!说到这里,咏雁洋溢一脸的幸福与自豪:弟弟特帅,成绩超好,高中成绩一直位居全县大考前三甲。弟弟明年就要高考,他的目标是清华北大,底线是全国十大名牌大学中的其它任何一所!

咏雁的父母从来没有出过大山,没见过大山以外的滚滚红尘,小小的县城对于他们来说就够大了,甚至每次置身其中都如闯迷宫,险些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们对钢筋水泥构筑的丛林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惶恐和迷惑。但他们的心胸却不仄狭,他们从石头缝里抠出的每一颗土豆和地瓜都是为孩子们走出大山、走进那片灰色丛林所准备的。对咏雁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请求抑或要求,父母总是笑眯眯地异口同声应答:得行!咏雁说:他叫薛歌,是您未来的女婿,我要嫁给他!父亲吧嗒着旱烟,看看薛歌,又瞧瞧咏雁,高兴得合不拢嘴:得行嘛!咏雁又说:他是从大平原来的,这是他老远给您带来的鳖鱼。哦,对了,这是黑金甲,专门孝敬你们的——噢,这黑金甲嘛,就是肉人参,活的,能满地爬的人参!父亲试着用烟枪在鳖鱼的马甲上磕了磕烟灰。鳖鱼不买咏雁的帐,反倒把刚探出来的头缩回去了。咏雁踢了一脚,说:你爬呀,爬一下我就不吃你!父亲呵呵大笑:得行,得行了,别为难它。既然是肉人参,正好你用得着!显然,父亲已经知道女儿怀孕了;或者说,咏雁已经把她跟薛歌的事情提前告诉了父母。

4

返程的路上,车子抛了两次锚,耽搁了两天。回到台里,薛歌有些忐忑,担心会挨台长一顿臭骂,不料台长大人一见薛歌就来了个大大的拥抱:哥们,急死我了,你再不回来,我真要登寻人启事了!接着,把声音矮下来,向他透露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广电局正在研究你转正的事,你得赶紧行动!薛歌抑制不住兴奋地问:怎么行动?台长说:你懂的!薛歌立马就懂了,想到了黑金甲!

这年头求人办事总免不了要送:送钱,送物,或者干脆就是送人。送钱送人,胆小的不敢接。而礼品送不出去,眼看要成的事就有可能搞砸。黑金甲这东西比天价茅台还管用,送多少人家都笑纳。当时电视上天天都在播放一个有关送礼的广告,坊间据此依葫芦画瓢地给黑金甲编了一句口口相传的野广告:今年过节不收礼呀,不收礼,不收礼,收礼就收黑金甲呀!这就是王八之所以成精,襄河野鳖之所以身价不菲且一路飙升的奥秘所在。

机会来了就不能放过!薛歌这回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把转正的事给办了——这农民工的滋味也真他妈受够了!也不知花了多少钱,送出去了多少黑金甲,转正的事终于搞定。庆幸之余翻开存折仔细一看,发现折子上的余额一栏已经触底归零,这几年的血汗全都变成王八爬进别人肚子里去了。

没钱咋结婚,结黄昏!薛歌还没来得及高兴,又犯难了。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咏雁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咏雁急急地说:歌,求你一件事,你一定得帮我!薛歌说:雁子,你别急,我正在想办法。我一定会跟你结婚的。咏雁嗷嗷地哭起来:不是的。歌,我弟弟病了,急需手术,否则就完了,我和爸妈都完了!如霹雳滚过头顶,薛歌顿觉脑子嗡的一声,像要炸开。他哆哆嗦嗦地问:多少?咏雁说:二十万,借给我二十万,我一定会还你的!歌,帮帮我,求求你,一定要帮帮我!你说话呀,说话呀……

薛歌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放下电话。他欲说无语,欲哭无泪,心里却在流血,嘴唇却在颤抖:二十万,二十万!钱,钱啦,你这王八!

薛歌感觉眼前漆黑,脑子里一片白茫茫。他傻傻地愣了好半天才重新说话:喂,喂喂……那边早已挂断电话。

那个令人柔肠寸断的电话终结了俩人即将展开的幸福生活,挂断了两个人此后十多年的联系。那个电话之后,薛歌曾经再度赶往山城找过咏雁,但咏雁拒绝跟他见面,只是在电话中简短地跟他聊了几句,大意是:有个人慷慨解囊救了她弟弟一命,她必须履行对那人的承诺——嫁给他!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做掉了!另外,请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别为难她,也请理解和原谅她!话说到这份上,薛歌也只能在无言以对中接受这无奈的现实和悲催的结局。不过,这次他再也忍不住了,像个娘们嚎啕大哭起来。

与咏雁分手后,薛歌谈过几次恋爱又结过两场婚。也许是受第一场失败婚姻的影响,他的后两场婚姻同样也很短命,一场是办完婚礼之后就拜拜了;最后一场是吸取前两场经验教训,只结婚不拿证,非法过了一年多事实上的夫妻生活,结果最终还是分道扬镳。究其失败的缘故,尽管各有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说性格差异呀,感情不合啊,甚至性生活不和谐哪等等,其实从背后折射出来的不外乎同样一个东西:钱!每一场完事之后,薛歌几乎都要盖棺论定地重复那句话:钱,钱啦,你这王八!

但袁帅不完全赞同这个观点。袁帅认为,薛歌的第一个起点太高,即咏雁太漂亮,太具气质,太有风情,所从事的电视主播职业太受人仰慕;后面的两个难免相形见绌、黯然失色,薛歌也便曾经沧海难为水了。毕竟,优秀的电视美女主播凤毛麟角,堪称百花丛中最鲜艳的一朵,几百万人口的中等城市也不一定选得出这样一朵奇葩。你薛歌虽不能说是蛤蟆,可到底也还是一只青蛙,一只从田间地头的土坷垃缝里蹦达出来的,只会摇唇鼓舌的大青蛙,天生只有吃虫的命,吃不了天鹅!

年过古稀的父亲老埋怨:老子这辈子就你这根传种的苗,想我薛家的香火怕是要断在你这里了,想我薛家的老祖宗薛平贵是不会饶恕我了!父亲老认为自己是薛平贵的后裔,殊不知薛平贵此人在历史上是个大乌龙,不存在的。父亲开口闭口就是薛平贵呀,王宝钏啊,寒窑哪什么的,殊不知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一个没车没房的穷小子若想娶个王宝钏那样既有显赫家世背景,又不乏温良贤淑,且拥有沉鱼落雁般俏丽容颜的高干富豪千金,那简直就是意淫!

5

让薛歌想不到的是,天上真还掉下了林妹妹!不过,老天赐给他的“林妹妹”不是一个,而是一双:一个是失联十多年的咏雁,一个是他们的女儿——雪儿。

毋庸置疑,站在面前的正是自己的女儿,那眉宇间有意无意透出的淡淡哀愁,尤其是额下那若隐若现、宛似朱砂一粒的小小美人痣。前者是他长年累月爬格子,拧着眉头思考问题时落下的习惯性表情;后者是他传承母亲的基因,与生俱来的——而这经过后天培养和先天遗传的两大特征,全都烙在了女儿脸上。薛歌不禁默然浩叹:基因的力量太强大了!

雪儿已经十五岁。雪儿似乎遴选和集中了他跟咏雁的所有优秀基因,一句话:比她母亲还漂亮,天生的美人胚子;比她父亲还有才气,绝顶的冰雪聪明。雪儿一手古筝弹得行云流水般优雅酣畅;一手好文章落笔生花,简直活色生香。她五岁登台秀艺,九岁开始夺奖,全国性大奖就拿了十几个。

从山城赶往这座平原城市的路上,咏雁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女儿讲述往事。她认为,女儿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事情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那些至关重要的事情必须让她知道,也必须求得她的理解。

那个老人不是你父亲,而是你爷爷——咏雁说。雪儿不解:那为什么你一直让我叫他爸呢?咏雁说:因为我们母女俩欠他一笔很大很大的债,我们得信守诺言,偿还人家!雪儿问:现在偿还完了吗?咏雁答:爷爷走了,这笔债也就算偿还完了,这是你爷爷生前对我的承诺。别恨你爷爷,他是个好人。他以前是个山鸡养殖大户,是个大款。后来,为给你舅治病,他把养殖场卖了,掏光了所有积蓄,变成了一个穷人,也就成了你爸。因为他没有生育能力,是他的许可才有了你。你的生父名叫薛歌,是个记者,也是个作家。单从你和他的名字来解读,你就可以知道,“雪儿”就是“薛的女儿”的意思。雪儿听着,开始是泪水涟涟,随后禁不住嗷嗷大哭。

父女俩见面的时候,咏雁指着薛歌额头下的那颗朱砂痣说:雪儿你看,他多像你啊!雪儿仰头细细打量父亲,那模样就像一只毛绒绒的雏鸡仰着脖子在鸡群中辨认自己的母亲,打量了一阵,终于洋溢一脸幸福地纠正母亲:不是他像我,是我像他!薛歌和咏雁泪涔涔地相视而笑,然后,一家人紧紧地拥在一起,激动和幸福得痛哭流涕。

雪儿见过父亲后,又嚷嚷着要见自己的爷爷和奶奶,于是一家人驱车赶往乡下。

薛歌的母亲已经带着尚未见到儿媳儿孙的终生遗憾,在去年的一场风寒中死不瞑目地走了。走的时候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胡话:我要抱抱我的孙儿。你们瞧,我的孙儿多乖哟!

母亲去世不久,父亲接着中风,命保住了,可人却瘫痪了。父亲整天坐在屋檐下的一把躺椅上,手里拿根竹篙不停地挥着:啾,啾!……嘴里嘟嘟哝哝地说怪话:到处是鸡,满地都是鸡屎,粮食给糟蹋完了哟!

一家人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仍是仰在那把躺椅上晒太阳。薛歌说:爸,你看谁来了?老爷子未起身,扭着脖子朝咏雁和雪儿看。咏雁赶紧喊:爸!雪儿紧接着甜甜地叫了一声:爷爷!老爷子面无表情,也未应答,头一歪,像死了过去。

老爷子虽说有乡下的妹妹照看着,但年前妹夫不辞而别后,妹妹开始变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有时连自己也需要别人照顾,所以老爷子难免有些邋遢。咏雁和雪儿挽起袖子便屋里屋外的忙活开来。

咏雁和雪儿一走开,老爷子立马就活了。他把薛歌招呼过来,悄声问:你刚才说她们是谁来着?薛歌兴奋地说:那大的是你儿媳,小的是你孙女儿!老爷子一脸不屑:龟儿子诳我,找两个托儿来逗老子开心!你能有那本事?老子能有这福气?我看那大的是……啾,啾啾!老爷子又拿起竹篙作驱赶状挥动起来。

一家人相聚之后便着手考虑永久团聚的事。复婚的事情自然不是事情,就跟当初离婚一样,一张纸就解决了。户口也不是问题,这年头,除非北上广那样的超大城市,户口搁哪儿还不一样。问题的关键是咏雁的工作调动和雪儿的转学卡了壳:咏雁的单位不放手,工作档案就调不过来;雪儿所在的学校不放行,学历档案也就拿不出来。其实,人家单位和学校也许是善意的刁难,因为母女俩太优秀了:一个是当地著名的新闻美女主播,代表着山城的形象和电视台的荣誉;一个是学校校花,曾为学校夺奖无数——人才呀,这年头人才就是战斗力!谁肯把捂在怀里的宝贝疙瘩轻易就往别人手里送?

薛歌想到了一样东西——黑金甲!想当年自己像蝉蛹蜕壳成知了,由打工者蝶变为正式工的时候,多亏有黑金甲摆渡才过了通天河。只是,现在黑金甲这种珍稀野生动物的生态环境和保护问题已经愈来愈受到重视,据说不久将提升到法律层面,列入受保护野生动物名录。况且,眼下风声鹤唳,很多东西都不好使了。钱啊礼品啦这些东西递过去,立马在别人眼里就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很多人心生畏惧,生怕给烫死!

一想到女儿临别时那依依不舍的神情,和哽咽着泪水的一遍遍追问:爸,我们一家人几时才能团圆呢?薛歌心里就隐隐作痛,他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咏雁,我想请袁帅帮忙,偷偷地买些黑金夹送你们台长还有雪儿的校长……

不想咏雁也像被烙铁烫了一下,嗔怪道:你可别拿它玷污了雪儿雪一样纯洁的世界,别瞧不起我们山城那小地方的人!

薛歌一脸的尴尬。他哪敢瞧不起谁呢,自己这大半辈子也够窝囊了。就说房子吧,前些年,房价便宜,可他手里没钱;这两年,手头攒了几个,可房价像孙猴子翻筋斗云,愈来愈高,看了都眼花缭乱,头晕。这些年,他一直蜗居在城中村的一间不足三十平米的旧平房里。加之这多年都是光棍一条,也懒得收拾,自己看着都觉得像个狗窝。雪儿第一回登门来认他这个父亲的时候,一家人就挤在那狗窝里过了一宿。早上起床的时候,雪儿兀然发现起了一身血红疙瘩,吓得尖叫起来;咏雁也挠脖抠背的直喊痒痒。以后,咏雁再过来,他就不敢继续往家里带了,俩人野鸳鸯般的干脆住上了宾馆。

特别是一想到女儿,他就觉得羞愧。是啊,咱雪儿多纯净多雪白呀,纯净得就像一泓山泉,雪白得一如白雪公主,怎能拿她跟黑金甲联系在一起呢!

咏雁走后,薛歌心头堵着一团雾,一直很纠结很郁闷。过了几天,咏雁打来了电话,声音激动得有点颤抖:歌啊,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和雪儿的事情都没问题了——电视台和学校还要为我们饯行呢!

薛歌灿然一笑,萦绕在心头的雾散了,也是激动得有些颤抖,自言自语地说:好啊,黑金甲,别了!你们还是好生在碧波之中、沙滩之上自由自在地生活,无忧无虑地繁衍生息吧——生态只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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