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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史诗〔长诗节选〕

2015-11-17杨梓

中国诗歌 2015年10期
关键词:西夏影子

□杨梓

西夏史诗〔长诗节选〕

□杨梓

悲风长啸

这扇神秘的大门已经关闭

那扇神秘的大门即将洞开

我仿佛看见你

从松潘草原的归途飞进梦乡

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一团白气

和雄鹰一起变成蓝天里的蓝

又从蓝天里现出原初的身影

一个被光环簇拥的白点

扇动着轻盈的翅膀越飞越低

直到被阳光照得一片透明

一只鹰翼闪光的原羊

一匹羊毛似雪的白骁马

一个马蹄踏风的圣猴

一只猴面如月的白头鹰

这便是你身体的影子也是你影子的身体

是你灵魂的肉体也是你肉体的灵魂

是你党项的玛雪也是你玛雪的党项

是你天空的大地也是你大地的天空

此刻已经成了充满天地间的风

是东风南风西风北风

但又不是东南西北的风

是扶摇直上的旋风从天而降的霄风

但又不是地涌天降的风

白杨树的叶子一动不动

正在一点一点地由绿变黄

大雨过后的积水没有一丝波纹

从上到下地凝固成冰

谁都感觉不到风的吹拂

但风的呼啸一直从耳鼓渗入骨髓

这是来自心底的风

来自灵魂裂隙的风

像天帝普寞没有具体形象又有任何一个形象

他的变化成为宇宙间无穷的事物

你看太阳灰白而没有光泽

只是一个流尽了血液的头颅

蓝天白云似乎永远不再出现

满天的灰暗沉重地压向大地

你看中兴府的赫宝塔和承天寺塔

只有一身烤焦而惨淡的骨头

所有的树都覆盖着厚厚的死灰

那是敷在伤口而长进肉里的羌盐

你看不管是皇宫帅府还是瓦房泥舍

都在一片焦黑中发出鹤唳一般的泣声

遍布荒野的白骨一片死寂

掩盖了人世间所有的声音

连来自心底的风声也被掩盖

在夏州一位头发全白的老阿妈

抱着被敌人砍掉的儿子的脑袋

坐在统万城的城头上

谁都不敢接近

在沙洲一个发着高烧的小孩

看见他的阿妈被敌人扒光了衣服

胸前的一百零八颗念珠散落一地

他哭得没有了气息

在韦州一个刀口流脓的步跋子

透过密密麻麻的秃鹫

看见他心爱的女子张开双臂翩翩飞来

一股奇异的芳香销魂蚀骨

在定州一对年轻的党项男女

他俩背靠着背相互勒死了对方

一根绳子绕过脖颈而绑在脚上

没有人为他们架起一座通向天国的木栅

在黄河岸边一只右臂露出沙滩

手中的夏人剑指向北方

浪涛掩埋了一个不屈的身体

可谁能掩埋那道闪光的剑锋

在贺兰山麓十一座七层八角或五层八角的佛塔

十一个烧掉长发和血肉的髑髅

焦黑而空洞的眼眶充满火焰的回声

烈火已经熄灭谁能抹去冲天的火光

谁又能阻挡火光里呜咽的风

你是党项的大神

永远接受着党项人的祭祀膜拜和赞美

寄托着他们的心愿哪怕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当你子民的头颅满地滚动的时候

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你你在哪里

在他们的鲜血里

为什么他们的鲜血都从身体喷涌而出

在他们的心里

为什么他们的心一个个停止了跳动

在他们的骨髓里

为什么他们的白骨遍布了四野八荒

党项啊你的子民被敌人赶尽杀绝

你还会存在吗

超度

大夏的子民们请你们谛听

你们生前或许眼瞎耳聋或许断了手臂

现在你们能看能听手臂完好如初

你们的感觉都已恢复

除了伟大的灵光中心和令人心盲的母体子宫

你们不能抵达

其他的事物并不能阻止你们

只需一个念想

你们可以抵达任何一个地方

穿过城墙峭壁和须弥山

甚至穿过诸山之王的身体

在刹那之间游遍五湖四海

在天神之间看见亲朋好友

恍惚之间你们也都有了天神的形状

请你们谛听不要贪恋这些

不要在此滞留太久

而要祈求大悲世尊加被护佑

引导你们远离诱惑

大夏的子民们请你们谛听

你们的身体轻得如同羽毛

被飘忽不定的风吹来吹去

在不分昼夜的黄昏一般的灰色里

将有浓重的黑暗在你们面前不断出现

把你们推到万丈绝壁的边缘

来不及大声呼救已经落下悬崖摔断四肢

你们将进入万兽出没的丛林

被豺狼虎豹追得无处可逃

你们将走进无边无际的孤寂之中

被长着利齿的海浪咬得遍体鳞伤

你们将前往阴森恐怖的不安之境

被满脸只有一张嘴的饿鬼骨余吓得七窍生烟

山崩地裂怒海咆哮飓风狂啸烈火轰响

这些剧烈的声音自天上天下席卷而来

狰狞的悬崖从四面八方围向你们

你们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

请你们谛听不要畏惧

要知道你们已入绝境

要万分恳切地祈祷大悲世尊加被护佑

以免堕入恶道之中

大夏的子民们请你们谛听

你们当中有无辜的贫民

生前未积多少功德也未造下多少罪孽

在此险境中会有不快乐也无痛苦的感受

你们当中有触犯了杀戒的将士

那些被杀害的人将你们团团围住

有的泪水涟涟有的没有头颅有的胸口还在流血

但都在向你们讨还他们的生命

你们虽然在灵塔里小憩片刻

但你们的意识已经离开了生前的躯体

并且逐渐暗淡乃至支离破碎

你们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安心休息

继续奔波使你们苦不堪言

你们将见到自己的亲人和牛羊

即使你们怎样努力进入自己的身体也是枉然

你们的身体有的被大火烧焦

有的被大雨卷入黄河

而更多的身体都已腐烂

你们找不到栖息的身体

也没有修炼到栖息于其他身体的程度

你们因而有了钻入岩缝的感觉

请你们谛听不要再寻你们的身体了

抛弃你们寻找栖息之所的念想

而要祈祷大悲世尊加被护佑

让你们安住在休息的境界之中

大夏的子民们请你们谛听

你们之所以沦落绝境而备受磨难

是因为你们生前罪孽深重

你们不要说谎也不要欺骗自己的一生

与你俱生的司恶之魔会用黑石子计算你们的恶行

还有阎罗法王会用镜子照出你们的罪恶

砍下你们的脑袋舐食脑髓

掏出你们的心脏豪饮热血

拉出你们的肠子食肉啃骨

并把你们的身体剁成碎块

你们恢复原形后又被剁碎

使你们剧痛难忍求生不能求死不成

然而即使砍了你们的头也不会死去

已经死了不能再死

你们的身体是一种意识所生的空性之身

阎罗法王也是你们的幻觉所生的法身

你们生前的罪孽愈深阎罗就愈加恐怖

如果你们一生行善

那么连阎罗的面也不会见到

请你们谛听谛听空明不分的本性

让法身之光无遮无掩地照射每一个地方

你们千万不能心不在焉

否则大悲世尊慈祥的视线就会中断

大夏的子民们请你们谛听

你们生前的身体已经晦暗无光

你们来世的身体渐渐明显

你们将继续心迷意乱地东奔西走

寻找你们的身体

而六道轮回之光开始向你们照射

那是来自天道的暗白色的光

来自非天道的暗绿色的光

来自人道的暗黄色的光

来自畜生道的暗蓝色的光

来自饿鬼道的暗红色的光

来自地狱道的烟灰色的光

不论什么光芒向你们照射

你们都要把那束光芒想成大悲世尊

一直观想直到完全消失

如果你们没有将自己置身于空明境界

那么便错过了在一朵莲花中化生的机缘

你们还有可能转生为人间之王

成为有功有名的大德之子

或者生于崇尚圣教的部族之中

请你们谛听谛听你们所发的愿望

祈祷大悲世尊加被护佑

让你们挺胸抬头地进入暗黄色的光环里

进入百花盛开的花园

瘟疫在蔓延

大夏王国灭亡之后

境内超度亡灵的祈祷还在进行

凡是被暴风席卷的西夏州城

似乎于一夜之间爆发了瘟疫

逃亡的西夏人和追杀的蒙军

又把瘟疫传遍西夏全境及周边地区

不管是将士百姓还是男女老少都一病不起

有的发烧头痛呕吐腹泻面色苍白

有的汗湿衣被四肢冰冷关节疼痛

有的呼吸急促咳嗽咳血胸闷恶心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草滩上的牛羊也大批大批地倒下

中兴府被蒙军围困之际

一边准备礼物一边迁出居民

已经留长头发的西夏皇裔和党项贵族

一个个衣不蔽体地混出夏都

一路向南逃去

城内只剩下将士僧人和老弱病残的夏民

又经蒙军的一番屠杀

幸存者已是寥寥无几

现在与守城的蒙军一样气息奄奄

瘟疫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蒙古铁骑以血腥的屠杀消灭了西夏

但并没有消灭西夏宁死不屈的心

反被看不见摸不着的瘟疫打败在地

瘟疫进入身体

正如千军万马攻打一座孤立无援的城邑

瘟疫集中兵力猛攻眼鼻口腔

将咽喉卫士重重包围

密密麻麻的瘟疫纷纷越墙而入

与守城的将士杀得天昏地暗

以血液为食物的瘟疫在血管里大肆繁殖

向城内的官邸民宅发起全面进攻

并且冲进守城将军的帅府

整座城堡的心脏部位

一座屹立的城堡躺在了地上

便是一个得了瘟疫的病人昏迷不醒

瘟疫在他的体内疯狂地繁殖

并随着排泄物排到体外

可当人们知道接触病人及其用过的物品也会得病时

都已染病在身

几次咳嗽咳血

再结实的女子也直不起腰杆

几番上吐下泻

再强壮的男人也成了一摊烂泥

不管巫师怎样诵念咒语请神驱鬼

随军医官怎样针灸拔罐烟熏火燎

蒙军大将怎样鼓励众人一心抗魔

都无法阻止蒙军和西夏遗民的死亡

控制不了瘟疫向其他地区的蔓延

这是发生于西夏故地的一场战争

一场没有狼烟没有刀矛没有流血的战争

也是发生于体内的一场战争

一场抗击病魔保护身体战胜自我的战争

在夏都的大街小巷

他们按照党项人的习俗架起木栅

将病尸一火焚烧

连同病人生前接触过的一切物品

并让死去的牛羊成为永远的陪葬

他们把病人迁到室外

接受阳光一览无余的普照

他们支起煮肉的大锅

把当地的甘草大黄苁蓉煎熬成汤

让每一个病人当水喝下

而指挥这场战争的将军正是耶律楚材

中兴府投诚之后

蒙军将士都在争夺子女和财帛

惟独耶律楚材四处搜集书籍和药材

他似乎预感到瘟疫的悄然降临

正是他

一位契丹皇族的后裔

一位成吉思汗身边的重要谋臣

一位有着崇儒尚佛之心的圣人门徒

挽救了夏都几万蒙军和幸存夏民的生命

但西夏故地的瘟疫仍在蔓延

还有自己打败自己的恐惧

一片澄明的雪

西夏故地的瘟疫与恐惧一起蔓延

大雪在超度亡灵的诵经声中飘飘而降

纷扬而密集的雪花充满了天地之空

每一朵雪花都是一个小小的精灵

无数朵雪花轻而又轻地飘向人间

飘向每一个在痛苦中煎熬的心灵

流血的心灵和洒满热血的大地

融化了所有扑进怀里的雪花

雪花化成了净水

流淌的水声里传来咚咚如鼓的心跳

一个部族不被征服的呐喊

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雪

一种只在空中飘舞

触及人寰便立刻融化成水的雪

一种并非空无一物

显现出真性之空而一片澄明的雪

一种贯通天堂地狱和人间

闪耀着晶莹佛光而滋润万物的雪

雪在空中载歌载舞

水在地上涓涓流淌

当国师用神秘的祈祷唤醒女神

女神在中阴之界护佑四处游荡的亡灵

当佛寺僧侣供上无比虔诚的心

常住十方的诸位圣佛菩萨大发慈悲

在六道轮回的关口竭力拯救

飘向西夏的八月的雪

带来千万亡灵得到解脱的心音

请仔细聆听

从无声里听出撞击心灵的话语

那里有终于挣脱尘世喧嚣的一声长吁

有终于获得自由之身的一口真气

这场遍及环宇的秋雪

是女神洒向人世的咒语

是圣佛菩萨奉劝众生止恶扬善的真言

来自空中而又源源不断的每个瞬间

正是人生苦短的绝妙诠释

在空中轻挥曼舞的千手

拂拭着众人眼前层层笼罩的迷烟障雾

化身人世并且汇入大河的漫长历程

恰是回头是岸的现身说法

在地上潺潺流淌的水声

涤荡着众人心头不断涌出的邪思杂念

心中没有恶意

满目的万事万物尽是慈善

心中不分善恶

放眼望去一切都是佛陀

这是一场只白天空而不白大地的雪

似乎是一场落在天堂的雪

人们凝望着雪花轻盈曼妙的舞姿

倾听着雪花碰出的丝丝缕缕的圣乐

一群彩鸟围在撰写大夏史的斡道冲的身边

一匹披着提花毛毯的苍狼是他的坐骑

又仿佛是一场落在地狱的雪

使身处酷热之中的囚犯感到了清凉

夏兵和蒙军已不再互相厮杀

而在只有一盏油灯的黑暗里

被千万利斧剁成碎块

又在滚滚翻腾的油锅反复煎熬

更是一场落在大千世界的雪

让所有九死一生的人们

从飘舞的雪花里洞见清白

从满天的洁白里洞见慈善

从无边的慈善里洞见本性

在见识本性的霎时立地成佛

逃不脱的奴役

在东临黄河西尽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的大地上

在方圆几万里的西夏故土

你几十万勇敢无畏的将士

冲锋陷阵的铁鹞子和视死如归的步跋子

在守家卫国的搏战中血洒黄河上下

被俘的将士成了蒙军的先锋

成了一枚枚射向金国和南宋的火炮

你二十多个州城几百万勤劳善良的贫民百姓

以党项为主兼有汉回鹘吐蕃等族的西夏人

女人成为蒙古将士的妻妾

男人成了亡国之奴

僧侣拒不投降

找不到头顶光秃周边留发耳垂重环的党项男人

看不见梳着高髻穿着裙袍戴着珊瑚的党项女子

没有人说出抑扬顿挫的党项话

没有人吹响高亢低回而辽远悠长的羌笛

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在夏州一名普通得没有留下姓名的女子

她是汉人但祖祖辈辈都是大夏的子民

她的党项男人战死沙场

她成了一位蒙军队长的偏房

她被驯服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她苍白的脸上有了笑意

她水灵灵的丹凤眼有了一丝柔情

她洗净了队长的衣服

她用一个普通女人的爱消除了队长的戒心

她把三个孩子打扮成叫化子混出城门

她在街上打了一壶西夏的卓尔思酒

她为队长煮了一锅羊肉

她把队长灌得烂醉如泥

她将一把割肉的蒙古刀扎进队长的胸口

也扎进了自己跳动的心

在灵州在皮鞭之下

西夏人修筑被火炮炸开缺口的城墙

他们戴着手链和脚镣

手腕和脚踝渗出殷红的血

他们背负着沉重的砖石

汗水湿透的麻绳一直勒进肉里

他们手上溃烂的水泡流着脓血

砖石磨到肉里的剧痛比天还大比地还深

他们的衣衫被皮鞭抽烂

留在脸上的鞭痕映在相互的眼睛里

每时每刻都在倾诉着自己悲惨的命运

他们想烧毁蒙军的营帐

可每到晚上他们都被囚入牢房

他们想夺过月牙弯刀拼死一搏

可监工的蒙军比他们多出数倍

他们想逃出灵州

可他们已经瘦得没有了人形

他们不能用党项话交谈

否则就是一顿打在骨头上的皮鞭

他们在城墙的缺口上砌着砖石

也在心里一层一层地砌着无法忍受的愤怒

他们用不屈的脊梁交谈

在灵州城头一个西夏人抱着敌人

从没有砌成的缺口一头栽下

其他的一百多名西夏男人

不是将蒙军推下城头

就是抱着蒙军同归于尽

曾在甘州城头抗击蒙军的僧侣

来自卧佛寺崇庆寺禅定寺诱生寺十字寺五大寺庙

他们宁犯杀戒而护法惜民的至善行为

在城头昂首挺胸的英雄气概

让进城安抚百姓的成吉思汗大为惊叹

下令将他们送回各自的寺庙

派遣使者奉劝他们归附蒙古

为蒙古的子子孙孙禳灾祈福

卧佛寺住持所写的一个纸条

曾让成吉思汗听见沉默的惊雷

我心即佛

我佛皈依蒙古

大汗可否承受

一起传到甘州

被蒙军监视的各寺僧侣

云集于城内的空旷之处

一律面西趺坐眼睛微闭双手合十

诵念着世俗之人听不懂的经文

而且是神咒一般的吐蕃语

守城的蒙军跪在地上

以为众僧祈求圣佛护佑他们的大汗

城内的百姓也跪成一片

以为众僧超度着西夏所有的亡灵

众僧的内心一片澄明

他们清楚地看见

有人无需祈祷便已安住于空明之境

有人说出刻骨铭心的偈语而顿见水中之月

有人在实相中阴里游荡数日终于得道

有人陷入轮回投胎为畜

有人成为备受饥渴折磨的饿鬼

有人在万劫不复的地狱碎尸万断

但众僧依然以慈悲为怀诵念真经

只愿四处游荡的亡灵得以解脱

天下的有情众生善待生命

你各个州城内生不如死的子民

承受着沦为亡国之奴的切肤之痛

蒙受着空前绝后的巨大屈辱

他们在不屈的抗争中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为了党项的血脉

他们隐姓埋名自称汉族

但他们骨子里永远流淌着党项的血液

即使过去百载千年

党项羌族全部融合于其他部族

但党项放射的灵光永不暗淡

黄河浪

在银州以东的黄河岸边

一队蒙古骑兵沿河而下

把一支支利箭射向黄河

一支箭射中木架上一个小孩的背部

拽着木架的大人拼命划水

一支箭扎进两人之间的浑脱

浑脱里的气吱吱地向外泄露

一支箭射进一个男人的肩头

黄河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

三十二名扑进黄河怀抱的西夏人

向着对岸斜斜地划去

除了在蒙军围城之前逃出的西夏人

在城外放牧狩猎和砍柴的西夏人

才有幸活着

他们逃向西夏的四面八方

三十二名逃到黄河岸边的西夏人

他们只有一艘十四只浑脱扎成的羊皮筏子

在河滩上注定逃不过骑兵

来回摆渡需要三趟已无时间

蒙军的铁骑声越来越近

只有下河

只有扑进黄河才有一线活命的可能

一位名叫咩布金万的党项男子

用随身携带的党项刀

割断浑脱与木架之间的绳子

将四个小孩放在木架上

两人一只浑脱扑进了黄河

肩头中箭的男人正是咩布金万

他和一位女子共同拽着一只浑脱

女子的眼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神情

让他看见一只被狼追逐的羔羊

一只落入陷阱的马鹿

一只折断翅膀的小鸟

他只看了女子一眼

正是这一眼让他感到一种来自骨髓的力量

他肩头已不再疼痛

变黑的血液留在河面顷刻散去

三十二名在黄河上漂流的西夏人

他们逃出了利箭的追随

一枚枚随波荡漾的落叶

十四只浑圆的羊皮浑脱时沉时浮

里面的气便是他们求生惟一的希望

他们感谢祖先的智慧

把拯救子孙生命的气息吹进羊皮

并且在黄河岸边留到现在

他们没有时间去感受八月河水的冰凉

没有注意一团乌云遮住了太阳

没有听见呼啸而过的河风

甚至没有看一眼盛开而又凋谢的浪花

他们只是互相鼓励着

想着对岸就在眼前

盲女巫就在岸边点燃了篝火

一堆温馨如家的火

葫芦河畔昼如刀

在葫芦河畔的一片密林里

三十多名男女老少蜷缩一团

几位衣衫破旧的女子耷拉着脑袋

看不清她们的脸庞

但她们埋头于膝间的姿势

分明承受着巨大的重负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睡在身边

几乎感不到他们呼出的气息

流着脓血的脚上敷着黄土

极度的疲惫止住了疼痛

几位年轻的男子伏在四周

雄鹰一般注视着林外

聆听着一丝一毫的动静

林中极静没有一丝风声

只有嘴被绑着的猎犬哼了几声

一种畏惧从众人的心底油然升起

在林中弥漫如雾

仿佛一种奇异的花香

令他们无比清醒而倍感眩晕

并且随着天空的明亮更加浓重

又似一个个夜露打湿的麻袋

在他们的身上越勒越紧

勒得每一块骨头都喀吧直响

几声鸟鸣惊醒孩子的梦

一阵风声竖起所有的耳朵

三十多名逃亡的西夏人

都在不停地哆嗦着

望着被白昼暴露出来的树林

他们在天亮之前钻进树林

把树林当成掩护他们的黑夜

从夏都中兴府到葫芦河畔

他们钻过草堆

一把弯刀刺伤一位男子的肩膀

他们躲进地洞

路上经过的铁骑震落洞壁的土

他们把身体埋进沙里

茫茫大漠吸干他们全身的水分

他们含着芦管藏在湖里

泡肿的身体撑破了衣服

他们是王立之的家眷

王立之是奉命出使金国的精方匦匣使

没有来得及返回

大夏王国已被蒙古所灭

他的三十余口家眷躲避着白昼

逃向金国的环州

蓝天草地白云轻风

这些最平常的景象

此刻都成了一把把精美的刀

透过他们的皮肤

在骨头上刻着只有盲女巫才能认识的字

尤其是从树梢漏下的阳光令人不寒而栗

好像弯刀会顺着阳光从天而降

把他们赶尽杀绝

太阳曾是他们崇拜的女神啊

是他们美轮美奂的阿妈

现在请你赶走草地上的潮气

把温暖裹在孩子们的身上

请你驱除他们无边的恐惧

把光明留在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

请你刺向杀手的眼睛

把追杀的脚步钉在原地

请你把黑夜还给他们

还给他们一个童年的摇篮

这是他们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白昼

不管他们怎样默默祈祷

太阳仍然高高地悬在头顶

似乎被高耸入云的树梢钉在虚空

顺着树枝流淌下来的阳光

充满了黏稠而苦涩的味道

几朵白云从头顶飘过

暗淡之后的树林更加明亮

一阵一阵的风吹拂着树叶

无论如何去听都是越来越近的马蹄

越盼天黑

天越是明亮而且漫长

只有夜晚

他们才能捡回自己的生命

互相搀扶着踏上逃亡的路

不要星星和月亮

只要心里的灯

和猎犬一起引领着他们

被母亲一样的夜色拥围着

并且成为黑夜中的一团黑夜

安全和幸福的感觉如同回家

他们的家就在夜晚的行走之中

在隐居祖籍的愿望之中

在心系故国的怀念之中

天都山的影子

一个影子已经跟他三天了

大概是在葫芦河岸走出密林之后

他与王立之的家眷洒泪作别

千言万语一时凝噎

他独自走进越来越深的夜色

沿着只有党项人才能辨别的神秘踪迹

他不管白天黑夜想走就走

一个人向南而逃倒也轻松

被蒙军杀了也是一个人的事情

只是那个影子让他困惑不已

沙沙作响的声音一直尾随身后

他走影子也走

他停影子也停

他走快影子也走快

他走慢影子也走慢

他坐在地上影子也坐在地上

他钻进树林影子也钻进树林

他猛地转身影子也猛地转身

他向影子跑去影子也背他而跑

在他的身后

影子始终保持着大约五十步的距离

他不知道影子是人是鬼

隐约可见影子衣衫破烂

用一块青布包着脑袋

好像只露出一双眼睛

或者影子根本就没有眼睛

凭着一双赤裸的脚在路上飘荡

他很想看看影子走路的样子便后退着行走

影子的赤脚仿佛落在路面又似乎悬在空中

轻盈得像两片羽毛

他没有看见影子的包裹

便把一块胡饼放在树桩上

被后退到树桩的影子弯腰拿走

他不知道影子是否吃了胡饼

但有了一点放心

如果影子不是鬼那就是人

什么人会这样尾随着他呢

是汉人是回鹘人还是吐蕃人

他们可以留在境内苟且偷生

是党项人还是蒙古人

能从夏都逃出的党项人恐怕不会再有

难道是蒙军派出的探子

他不禁一阵战栗心脏怦怦直跳

从中兴府迁出的居民中

大部分都是西夏的皇亲国戚

他们奉命南逃

逃向党项人的发祥地析支

而他在夏都城内的混战中

换了一身蒙军信使的服装打马逃出

不料战马累死于黄河岸边

又被王立之的家眷当成敌人

他的几句党项话让所有的人都惊喜万分

一路上昼伏夜行

躲避敌人的追杀已有两月

现在他被蒙军的探子跟踪

他必须做出决断

与其将探子引入歧途

还不如将探子杀死

当他走到天都山下的一个峡谷里

他猛然转身手握短刀

向探子飞奔过去

只见探子夺路而逃

但没跑多远就被一条树根绊倒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用短刀抵住探子的心窝

他曾是西夏禁卫军中的一员

是三千铁鹞军中的一名队长

是党项大族卫慕氏的后裔卫慕巴本

要把皇上的一封密札交给皇子

他看清了探子的脸庞

虽然瘦得皮包骨头

但依然显示出女性特有的丽质

他认出探子时不由大吃一惊

急忙跪倒在地

她不是蒙军的探子

也不是像人像鬼的影子

而是献宗嵬名德旺的女儿

是西夏公主嵬名尚

祖厉河谷的城堡

马啸荡过祖厉河谷

把一个巨大而纯粹的秋季推到眼前

你的最后一朵紫莲花成为东北风的家园

黄昏的羽翼拂过凝血的足迹

所有逃亡到此的党项人们都围在一起

把老人妇女和孩子围在中央

一座温暖的城堡崛起于河滩

所有的男人都是城墙里的石头

充满了白杨树的斑驳

凝聚着即将爆裂的疼痛

他们把不屈的脊梁迎向四面而来的风

一圈挡住豺狼虎豹的栅栏

几根被风干的党项的肋骨

三个从高空陨落的闪着幽光的月牙儿

围着一堆跳动的篝火

以心传心地传递着骨髓里的声音

几匹干瘦的马在废墟旁咀嚼着枯草

一头牛的眼角挂着泪水

当年迫于吐蕃的强盛而离开析支

现在吐蕃能让他们重回故土吗

一个国家可以灭亡

难道一个部族也要随着消失

不这个世界上不能没有党项羌族

不能没有爱憎分明不畏强暴视死如归的气概

不能没有西夏鼓乐舒展的预言

不能没有飘向四面八方的番文佛经

洒下抚慰人心的阳光和雨露

你面对身体筑就的城堡

发出一声贯通天堂和地狱的长啸

传说与梦想星光灿烂

神话与现实比翼齐飞

石头默默地呼吸河水静静地流淌

砌入墙中的你已经穿越了他们苍白的脸

居住于你的名字之中

只为守住一个永恒的秘密

你叩响他们内心淤积的悲伤

所有的心都发出金子的回响

你把头顶上的乌云变成华盖

不再走进夏都的梦中重温残留的暗香

不再跌入万丈之渊打捞水中的血滴

你情愿被他们关闭

从他们的影子移到彼岸

成为他们最遥远的驿站

然后他们在紫莲花的城堡

呼唤紫莲花的你

明天尚未谋面已经远去

历久弥新的山峦没有一丝岁月的雕痕

失望里的一线希望从瞳孔流露出来

但只浮在夜空而没有沉落的地方

祖厉河谷寂静无声

精神世界的中心一片虚空

悬于星星与草地之间的你

手上托着一座大夏皇宫的你

双眼紧闭但能洞彻内心世界的你

用一颗星星照亮逃亡的天地

一双双眼睛变成开花的向日葵

一叶白帆映出遥远的雪山

一封信札包着萨里川的白骨

紫莲花啊无处不在的紫莲花

把你的呼吸凝成一滴清泪

把你的心声砌入不朽的墙

把你的想象传给所有的子民

你是一杯血红的酒

只需一滴就会醉倒世界

然而不知从何而来青铜之风

点燃遍布河谷的生命之火

焚烧那些难忘的岁月和亲人的傲骨

墙上的自画像倒向紫莲花的墓丛

殷红的血渗出一个云雾弥漫的远方

无序的泪水从他们的脚下哗哗流过

从岩石到云彩再到天外的桥

你越过暴涨的祖厉河

追上独自飞翔的红晕犹存的花瓣

幻化的自己渐渐复原

复原成一团马蹄的云

此刻黎明从身后的词语中汹涌而来

仿佛昏鸦盘旋于没有人烟的空谷

一任鼓乐的伤口猛烈扩散

诞生过神话的大河闪现着诱惑之光

你用沉默的手创造着心跳

只想走进久别的天堂

最后的门却被岩石堵塞

恰恰构成一幅太阳的神像

生命是一条曲折的路

死亡则是路边的小站

一个名叫党项的神依旧焚烧着自己

天帝普寞的泪水依旧涌向高地

一个部族的灵魂依旧飘荡于长空

一切的一切都在期待新的升腾

最初的紫莲花的芳香

在心与心之间自由飘荡

夏宫营之殇

躯体已成蓝色的火焰

所有的灵魂都发出无声的呐喊

从塞上江南到青藏高原的边缘

一切的生命都行进于死神的阴影之下

夏宫营一个夏帝曾经驻跸的地方

大门之内一排排柳枝扫着自己的叶子

洒落枝头的鸟鸣褪色成一种隐痛

贺兰山上的积雪映出盲女巫的咒语

流落到此的风带着战火的气息

从古城墙上喑哑的陶罐播向东西南北

夜空痉挛雷与电的混合之血

浇透党项人走过的每一段逃亡之途

秋天是一具倒下的胴体

古铜色的小径抽搐着流尽鲜血的绿荫

眺望远山的目光一片泥泞

阿妈用扑向灰烬的芦草打开另一扇时空之窗

时光开始逆流夕阳从水中飘起

一个个足印回到原来的位置

前额的伤疤渗出玛瑙一样的血滴

偌大的世界却没有孩子的栖身之处

夏宫营最漫长的小径连接着神话

孩子在小径行走小径贯穿他屏息的肉体

那场王陵的火光旋起一地叶子

那颗失落的星斗依旧激荡着裸体的歌声

众人的荆棘之途在静静的失眠里

展示一片在梦里都不曾出现的天涯

近千名逃出夏境的党项人

让背影紧握昨天用心痛理解今夜

窗外的凄云惨雾沿着目光涌入

一颗颗盛满惊惧的心越窗而遁

远处的鬼火挑着淡绿色的灯笼翩翩起舞

一支射出的箭便是生命的昭示

阿妈望着满地破碎的影子

让所有石头里的眼睛都凝聚于此

让时间与空间作一次最有意味的吻

让创世之初的原羊祈请神灵

雨在谁的心中僵立

夏宫营又是谁无形而巨大的棺椁

敞开着从未见过的魂飞魄散的迷人

孩子立于断崖边缘一任长风浩荡

夜投下阿妈受伤的梦渐失知觉

一声犬吠冰凉了在天边旋转的岁月

阿妈倒在羌笛凄凉哀婉的飘飞中

触到一块中兴府的碎片

顿见塞上江南溢出恬静的绿

牛羊在草滩上唱着西夏牧歌

路边的白杨树上荡起娶亲的鼓乐

一群孩子在马背上跳着鹰旋之舞

洮河岸的一口气息

向南逃亡的党项人步履沉重

一路上躲避着蒙军的杀戮

他们赶着越来越少的牛羊走了千里

时间神伊司仄却依旧停滞在国灭的八月

在他们眼里发出惨淡的光

当他们涉过没顶之深的洮河时

麻木的躯体裹着凄凉

尽管他们手拉着手仍然有人被水卷走

雾霭蒙蒙的彼岸埋伏着风声

风在旋起他们感到却不能说出

没有一丝声音却无处不在地飘荡着

透明的眼睛放射着彻骨的寒光

巨大的鼻孔吮吸着每一个生命的气息

无形的耳朵勾摄着一丝一毫的声响

充满天地的手触摸着一触即碎的路途

党项人已经与国共亡

他们是另一类无心无灵的人

甚至是一群大地上滚动的石头

被黑暗塞满了眼睛

从高原到高原再到高原的风

追寻家园的苦难苍凉和悲壮

吹响梦中惊醒的伤口

吹响天堂的一朵朵白雪

沿着黄河而迁徙的歌

翻滚的牛羊和女人闪耀着血色的荣光

被鹰驮向蓬勃向上的积雪山脉

驮向不落的太阳的旗帜

这首当年离开析支时盲女巫唱过的歌

已是天上灰暗的星辰

所有的雄鹰都被利箭钉在虚空

一滴滴鲜血洞穿无比惨痛的历史

所有的骏马都被弯刀捅进大地

一堆堆白骨隆起长歌当哭的岁月

大夏的子民啊都去了哪里

一夜之间他们从天地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入地上天还是抵达另一时空

偌大的世界没有他们的一点声息

渡过洮河的逃亡者

他们还是党项人吗

他们被目光围困被影子囚禁被心声关闭

承受着来自远方的无坚不摧的浸透

正在失去最后的一线阳光

他们背负着天帝普寞的泪

就像大地上一群蠕动的蚂蚁

渺小得走不出一枚叶子

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正在失落

正如刚刚诞生的婴儿才是一个生命的整体

活着就是逐渐而不断地埋葬

埋葬了纯洁豪气和爱情

埋葬了牛羊城堡和躯体

活着就是埋葬岁月于自己的脚印之下

埋葬梦想于现实的虚无之空

还有随着第一声啼哭而附体

顺着最后一口气而离去的灵魂

他们沿着黄河一路追寻

一种永不西沉的精神

一种与天浑同的气

一种沦落于物质内部的信仰

从木栅之焰到洁白的屈石

从镀金的铜牛到拈花之笑

从孔孟之道到一杯清淡的茶

再返回滚滚飞扬的红尘

可无所不到的铁骑已经踏遍青山绿水

天帝普寞的子民的血彻底冰凉

他们丧失了言语的指引

一个人走过桥梁却不能穿过寺院的十字路口

距离的颜色已不是古代的河流

想起海时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女人

他们迷失于默如黄金的党项话里

怎能找到一块净土一片宁静和一种精神的光辉

他们曾是飞出析支的大鸟

是射向敌人的箭镞

现在却是不能驰骋疆场的骏马

回不到泥土的落叶

只剩下悬在半空的一口气息

一口下不了地狱也升不到天堂的气息

在这一口共同的气息里

他们默默祈祷阳光重新照耀万物

森林和草原茂盛地成长

飞禽走兽尽情地载歌载舞

可爱的孩子们拥有幸福与快乐

逃亡之路写满史诗

渡过洮河卫慕巴本和嵬名尚追上了逃亡的族人

一番短暂的欢聚之后众人都陷入沉默

西夏皇子嵬名苍斡打开密札

一块白绢上只画着一把滴血的夏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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