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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笋

2015-11-17/木

作品 2015年23期
关键词:冬笋郎中敬老院

文 /木 兰

左手握着一把锄头,右手挽着一个竹篮子,她大清早就出门了。从镇敬老院走到山坳的竹林里需要一个小时,冬天的路不好走,特别是雪融化的时候。通往雪峰山窝的路还是山间小道,融化的雪水把道路弄得又湿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在地,全身沾上泥水,若是那样的话,真是糟糕,她不得不再回去敬老院换衣服。

她小心翼翼地走,山路上没有人。现在很少有人上山了,不像前些年,一年四季,山里人想方设法要从山上捞出点东西来。他们会跑到山上去摘茶籽、野猕猴桃,挖山笋,采蕨菜、蘑菇,然后拿到镇上去卖点钱。现在山货在镇上依然紧俏,春采的蘑菇十二块钱一斤了,但是山里人这些年手上也阔绰起来,不缺这点钱。没有人再上山,山里变成了蛇的天下,树枝上到处都吊着蛇。她最怕的还是眼镜蛇,吐着红信子。

怕是怕的,不过要真被它咬一口,反倒省事了。她想。不过现在是蛇冬眠的时候,她不用担心它。其实真没有什么好怕的,到了她这个年纪,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真的不应该再怕什么了。就是那一年秋爽天她突然犯了病,躺在床上起不来,总觉得胸脯里少了一口气,心口憋得实在难受,不停地挺直脖子想要畅快地喘上一口,她心里依然是不怕的,她想,再多受会儿罪,再拖一两个小时,兴许就可以去见老头子了。不过后来敬老院的人叫了郎中,给她吃了药,她又缓过气来了。她心里还有些怪他们多事,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让她利利索索地走呢!

她从山路上往下斜插过去,那边有一户人家,烟囱里已经冒烟。这里的人家她大多熟悉,每次到山上去都要经过这里,有时会跑到人家家里讨水喝,一来二去地就相熟。

院子里站了人,是信莲嫂,端着一个洗脸盆,远远地能看见一股子热气从盆里腾腾地往上冒。

“春姨,这么早就去挖笋啦!都快过年了,拿到镇上卖,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现在不仅城里人爱吃,连山里人都爱吃。”信莲嫂把水盆放到地上。“过来暖暖手?水热得很!”

“这手确实冰凉的。”她走过院里来,把锄头和竹篮子放在地上,伸出一双手来。“浇一点热水到我手上,不要把你的一盆水都弄脏了。”

“怕什么!还怕没有热水?再烧就是了。”信莲嫂硬拉着把她的手往盆里放,她也就不再客气了,把手浸到热水里,慢慢手有点发痒、发软,不再那么僵硬了。

“你现在比谁都会找钱,一个老人家,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敬老院不是包吃包住,也不要你们交医疗费吗?”信莲嫂笑着说。

“不是拿去卖的。我们家五弟过两天要进新屋,请了亲戚吃饭,我要去帮工,总不能空着手去吧,一般的东西他们也看不上,不过我听五弟说他们家几个孩子都爱吃冬笋,说比城里的龙虾还好吃。这阵子雪一直不化,冬笋不好找,好不容易昨天出太阳,雪化得差不多了,得赶紧上山,不然可怎么办!”她说。

“听说他们家建的房子像皇宫似的,大得很,花了不知道多少钱。”信莲嫂问。

“可不是?他们家几个孩子真是争气,现在凑钱给父母建这么大房子,说是过年什么的全家子回来,要有地方住。现在他们家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五弟都已经有曾孙了。”她说。

“这人哪,可真是同人不同命。”信莲嫂叹道。

她得早点赶路。她加快了步伐。同人不同命,这话儿不假,不过她并没有妒嫉她五弟。这些年,也就她五弟家还愿意跟她走动,其他兄弟都疏远了。这怪不得他们,她没个孩子,男人前些年又先走了,像她这样的孤寡老人,谁能瞧得入眼呢?

人都是势利眼,这个她早就看透了的。要放在年轻时候,她还会为自己的命抱屈,也会觉得世态炎凉。不过,这么多年过来,她的心也看开了,人道艰难,个个都不容易,自己应该多体谅才是。她熬在这世界上,也就这么一个愿望,她跟五弟郑重地说起过,他是答应了的。

她已经选好了坟地,就在她男人的坟墓旁边,她想跟他葬在一起。生前他们两个一起伴,熬了这么多年,死后她也不想跟他分开。她曾经带五弟去那里看过,五弟说是块风水宝地,她听了满意地笑了。只要死后能够葬在这里,那人生也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五弟并不是她男人的亲弟弟,若是能有这么个亲弟弟,她还有什么可愁的呢?隔着好几层关系,认了这么个弟弟,这些年,她跟他家走动得很勤快。春耕的时候帮着插秧,秋收的时候帮割稻谷,年底打糍粑、杀年猪和做年豆腐的时候,她凌晨三点就起床了,打着手电筒,走四五里山路,到五弟家搭个帮手。她很高兴自己能有点用处,她一直都有一副硬朗的身板,浑身都是劲儿,从凌晨忙到天黑,她还有力气走回去。五弟总是热情地让她住下来,但她依然坚持要走,不愿意给他添麻烦,她心里觉得自己妨碍他。

不过,她能感觉得到,五弟是通情达理的人,待她也是真心不错的。他和那些一心只想往前看的人不一样,他有一颗仁慈善良的心。自从她男人死后,他惦念她孤苦伶仃,每逢端午、中秋、春节、元宵,他都会叫她上来一起过节。他在她身上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儿孙们从城里带回来的钙片、鱼肝油、蜂胶、蛋白粉,还有烧开水用的电热水壶、做工很精致的豆浆机,凡是好吃的、好用的,都愿意拿出来给她。临走的时候,也总是一再地叮嘱她路上小心,别绊跤。也因此,她每次去他家心情都很愉快,好像自己跟五弟之间没有任何什么嫌隙一样。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会这么死心塌地地把身后事托付给他。

死后下葬这件事是万万马虎不得的,繁琐讲究得很。死在家里的人才最有福气,可是现在她在敬老院住着,以后死了,非得找生前最亲的人把魂用香烛一路接回家才行。接着要做道场、请唱歌人通宵唱丧歌,选好入土的时辰。等真正下葬的时候,也还有许多规矩要讲。没有一个真正靠得住的亲人,把一切都办得妥妥贴贴的,死后就是入了土,魂也不会安宁的。

半个小时后她到了雪峰山窝,这里一大片竹林子,她沿着林边走。山窝笋比山头笋大,林边笋比林中笋多。她想。她爬上斜坡,一边爬一边打量竹枝条,这一带竹子竹阴茂盛,青密多枝,叶子墨绿色,看上去像一把把的鸡毛掸子,上面还压着雪。她摇了摇竹竿,雪从上面纷纷掉落下来,她赶紧躲开了。叶子越茂盛的地方越有生气,冬笋才能长得好。看看,走走,找下锄的地方。地面上白晃晃地铺着一层未融化的积雪,还有杂草、枯叶。

她蹲下来,看看最下枝桠的竹叶,决定从山凹边缘的一根竹子开始挖。先把竹子周围的灌木林清理掉,在地面上仔细寻找裂痕,或小土堆。一场大雪过后,原本已快破土而出的冬笋再度躲回土中,眼睛不能直接看到,此时要挖冬笋是一件颇困难的事。说不定你荷着一把锄头,翻山越岭满楠竹林子地钻,弄得一身水一身泥一身汗不说,挖遍半个山腰也挖不到一颗冬笋。她想。

没有发现地面有泥土松动、开裂的地方,找不到裂缝,要找冬笋难度就大多了。她抬头瞅了瞅头顶,在枝繁叶茂的上空,太阳已经出来了,照得她眼睛恍惚。她忙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这下面肯定有,只是有些深,得多花点时间。

她顺着楠竹蔸地下的马鞭翻土,地里布满竹的根须,泥土很吃锄,翻起来颇为费劲。她感到自己有点吃不消,只好在附近浅挖,寻找金黄色或者是棕黄色的竹鞭。有一根黄竹鞭看上去很粗壮,根须发达,侧芽膨大裸露在地表,她沿着它向前挖,挖到竹鞭向地下伸去的地方,大多能找到竹笋。 她想。

在竹子出鞭有一米多远的地方,果然发现冬笋的尖头,黄黄的,她一下子浑身来了劲。她轻刨慢刮,不要伤到笋身,刮到尾部变尖的时候,顺着笋的生长方向使劲一锄,笋子就完整地取出来了。

她拎着笋子在半空中望了一望,个头太小了,七八两的样子。今年的天气确实不适合冬笋生长,八九月的时候太热,竹林中的泥土都被晒得很干,结成硬块,笋很难长大。到了十一二月的时候,老天爷又总不下雨,笋芽喝不到水,也难怪今年的冬笋个儿这么小。

接着往前挖,好家伙,对面对生,两个冬笋,都有约半斤重。再往前,竹鞭分出支鞭,挖到三个笋。回头挖竹子的进鞭,还没有一米远,又有一个小笋。她感到有些累,六十多岁的老骨头了,经不起大的折腾。她把七个小笋放一块儿,坐下来休息一会。

都是小个儿,又瘦又扁,不像去年她挖的,最大的一个就有四斤。拿出去送人的东西,怎么样也得肥点儿,样子才好看。她心下想。

她想到从这里过去不远处有一条河,那边也有一大片竹林,不如到那边去试试运气吧,兴许能挖到大些的冬笋。不过对此她没有多大把握,她只是觉得河边的土壤要潮湿些,而且很少有其他竹子跟它抢地盘,所以竹鞭的长势应该好些。而且那一片当阳,出山竹阳光好。

她朝那边走去。竹林里并不好走,到处是灌木丛,乱石,积雪,她几乎是爬过去的。手冰凉的,手指僵硬、麻木。她每爬一小段路,便停下来,用嘴对着手哈气,再搓搓手,等手暖和些,再继续爬。灌木的树枝把她的衣袖挂住了,她用力一拽,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在她旋即抓住了一根竹竿。竿子跟着激烈地摇晃起来,晃动着的竹子掉落下来许多雪,她来不及躲,落在她的头发上,落进她的脖子里,化了,冰冷的感觉。真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山上挖笋,她想。不过,后天就是五弟进新屋的日子,要大宴亲朋,她要去帮工,明天就要赶过他家去,要先把行头准备好,不然怎么来得及?

上一次五弟家做喜事还是他儿子结婚的时候,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老头子还没有死。她和老头子一起去帮工,老头子的手脚已经不灵光了,他的关节僵硬,指头只能直着,不能收缩。医生说他是风湿性关节炎,给他开了一些药,但是吃了也不大管用。她本应该不要叫他一起去的,可是他想去,就让他也跟着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了什么大为恼火?她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太无情了,不过当时她顾不上,她看见他洗碗时把一大叠盘子打碎了。真是不中用,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连洗碗碟都做不好!然而她真正害怕的是,五弟会因为这件事从此不要她和她男人帮工了,嫌弃他们,像其他兄弟一样疏远他们,那到时就真的没有人替她死后下葬了。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思很古怪,她不应该这样想,五弟是一个信得过的人,可是她还是免不了时常要揪着心。

她终于走到河边竹林了,太阳照在河面上,金光闪闪的,她伸出手来晒一晒阳光。她坐在一块青石头上,先歇一脚,然后再去找冬笋。笋非常有灵气,总是生长在最好的位置。她轻轻用脚踩试探了一下,这里土层果然相对松软。她又观察了一下这里的地形,心里痒痒的,这里一定能挖到肥大的冬笋。

她突然站了起来,她惊喜地看到几米外有小的黄色的笋尖冒出来了,笋尖突破了土层、薄薄的积雪,自个儿从里面钻了出来。这回肯定是个大冬笋,她在心里默念道。她整个人兴奋起来,身子微微冒汗,一只手下意识地抓起锄头要跑过去挖,但她没料到一脚踩过去脚没踩稳,地面直打滑,她整个人向后倾斜,一屁股塌在地上。她过于激动了,忘了地面很滑溜,屁股狠狠地撞在地上,有什么东西刺到了她的腰,她恍惚听到竹子折断的声音。她坐在地上闭着眼蒙了很久,腰有个地方剧痛难忍,等过了一会,她感到好受些了,才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睁开眼睛,看见地上有一根断了的竹子,一尺长,一指粗。

她发现自己浑身脏兮兮的。她用力拍了拍,黑泥巴沾在身上,拍不掉。

乐极生悲。她想。

真该死。她想。

她在心里骂起她的男人来。她骂他这么狠心,怎么舍得留下她一个人就先走了呢!

她早就知道她男人会先走,最后剩下的只有她一个人。先走的那个人福气好,她曾经很多次对她的男人说过这句话。不过她宁愿他先走,不然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她就是走了,心里头也必定放不下。

她终究是心疼她男人的,因为他真心待她。自从他走后,她时常也会感到凄苦、孤寂,但只要想起以前老头子还在时两个人的亲密时光,她的嘴角就会情不自禁地翘起来,脸也会跟着发烫。他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常常用一种平静柔和的眼神看着她,一言不发。逢到赶集的时候,两个人走十几里路到镇上,只要她的目光在某个地方多停留几秒钟,他就察觉出她的心思来了。虽然家境并不宽裕,但是他舍得在她身上花钱。不管是店铺里新挂上的黑底带花纹的棉袄,还是家里做装饰用的挂画,只要能使她高兴,他都会按照她的意思办。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可是心胸却开阔得很,即使她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他也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若是换成别的男人,又会是怎样的呢?虽然如今男人已经先走了,但只要想起他来,她心底里依然是快活的。假使不是看到王蛮子死在床上十多天还没有亲人来点起烛火接他回家,她对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意。她已经过惯了敬老院里的生活,里面的人都很喜欢她,说她有一副菩萨心肠。

她用一只手撑着腰,试着走一下。还行,还能走动,虽然腰有点痛。她又弯下腰去取地上的锄头,突然感到腰部一阵钻心的刺痛,让人受不了。她只好直着上半个身子慢慢地跪下去,把地上的锄头和篮子拿了起来。

腰使不上劲,这笋今天肯定是挖不成了!她自言自语。

还是算了,小笋就小笋吧,总比空着手去强。她安慰自己道。

她隐约感到内心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自己的腰到底怎么啦!她想,还是先回去看郎中要紧,万一腰伤不行,明天就去不了五弟家了。她沮丧地低着头,开始沿着河边往回走。走路时她感到腰有些抽痛,还好,还能够忍受。一个小时的路程她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她走不快。等到了镇敬老院的大门口时,她感到自己快要瘫倒了。

“帮我去叫院长开门!”她朝里面的傻子喊道。

傻子呆住了的样子,没有看出她的窘态和疲惫,也好像没听见她说的话,只是乐呵呵地咧着嘴笑,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手上挽着的竹篮子里的冬笋。她见到他那副馋嘴的模样,虽然身上依然感到很不舒服,但还是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

“你别光盯着笋子看,去叫院长开门,这不是给你吃的,我用来送人的。”她笑笑说。

“哎呀,春姨回来啦!”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脑袋,终于回过神来了,又愣了一会,才完全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乐颠颠地,翘着屁股一扭一扭地,转身往院长办公室那边去了。

这里的大门都是锁着的,里面的人不请假不可以出来。这是今年新立的规矩,以前不是这样的。敬老院里的老人喜欢四处乱转,有时一晃眼就转到院子外面去了。有的老人出去之后找不到回来的路,院长只好每次带人去找回来。有一次,那正是春耕季节,几个老人跑到外面山头去瞎溜转,这里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延绵不断,站在一个山头上,可以俯视整个山村的春景。对面山上野地里新长出来的草开始发绿,林子里满树抽着嫩芽,春天里的风还有点冷飕飕的,但是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已经有了暖意。山下乡里人家的生活是热腾腾的,这些年到处建起多层小洋楼,水泥晒谷场外立起一围矮矮的护墙,自成一处独立的房舍。里面不仅住着人,还住着狗、猫、鸡鸭鹅、牛,有的还养着兔子。一条连通小城镇之间的公路从下面不远处绕过山腰,时常有车子一路驰来。

后来不知怎么的,几个老人看风景有点迷神了,就从山上下到马路上去了,他们朝着一个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捡路边上有人扔掉的塑料水瓶子,一个个塞在衣兜里。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说镇上有专门的废品店收这种水瓶,一个一毛钱。他们对这个新发现十分感兴趣,立刻行动起来。不过他们没有找到那家废品店,倒把自己给弄丢了,找了一夜的路,也没能找回敬老院。

这些是后来一个跟去了的老头告诉她的,里面许多详情他已经说不大上来。那天她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去,她要洗被子。不过几个老人深夜未归,把院长急坏了,他带着人去找,她也跟着一起去。不过他们没找对路,他们先是漫山遍野地找,后来也上了马路,但是找反了方向,等到回过头来去另外一个方向找时,天差不多亮了。他们报了警,后来是警察把老人们带回来的。

这件事让院长心有余悸,他决定锁铁门,但是又怕把老人们憋坏了。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后来她出了一个主意,说她这两天琢磨着不如把旁边的荒山租过来,反正也是荒着,老人们在上面种些时令瓜果蔬菜,既解了闷,又可以改善伙食。

这个主意不错,院长立刻就采纳了,租地的事情很快谈妥。老人们很欢喜,身上的劲有了地方可使。后来她又建议在敬老院的院子里建猪棚、鸡棚,养些家畜。有的老人喜欢狗,他们还养了几条狗。

老人们都喜欢干活,为了抢活干,有的老人凌晨四点就起床了。摸着黑就去了地里,等其他老人到的时候,他已经翻了好大一块地。她和他们一起干活,发现跟他们相处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开头她并不喜欢这些老人,不是痴,就是傻,有的还有身体残疾。身上也不清爽,一天到晚脏兮兮的,让人看着吃不下饭。她第一次到敬老院去的时候,看见一个老人流着脓鼻涕,不停地拿衣角去揩,却总也擦不干净,为此她恶心得三天没有吃饭,后来她便离开了那里,依旧回到自己的老木屋去过活。

五弟劝她还是到敬老院去的好,至少有口饭吃,病了也不用愁没有钱看病,她顺从了五弟的意思。后来她慢慢地就过惯了,但是她还是不大喜欢这些老人。她真正地乐意跟他们相处,还是后来大家一起干活,她觉得这些人其实都很好,都是心地善良、通情理、很好相处的好人。后来她把这些人当作自己的家人一样照管起来,帮他们洗衣服、被子,有时甚至帮他们洗脸、揩鼻涕。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她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完全无用的。这些老人也乐意跟她在一起,在她面前总是显得很乖顺,愿意听从她的意思。

院长过来了,她挥手跟院长打招呼,院长开了锁,把铁门慢慢推开,一边问她怎么浑身都是泥巴,又帮她从头上拿掉了一根枯草。她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大门敞开了,整个院子的景象迎面而来。两溜整齐的树篱朝前直通到那边院子的尽头,树篱中间是水泥通道,两边是两栋两层楼高的新式砖瓦房。房子外墙贴着米白色瓷砖,屋顶盖着青蓝瓦。瓦上的积雪正在融化,水从瓦上滴下来,映射着太阳光,亮闪闪的直晃她的眼睛。房子看上去还很新,是几年前才建造起来的。

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在宿舍楼二楼,是一间约七八平方米的小屋子,她把它收拾得很整齐。里面摆放着一张木制双人床,床上铺着暖黄色被褥,靠窗前有一个烤火用的火盆,上面盖着一条金黄色毛毯。窗上贴着大红纸窗花,花格子窗帘拉到窗台两边,中间打了一个结。屋子还配有专门的洗手间,但没有淋浴。

她进了屋,把弄脏了的外衣脱下来,换了干净的衣服穿上,又在火盆里烧起了木炭,坐在上头烤了烤。等身子暖和些了,她用手撑着腰去找院长,心里头总是记挂着王蛮子的事情,不免隐隐地感到心绪沉重。

她先去了院长办公室,他不在,后来听一个老人说院长正在厨房里打豆腐,她便去了厨房。她进去的时候,灶膛里正烧起熊熊的大火,锅里白花花的豆浆翻腾着,土灶旁的木桶里腾腾地往外冒热气,院长弓着腰,均匀地把卤水一点点往木桶里倒,一边倒一边轻轻地用勺子往一个方向搅拌。几个老人围在木桶边上巴巴地望着,一会儿豆浆聚结到一块儿,变成了娇嫩的豆腐脑,老人趁着新鲜赶紧从木桶里往白瓷碗舀出一大碗来,端到一边蹲在地上吃——老人们不喜欢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

“啊,春姨来了!刚才听院长说你挖笋回来了,我正打算给你送一碗豆腐脑去呢,又新鲜又热乎,平常很难吃得到。”一个老人见她进屋来,忙站起来说。

他转身走到橱柜里拿过来碗和调羹,然后用木勺子给她舀了一大碗。

“要不要加点白糖?”他问。

“不要了,就这样吃。”她笑着说。

她接了瓷碗,也蹲在地上吃起来。

过了一会,她忍不住问:“今天王蛮子家里来人了没有,老夏?”

“没有,今天又给他们打了电话,还是没有来人。”夏院长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这件事确实让他头疼得很。住在镇敬老院的人是从各个村里来的,敬老院管吃管喝管看病,但是管不了丧事。丧事一定要家里人来办,这是当地风俗。

“没有人接他回去,他的魂留在这里,不得安生,夜里会到处跑的。”她悲戚地说。

王蛮子是横板桥村的,生下来就是弱智儿,一直是他爸妈照料着,没有结婚。他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但是各自成了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住在两间旧木屋里。敬老院刚建好那年,他哥哥就把他送到这里来了,说是比孤单一人待在家里好。他身体一直不错,七十岁不到,看上去颇有精神,和大家相处得也融洽。前一天晚上他还乐呵呵地跟大伙儿说话来着,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要死的迹象,不知道怎么半夜里人就没了。老人走,这原本没有什么,敬老院里每年都会走好几个,只是他的后事让人为难。

“我待会专门跑一趟他家里吧!”夏院长说。

吃完了豆腐脑,她到郎中那里去,她的腰还是有些抽痛。郎中让她脱了外衣、毛线衣,双手搀扶着她趴到床上去检查。她按郎中的意思趴着,头枕在叠起来的一双手上,感到郎中动作轻柔地把她的贴身长内衣稍稍往上扯了两下,手便停住了不动,然后听到郎中语气紧张地说:“怎么回事?有根竹子插在里面,断了!还在流血。”

她想起地上那根断了的竹子,大概就是它了。

“要不要紧?”她着急地问。她担心的还是明天能不能去帮工的问题。

“不行,你这个得去医院。我先给你做个简单的处理吧。”郎中语气肯定地说。

郎中细心地为她给伤口消毒,拿了干净的纱布来压住伤口止血,再用医药胶布固定住。

“还要去医院?”她疑惑地问。

“你这个一定要去医院。”郎中的口气容不得商量。

她不乐愿去医院,但郎中担心如果伤口处理不好,有竹屑残留在里面,伤口会发炎流脓,以后就更麻烦了,又耐心地劝她说只要把伤口清理干净了好起来很快。

郎中打电话给夏院长,把她腰受伤的事情说了,院长说马上过来,让他们等他一下,他正在王蛮子村里呢。过了一会儿,夏院长开着一辆二手货车过来了,三个人急忙到镇医院。医生细致地检查了她的伤口,为她安排一间单独的小手术室,给她局部打了麻药,她便感觉不到痛了。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医生把断了的竹子取出来了,然后不断有竹屑掉出来,最终挖出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竹屑。医生一边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一边轻声跟她说话,听说她是在山上挖冬笋摔了一跤弄伤的,关切地说:“老人家还是不要上山的好。”又说,老人最怕摔跤了,一不小心就是骨折、挫伤。

“还是拍个片吧,老人家。”伤口包扎完后,医生有些担忧地说。

她被医生的话吓到了,没有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医生给她开了检查单,又嘱咐护士领她去做检查。她此刻心里有点害怕,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骨折,那就麻烦大了。半个小时后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有轻微的腰椎压缩性骨折,得好好养着才行,然后细细嘱咐她卧床休息,不要下地,又给她开了药。她焦急地问,要卧床多久才能好?我明天还要去帮工。医生一听马上急了,反问道,帮工?帮什么工?要绝对卧床,老人家,弄不好就残废了。养病要紧,三个月之后再来做检查。医生怕她听不明白,又反复叮嘱她。

从医院里出来,郎中说他要到镇上办点事,让夏院长带着她先走。他们两人只好先走一步,路上她问夏院长王蛮子家里松没松口,夏院长说,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他们也有难处,就葬在敬老院旁边吧,有我们守着,他也不会太孤单。

院长说得没错,王蛮子葬在这里,至少还有这些老人陪着,可是她还是觉得他应该回家下葬。

“他的棺材事先没准备好,明天把敬老院的猪卖掉两头,买副棺材回来吧。”她说。

夏院长说好。又说她总是考虑周全。

她不作声,她感到没有力气,好像在一瞬间,她浑身的力气被什么东西抽尽了似的,以至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想到王蛮子,想到自己。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幽幽地低声说:“我的棺材已经准备好了,放在我五弟家。”

“你打算得挺早。”

“我的寿衣、寿鞋,也都做好了。什么都是齐备的。”

“你想得真周全。”

“坟地我也选好了。”

“哦!”

“连烧的纸钱,我都准备好了。”

“连纸钱都备上了?”

“什么都事先准备好,到时就不会太麻烦人。”

“你很会替人着想。”

“我要是死了,你就去找我五弟,他答应过我的,帮我办丧事。”

“就是你说要去帮工的那个五弟?”

“就是他,不会有别人了。”

“他应该靠得住吧!”

“肯定没问题的,我明天去他家帮工,会再跟他说说。”

“你真要去帮工?还是先把病养好了,再跟他说也不迟。”

她又沉默,她知道他说得对,可是她还是想好了明天要去帮工。

第二天她早早起来了,收拾妥当,然后打了一个电话给她五弟。她估摸着五弟今天肯定要到镇上买些新鲜菜,她想图个方便,让五弟到时稍带她上去。敬老院不远就是大路,五弟的车要经过这里。她现在腰痛不适,要走十几里路,确实感到为难。

电话接通了。是五弟的声音。

“你今天要到镇上来买菜么?我今天过来,你到时来接一下我。”她说。

“哦,过来有什么事么?”她五弟轻声地问。

“不是说好我过来帮忙的吗?”她不解地说。

“帮什么忙?家里没什么事要帮忙啊?”她五弟诧异地问。

“你说明天要进屋办酒啊,我过来给你帮工呀!”她有些急了。

“哦……瞧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孩子们都说没空回家,这酒就不办了,前两天我就进了新屋了。”她听到五弟停了一下。“办酒这事太累人了,不办就不办吧,也省得你再跑一趟,大冬天的怕得风寒。”五弟依然是那么关心她。

“啊!……”

她一时慌了神,不知该怎么搭话,过了一会她才想起冬笋来。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赶紧抓紧了它,她想着,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五弟家,跟他说说。

“哦,哦,我昨天到山上挖了几个冬笋,我给你送过来吧。很新鲜。”她忙说。

“冬笋?你自己留着吃吧。不用这么客气!老是惦记着我们,我买了不少放在家里呢!”五弟体贴地说。

“啊!嗯……”她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到一根新的救命稻草,但是没有找到,她听到那边问还有事吗?

呃呃,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啥事我就挂了啊?有人找我帮忙去网鱼,在等我呢!她五弟说,他一直是个热心肠。

她又呃呃了两声,接着听到电话那边挂断了。

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把电话放下了。她转头看见墙角堆放着的冬笋,太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明晃晃地映在它们身上,发出耀眼的金黄色光芒,在它们的背景深处,拉长了一团黑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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