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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树

2015-11-14中篇小说闭门才子

广西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强子女儿

中篇小说·闭门才子 / 著

罗重焕死的头七,一把邪火将小花园烧掉了一个角,种了十多年的五棵大蒲葵树被烧了个片叶无存。

那是十月里的一个下午,天气干燥得连微小的浮尘都极不安分,在空中密密匝匝地游荡着,稍不留神就会相互撞出火花似的。院子寂静得令人不安,偶尔听见街角传来一两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平时对面市场里小贩们喧闹的吆喝声荡然无存。我午睡醒来,喉咙干得像皲裂许久的土地,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一场暴雨的浇灌。起身倒水时,看到窗前飘过一缕青烟,紧接着是一闪一闪的火星儿。以为是梦境,待灌下一杯冷水后才确信看到的是真的。我打了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向正对面居民楼望去,二层楼梯口上的露台一如前几天,白得瘆人,没什么异常。再顺着露台垂直向上望去,六楼半隐着身体的影子正独自地探头张望。看到这个黑影,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只要楼下不是在烧罗重焕的衣物,管他什么火都不打紧。

心稍安下来,我推窗俯身往下看,火苗已蹿得老高。楼下,一对母女正在刮干草和枯枝往火堆里送,花园东边一角的草坪已经被清理出一大片,晴空下的火苗噼里啪啦地烧得好不欢快!我看到她们手中拿着耕种用的锄头和铁铲,便一下全明白了。心情越加沉闷起来,嘴巴却没能把住门,我转身朝屋内正在“斗地主”的李开云说:“你过来看,人家这是要刀耕火种呀!也不怕火烧着旁边那些树,这可是小院的花园啊!”

李开云应声而来,却语气重重地训了我一句:“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连怎么说话也学不会?嗓子扯这么大,也不怕人家听见!”

“这是花园!不是他们自留地!火这么烧会连着那几棵大树的!你不敢说是吧!我还真不怕,偏要说!”我气愤得不行,不禁扯起嗓门来。

“那又怎么样?这是我们单位的房子,你少管闲事!”李开云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沉闷还要冷峻,他认定楼下的人已听到我的叫嚣,于是腾出右手用力地捏住我的手臂,要拖回屋内。就在拉扯之间,火苗“嗖”地蹿到一棵大蒲葵树上并迅速燃烧起来,又在一眨眼的工夫往另一棵树上蹭去……

我当即就愣住了,此时并没有风啊!一丁点也没有!可是,火是怎么从一棵树蹿上另一棵间隔并不算近的树的呢?我直直地盯着那棵最先被烧着的大蒲葵,它的叶子自生长的那天起就没脱落过,积得很厚很厚。叶子自身的厚重,加上密密的一层又一层,火一着了就停不下来。这个棒形的长长火团放纵地燃烧着,烧得那么旺,那么痛……自随夫来到这个单位小院一住就是十年,花园里的这几棵蒲葵与我们日日守望,只要推窗向外望总看到它们繁茂的身姿,与时光一起与日俱增的情结便上了心头,化解不开。

可惜了这几棵大树啊!十年的岁月不过一把火,烧的是树,毁的恐怕还有婚姻吧!心头尽是忧郁,感觉不到李开云何时松开了手。其实,我是多希望他能有哪怕是一丁点的心灵感应,拍下这一幕以作为肇事者的罪证,可他却放下一直揣在手上的平板电脑。不容多想,五棵大蒲葵像是中了魔咒一般全都着了火,火势猛烈异常,映红了整个小院。

“妈妈,你们去扑火啊!快去呀!”女儿急切的话,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

“来不及了!蒲葵树尖上的嫩叶都被烧蔫了,再扑火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绝望地应,咬着牙告诫自己断然不能多管闲事!

就这样,我在五楼居高临下,看着那家的丈夫拎着个水桶往火源边狂奔。那刚刚还在谋划着开荒耕种的母女早已乱成一团,像无头苍蝇般不知所措。站在离那五棵大蒲葵树不到五米开外的窗台上,两眼定定地看着熊熊大火把枯的黄的绿的叶子一张不留地烧了个透,心口被这上蹿下跳的火苗烙得生痛生痛,而脚像长了钉,挪动不开。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火呢!多少人躲在彼此看不见的角落里隔火观望呢!

“烧吧!让这火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呐喊着,那是一种近乎悲壮的痛快!

“妈妈,你确定不去扑火吗?”女儿靠近我,再次细声询问,带着说不出来的失望。

李开云默不作声,我也一声不吭,只用眼角的余光向李开云射去。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越烧越大的火势,完全一副旁观者的样子。我刚刚还强硬的心有些动摇了,或许我应该往楼下泼几盆水,也许可以保住蒲葵树那正在被烤焦的几张嫩叶,但是它们能活下来么?十有八九是不能了。倘不能,何必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何必为此再引来一场争吵?何必多管闲事?各种想法在脑子里争斗的同时,那自下而上的火舌一边贪婪地舐着树干,一边在灰蒙蒙的阳光下耀武扬威,嘲讽着世俗中人。

李开云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听声音是同住一栋楼的刘振兴打来的,问他在不在家,看没看到花园的大火,要不要去救。李开云只是简洁地说没法救,来不及了。又过了一两分钟,刘振兴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下了楼,小跑着去和那一家子一起救火。而此时,离火灾现场十余米的门卫值班室里,陈科长正惘然地走出来仰头看天,待发现了花园里的火情之后,又不急不忙地赶去……然而,烈火只持续了三五分钟,不劳众人费神去扑已渐渐熄灭。周遭那些枯枝败叶全烧了个精光,只有青绿粗壮的树枝一时还燃不起,小花园浓烟四起。

母女俩有一盆没一盆地泼着水,男人们则拉着细小的水管往火灰处浇灌,似乎还在谈论着起火原因。五棵大蒲葵树下,刚被大火烧过的地方堆积着厚厚的草灰,之前的草坪赤裸着黑色的泥土,这是肥沃的颜色。我冷笑,他们这些动作或许是象征性,仅仅是表现给自己看的吧!这样交代起来比较容易,求心安而已。不是吗?在确认火彻底熄灭之后,在刘振兴和陈科长离开之后,那原先计划着要开垦一块菜园的一家子随即把水管拉到停在不远处的车子上,若无其事地清洗起自家的汽车来。

我把这一切尽收眼底,随时可以为大蒲葵树作证。可是,李开云却小声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这正是天意。这么大的一场火,罗重焕的魂魄怕是不敢在这个院子里停留了吧!”

李开云像是自言自语,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落到了我的心里。

罗重焕是跳楼死的,据说是在午夜时分,无人亲眼看见经过。

李开云说那晚他睡得很不安稳,半夜里曾听到东西坠地的声音,像有人往楼下扔垃圾的那种声响。但和罗重焕同一栋楼的老王夫妇否认了这个说法,他们说动静很大的,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突然一阵大风把敞开的门“砰”的一声弹上,沉闷得令人心惊肉跳。在夜深人静之时,这声音确实非常吓人的,我能想象得出来。老王很正色地说,一改平时诙谐的语调。他说他们有夜里起来喝水的习惯,那声音就是刚要起来时听到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他看了手机的。只是,当时并不知道是坠楼,在此之前有人大喊了一声,他们还骂说谁得了神经病。

罗重焕还真得过精神病。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喜欢本单位一个姓谢的姑娘,两人还确立了恋爱关系。后来不知何故,两人分了手,谢姑娘迅速地和一位医生处了对象。再后来,听说罗重焕一直郁郁寡欢,最后还被家人送到精神病院治疗。有一次闲聊,刘振兴对李开云说,幸亏谢姑娘没跟罗重焕,不然这会儿守寡的就是她了。李开云不置可否,说如果他们不分手,说不定后面的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呢,说不定两人很幸福地生活着。刘振兴点点头,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

关于罗重焕的死,众说纷纭。不过,大家都不曾在公开场合说过,只是私下朋友聚会喝几杯时偶尔聊起。这就是大单位,里面的水深得很呢!谁也掀不起大风浪,借个胆也不敢掀。而这个大单位里的小住宅区便是一口深潭,任再大风雨也搅不到底,总像镜一样以宁静面目示人。

一个周末的晚上,老王邀请我们几个平时比较要好的家庭一起聚聚。这是罗重焕死后,我第一次到对面楼做客。虽然老王家和罗重焕并不在同一个楼道里,但我心里还是发怵的。酒过三巡,孩子们也都吃饱饭玩去了,只有一圈大人还围着桌子闲聊。在一个静默的空隙,杨部长很突兀地说了一句:“昨晚做了个梦,罗重焕拿着几张发票要我给签字报销。他穿着白衣黑裤,真真切切地站在我旁边,还说杨部长好久不见了,脸都还是笑的,像以前。你们不知道,我真的吓出一身冷汗,就这么给吓醒的!”

“嘿嘿!我已经好多个晚上没出去打麻将,还以为只有我后怕呢!”老王笑笑,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再低下头狠狠地把烟头掐灭。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只有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在雾里时隐时现,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老王笑的时候,李开云也在笑,但与老王“嘿嘿”的笑不同,他是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笑,很淡,无深意,直白的。

“杨部长,是不是他还遗留有旧账你没给报?”李开云问道。

“应该没有,有也想不起了。”杨部长深思了一会,说。

“要说这个罗重焕,性格脾气都挺好的,见人交谈也常带着笑脸,算是个开朗的人。若不是曾经被你这个顶头上司刁难过,也不会这么惦记着啊!”李开云说,但这话就有点较真了,不就是一个梦吗?

“你开玩笑!谁不知道单位里的人都有些来路呢?我哪里敢轻易去刁难人啊!真是活见鬼了!”杨部长端起酒杯,自顾自地独饮了一杯,接着讪讪地说,“说句实话,也不是真怕这种事儿,反倒是很怕碰上他的老父亲,我现在不敢上楼顶了。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位老人家没事儿总在上面来回转个不停,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似的,东看看,西望望。特别是往二楼露台张望的神情,真怕他一下子想不开,也……你们说这个罗重焕,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就能跳下去呢?”

这一问,大家都答不上话来,围着桌子的这一圈人都不是罗重焕推心置腹的朋友,充其量只是比较熟悉的同事而已,私下里并没有太多交集。听说公安局刑侦大队的警察来调查此事时,问保卫科的陈科长死者住的是哪层哪间,陈科长居然答不上来。这个住宅区不大,只是单位其中的一个而已,总共也就五六十个住户。小院子不大,但各有各的小圈子,平时见面无非也就点头而过,谁会无事登门?在大一些的城市,如果不是同一个单位,说不定连对门的邻居也不认识呢。

杨部长刚才所说的话,让我毛骨悚然,脑海里立即浮现一个黑影,小花园火灾时也闪现了的。自罗重焕死后,我每次拉开窗帘总能看到那个隐着半个身子的黑影,若是看不到反而有些忧心。他蹒跚地从对面的楼道里反反复复地上上下下,每上或每下一层都会向二楼那刷得惨白的露台深沉地俯视,那是罗重焕坠亡的地方。露台早已被刷得雪白,所有痕迹亦被清洗干净,他要找寻些什么?影子无声无息地来来回回,总是把身体紧贴着墙壁,估计是想藏匿于人们的视线中,却又无意惊扰了他人的心绪。我在想,罗重焕的灵魂定是无处安放的,应该就像空气一样飘浮在二楼之上顶楼之下。所以,影子才如此执着地来回追逐着,要与另一个世界的人对话,要问为什么。

如杨部长一样,我也很不能理解,一个三十出头的壮汉,怎能抛妻弃女,视两鬓斑白的老父于不顾,就这么纵身一跳?是醉酒时的一念之间,还是蓄谋已久?他有房子,有稳定的工作,还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事呢?那样的大单位,要混沌无为地过也容易,即便再努力也未必见得有前途,现实社会也大多如此。我想,那个如影相伴的老人是否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是否在脚下一步一步地丈量每一级楼梯的高度,要计算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如杨部长一样,我也害怕看到那个微微驼背的影子,那个不时往二楼露台久久凝望的影子,怕出现任何一种万一……

罗重焕家里的灯每晚都亮着,这与同一个楼道自下而上大片大片的黑很是不谐调。幸亏,我还只是住在对面,隔着一个小花园的距离,倘若在同一个楼道,如何是好?

“那边楼道有一大半的房子都空着了,外面还有二套房的都暂时搬走了,没有的只好硬着头皮住着。”老王的老婆像读懂了我的心思,打破了大家长时间的沉寂,“罗重焕跳楼的第二天早晨,二楼的梁奶奶早起浇花时看到露台上的尸体,吓得是手足无措啊!你说平时这么见过世面的老人,居然一个星期没敢出门,那场景得有多惨!”

“咦!她当真看到了?”我又问了一句。

“可不!”老王老婆肯定地回答,她是个非常慎重的人,一如她的职业。

“哦!”我应了一声。这个梁奶奶,我是不大喜欢。她并不算老,也就年过六十的样子。她长得很壮很魁梧,嗓门和气势都能压倒众人。说起来,就是她带的头把花园西角整出了一个菜园子,原先的花花草草全被倒腾一空,变成了一行行萝卜青菜。从此,一家人的青菜钱给省了下来了,菜园子还慢慢地向花园中心扩展。梁奶奶的眉骨儿都舒展开了,活儿干得好不带劲。想不到,这样的事儿没一个人来管!这个头儿带得可不得了,梁奶奶那绿油油的时令青菜儿不知令多少人眼馋,在菜园子播种下第二批种子之后,原本还在观望中的人坐不住了。花园南面的一角迅速被三两个老太太瓜分一空,都是进城来带孙儿孙女做做饭的,都是一天不闻泥巴味就睡不踏实的。一辈子种庄稼,她们的理儿还挺简单朴实,与其种些个花花草草不能摘不能吃,不如种个白菜种个青瓜,一样是搞绿化,还能欣赏。

按说,我也挺能理解这些从乡下来的老人,他们年纪大了也没退休金,更没别的收入来源,只能靠子女养着。虽说子女在大单位工作,但是如果只是基层普通职工,那工资也只是勉强够生活所需。若还要赡养家里的二老,日子定然是过得捉襟见肘的了。老人闲不住,家里经济又不宽裕,只能想些别的活路。不过,梁奶奶与其他老人不同,她的子女物质条件方面要好得多了,家里的车子就二十多万,全部现款买下的。当然,还有另一类,像我婆婆是有退休金的人,也爱种菜。她来和我们小住时也在楼顶上用些个茶盘和废塑料桶什么的,种些个葱啊蒜啊,能省则省,老一辈都这样。只不过,小花园就这么改造成菜园子,哪天谁要在空地随意画个圈就成了自家的停车位,阿公任个人喜好更名为阿私,岂不是乱了套?

老王老婆曾经找杨部长夫人与我商量过,计划着大家联合起来把东面的草坪给围上,圈养些鸡和鸭。这想法经她说出,一幅篱笆墙里鸡飞鸭叫的场面立刻在脑海里鲜活起来,真要靠这些发家致富吗?杨部长夫人始终保持中立,说如果大家立意要干,算她一份。我拿不准主意,想着咱们这三家虽不富裕倒也不差这几个菜钱,而且养个孩子就累得够呛的了,还要养其他只会等吃的动物?再说了,家里的男人在单位里还挂着点职务,倘若上面查办起来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老王老婆以为我不敢,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死也早有垫背的了,你也不像是个怕事的主呀!我支吾着,说这也不是怕不怕的,咱们都是要上班又要顾家的人,养这些个东西能侍候得过来吗?哪承想,我们仨还没合计成,已有人先下手为强了!人家那母女俩的一把火,烧得是多壮观!

我问过李开云,我问那火有人被处罚吗,那五棵大蒲葵树要怎么个赔法。李开云从没正面回答过,只一字一顿地警告:“你少管闲事!”

好吧!且不管这些闲事,试想梁奶奶撞尸时的景象,心里竟然有几分暗爽。这感觉刚涌上心头,我立刻鄙视起自己来,我的灵魂何止丑恶,对死者更是大不敬!鄙视归鄙视,那暗爽是真实的。顺带的,这情景还不由自主地在眼前一幕幕地铺陈开来:那个天色还没有亮通透的清晨,梁奶奶像平时一样早起浇花,楼下正是她悉心照料的菜园,此时的蔬菜正在露珠中伸展着,多么舒坦的早晨!突然的,梁奶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紧挨着她家阳台的楼道露台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是这样的吧!应该就是这样的了!我实在是不敢再幻想下去。无端的,我异常厌恶起自己被强迫症克制住的想象力来,此时从脚到手一阵发冷,鸡皮疙瘩遍布全身。

“不止梁奶奶,石老大的女儿也看到了。”老王老婆又接着丢来一个重磅炸药,立刻把我给炸懵了。

“啊!”我的心猛地收缩。在罗重焕亡故的次日,我曾和李开云统一口径,在女儿面前绝口不提此事,不制造不安氛围。小花园是孩子们的乐园,虽然西边一角紧挨着出事的那个楼道,不知者无畏啊!

“那是早上上学的时候,石老大的女儿先下楼,看到二楼露台的人就当场傻住了,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走在后面的石老大还冲她发脾气,说都要迟到了还磨蹭些什么!他女儿就是站着不动,眼睛一眨也不能眨,僵硬得像尊小石像。石老大过去扯了扯女儿,孩子动也不能动。后来,他终于察觉到有些诡异了,于是顺着女儿那呆滞空洞的目光看去,真是……哎!这孩子真是太不凑巧,这一幕还能不能从记忆里抹掉啊!想是不能了。”

“孩子们呢?都去哪了?”我原本已是如坐针毡,突然“嗖”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慌慌张张地问众人。

“都在楼下玩呢!”杨部长疑惑地看着我,奇怪这个毫无预兆的反应。

“李开云,我们回家。”我的声音变得沙哑,“快走快走,女儿没带钥匙!”李开云应声而起,这很反常。没来得及告别,我们急急忙忙下楼。楼道里有两层的路灯坏了,上下楼层昏暗的光在台阶和墙上浸染出一个个微弱的光圈,显得斑驳陆离。我刹住急匆匆的脚步,感觉到身体有些失重,双腿明显乏力,生怕双脚随时会踩空。

“李开云。”在模糊的视角和混乱的思绪中,我轻叫一声。

“在呢。”李开云沉着地应答,并快走两步与我并行,把一只手搭在我身上。我的心稍稍安稳下来,但仍是恐惧,说不出的恐惧。老王老婆说过,她值夜班回来上楼梯都怕,老觉得身后阴森森的,心慌得很。我还取笑过她,笑她还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呢!一个时时跟活人死人打交道的人。她解释,病死、自然死亡和非正常死亡给人的感受是很不一样的,自然死亡的人很平静很安详,那只是一个生命的轮回,从哪里来就会回到哪里去。病死的人会挣扎,总有些不甘心,在医院里是要救护的对象,虽然尽各种医疗手段也无法挽留,可这也不违背生命的本源,生老病死是永恒的规律。但是,非正常死亡就很难理解了,无论何种死法都会格外诡异,总有些破解不了的东西,像谜团,像密码。人应该顺应自然,完完整整地走完自己的一生,最后尘归尘土归土,灵魂就此安息。

各种杂念涌上心头,形形色色的场景和脸谱纷至沓来,让我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在下最后一个台阶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我的双腿之间。这种突然而至的陌生触感,使得毫无察觉的我顿时双眼发黑,膝盖软软地往下倒去……

“是门卫养的狗。”李开云及时地把我拦腰抱住,然后大声地呵斥,狗闻声跑掉了,不见踪影。我回神定睛,仍让李开云这么轻揽着腰继续往前走,刚才瞬间空白的脑袋也一点点恢复了记忆。我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内心忐忑不安。

“我在这呢!妈妈!”女儿从花园的暗处跑了过来,后面蹦蹦跳跳地跟着几个小伙伴。

“回家去吧!大人们都在家等着呢!”我冲着孩子们挥挥手,目送孩子们散开之后才牵过女儿的手。小手很冷,还有些湿润,袖口也湿漉漉的。来不及询问,女儿已仰起小脸孔问我:“妈妈,你说五棵大蒲葵树还能活过来吗?”

“唉!如果这是在春天,或者这时连续下几场雨,倒还是有希望的。可是,天也太干燥了,哪可能会下雨哦!”我叹着气,女儿和那几个小伙伴正是从树底下跑出来的,定是在里面玩捉迷藏,可这衣服怎么湿的呢?我侧身望向花园东角,那五棵大蒲葵树在微弱的路灯中光秃秃地直立着,几条长长的影子像一把把利剑划过我们行走的路面,像是要强行控诉。我惶恐,我也是个有罪之人,罪孽深重!

“妈妈,我好希望大蒲葵树能活过来!我是跟着它们一块儿长大的。”女儿再次扬起那天真无邪的小脸,然后扒下李开云还停留在我腰际的手,问他,“爸爸,你们单位还会在小花园里种上小树苗,再铺上草坪吗?”

“我不知道。”李开云老老实实地回答,把女儿无限的希望掐灭。

久旱成灾,粉尘继续遮天蔽日,楼下的五棵大蒲葵树没有一点生机,烧成焦黑色的躯干像几根刺一样扎在视线中,只要推开窗,眼就会痛。似乎是干燥使得情绪变得浮躁,总有人急不可待地要跟这个世界做个了断。

入夜,万家灯火悄然亮起时,我接到了公安局网监科韦警官的电话。她说我们的论坛上出现一个跳楼的帖子,里有血腥的图片,让我马上安排人处理掉。我挂了电话,再打给值班的强子,一边快速地打开电脑登录论坛,飞快地浏览民生版密密麻麻的主题帖。顷刻,韦警官所说的帖子闯入眼中:丽景时代有人从高楼跳下,当即丧命街头。图片敏感区域已被强子神速地打了马赛克,但依稀能看见惨状。帖子发布不到半个小时,在线网友跟帖已过四页,事情大致是一名少妇疑丈夫出轨,从十七层高楼凌空跳下。死者有两岁多的女儿,罗重焕也有一个两岁多的女儿。但直至今日,罗重焕的死因仍是个解不开的谜。

抑郁,胸口闷得厉害,我关了电脑。我胡乱地洗了个澡,然后倒头睡去。

迷糊中,总感觉床边站着一个人,他的脸不停地变换角度,像罗重焕,又不像。我睁开眼,并不见人。再次闭上眼睛,没多久又出现对面污迹斑斑的露台,七八个人正合力抬一具尸体……索性的,我连眼睛也不合上了,就不信累得不行时不会睡过去。但是,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今晚那个少妇跳楼的画面,她的母亲抱着她的尸体大哭的画面……我精疲力竭,已经连续十天了!整整在半梦半醒中度过了十个漫漫长夜!我躺在床上悲伤地祷告,请求那法力无边的佛啊,给我片刻安眠!

女儿扑过来,整个人趴在我身上,一只手伸到我的额头上摸了摸,问:“妈妈,你生病了吗?”

我摇摇头,回答说没有,只是太累了想早点休息。李开云走到床边,就在刚才幻觉中那个人站立的地方,他也伸手摸我的额头,我实在没力气理会他了。我闭上眼睛,想趁着这两人都在旁边时快快睡着,可是这又怎么可能?李开云似有某种感应,他搓了搓双手,笑着向床上躺着不动和趴着不动的两个人说:“要不,今晚我和你们一起睡?”

女儿不明其中缘由,直接拒绝了,说床太小了,挤不下。李开云说,要不我们都去大床一起睡吧?我想也没想,便断然拒绝了。我们的主卧在西面,与罗重焕家隔着一个小花园的距离,也就是五十余米。距离之近,使得我们彻底失去了安全感,也使得李开云失去了独占大床的美好睡眠,他搬到了另一个小房间,紧挨着我们这间,是婆婆来时住的。这样,主卧空闲了,变成了起居室,大床上丢满一家三口的衣物。

和女儿说些小故事,最后迷迷糊糊地睡去。这一觉并不踏实。半夜里,又突然惊醒,摸索着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与之前每次醒来的时间一致,也正是罗重焕坠亡的时刻,分秒无差!

我再也不想在惶恐不安和辗转反侧中等待天明了,我受够了诡异的黑暗,受够了反反复复的幻觉。一时的恼怒给我壮了胆,夜里憋着尿都不敢起来的我重重地起了床,又拖沓着脚步走进李开云的房间,钻进他温暖的被窝里。我背对着李开云,说怕,睡不着。李开云没睡熟,一把把我抱住,说有什么可怕的?我翻过身,脸对着他的脸,问:“你不怕吗?要是不怕为什么不在主卧睡了?”

李开云轻轻地推了推,让我平躺着,随后才应:“没什么值得怕的,人都会随着年龄经历和见证一些事,躲也躲不掉的。死去了的人,只不过是没有了呼吸的肉身,每个人的灵魂和躯体都有最终的归宿,这是安排好了的,无法逆转。我不睡那边,是夜里总有些嘈杂声,容易醒来。”

“你真不怕?”我追问。

“不怕。”李开云说。

“你没见到尸体,所以你不怕。”我幽怨地说。

“睡吧!”李开云没有继续,而是拍了拍我的手,还用下巴的胡楂蹭了蹭我的脸。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天气有些阴沉,在窗前向外眺望的女儿惊叫,让我快快过去。

我的神经处于脆弱敏感时期,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心脏吓得一惊一乍的。听到呼叫,我几乎是拉链还没来得及拉就提着裤头冲了过去,心里还揪心跑慢了半分半秒,怕她看到不该看的。我慌张地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小院还是那个凌乱得不能再凌乱的小院,一小片一小片划分不规则的菜地包围着两角的小花园像个刻意装扮又混搭纷乱的村姑,而火烧过的地方犹如额头上欲遮不能的结了疤的伤口,让人想怜又恨。

我不明白女儿惊叫的原因,茫然地问她。女儿说,妈妈你好笨,你没看到大蒲葵树顶顶上的芯芯变绿了吗?我定睛一看,树冠上确实有点绿,几张发蔫的叶子低垂着,比前几天更枯了。女儿再问,是不是大蒲葵树活过来了?我犹豫着说,好像火烧之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吧!树冠是生的,水分比较大,没被烧黑而已。女儿嘟起小嘴,不满地说不是不是,反正大蒲葵树活过来了!我想它们是活过来了!

“妈妈,如果这火是你烧起来的,你会怎么样?”女儿还在纠结,问我。

“我不可能放火。”我正色回答。

“我是说如果。”女儿提醒。

“没有如果。”我不耐烦了。

“如果是你,请认真回答!”女儿也不耐烦了。看在时间很紧张,再纠缠下去就要迟到的份上,我只得认真回答:“我会立即种上几棵小蒲葵树,再把被烧掉的草坪重新铺上,尽可能恢复原样。”

“我和你想的一样,妈妈!”女儿轻快地说。

上学离家时,女儿特别快活,她轻快地追逐着爸爸的脚步,还不时回头招呼我快快跟上。等我们三人并排时,她抓住我们的手煞有介事地说:“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而我的幸福感只持续了一会儿,确切地说是从家门口到公司的这一段路上而已。

到公司,看到强子正站在座位前给相机换镜头,那顶标志性的帽子已端正地戴在头上,一副马上外出的阵势。我问他,又有情况?他闷闷地嗯了一声,下巴朝电脑努了努,示意我看显示屏。我走近,屏幕里显示的是一张惊心动魄的图片:一名上身穿浅紫色短袖衬衣、下身穿黑色西装短裤,盘上发髻的中年妇女正赤着脚站在楼顶的边缘,脚后跟已有两寸踩空。看不清表情,她背向而站,触目惊心!没有看文字,我已猜出个大概,又有人要跳楼了。

强子装好镜头,边装包边例行公事般地对我说:“就在对面的明珠花园,这女的从六点多一直站到现在,我去看看情况。”

我应允,让他先去,我可能随后也去。

强子带着装备匆匆走了。我坐到他的座位上,拖着鼠标从头到尾浏览这个帖子。此妇女是一家早餐店的老板娘,独自经营了十多年,育有两个孩子。因成天忙着照料生意,家庭有时无法顾及,一直有些矛盾。老公怀疑她在外面有人,虽然生意是她一人打理,但经济大权却是老公掌控着。她自认为自己把半生精力都扑在赚钱上,想着让家人过得更好,而他们对她感情上的猜疑和经济上的约束,让她心灰意懒,于是想轻生。

浏览完毕,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想着这位正欲跳楼的女人和昨晚纵身一跳而亡命的少妇,又乃至早些时候离世的罗重焕,思绪陷入深深的泥潭之中。死是终结,还是解脱?是一了百了,还是无绝期的痛与恨?我没有答案。但我想,即便在情感上受到了重重的创伤,就应该用这样的方式让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去承受这种刻骨铭心的悲痛吗?罗重焕老父亲蹒跚的影子,少妇的母亲趴在地上抱尸时悲号至昏厥的一幕,让陌生人如我也不禁怆然泪下。我还是个间接受害者,我的精神又何尝没受到创伤?向谁追讨去?诚然,我为活着的人惋惜甚于逝者,对生命强行的休止不管是对自己还是他人都是最不负责的行为。

晨若昏,天色暗淡无光,随后还飘起了毛毛细雨。困顿不得其解,我心神不宁地推窗向外眺望,一栋栋高楼大厦散落于城市之腹,在迷蒙的雨丝下显得格外高冷,似乎有意隐藏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视线的尽头,一座座青黛的山巍然屹立,忠诚地守护着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切秘密。

雨丝越来越密,我担忧那个站在八楼之顶的边缘的中年女人,也想去给强子送把伞。于是,我穿过一条马路,到明珠花园里寻找那栋楼房。

那栋八层的楼房前面是一块长方形的绿地,上面种有草坪和几棵小树,小树细细的树枝上挂着几片绿叶,看起来像营养不良的孩子。围观的人打着伞,也有在四周屋檐下躲雨的。把帽沿压得很低的强子就隐藏在屋檐一角,他抓着相机的手随意地下垂,另一只手捏着烟。因消防队在现场拉起了警戒线,大家只能在绿地外远远地站着,神情紧张地注视着楼顶上的人。楼顶上,在护墙之外狭长的边缘上,女人身体僵直,双脚紧紧并拢。她不停地说着话,像是自言自语,我听不清楚。那光着的两只脚丫已有一半凌空在外,她的双手不时捧着脸,又不时交叉在胸口。对面护墙内,是一个打着伞并向她伸出大手的中年男人,他的身边是两个悲伤的少年,还有一个年纪较长的一直在哭泣的妇女。在到来之前,已经有人拍下这个情景并发到论坛上,注明那几个人分别是跳楼者的老公、两个儿子和她的姐姐。

女人背朝楼外,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她的体型保持良好,从穿着和站立的姿态以及那样的一个位置,像极了跳板上刚刚做完深呼吸即将往下跳的跳水运动员。她双目平视,并不理会男人向她伸出的那只手,也可能是这只手让她变得焦躁不安,她开始用脚尖在护墙墙沿边上来回行走。若非此时此景,我定会认为这是在拍戏,而作为主角的这个女人定是特技演员,她对危险熟视无睹,竟然走得很平稳。但是,她的每一个小小步伐都牵动着人心,所有人都着实地为她捏了一把冷汗,并祈祷着即使一不小心坠落下来,也要稳稳地落在救生气垫上。我知道,在这一刻谁也不会有杂念,只愿轻生者能回心转意。我还知道,随着那走在心尖上的脚步,正下方十多名消防队员紧张地挪动那庞大而沉重的救生气垫,以防随时发生的万一。

雨越下越大,滂沱而下的雨水把女人的发髻和衣衫淋湿透。十月的雨带着微寒,我揪着已卡在咽喉上的心,生怕她一个微微的颤抖就会出现意外。这时,小区物业搬来一把较大的太阳伞,要给女人遮雨。但是,女人强烈地反对,她情绪激动地叫喊起来,搬伞的人没敢再上前靠近。

此时,女人已经在楼顶护墙外站了四个小时,她的意识似乎开始变得恍惚,身体逐渐失去平衡。她仍在不停地讲话,踮起的脚尖在护墙墙沿移动不止。护墙内,女人的丈夫、姐姐及两个儿子被巨大的危险震慑了,他们丢下伞跪在地上,哭着哀求她向他们走过去。或许体谅来得太迟了,这一刻痛彻心扉的呼唤终是换不了一个回心转意,她似是听不到,径直行走着。围观的人幽幽地叹着气,也有些年老的垂下头抹起了眼泪,预感到这人间悲剧注定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降临了。

强子掷下烟头,用脚狠狠地踩了踩,之后把相机举至眼前,镜头对准楼顶上的女人。伞下,我闭上眼睛,任夺眶而出的泪水尽情宣泄。大雨尽责地清洗着万物的尘埃,也在涤荡着人们的灵魂。我的生命,亦注定再一次经历无法承受之重,见证又一场苦难。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雨水使脚底打滑,也许是真的下定了决心,总之,她的脚尖再也承受不住沉重的躯体,她的头突然向后倾斜……见此情形,消防队员以闪电速度上前,合力将硕大的气垫往女子正下方移动。当快移动到位时,随着一声尖叫,女人的身体与楼顶持平成一条直线,而双脚再也够不着护墙边沿了……

女人就这样背朝外飞身坠下,最后跌到气垫边角又再高高地反弹到地上,不幸的是居然头先着地……在现场待命的医生、护士立即上前,与消防队员一起将她抬上担架……

一场大雨,暂时缓解了城市的干渴,院子里那几棵大蒲葵树仿佛被浇醒了,树冠上似乎泛着点青,而且有点滚圆滚圆的,像孕育着点什么东西。不过,也可能是雨后树木发胀,我还是不相信它们能浴火重生,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何况草木?

我也没心思再去关注对面楼的影子老人,这个纷乱的世界让我越来越迷茫,内心已疲倦不堪。强子也累了,他请了几天假要休整,在各种事件层出不穷的多事之秋,他请的小长假让我焦头烂额。更令我难受的是,此时的他已经有离职之心,他想离开休整一阵子好好写小说,公司提供的平台无法实现更大的抱负了,也无法更自由地施展拳脚。我明白他所指的意思,作为本地综合性门户网站,民生是生存的根基。但是,又因为是商业性质的网站,我们与各企事业单位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中间的利益链条又制约着民生的发展,不得不写些言不由衷的文章。用强子的话来说,由于自身尚不够强大,即使把文章写出花来也不见得别人认可。一方面,我想方设法地挽留,他是一名得力干将是我的左膀右臂,没有他势必会打乱先前的工作布局;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在精神上支持他去圆那个文学梦,这何尝不是自己最初的梦想呢?来自公司内部各方面的压力越来越大,采编部工作效率遭到了其他部门的质疑,领导也认为我们过于情绪用事,需要迅速调整。总之,有些事没法细说,这种处境不是一条战壕上的兄弟也没法体会,有口难言。

强子请假期间,又发生了一起事件,正在兴建当中的西豪名苑城一名务工人员爬上高高的塔吊扬言要自杀,以追讨施工单位拖欠的几万块钱工资。那天没什么新闻事件发生,网站首页头条拖到下午了还没有更新,虽说农民工以死追讨拖欠工资的事在各地常有发生,没什么可炒作性的了,但有聊胜于无。我扛着相机就去了,计划只拍一组图片新闻,这西豪名苑与我们是合作关系,在网站投有广告的。这事没法深究,若是把坑给挖了,最后还得费劲把它填上。

西豪名苑城一二期早已完工,第三期本应在紧锣密鼓的施工当中,而此刻工地却一片宁静,没有了往日的轰鸣声。要自杀的那名务工人员蜷缩在高耸的塔吊最上端,不细看是很难发现的。若不是停在塔吊底下的救援车和武警战士,即便路人发现了也不会太在意。这与他们的职业和身份有关,城市建设者是口号上说的,微不足道是人心里默认的。他固执地与架着云梯施救的武警战士僵持着,一方没讨到工资不愿下,另一方想援救又不敢从塔吊强上,而云梯又不够高,在一边抻长脖子干着急。塔吊紧挨着马路,路上不时有车子疾驰而过,围观者寥寥无几。

那天冷空气来袭,天气特别阴冷,风很大,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赶到之时,既没看到施工方代表,也没看到各方喊话的情境,上面的人纹丝不动,任风呼啸而过。我在马路对面拍完了片,之后又远远地观望了好一阵子,事情既没有进展也没有休止。冷从四周不断地侵袭着裸露在外的脸和手,时间过得格外缓慢。我等得有些不耐烦,想着这被拖欠的工资肯定能追讨回的,心里暗暗地替这位仁兄着急,可千万别想不开,那会粉身碎骨!之所以如此肯定,倒不是媒体有多大能耐,当然它的作用力也是不容忽视的。要说这最重要最关键的因素还是地理位置,西豪名苑正对面便是市政府,他在上面多待一刻钟,便多一分胜算。不用坚持到最后,也不用真的往下跳,结局拭目以待。

光线一点点退却,城市上空很快被灰色笼罩开来,下班高峰让塔吊底下的路面川流不息。偶尔也有车缓缓停下朝云梯上好奇地望,之后又一踩油门快速驶去。因为认定了一个好的结局,内心便没有了坚守的意志,我也朝家的方向走去。

晚上九点多,驾车路过的同事说人似乎还在上面,因为路边还停着两辆救援车,云梯也没有收起。得到这个消息,我才真正地替那名农民工担忧起来,夜黑风高不胜寒意,他可否安好?可有妻儿老小?那笔钱对他意味着什么呢?是否能让贫苦的家庭暂时脱离困境?他想过其他途径追讨吗?我不知情,我甚至没有尝试去了解,又或者即使有人告诉我实情,我敢为他伸张正义吗?——这便是我和强子的软肋,我们的痛处。然而,血汗钱再重要,等着救亲人的命,等着买米下锅喂幼儿,可自己的生命也不能轻贱啊!

此时,窗外万家灯火,我知道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无论他参与过多少个楼盘的建设,无论他为这个城市做出多大的贡献。在我们吃饱穿暖时,在我们舒坦地享受生活时,总还有一些人还在为起码的生存劳累奔波,总还有一些人丧失了做人的尊严去乞讨一个看不到希望的明天,他们与我们有何不同?是的,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务工者,他用卑微的生命去追讨被拖欠的几万元血汗钱,他苦苦地等着一个强有力的人站出来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只是要回他应得的!

但愿所有的一切别来得太迟!但愿生命更加顽强些!不敢多想,我连忙把拍到的图片整理,然后发布并在网站首页推送,标题是《用生命追讨工资,谁之过?》。很快地,便有大量网友跟帖议论。弱者总是比较容易得到社会的同情,西豪名苑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我便是幕后推手。坑已经挖下了,西豪名苑必须实名回复,否则它将受到损失。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而且还是匿名。操作完毕,在即将关上电脑时,QQ上弹出强子的对话框,他敲下了一行字:“姐,没想到你也是一个能惹事的人。”

我暗自苦笑,我们对彼此的性格和处境了如指掌,如果恰由他跟进这个事件,也许在网络上的影响力会更大些。我跟他分享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希望他能动用各方力量介入,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应允,钱会讨回来的,他说。

十点,强子给我打电话,说讨薪的人已经从塔吊上下来了,让我放心睡觉。他说他会持续跟进直到事情有个完满结局。而正当我心头松一口气时,他却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我把罗重焕跳楼的前因后果整理出来,说如果我不方便出面就把材料交由他操作好了,他还想借此段时间的几宗跳楼事件写一篇评论文章。我又再一次拒绝了他的请求,说了一个令他郁闷又不得不放弃的理由,这事情的透明化势必给李开云造成影响。我何尝不明白,目前只有罗重焕的死最值得深挖,一个有房有好单位有妻女的青壮年男子为什么选择一条不归路?这里面必有耐人寻味的故事。强子的眼光跟我一样毒辣,我心知肚明,如果我们不畏阻力通力合作,网站一定人气爆棚。

除了怕给李开云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原因之二是我实在不愿拿逝者做文章,虽然好文章也能唤醒世人对生命的珍惜。总而言之,这两个理由都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尽管连自己都觉得很自私。

罗重焕的死,又再次盘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或许正如李开云说的,人都会随着年龄经历和见证一些事,躲也躲不掉的。

那是一个干燥的秋日,与往日并无不同。天灰蓝灰蓝的,阳光怎么也穿不透云层,光线是没有质感的白。我的生活也没什么两样,依旧上班,心情素淡。若非要说当天与往日的区别,便是我临时有些事,需要在那么一个极为平常的日子里回家拷相机里的照片,比正常下班提前了两个小时。不承想,这个偶然性的时刻,竟然让我看到了本不应该看到的,并且那一幕最终成了每天晚上的梦魇。

我从半掩的后门进入院内,穿过一条两旁堆放设备的小道,远远地看到七八个青壮年男人正坐在大蒲葵树下的石凳上,他们的手上都戴着一副洁白的手套,一个被拆开了的矿泉水纸箱摆在脚边,还有一个更大的纸箱也摆在边上,不知道装着些什么,是密封着的。我以为他们是施工队的,走近看却并不是,都是很面熟的,有两三个还是和李开云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他们也在打量着我,神情却有些怪异,也许是认为我不应该在上班时间出现在家门口。我也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在上班时间闲闲散散地坐在小花园里?彼此交谈又只是交头接耳的音量?在距离他们三五米的拐角处,我低下头与他们的目光交错开来,在上楼道时我回头看了看,对面的正门紧闭着。

小院里发生了些事情,这是我的第六感觉,很肯定的。至于是什么事,却一时摸不着头脑,我疑惑地进了家门,又疑惑地推窗寻找答案。

楼下,那几个男人仍旧低头坐着,那紧闭着的正门却被打开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随后门又快速关上。车在小花园边停下,李开云和他们单位工会的潘主席从车内钻了出来,向大蒲葵树底下的那群人走去。我依稀听到来自对面楼的哭声,哭声由开始的隐忍逐渐加强,之后号啕大哭起来。脑海里的困惑越来越深,我看不明白这其中的变故,应该是出了大事了。嘈杂的哭声、雪白的手套、潘主席的到访……这一切暗示着什么?中间必然有一个连接点,这个点就在院子之中。

老王的老婆曾笑称,说李开云家的阳台一百八十度无死角,视野特别开阔。是的,我已经有所发觉,对面楼的二号楼道露台上仰面躺着一个人,什么人会一动不动地躺着呢?是半夜醉酒了翻爬过去睡着了,还是……虽然肉眼毕竟看不清几十米距离外的人,但是这个发现让困顿的大脑瞬间跳跃起来,生怕错过每一个细微的故事情节。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掏出相机,然后隐匿在窗帘背后不断地咔嚓。在此之时,又一辆车驶入院内,门再次被关上。大蒲葵树下坐着的男人们纷纷起身,有人从密封的纸箱中取出白布和绳子,然后跟着从皮卡车上跳下的那两个男人向对面的楼道走去,而李开云和潘主席还停在他们坐的地方,似乎在商量着些什么。

对面楼的六楼,四五个女人出现在眼线中,她们相互抱头痛哭,搀扶着走出来。我不认识她们,感受不到这不知缘起的悲痛,有的仅仅是好奇之心。男人们像举行仪式似的,庄重地环绕了半个小花园来到对面二号楼道下,楼上的女人哭得更加悲痛欲绝,她们趴在楼道的护墙上向下望,边看边哭。男人们上了二楼,靠在边上向露台张望,从皮卡车上跳下的那两个男人翻过了护墙,把一块印有“奠”字的白布盖在躺着的人身上,之后又有两个人跳到露台上,四人合力把躺着的人抬起,又再在底下放上白布,再抬起。一番动作之后,所有人一起把盖了白布的人抬出露台,白布很快就印上了暗红色的血迹,而手脚还裸露在外……我终于明白,有人死了。六楼的女人向下奔走,但却在三楼止住了脚步,她们只是抱成一团嘶声痛哭,却没有再往下迈步。盖着的白布再没有被掀起,连同里面的人被抬至楼下,又被皮卡车拉走了。

之后,几辆轿车驶出院子,男人们都走了,包括李开云和潘主席。女人们重回楼上,哭声慢慢变小变弱,最后听不见了。

小院的大门再没有关上,像平时一样敞开着,预示回归正常。

脑海中条件反射般跳入一个想法,如果把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幕搬到网站上,一定足够震撼人心。我打电话跟强子说,强子的反应也如我所料想中的。我们一致认为这个事件值得深挖,最好能弄个水落石出。

挂了电话,我开始检视相机里的照片,但只看了一眼便再也看不下去。我跌坐地上,随后抱着垃圾桶干呕不止,一个已经消逝的生命以超乎想象的惨境完整地呈现在眼前,连相机也仿佛沾染上了血腥。我着了魔似的急于要把里面的东西清除,任由手指在相机的按键上飞舞,一秒不停地按删除键,直至最后一张……别情绪用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走到窗台前,只见两个戴着口罩的男人正在事发的露台上仔细地冲洗现场,那崭新的白色拖把划过之处,扬起一摊血水……

看到李开云的车子再次驶入院子,我打起精神折身到厨房做饭,女儿很快便放学,我们的生活如常。

李开云回家了,他站到我之前所处的位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小院。我听到他进门的声音,急切地从厨房跑到客厅,假装平静地走到他身边,又假装镇定地问他:“院子出事了?”

他头也不回,只是淡淡地回应:“嗯。”

我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又问一句:“有人死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也淡淡地应:“回来时听说的。”

李开云继续看着窗外,我却不能就此罢休,继续问道:“是谁死了?”

李开云语气浅浅地吐出三个字:“罗重焕。”

我震惊得一时不能言语,待回过神要问为什么的时候,李开云已经在接电话了:“上面已经搞干净了?哦,好的。抬人时把楼梯弄脏了,你们下去时也顺便拖干净,完成了就到我们单位财务室领钱,就说是我叫去的。嗯,辛苦了!”

挂了电话,李开云拨了一串号码,他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潘主席,现场已经清理干净了,那边人也运到殡仪馆了,您放心……”

刚刚汇报完,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先前那七八个“干活”的同事,叫他一起到外面吃午饭,大家喝几杯压压惊。他一如之前的语调,温和如水,从容不迫。他说:“不了,你们一起吃吧!这里还有点事没有处理清楚,我老婆也在家做好饭菜了,我还是在家吃吧!再说,我也不能喝酒,下午要送孩子上学……大家辛苦了,多喝几杯!”

我默默地注视着已显疲惫之色的李开云,他说话的语气还是不疾不缓,让外人猜不透他的情绪和状态。只是在家里,急躁的时候他偶尔会低吼,会责备我们不明事理。然而,他最后在电话里说的那几句话,却让我涌起一种久违了的温暖,这是平凡生活中被忽略掉的。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决定把今天所看到的一切隐藏起来,我甘愿为李开云放弃一个能刷新网站记录的“头条”,我不再去关心这件事情所有的前因后果。若不如此,他也许会受到不必要的牵连,也许会惹上某些不能预知的麻烦,因为他参与了这件事的善后处理,即便落下个工作不力,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别对女儿说起这些。”李开云慎重地交代我。

“嗯,我明白。”我点头。

孩子们中午放学回来时,院子已恢复了最初的模样,除了污秽的二号楼道里里外外刷得泛白。女儿蹦蹦跳跳地从小院正门进入,在走到大蒲葵树下时停下欢快的脚步,仰起头朝我们使劲地挥挥手。

午饭极其简单,我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尽管如此,胃内的酸液还是在里面排山倒海。李开云也没什么胃口,只是象征性地乱扒了几口饭,无非是为了陪女儿。女儿吃得很欢,一边忙不迭地往嘴巴里输送食物,一边眉飞色舞地讲班上的奇闻趣事。我像以前一样静静地听她说话,李开云不时往她碗里夹菜,督促她多吃点。我心不在焉,好几次想打断女儿的话,想嘱咐些注意安全什么的,却又无从开口。我想嘱咐女儿,天黑了不要到楼下玩,无论白天黑夜都不要去对面二号楼道和那一片小花园。我很忧心,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想来其他有孩子的家长也是一样的。

不管如何,这样的死亡方式给小院的居民造成了心理困扰,因而削减了对逝者的同情之心。一个正值青壮年的男人,究竟因何放弃了宝贵的生命?我认为纵有一千一万个理由,那也应该想方设法勇敢地活着,而不是不负责任地死。

夜里,大蒲葵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对面的二号楼道自下而上一片漆黑,唯有罗重焕家的灯光依旧通明。

失眠,从那个夜开始,不知到何时才终止。

尽管缺失一个自认为极好的案例,但强子最终还是以“跳楼”为主题做了一篇评论文章。在发表此篇文章之后,强子一直处于半离职状态,或许真的心意已决。

因为职责所在,强子还在尽力地推进西豪名苑的事情,那名讨薪者已经拿到被拖欠的工资。西豪名苑的问题露出了冰山一角,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也随之暴露无遗。例如媒体又相继挖出了置业部某位老总私自收了多名客户近千万的购房定金,然后携款潜逃的事件。眼见娄子被捅得越来越大,西豪名苑项目负责人不得不站出来向公众致歉,承诺会给所有受害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与此同时,另一家全国知名的房地产公司进驻本市,并与我们公司签订了广告合作协议书,附加条件是须为其提供十篇正面报道的文章。强子憎恨所有房地产公司,固执地认为他们蛇鼠一窝,并拒绝为其提供服务。我不擅长做思想工作,自然也没能说服强子,可能是自己的内心也这么认为,强人所难也非自己本意。我和强子没少沟通,我们都想做有意义有价值的内容,真正地帮助到那些需要维权的弱势群体,撬动更多的职能部门真心实意地为网民服务,这才是可为之奋斗的理想啊!然而,理想太丰满,现实又很骨感,我们被深深地束缚在内,费尽全力也挣扎不开了的。

用领导的话说,公司首先得生存下去。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服从商业利益,收敛起不能产生经济效益的远大抱负。强子接受不了,他选择了彻底放弃,准备寻找其他途径继续未酬的壮志,他向我递交了辞职信。在强子之前,采编部的人员已不断地在流失,但他的走才真正给我致命一击。我曾一度以为,这是一个可以长久征战的沙场,有多少宏图伟业等着我们去实现。今天看来,纯属是自己想多了,资本的运作决定了这个部门的命运,何去何从成了此时的心头隐痛。

我茫然地离开公司,又茫然地随着人流走过马路,却不知为何在路中间停了下来。这时,我感觉到一辆越野车就在不远处向我冲过来,像失控猛兽似的眼看就要冲过斑马线,眼看就要把我整个人吞噬掉。我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脑子已经运作不起来了,不知道应该继续向前走还是退后,似乎无论向前或退后都来不及了,脚步怎么也迈不开来。车就要撞过来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到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在头顶上叹息:你完了!

是的,完蛋了!死神就在身边徘徊。世界怎么如此安静?怎么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有向我冲撞过来的那辆车带起阵阵风声传入耳膜,死也就是转瞬之间吧?真是绝望啊!为什么行人都停下脚步看着我?会不会是认为我在故意等死呢?我不想死。这辈子还有好多未了的事,我还没向父母告个别,我还有爱人和孩子!我闭上眼睛,乞求老天别让我死得太惨,我不愿惊扰他人的清梦。

有人狠狠地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的躯体顺着这股力惯性地向前移动,脑子还是一片虚无。

“你快跑啊!”声音传来,背后的手却没有松开,仍在用力地顶着我的脊背,我只得随着她的节奏狂奔起来。

“去你妈的!这是斑马线!你第一天开车啊!差点撞死人!”女孩指着疾驰而过的越野车大吼,车内的人怕是听不见的,但是车子冲过斑马线后却减速慢行了。我定定地看着救了自己一命的这个女孩扯着嗓门大喊,盛怒中那团火气把她圆圆的脸憋得通红,似乎还想闯过去给那辆车两脚,以解心头之恨。几秒钟前,车子从她后背疾驰而过,她的衣服已经被车擦蹭上了,那是命悬一线的惊险。这个比我还矮半个头的女孩为了救一个陌生人,差一点点搭上了自己的生命,我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

那辆车终于停了下来。在离我们五六十米的路边,驾车的青年男子降下车窗,回过头朝我们挥了挥手,像是致歉。女孩看到,往前跨出几步,想闯过马路跟他论理,我连忙捉住了她的手臂。

“算了。”我说,“也许他想刹车的,但踩错油门了。”

“滚!”女孩继续大吼,那极有穿透力的声音把我震慑住了,以为她吼的是自己,头不由自主地低下。在低头时,看到女孩踮起的脚尖,而另一只手的食指正指向越野车司机,心才稍微安稳下来。那人像是听到了指令,立即发动车子,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女孩这才转过身,扭着头四下拍打背后被车子蹭脏了的衣服,还是用那火辣辣的语气,鼓着眼睛问我:“你刚才怎么回事?怎么就停在路中间?那车子要把你撞飞的!”

“嗯。”我应答。女孩并不满意我的回答,眼睛充满狐疑,紧紧地瞪着。我无奈,只好老实作答:“在想事情,心神有些恍惚。等发觉有一辆车子正迅速驰向自己时,却感觉躲避不及了。那么个大活人站在斑马线上,司机应该早看到的,以为他会刹车……”我真的以为他会刹车的,可是那车子却像脱缰的野马向我冲撞过来,为什么自己会像中了魔似的一动也不动?是当时的潜意识在作怪,我太相信绿灯中的斑马线了。

“看你也不像是要轻生的人。”女孩略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你把路人都吓了一跳,我不是要过马路这边的,看到你愣愣地在路中间不躲也不闪,才冲过来推你。”

“谢谢!”这两个常挂在嘴边的字变得莫名沉重,说出口时竟然哽咽了一下。

“呵呵!”女孩有些难为情,轻快地跑开了。

心头有股暖流在蔓延,马路又恢复了一派繁忙的景象。这是周五的傍晚,人们都兴冲冲地往家的方向赶去。我却突然想步行回家,尽管此时夜色已阑珊,耗时也会很长。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也是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的人了,这条命又险些搭上了另一条命,没理由不好好思考往后怎么生活,至少要过得更有意义些。领导说的话又反复在耳边回响:你不放弃自己,就没有人会放弃你;若你也决意要离开这个岗位,也没有人拦得住你。

一切取决于自己,取决于以何种心态去面对生活。假如我今天很不幸死于一场车祸中,我给亲人留下的,也如罗重焕吧!或许还有些不一样,我的信用卡账单应该还会每月如期而至,李开云也会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女儿总归是思念妈妈的,也是最痛苦的。我什么也没失去,可是也常常感到痛苦,因为拥有的并不完美。我们苦苦追求所谓的幸福,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罗重焕是否也曾经幸福过?我见过他抱着女儿的亲密情形,小女孩双手紧紧地环住她爸爸的脖子,羞答答地把小脸躲藏在大脸背后。那时的他也是满满的慈爱,像所有年轻父亲一样用最直接的行动来表达自己的爱,不时亲孩子的脸和手。

不管如何,孩子心里肯定认为这是最幸福的,能在父母的怀抱里撒撒娇便是天堂了。女儿不知何时在窗台上用黑色的钢笔写下几个小字: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后面还画着个可爱的笑脸,可想她写字时内心是甜蜜的。当女儿拉着我们过去看时,我才惊觉时常开窗关窗居然就忽略了这些小字。虽然她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我还是不确信幸福这么轻易住进她的心里,经常闹矛盾的家庭也是幸福的吗?李开云倒是难得地温柔一笑,把我们母女揽入怀中。

温柔是少有的,更多时候是无法理喻的态度,即便历经漫长岁月仍难以承受的,例如今晚。

推门而进的那一刻,李开云一见到我就暴跳如雷,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他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指着正要换鞋子的我,大声地咆哮:“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死在哪儿去了呢!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下班到现在都几个小时了?出门手机也不带,我不止一次提醒你了吧!你能不能记点事?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你把这个家放在心上过吗?你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

我被突如其来的痛责震慑住了,不知道如何答复,李开云也没有给我辩解的机会。但是,我默不作声,又不由得加大了他的火气,于是训得更凶了:“你说你要是死在外面,我要去哪儿替你收尸?你给我滚!”

见我站着不动,也不开口说话,李开云一把抓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手狠狠地一挥。我没有躲,但眼睛还是闭上了,身体也条件反射地收缩了一下,以为遥控器会砸了过来。时间停顿了几秒,待睁眼一看,遥控还紧紧地握在他手里,只是姿势已经改变,由刚才的抛弧状变成直线,直指心头。

吼叫声顺势而来:“滚!”

这个字的音量,足以响彻整个小院,何曾有人如此般颜面全无?我想把鞋子脱下朝李开云扔过去,换是之前任何一次争吵,都应该反击了。凭什么可以不问缘由就大吼小叫?凭什么一心扑在工作和家庭的人却要忍受责骂?我差点丢了性命,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里,以为疲惫的身心会得到一些温暖和慰藉,至少总还有晚餐果腹吧!什么都没有,除了迎面而来的谴责,还有令人发指的一个“滚”字。

滚就滚,如果这样能让这个人感到舒坦,没什么不可以。

平生第一次,我在李开云面前落荒而逃,曾经多么飞扬跋扈的人啊!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再坚强也不过如此吧!李开云爱我吗?想是不爱了。如果心里还爱着一个人会用这样刻薄的言语吗?想是不会的。我不明白,李开云是盼我死在外面呢,还是怕我死在外面。我是怕死的,直至离死亡很近很近时才明白,我多么惧怕死亡。我怕父母没人送终,怕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女儿没人照顾,怕李开云偶尔心生起对亡妻哪怕是一分一毫的想念。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无论心里多爱谁,能陪我一生一世的人只有李开云。我兴冲冲推开家门,就想对李开云说一句之前不屑说也不可能会说的话:“我想清楚了,我余生最重要的事,就是陪着你一起变老,和你相依为命。”

李开云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他叫我滚。如果我真的滚得远远的,滚到世界的另一端,一切如愿吗?

我下了楼,思绪犹如这夜色,空旷得无边无际。

我要去哪儿?这个城市再没有第二个可安身之所。

“妈妈!”黑暗中传来一声温暖的呼唤,随后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远处扑了过来。

“妈妈,你可回来了!”女儿揽住我的腰,脸蛋深深地埋进我的衣服里。

“我和爸爸好担心你,我们还没吃晚饭呢。”女儿在怀里呢喃。

“妈妈,你看,那五棵大蒲葵树都复活了!它们的生命真是太顽强了!全都长出新叶子啦!”女儿歪着头,仰起一张幸福的小脸。我握着她冰冷湿润的手指向高处望去,昏黄的路灯下,大蒲葵树的顶端都不约而同地伸展着一两张小伞似的叶子。

“妈妈,我刚才给大蒲葵树浇水了。你以前说过,如果连续下几场大雨,大蒲葵树就有希望活过来的。可是就算天不下雨,还可以浇水的呀!我和小朋友们经常在夜里偷偷地给大蒲葵树浇水,我怕你说救不活就没敢跟你说。今晚我下楼等你回家,小朋友一个都不在,我只好自己去浇了。”

“妈妈,那边的菜地都没有人种菜啦!到春天的时候,你能不能带我去买些草籽?我想和小朋友们把空地都撒上草籽。如果我们有更多的钱,就再买一些小树苗和各种各样好看的花种上,小花园还会变得很漂亮……”

有风吹过,大蒲葵树的嫩叶沙沙作响,像是回应孩子的天真。

有几粒沙跌落到我的灵魂,泪海瞬间决了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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