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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女士的初恋

2015-11-14短篇小说陶丽群

广西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老城区苏珊女同学

短篇小说·陶丽群/著

假如不刮风下雨或特别寒冷的天气,黄昏时分,我们通常会看见苏珊女士推着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士出来散步,两个人都是三十六七岁年纪。男士坐在轮椅上,体型匀称,五官清俊,齐肩柔软干净的长发使他更显飘逸,他天生就该留这样的发型,很文艺范儿。文艺男很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无声折射出惑人的魅力。另外,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令人忍不住猜测这双手以前是干什么的,弹钢琴、古筝或者别的什么高雅艺术……苏珊女士往往把他推到老城区附近一个绿化带里,在那张惯常坐的漆成暖黄色的长条椅上坐下来。那椅子周围都是些高大的玉兰树,空气中弥漫暗香。她把他的轮椅转了个个,使他和她面对面坐着。苏珊女士拉住他的双手,轻轻揉捏那些修长的手指,脸上一片沉醉神情,然后她把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插进文艺男的指缝中,十指相扣的动人写意由苏珊女士单方面完成了。他们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坐着。大部分时候我们看见苏珊女士满眼疼爱地看着文艺男,有时候则是以愧疚和不解交织的目光望着他。坐了一会后,他们就开始玩起一种令人瞧着不解的游戏了。假如苏珊女士哪天没有心情和文艺男玩这种三岁小孩才感兴趣的游戏,这天晚上苏珊女士就别想睡安稳觉了,很令人头疼。

请别误会,他们不是夫妻,甚至连恋人都不是,至少不是标准的恋人,可他们就这么亲密无间地待在一起,毫无疑问,他们是住在一起的……始作俑者是一场恶作剧,苏珊女士当时力图改变这场恶作剧,不料弄巧成拙,把这场恶作剧推向今天我们看到的灾难后果。这得从很多年前说起,并且从苏珊女士的初恋说起。

苏珊女士风平浪静的上半辈子一直居住在老城区里,那是父母的老宅子,隐匿在城市幽深之处,老巷子,老房子,比老城区还活着的老人还上几倍岁数的老树,连人们从事的养家营生也极为古老:手工磨豆腐,发豆芽菜,手工银制品,量身定制的裁缝铺,扎染布料店,制棺木板……一派古色古香的氤氲气象。直至苏珊女士高中毕业,她对这片遇雨就淹并冒着乌黑泡沫的老城区基本没什么好感,四处乱窜的硕大老鼠更是令她心惊胆战之余深恶痛绝。然而高中毕业到上大学之前那段时光,短暂得像午睡片刻做的梦一样的时光,苏珊女士对老城区的态度却发生了质的变化,变得无比依恋起来。她记得那段短暂时光里老城区夜晚雾一样白柔的月光,月光下斑驳的老树影子,空气中带有白天的些许余温,恰到好处地让苏珊女士得以穿上与她的青春相得益彰的碎花裙子。洒满月光的巷子清幽绵长,把青春期欲语还休的情愫烘托到了极致,就连偶尔窜出来的老鼠也变得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一种新异而甜美的内心情感体验,使苏珊女士整个人变得无比温软起来,质感饱满的温软。她原谅了老城区人们的琐碎和市井,对下雨就翻滚着黑糊糊污水的路面轻声喟叹,老城区一切的顺眼和不顺眼,全被处于青春期的苏珊女士包容在前所未有的温软情怀中了。月光下幽深巷子里的身影走着走着,倏然交叠起来,那是小巷拐角所造成的,其实并没有相互碰触到对方。这种虚拟的接触使两个人有了片刻惊慌,悄然拉开距离,片刻后又被一种隐含新奇与渴望的神秘魔力拉近彼此的距离。

当时的对话苏珊女士觉得她将会终生难以忘怀。

“这老城区,真好。”

“好吗?”苏珊有些迟疑的,她真心担心他会不喜欢,瞧不起这片白天和夜晚差别如天壤的地方。他不属于这片老城区里的人,他属于帝国花园那样高档小区里的人。

“好的!”他说,口气是迎合洁白的月光和幽深的小巷而变得呓语一样的轻微,但很肯定。

她暗暗舒了口气。他于是停下来,背靠墙壁,左腿支在地上,右腿弯着,脚掌心朝后顶在青砖墙面上,两只手臂摊开成一个修长的一字,贴在墙壁上。那时候他就开始留着稍长的头发了,总之比别的男同学长,一年四季清一色的牛仔裤和T恤,蓝色的或者酱红色的棉T恤,前胸有些很有趣的图案。那时候的男同学似乎都是这个穿戴,牛仔裤和T恤,但其他男生差不多都是同一个颜色,黑色,仿佛要把蓬勃的青春掩盖起来。他似乎天生适合稍长的发型和有颜色的服饰,他的手指也比别的男生要修长得多,你几乎看不到手指关节,指甲得体地修剪在合适的长度上,把其他男生比下去的还有他清俊的面相和略显沉默的性情。这一切异于常人的特质均指向他有一个不俗的特长,绘画。好了,按照现在的说法,那是女孩子们心目中的男神了。可是,他的目光中为什么会有老城区这样的市井地方成长的苏珊女士,而不是别的女孩,白富美的女孩?

“你不知道的,老城区,等于一座城市的风骨,是城市的精髓,谁能小看北京的胡同呢!”绘画男神说,他整个人贴在墙壁的阴影里,苏珊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敏感的老城区女孩于是在月光下忧愁揣测话语之下的含义。她没见过北京的胡同,后来她在他给她的一本摄影相册里看到了,她看不出那些悠长狭窄的胡同有什么风骨和精髓,但苏珊是明白了,苏珊是老城区里的产物,她的身上有着她察觉不到的“风骨和精髓”,他是这意思吧?!她站在月光下,他的另一侧,安静的,内心却像有什么东西在热烈燃烧。

“其实我一直都看你,只是大家都忙,高中,多么不可思议的险恶时光,现在好了。”他又说。他的表达如此特别,一直看你?一直在注意她,是这意思吗?她低下头,也像他一样把后背靠在墙壁上,把自己隐匿进墙壁的阴影中。他不再说话了,她感到安静而温热的夜晚空气变得黏稠起来,使她呼吸不畅通了,她感到浑身的毛孔都在张开,似乎在等着迎接什么。她的后背和手掌心在冒汗,变得汗滋滋的,但她并不觉得难受,一种温暖而新奇的情绪在她的身心里不断膨胀起来。苏珊在墙壁的阴影里闭上眼睛,有种眩晕的感觉。哦,这奇妙的感觉。他突然转过身来,和苏珊面对面,然后两只长手臂撑在墙壁上,苏珊整个的就在他的包围中了。他们这样面对面站着,苏珊闻到他长发里啤酒香波的芳香气息,他的呼吸很平静,很平静,苏珊甚至感觉不到他在呼吸,隐匿在墙壁阴影里的苏珊却分明感到自己如同置身水深火热之中。他腾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在阴影中顺其自然滑到她的脸庞上了。有什么东西在苏珊的身体里瞬间轰然倒塌,她感到整个人有种旋转的晕乎乎的感觉,浑身轻微战栗起来,她的脸在他修长的手指触摸下暗暗发烫。

“你的肤质很白,可以看见两旁太阳穴皮肤下的蓝色血管。额骨上有些浅色雀斑,”他对她轻声描述,手指从她的太阳穴滑向她的额骨。她想他一定是在白天里“一直在看你”时见到那些细小雀斑的,现在,他只是在墙壁的阴影里描述着白天的记忆罢了,她连他的双眼都看不到,他又怎么会见到夜色下那些细小的浅色雀斑?那几粒玩意儿是不是让他失望了?苏珊女士靠在墙上,她不知道他的手指是否感觉到她年轻的躯体一直在轻微战栗着。

“这几粒雀斑使你的脸部有了立体动感的美。你要知道,没有任何东西是完美的,完美的东西都是人们一相情愿想出来的。”他最后下结论似的说。这几句话后来被苏珊女士连贯起来了,变成“你的肤质很白,可以看见两旁太阳穴皮肤下的蓝色血管。额骨上有些浅色雀斑,这几粒雀斑使你的脸部有了立体动感的美”,不必要的头尾被她人为地掐断了。

那些日子,苏珊女士几乎忘掉了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惶惶不安。他们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见面。绘画男神极为迷恋老城区的“风骨和精髓”,他们细碎的步子踩在深幽巷子里柔滑的月光下,拐角对折造成的阴影成为天然的屏障,令苏珊女士无比赞叹的修长手指无数次抚过她越来越光洁的脸庞。

他们极少在白天见面。白天,苏珊女士帮助妹妹解一些她曾经历过的学习上的难题,或者慢慢行走在他们前一晚所走过的那些角落。苏珊女士有时候会很恍惚,那些角落在灼白的八月阳光之下不仅灰暗,而且还有些脏,墙上有痰迹和那些无良青年的尿痕,这些角落,难道就是月光下充满诗情画意的情愫犄角吗?苏珊女士有些伤感地笑笑,现实和梦境之间的落差造成的失落感,第一次潜入老城区女孩的心灵深处。不过这并不影响到晚上时,苏珊女士在老城区外一所小型超市等待绘画男神的愉快心情。她摇晃着小超市外的机器木马,偶尔恶作剧般趁着某个孩子的母亲不注意时,拍打一下孩子的脑门,并在那里捂嘴偷笑,整个一没心没肺的市井女孩形象。她总是能等到绘画男神。那时候可不像现在的高中生,手机三天两头换,家里的电话万万不可打,可他们总能做到不让对方空等,这不能不说是奇迹。然后两个人在月色下像两只快乐的小老鼠步入老城区。他们的青春情愫在嘈杂和破败的老城区里安静而芬芳地绽放,避开闹市区的星巴克和肯德基,以及溜冰场和乌烟瘴气的电玩室。而他们的接触,也仅仅是月光下“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以及“你的手指带着暖暖的温度滑过我的脸庞”式的轻轻触摸,仅此而已。

“姐,那是什么滋味?”读高二的妹妹从书堆里茫然地望着苏珊女士那张焕发神秘光泽的脸。苏珊女士并不避讳,她用梦游般的神情描述青春期里悸动的情绪:“像心底长出一片柔嫩的青草,你的身心里充满柔软和芳香。”妹妹像掉进云雾里一般,朝苏珊女士毫不留情啐一口“青春期综合征”,并做一个恶心的呕吐状。苏珊女士悲悯地望着淹没在书堆里的妹妹,已经忘掉自己刚经历过刀山火海一般的高考。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短暂的两个月假期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紧接而来南辕北辙的大学生涯并没让他们有太多的伤感,两个人甚至在开学前相约到一家米粉店吃米粉为对方饯行。

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就连假期回来,他们再也没联系过,毕业后对方的去向彼此无从所知,苏珊女士也没刻意和同学打听过绘画男神的消息。这些迹象表明,我们的苏珊女士还是颇为清醒的,知道有些人和事情只能留待追忆。实际上在很多时候,苏珊女士几乎没怎么想绘画男神。这里的想,是指当苏珊女士褪去少女青涩后,成长为一个有情怀的女人时,苏珊女士竟没有,或者极少有想到过要和绘画男神发生比“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以及“你的手指带着暖暖的温度滑过我的脸庞”更进一步接触的渴望,真是令人惊奇啊。然而那段短暂的朦胧悸动时光,却像一道符咒,对苏珊女士施了欲罢不能的魔法,把她整个的,一个女人美好的繁华年岁搅得一塌糊涂。

苏珊女士毕业后回到老城区,平淡地当起一名小学音乐教师。呵,她大学学的可是英语。为此她的父母和妹妹都觉得苏珊女士一定是在大学里受了不轻的情感创伤,才导致她做出这种自暴自弃般的选择。苏珊女士一直和父母居住在一起,工资很无动于衷地交给他们,她成为老城区老人们教育子女的活样板。她很安静地在老城区里生活,对越发陈旧的老城区满目温情:始终是暖暖的。这是苏珊女士对老城区的感受。我们知道苏珊女士其实未曾长久离开过她这片襁褓之地的,然而她却像一个久别而后叶落归根的老人那样,对老城区充满常人无法理解的依恋。她在月光之下长久散步于各条小巷,对某个阴影之中的角落长久驻足沉思,像坠入梦境般神思恍惚。

苏珊女士工作后是认真谈过几次恋爱的,分别是对前途踌躇满志的公务员,诚实守信生意在不断扩大的老板,甚至还有体校的篮球教练。每次家人都一致认为对方再合适不过了。我们的苏珊女士态度也是认真的,每次到会面时刻都细心梳妆打扮,极为细心地为对方着想,从来不选择消费稍高的场合见面。苏珊女士那份体贴让对方认为两人离居家过日子的美好时光不遥远了。整个恋爱过程,苏珊女士一直安然若素,每个恋爱对象都被她安静恬淡的性格弄得神魂颠倒。然而这些看似美好的恋情,最后都无疾而终。苏珊女士不做任何解释,淡淡一句不合适打发了人家,弄得对方几乎痛不欲生。苏珊女士最后一次尽人皆知的恋爱,是和老城区中学一名新来的音画教师谈的。第一次见这位老师时,一缕每次恋爱都求而不得的暖意缓缓流淌于心底。她闭上双眼,慢慢捕抓这缕微妙而醉人的熟悉感觉。没错,是熟悉,久违的熟悉。第一次见面之后回家,苏珊女士喜极而泣,她觉得恋爱应该是这种感觉的。她坐在黑暗中仔细回想音画教师的形神言语,线条明朗并带些许落寞的面部表情,修长的手指,看人时的专注眼神,令人思维跟不上的跳跃幅度极大的谈话方式。不过,苏珊女士在黑暗中眯起双眼,有点遗憾的是,他的头发似乎短了点点,以后,可以建议他再留长一点点,顶多一寸,就够了。至于其他方面,和苏珊女士潜伏于心底的感觉不谋而合。苏珊女士在心里强调,是感觉,而不是某一个人。

苏珊女士变得更加珍爱她的脸了,她试图使她的脸给她带来更多的美好而熟悉的感觉,那么这场恋爱将会令她的孤身生活尘埃落定了。她每天定时给自己的脸敷面膜。她记得那些零散的但一直在心里闪烁光芒的话,细白的肤质,太阳穴处可见的淡蓝色血管,几粒浅色的雀斑,修长的手指划过这张脸时给她带来的眩晕和战栗……苏珊女士期盼着。她从来不在化妆品店买面膜,她的面膜都是自制的。半颗蛋的蛋清,一粒天然维生素E,一勺土蜂蜜,注意,一定是土蜂蜜,而不是在超市买的精装瓶蜂蜜。虽然说明书一口咬定那就是土蜂蜜,能相信吗?苏珊女士不敢贸然拿自己的脸开玩笑。她有一个固定卖家,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一年四季追随他的蜜蜂从这座山头赶到那座山头采蜜。也许是长年累月和丰茂花草以及芳香蜂蜜打交道的缘故,苏珊女士总是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缕繁花深处的芬芳气息,这种感觉轻易俘获苏珊女士的信任。十几年来苏珊女士一直用他的蜂蜜调和蛋清和维生素来宠爱她的脸,因此岁月几乎不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细白的肤质和淡蓝色血管,几粒浅色雀斑造成的立体动感美”,它们和苏珊女士一样在岁月中安静执着等待曾经相遇的美好感觉。

苏珊女士激动不安地把她的新恋情引入月光下的小巷里,她的精神几乎就要进入十几年前的“像心底长出一片柔嫩的青草,身心充满柔软和芳香”的状态了。音画男教师修长的手指在月光下却走错了方向,忽略掉苏珊女士的柔软长发和光洁细致的脸,直接探入她绵软的碎花长裙里,目标直接而明确。苏珊女士几次欲把音画教师的手放在她认为该放的地方,那几根手指却变得像铁条子一样坚硬而狰狞起来,把苏珊女士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久违感觉揉碎了。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苏珊女士非常沮丧,并开始挣扎起来,极为认真地抗拒。音画教师却认为这是女人常耍的半推半就伎俩,把苏珊女士更强硬地摁进拐角的阴影中。苏珊女士被墙壁的坚硬和音画教师的鲁莽弄得异常失望,月光和小巷子不复存在了,没有了令人沉醉的眩晕和战栗,什么都没有。苏珊女士在黑暗中烦躁躲避音画教师的情不自禁。渐渐的,她湿泪盈眶了,终于又成功把新恋情推向令人难堪的结束局面,她异常愤怒地呼叫起来:流氓——音画教师差一点被愤怒的老城区人们扭送到派出所。变态老处女——然后,音画教师给苏珊女士留下这句分手赠言。父母觉得老脸丢尽了,搬出老城区和小女儿居住。从此苏珊女士的生活算是彻底安静了,她活在老城区人们带着嘲笑和悲悯交杂的目光中。苏珊女士感到有些茫然,她只是想寻求理想中的爱情,这难道有错吗?不过她很快就从茫然情绪中走出来了,她相信总会找到的,那种感觉她曾经那么真切地感受过。她像守一个珍贵的秘密那样成功地把自己圈定在安静世界里,摒除掉任何企图打破这个宁静世界的嘈杂。

这一等,苏珊女士就等到她三十四岁的超级剩女高龄。也就是两年前,她突然收到参加高中同学聚会的邀请。老旧的电话线像根神秘魔线,一下子把苏珊女士磁住了。活跃的文艺委员在那头尖叫,这个电话还是高中毕业时苏珊女士留在同学通讯录里的,十六年后居然还能打通并成功找到她……你简直就是兵马俑。文艺委员滑稽形容。苏珊女士笑了笑,软弱地喃喃自语:还有很多……兵马俑。两年前的深秋下午,苏珊女士坐在光线暗淡的老房子里,清冷的空气漂浮在她四周,幽暗的光线提供了回忆的良好背景,她捡拾、补缀,企图拼出人景完整的画面。然而和大多数时候一样,只有绵柔的月光、斑驳的树影、幽深的巷子和拐角构成的阴影,以及深入骨髓的感觉,绘画男神的五官在她脑海中始终像裹着月光一片模糊。不过够了,这些零散的画面,总能焕发出柔软的温暖,成功击败许多落寞、空洞和脆弱。初恋就是这个样子啊?只有氤氲无穷的回味,没有可具体触摸的东西?那天下午,苏珊女士第一次承认,那就是她的初恋。

令苏珊女士感到有些欣慰的是,绘画男神居然和她一样孑然一身。还好,没有人知道当年他们曾经在月光小巷下徘徊,省去被同学们纷乱猜疑的麻烦。当年四十五个男女同学,除了他们俩,已经全被家庭或安逸或尴尬的处境弄出发福的水桶腰和憔悴的黄褐斑了,真像一群不曾朝夕相处三年的陌生人。哦哦,绘画男神是拼班来的,高三时莫名其妙从一所蛮好的高中转过来,成为他们的同学。当年满脸青春痘的班长成了成功人士,包下会议室般大的带有隔间的包间,把同学们像笼中兽一样捆在一起,促狭地要给大家创造高中时代错过的相互表白的机会。大家兴奋得双眼发红,相互尖叫着扑向对方,气氛热烈而融洽。苏珊女士的包包被专门负责一项神秘任务的几位男女同学拿走,片刻后又把包包还给她,并且被要求把包包放在沙发上。那里已经堆满了女同学们颜色鲜亮款式不同的包包,活像一个个给人设下的诱人的诡异阴谋。

他就坐在沙发一端,山长水远地来到苏珊女士面前。稍微显长的飘逸黑发,清癯的面容,曲高和寡般的落寞神情,他手里捏着半杯红酒,嘴边挂着苏珊女士仿佛和他昨天才见过面似的熟悉微笑。他安静地坐着,像一个忠实的看包者。她看见他另一只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那手指仿佛比十几年前更修长柔韧了,食指和中指轻快地敲打在沙发扶手上,那几根欢快的手指和他过分安静的神情反差之大,使人产生一种古怪感觉。苏珊女士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微笑着朝他走过去。他朝她欠了一下身,两个人相视而笑。苏珊女士觉得某种默契瞬间在他们之间秘密形成,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般的宁静降临她的心灵,使她整个人变得轻盈起来。

苏珊女士把缀着流苏的绣花棉布包放在沙发上,很快,她就被两个高中时代比较黏糊的女同学尖叫着冲过来拉走了。她有些无奈,回头望了他一眼,他举起酒杯朝她轻轻晃动,脸上带着理解的笑容。

包间里的场面混乱不堪,几桌饭菜像道具空摆,没人肯规矩坐进饭桌里吃饭,大家都拿大号酒杯你死我活般相互灌酒。他们班原本男女生严重失衡,女生像廉价白菜般过剩,男生常常遭到灭顶般欺负。现在好了,十几年后男生尝到了甜头,几乎所有男同学左右胳膊下都夹着快要喘不过气来的女同学,整个场面火热得快要燃烧起来了,烟味和包间里流通不畅的混沌气息熏得人作呕。不过,对于苏珊女士来说,很轻易的,与她内心无关的东西像往常一样被她成功屏蔽掉了,所有嘈杂纷乱快速后退并隐去,整个世界在她眼里一片安宁。她笼罩在一种迂回曲折之后瞬间澄明起来的巨大愉悦之中,隐秘的愉悦令她忍不住轻微战栗,熟悉的战栗。

两个女同学拽着苏珊女士穿梭过热情混乱的人缝中,躲避灾难一样逃进隔间里。有人往苏珊女士手里塞了盛有大半杯白酒的玻璃杯,苏珊女士笑了笑,欣然接受了。几个男同学俯身在隔间玻璃窗上,观看外间神色迷离的男女众生。

看戏!女同学在苏珊女士耳边大声说,并诡异地朝她眨巴眼睛。苏珊女士举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她觉得应该喝一点儿酒。女同学惊讶地看她一眼,她笑了笑。

苏珊女士透过隔间明净的玻璃凝视他,温软和带有些悲怆的目光交织成一张结实的网,牢牢笼罩在他身上,仿佛那是她久等而来的全部生命意义。她呼吸轻微而短促,小口慢饮白酒,明显感觉到身上每个细胞在长久沉寂等待之后悄悄苏醒并兴奋起来。苏珊女士白皙的脸在酒精及内心涌动的缤纷情绪作用下慢慢涌上一层绯红,目光也渐渐变得迷离而朦胧起来,像蒙上一层晶莹泪水。女同学拍着她的肩膀哈哈大笑,觉得苏珊女士快要喝醉了,夺下她手里酒已所剩无几的酒杯。

看戏!她再一次在苏珊女士耳边大声叫起来,苏珊女士和气地笑笑。隔间外间的同学已经进入水深火热般的拼酒中,苏珊女士的初恋依然气定神闲坐在沙发上,脸上是种沉思般的沉寂表情,不时又带着研究似的目光向嘈杂混乱的人群里张望。是在寻找什么吗?苏珊女士在心里轻声哀叹,她觉得应该站起来,离开这个多余的隔间和饶舌的女同学,穿过纷乱的人群向他走过去,有什么不对吗?

就在苏珊女士准备把沉醉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绘画男神脸上沉静的表情突然变得像只发现猎物的猫头鹰一样机警起来,你甚至可以看见他脸部的皮肤因为突然高度集中起来的表情而变得紧绷。他把酒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依然轻快地敲打沙发,另一只手却飞快地拉开挨在他大腿边一个褐色的女包拉链,几根修长的手指训练有素般迅速探进包里,很快又伸出来,重新把包包拉链拉好。这一切的发生只是眨眼工夫,从包包里抽回来的那只手是空的,仿佛只是想寻包包的开心,给自己找一点刺激乐子。接着他又快速对另外一只粉红色女包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依然什么都没能掏出来。绘画男神的双眼始终像一台精准的扫描仪一样,机警而专注注视眼前混乱的场面,仿佛那只忙碌的手并不长在他身上,丝毫不相互干扰。对两只包包进行一番有趣探寻后,绘画男神又奇迹般恢复了刚才的安静神情,酒杯重新端在修长的手指里,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落寞姿态。这一切均发生在不到半分钟之间,苏珊女士如坠梦里,身边几个男女同学早就抱成一团笑得撕心裂肺了。

“好戏!”饶舌的女同学搂着苏珊女士的肩膀,把笑出来的眼泪蹭在她胳膊上,“这小流氓,这么多年还没改掉。”

“什么?”苏珊女士浑身发紧,喉咙像被人捏住一样疼。

“同学们全知道的。”女同学攀住苏珊女士的肩膀,笑得快要趴下了,“他就喜欢这套,那时候偷同学饭票,差一点被学校开除才转到我们学校来。这小流氓,狗改不了吃屎,这几个,”女同学指着隔间里的几个男同学,“跟他同寝室,全被他偷过的。全班都知道,你不知道呀?”女同学拼命止住笑,想给苏珊女士一个印证事实的严肃表情,然而幸灾乐祸般的笑却喷薄而出:“看看,快看啊,他又动手了。听说他进去过两回了,老猫了。”女同学使劲拍她的肩膀,苏珊女士低下头,脚下的地像是在下陷,她有种无声的急剧下坠的感觉。“我们早就把所有包包里的钱包清空了,放心你的人民币。”女同学摇晃她的肩膀,“小流氓这回失算了。”

苏珊女士慢慢抬起头,她双眼蓄满泪水。巨大而急速的落差瞬间把她击垮了,她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她看见那柔韧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探进一只只蓄满阴谋和嘲笑的包包里,然后一次次空手而回。他脸上原先的镇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讶和疑惑,小动物般警惕而不安的眼神快速扫描混乱的人群。包间里的几个男女同学早就笑成疯子了。苏珊女士突然伏在女同学身上,上气不接下气抽泣起来,像一个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心爱玩具被人给毁掉,自己却毫无办法。苏珊女士戏剧般的举动把隔间里几个男女同学的快乐推向了高潮,大家都觉得她喝醉了。女同学把她搂入怀里,企图安慰这个喝醉的女人。苏珊女士却拒绝女同学的温存安抚,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的羞耻感令她无法再待下去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无比清醒地表示要回去,并且拒绝女同学相送。女同学把从苏珊女士钱包里拿走的钱还给她,乐不可支地看满含泪水的苏珊女士走出隔间,穿过人群朝沙发走过去。她看见苏珊女士站在沙发边,微微朝老练的小偷倾斜上半身,小偷则仰头注视苏珊女士。隔间里的男女同学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倒抽冷气,他们只是想捉弄一下恶性难改的同学,并不想弄出令大家过于难堪的场面。他们觉得喝得半醉的苏珊女士一定在激烈地谴责这个道貌岸然的小偷。假如他们这会能看到苏珊女士的双眼,一定会看到她的目光里非但没有丝毫谴责,而是充满忧伤的怜爱。苏珊女士从沙发里找到她的棉布包,很快离开沙发。小偷似乎想站起来扶住她,但被苏珊女士拒绝了。苏珊女士并没离去,转身进了包间里的卫生间。片刻后她又出来了,重新把棉布包放在沙发上。只是一个女人上一趟卫生间而已,女人总是比较琐碎,整理一下发饰和妆容等等。

苏珊女士很快离开了,隔间里的同学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苏珊女士要干什么。不过,很快他们就无暇顾及苏珊女士了,小偷新一轮的行动把他们吸引住了。他灵巧的手继续神速而毫无遗漏地伸向沙发上的包包。每次徒劳而归时,他脸上的困惑就加深一层,那副滑稽相简直要把隔间里的同学乐疯掉了。

苏珊女士坐在一张饭桌边,旁边混乱的男女同学很好地掩护她专注的目光。她注视着沙发上的小偷,脸上带着母亲看孩子般溺爱的柔情和眼神。她看见他一次次伸向包包的手,一次次失望而困惑的表情,在心里鼓励般对他说,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然后,小偷把手伸向最后一个包,苏珊女士的棉布包。他的手明显在苏珊女士的包里停顿了一下,脸上欣喜的表情一览无余。但是,只是片刻,眨眼般的片刻,他就空着手从苏珊女士的包包里快速抽出来。苏珊女士有些惊讶,她分明已经把钱装进钱包里的。隔着老远,她看见他慢慢涨红起来的脸,他环视四周,显然是在寻找。苏珊女士赶紧低下头,把目光投入面前的酒杯里。当她再抬头时,发现他死死盯住她,苏珊女士只好对他笑笑。他像得到某种印证似的,脸上的表情快速变化着,苏珊女士最后看见绝望的神色停留在他的脸上。他快速从沙发上起身,拽住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土黄色风衣,风一样穿过人群出了包间。

那晚的高中同学聚会以悲剧收场。根据酒店大堂的保安说,长发文艺男疯了一样冲出酒店大门,又像个盲人般无视马路上的车来人往,翻越路边的栏杆,横穿马路。惨剧就这样发生,文艺男被撞飞十几米远,土黄色风衣像飞鸟一样落在路边的护栏上。

他似乎哭了。大堂保安若有所思地回忆。

我们因此常常看见苏珊女士和文艺男玩这样的游戏:苏珊女士漫不经心地把包包放在文艺男随手可触的地方,然后扭过身去欣赏一株开得正艳的赤芍,要不就弯下腰,解开黑色或棕色皮鞋上的鞋带,再慢慢系牢。安静的文艺男瞬间变了一个人,脸上是兴奋不已的神色,灵巧的手指快速拉开苏珊女士的包包,把里面的钞票掏得干干净净。假如他这天穿的衣服有口袋,钞票就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揣进口袋里。假如没有,他就干脆撩起衣服下摆,把钞票直接塞进肚皮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就变得愉快起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望着苏珊女士。我们的苏珊女士,往往在低头系鞋带时,泪水已经淌到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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