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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演讲:跨国界诗歌写作的难度

2015-11-09哨兵

长江丛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跨国母语汉语

哨兵

作家观点

虚拟演讲:跨国界诗歌写作的难度

哨兵

女士们,先生们:

下午好!

此时,在这里、澳大利亚墨尔本,与我的祖国、首都北京有三小时时差。诸位知道,再过几个小时,我见过的那些白天就将是你们的黑夜了。随着地球自转和公转,我见过的那些黄昏和黑夜,还将是你们更深的夜。我想说的是,同一个太阳,给你我感受尚且如此不同,假若要谈论诗歌的跨国界写作,谈论不同民族、不同国度的语言给彼此带来的启示,就应该有着天壤之别。拿我们中国人的话来,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不知道这八个汉字,会被同程翻译器译成哪几个异国的单词。但可以肯定,汉语之外的语言和我想说的之间,隔着深不可测的鸿沟。尽管我无意站在词源学或语义学的立场上,开始演讲这场《跨国界诗歌写作的难度》。但我依然想从一个词开始。这个词有着母亲的气息,温暖、明亮、令人感动,这个词叫母语。

母语在汉语里属于泊来词。汉语对母语的定义是这样的:一个人的本民族语言;婴儿期和幼年期间自然学到的语言;一个人的第一语言;或者是,由另一语言所发源的一种语言。而在英语里,母语称为“mather tongue”或“parent language”,直译即“母亲之舌”,或“父母之言”。但我喜欢tongue这个词:汉语叫,舌头!这个词及物、简单、明确无误地道破了语言的源头,是舌头、母亲的舌头。如果没有人怀疑诗歌是这个世界最古老的文学体裁,就应该没有人怀疑诗歌诞生于母语之舌。仅从西方文化传统里俄狄蒲斯轼父娶母的悲剧来考量,面对母亲,背叛是永不可能在人类身上发生的。因此,诗人不可能背叛自己的母语。一个人从落地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领受着母亲的呵护和恩爱。一个诗人从拿笔或对着电脑屏幕开始创造第一句诗行起,实际上一直领受着母语之舌的缠绕、呼唤、爱抚和轻舔。母语不仅仅表达母亲说的话,最重要的,母语是一个诗人从小接受对世界认知的语言。母语之舌,对诗人来说,其实是一根系着他(她)与世界的脐带。是的,脐带,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语言脐带。价值观、社会观、人生观、世界观、思想、理想、忧伤、焦虑、紧张、矛盾……等等,全凭这根语言脐带滋养着。没有一个诗人在试图了断、或了断过母语之舌后,却能建立起自己的诗歌世界和诗歌精神,并享有广泛的声誉。

哨兵,洪湖人,出版诗集《江湖志》、《清水堡》,获《人民文学》新浪潮诗歌奖、《芳草》第二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第四届《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诗歌奖、《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优秀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

放眼二十世纪西方跨国界诗歌写作史,爱尔兰产生过两位有国际影响的大师叶芝和西默斯·希尼,尽管二位有深重的民族主义情结和理想,但他们一刻也没剪断过伴着他们长大的英语;波兰诗歌大师米沃什因各种原因,长期住在英语国度,他的诗歌写作却必须使用斯拉芙语;看看布罗茨基,尽管英语曾被南非作家M·库切尊称为他的第二母语,也仅仅是第二而已。布罗茨基只能写俄语诗,他的诗歌写作从没出现过严肃、认真而有文学意义的英语诗。当然,这个前苏联诗人偶尔也写英语诗,但不过只是一些逢场作戏的玩票。拿他的话说,写英语诗他只想取悦奥登、那颗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那个写下《1939年9月1日》的伟大诗人。在对用非母语写作、也即跨国界诗歌写作的难度上,活在英语世界里的另一个俄语诗人作家纳博科夫、还有波兰的康拉德,与布罗茨基的认识几乎一致。对他们来说,用第二种语言写作缺乏一种生命的自然性,而且,他们还认为,英语不过是二等语言,俄语或波兰语才是最优美的一流语言。有趣的是,无论康拉德、还是纳博科夫和布罗茨基,都有能力把他们第二语言上的弱点转化为优点,并很好地利用这个缺陷,发展各自的长处和独特性。现今,他们已成为了英美文学里不可或缺的有机会组成。但这种成就的取得,也仅限定在他们诗歌以外的文本。即使在阅读俄语前就已学会阅读英文的纳博科夫,抵达美国后写下了他一生所谓最好的英语诗——《发现》。但纳博科夫动用第二种语言进行跨国界诗歌写作的难度,通过他的传记作者布奈恩·博伊德(Brian Boyd)的笔端,就已揭示无疑了:“从此诗(《发现》)的誊清稿,痛苦地显示了他时而薄弱的英文。”在三种语言中长大的纳博科夫,诗名一直被小说声望所遮蔽,很大程度上,就来自诗歌在跨国界写作里的难度所囿。

该说到艾略特和里尔克那两个精通法语的大师了。做为替诗歌找寻到了现代主义方向和出路的诗人,艾略特可用英语外的非母语写随笔、诗评,甚至任何文字,但他无法用法语写诗;而沉浸在德语世界里的里尔克,比之艾略特更甚。有史可查的是,从1924年到1926年离世的最后两年多时间里,里尔克在慕佐城堡写下了400多首法语诗,数量与身前的德语诗堪称相当。《玫瑰集》、《果园》、《瓦莱四行诗》和《缴给法兰西的税》等,是其中有代表的法文诗集。但里尔克健康在世时,这些诗却无一发表。现已有研究表明,里尔克的法语诗与德语诗无论风格、技巧、还是艺术性上都存有较大的差异,他的法文诗少了“思”的成份,更注重赞美和抒情,有油画的色彩和交响乐的华丽。更有研究表明,他的法文诗受着阿拉伯诗歌、甚至日本俳句的影响,与德语诗关联不大。也许只有扎破了里尔克手指、且让他身染白血病的那根玫瑰刺才知道,晚年的里尔克在法德文间进行跨国界诗歌写作的难度。

最有说服力的,当数阿根廷诗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s·Luis·Borges),在中国,我们习惯称他为博尔赫斯,其实该叫他豪尔赫才对。豪尔赫懂英、法、德、冰岛等语言,从他家族语系的复杂性来看,我们甚至无法确定哪种语言才是豪尔赫的母语。但豪尔赫选择了他的出生地阿根廷做为他的第一语言,也即西班牙语,并终生用西班牙语写作。尽管晚年的豪尔赫不停抱怨过,西班牙语在情感表达等方面不及英语精准。但他依然没有、或很少进行跨语种诗歌写作。

当我们把目光从西方转向东方,聚焦在中国诗歌的跨国界写作之前,请允许我从中国诗歌的传统做为切入点。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里,从民歌、到叙事诗、再到抒情诗,以至诗歌理论,早在中国盛唐时代公元7百年左右,就已得到确立。世界诗歌史上没有哪个民族的诗歌传统,比中国诗歌建设得更系统、完整。在盛唐前约四百年,《诗经》和《楚辞》就已为中国诗歌规划清楚了未来。请原谅,我不能就此展开谈论,因为这会让我们越走越远。但我想提及一个诗歌常识。中国诗歌传统从文学本质上是抒情的,而西方诗歌的主要成就在叙事诗。从叙事诗的整体上看,我承认,中国诗歌只算得上是西方诗歌海洋里某座小岛、或暗礁。若从荷马、维吉尔、但丁……一路记数下来,中国叙事诗从数量上无法与之匹敌,诗歌质量却毫不逊色。起码,在世界范围内,没有哪一首叙事诗的文学光芒,能遮盖我从中学时代起就背诵过的《孔雀东南飞》。这还不算之前的《陌上桑》和更早的《羽林郎》,也不算稍后唐朝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和杜甫的“三吏三别”。不经意中我已把中国诗歌传统的建立,划定在迄今为止至少二千年前的范畴了。

而我阐明中国诗歌传统,是想将这场演讲引入到我的母语。我无意去赞美汉语的古老和活力、浪漫与及物、抽象和精准,等等。我只想从语言发声的可能,将汉语与英语进行比对。汉语普通话有21个声母39个韵母和4个声调,数学连乘的结果大约是3000个。如果拿英语比较,英语只有20个元音28个辅音没有声调,所以,英语的声音种类不会超过20×28=560个。这样说下去,似乎有将语言技术化和简单化处理的企图,甚至涉嫌粗暴。但仅从声音种类这一项语言特征来比较,英语想要表达的,都能找到对应的汉语;而汉语要表达的,却不一定能找到对应的英语。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汉译英的难度和英译汉的相对容易,也不难理解这一个翻译现实:即使走进现今中国每一家县级新华书店,我们也能找到各语种诗人的汉译本;而要在澳大利亚或其他英语国家同级别的书店,想找一个中国诗人的译本,难度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这个不平等的翻译现实,是否证明了汉语诗人进行跨国界写作时,存在先天优势呢?答案恰巧相反。我对语言直接的感受是,诸位使用的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等语种间的区别,在我听来,不过是汉语里湖南方言与湖北话的区别。拿此类比,是因为我母亲是湖北人,我夫人祖籍中国湖南省。在家里,无论这两位令我挚爱的女性使用何等地道的方言,家里人、我们都能听出个大概。所以,一个说汉语的中国人面对其它语种的难度,远远大于一个说英语的女士或先生,面对德法等语系的难度。仅从语言的所指功能来评价,中国诗人进行跨国界写作的难度,就不是西语诗人们能想象得到了。若考虑中国改革开放的社会现实,中国人全民学外语时间不过三十年。三十年,对一种语言的感悟和理解,短促和浅显得就可以忽略了。我想,我已表达了这样一个写作现象,一个中国诗人在跨国界领域里的写作,比之西语诗人,要背负着来自语言与文化的双重夹逼。首先,他得背负汉语写作的丰富性,早年对他的影响;其次,出自跨国的生存压力,他还得背负非母语的陌生感和不确定性,来精准传神地描述母语给他的诗歌经验和思想。事实是,即使在西语系统里,我们也很难寻觅到成功的跨国界诗歌写作者;而做为来自中国的诗人、来自以汉语做母语的诗人,要想在这个领域取得令人信服的跨国界诗歌写作成就,结果应该是、也只能是失败。尽管据说现有用英语写作的华裔作家已近百人,其中以哈金、裘小龙、程抱一等为代表,已成绩斐然,奇迹般地获得了英法世界读者的认同。仔细检索这些自上世纪80年代就从中国内地去了美法等国的新移民作家,并考虑再三,我决定以旅居美国的华裔作家诗人哈金作例子,以证明我的判断。

《清水堡》

哈金,中文原名金雪飞,1956年生。197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1984年获山东大学英美文学硕士。1985年赴美,1992年获布兰戴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英美文学博士学位。在美出版了三本诗集,三本短篇小说集,两本长篇小说。其中短篇小说集《辞海》(Ocean of Words)1997年获“美国笔会/海明威奖”,长篇小说《等待》(Waiting)1999年获美国“全美图书奖”,2000年获“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另据哈金本人的访谈和著文,20多年前哈金留学美国,只是一个几乎连英文广播都听不懂的中国人;而十年过后,哈金在跨国界小说写作领域里,却成了获奖专业户。即使此时我愿意善良地认为,是哈金的英语小说遮蔽了他的英语诗歌,我也无从谈起他的三本英语诗集,谈起《沉默之间》(《Between Silences》)、《面对阴影》(《Facing Shadows》)、和《残骸》(《Wreckage》)对英语世界的影响。做为一个来自以《诗经》、《楚辞》和唐诗宋词为诗歌传统的中国诗人,面对由狄金森、沃尔特·惠特曼和弗罗斯特建构的美国诗歌传统,哈金在跨国界写作里遭遇的难度,比之他的小说,就显而易见了。

女士们先生们,我粗略地比较了东西文化背景和语言间的差异,并辅之以汉语诗人的非母语写作现状加入佐证,试图阐明诗歌在跨国界写作的难度。或者说,诗歌在非母语写作里,踏上的几乎是一条绝径,而不是所谓的难境和困境。没有人可摆脱那种如胎记、或如幽灵般盘居在心灵深处的母语。一个诗人,即使能从地理上摆脱母语的国度,但摆脱不了母语的氛围。母语的诡异和顽强在于,母语是一个比国度更为深厚宏阔的文化氛围。对诗人的影响,可称得上无远弗届。不然,当纳博科夫被人问到用何种语言思考时,只能忧伤而无奈地回答,说他不用语言,而用形象思考。也许,只有上帝知道,世界在纳博科夫头脑里的形象,是通过他的母语而建立的,不是非俄语。

这不仅涉及到诗人渴望得到来自母语的文化认同感;还因诗歌的精微和意味,非母语不能表达。因此,在语言漫长的发展衍变道路上,诗人该承担的诗歌责任和该尽的语言义务,就是引领母语穿越时光的尘嚣,通向未来。假如诗歌是走在母语队伍最前列的那群头羊,诗人其实就是那个神秘的牧羊人。我们永远也无法预知,那些孤独的牧羊人会把诗歌的羊群赶向何方。时至今日,在英语世界里还有几人能读懂莎士比亚的古英语诗歌,就像在当下中国没几人能看明白古汉语诗歌一样。所以,我们不难理解诗人面对母语时,滋生的那种复杂而矛盾的心态,以及崇高的诗歌理想和抱负。这样说,我丝毫没有反对或贬损诗人在跨国界写作里的劳动。相反,我赞赏、尊重诗人们做出的这种搏命式的艺术努力。多语种的交融和交叉,可拓宽诗人文化视野,加深诗人的思想深度,还可给诗人的母语提供更多的外族滋养品。庞德的《比萨诗章》、艾略特的《荒原》,就幸运地领受过多语种的恩赐。

我只是忧虑诗歌在跨国界写作里的难度。说到底,诗最终取决于诗人的品格,取决于文字背后的灵魂。如弗罗斯特的忠告:“诗是翻译里丢失的那一部分。”在翻译中,真正失去的,是品格,是灵魂。惟有品格和灵魂是无法翻译的。倘若真有这么一天,跨国界诗歌写作的难度,在诗人笔下已荡然无存。也许,诗歌被抛弃的时刻,就到了。

这并非危言耸听。起码,当跨国界诗歌写作毫无难度可言时,从纯技术角度来看,就再没有什么能被诗歌翻译所丢失的了。那时,诗人们所书写的,也许只是无品无魂的分行文字,却不是诗。

期待着诗人们解决跨国界诗歌写作的难度,也害怕着、忧虑着。

谢谢!

以创造的积淀铸成文学风景回眸不是怀旧而是擦洗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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