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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夜

2015-11-06陈如军

长江文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舒兰山梁孙家

陈如军

这个地方把婚外的男女情事称为摸夜。那个夜字当然是说明它大多的时间,而那个摸字就道尽了它的所有乐趣和说不完的辛酸。

在这里,有的人一晚上跑几十里山路就是为了去赶那一口。曾经有个人看中了一个猎物,猎物住在三楼,夜夜亮着灯招摇。他就从自己家里默默地扛了一根百十斤重的长长的树干,从窗户强攻,结果他成功了,成了远近闻名的摸夜英雄。

这里的人豪放,但很少有露水夫妻、一夜情等速生速灭的现象,大多讲究两情相悦,看重的是“自然”、“情趣”。什么瓜田李下房前屋后,提鞋解裤的事时有发生,就是路人碰见了,扭一扭头绕一绕道就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当然,那些挑担儿、吹喇叭的外乡人只要对上了口味,也不是没有可能,村子里跟货郎子挑担儿跑了的女人就有不少。那些家伙专卖女人喜欢的东西,专往女人跟前凑,一问路、二借歇或是三讨水喝四买饭吃,方法多得很,嘴甜得像用蔗糖熬过,话稠得都能牵丝,说着说着天就黑了,黑了就有戏了……

他们把这种情况也归入摸夜,当然,摸夜的内幕还远不止这些。远古人摸的是发明,是慢慢地摸着石头过河,而后继者就摸出了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生活。

村里就有这样特殊的一家。女人一连气生了三个女儿,没吭声。政府管计划生育的不同意了,但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家最大的财产是人,最多的财产也是人,除此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可以拿得上手的东西。好在是女儿们都很争气,个顶个的漂亮,个顶个的出息,在学校是三个学霸,老师都说她们顶着学校的半边天。去年大女儿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市重点高中,这在山里可是一件惊天动地不得了的事,乱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连县里都派了小车翻山越岭来看望。女人把全身都笑成了一朵芍药,一朵牡丹,连去上厕所都找不到北。

从此她们家更是声名大噪,加上她自己,就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四朵金花。

然而这家的男人却很不争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把自己喝成了一个醉鬼,把曾经的精明强干全都用在了酒上,从自家开始,或偷,或骗,或拿,或要,或求,或赖,总是能想出办法把酒搞到口,把自己整醉。俗语说,坚持一次并不难,难得是坚持一辈子,而他几乎就做到了,一直坚持醉了许多年,很少清醒。他为什么醉?是他女人出了问题他才开始醉酒,还是他成了醉鬼女人才出的问题?这在村里已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恐怕连他们两口子也说不清楚。

这很不正常。

男人隔三差五就要醉倒在荒山野岭,与虫狗为伍,与清风明月为伴。女人则隔三差五就要去找,去背。这长长的日子,长长的忧伤,长长的寂寞,长长的路途,肯定就会出问题,结果就真的出了问题。

待我们慢慢细说从头。

话说有一次女人背着醉鬼男人就走上了山道。此时正值深秋,枫叶红了,香叶红了,火棘也红了,该红的都红了,把她的脸也映得通红。“死鬼,树叶又红了啊!你还不醒啊!”她没有忘记把这一信息又告诉背上的男人。

女人背得很费劲,屁股撅得很高,身子前倾,遇到上坡时,她的额头都几乎抵住前面的路。汗珠么,脸上的就直接滚进了土里,胸前的她则感觉已汇成了小溪,淌过乳沟,又变成了一条条蜈蚣在摇头摆尾地爬过肚皮……

这时,山梁上恰好传来了驴叫,嗷嗷,嗷嗷,像驴,但一细听,还是驴。女人的心跳了两下,又跳了两下,很平静,听得多了,但还是没有办法让它不跳。女人歪过嘴去用牙齿咬住男人胳膊上的衣服,以防止他从背上再滑下去,醉酒的活物是很难背的。她知道的东西很多,但她却不知道这酒是怎样一口一口,一杯一杯地把一个硬邦邦的男人喝软的,简直就像没了骨头,并且软得那么彻底,那么持久。每次她握着或看着丈夫那个原本就没有骨头且变得更软的东西,眼泪就连成了飞瀑,汹涌、蔓延,但却浇不灭她心中那堆熊熊的火焰。她说,你怎么老是要我反着面背你,而你却不正着面背我呢?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呢?都是人啊?一次次,一回回……最终,她只得相信,这个世界上还真有绝望。

山梁上学驴叫的叫孙家喜,同村的乡邻。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也就是说开始摸夜的,谁都不愿意去想了,总之和他的驴叫脱不了干系——那是他们联络的暗号。

说起孙家喜学驴叫,在这方圆百里都算是一绝。他不但会模仿公驴、母驴、大驴、小驴、江西驴、河南驴等各个品种、各个地方的常态驴叫,而且还能够严格地模仿出驴们在工作、歇息、高兴、忧愁时的变态驴叫,连驮的多少、走的快慢,是拉磨还是拉车等细化劳作状态下的不同叫声他都能学得惟妙惟肖。更绝的是他还能把公驴发情时的嚎叫搞出不同的版本、不同的风格,而且又是那么相似,不但能以假乱真,把村里那些还没有发情的母驴们都吸引过来,而且还能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叫得脸红心热……

他做这些并且不依靠任何工具手段,就像吹牛一样单凭一张肉嘴,你不佩服绝对不行。

认识他的女人们就喜欢和他开玩笑,问他每次叫的是什么意思,他也乐得给大家解释,嗷嗷嗷,他说就是想、想、想的意思,嗷啊嗷啊嗷啊,就是想啊想啊想啊……想什么呢?女人们问。他说想母驴啊!当然,有时候他们也反串角色,女人们当翻译,让他叫,他叫嗯昂嗯昂嗯昂,女人们就翻译说,好想,好想,好想。他高兴地又叫,嘴都歪了,呃嗷呃嗷,女人们就连忙说饿了饿了,他诧异,说翻译得不对,现在政策那么好,怎么还饿得到人呢?女人们则笑嘻嘻地学着他的样子说,怎么饿不到呢,没有母驴啊!

孙家喜跑了老婆,她们那是在挖他的菜,点他的膏。

女人硬是坚持把男人背上了山梁。

女人是一个正经女人,虽然她和孙家喜的关系已经全透明、半公开,但人们却不认为她是胡来。这一点上,在村里,她几乎成了一个异类。因为她不同于旁人,她给自己定了许多近乎苛刻的规矩,设了许多近乎残忍的障碍。比如说,背男人,一口气,往死里背,只有按要求背到地儿了,该做到的都做到了,她才会亮起心中的那盏绿灯,才会打开她双腿把持的那扇大门……否则,一般的男人休想靠近。

因此,人们可怜她,理解她,同时又敬重她,自然也不忍心说她的闲话。

孙家喜不怕,孙家喜就曾多次批评她说,你何必要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呢,那是跟老天爷过不去。她每次总是淡淡一笑,说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平衡,才会觉得没有对不起他,否则,你想啊,哪还有你唱戏的份儿呢!

女人在老地方把男人放下,把他放舒服了、稳当了,又掐了一匹草叶儿把男人的眼睛遮了,才回应旁边的驴叫。

嗷嗷,嗷嗷,驴叫得更欢了。

一种躁动的气息开始在山梁上弥漫。当然,将驴叫变成情话也是很方便的事,那同样是孙家喜的长项,他认为男人么,是不能光顾自己的,是不能猴急猴急的,只有放足了佐料,催够了情调,这样做出来的菜才会色香味俱全,否则就是一碗清汤。而只有这样也才对女人显得公平。

接下来,他们不知怎么就开始了说笑,说到男人背女人、女人背男人“两背”的话题,孙家喜兴奋起来,说,我嘛,我可不要你反面背,我要你正面背!说着就顺势贴了上去,要做示范动作。女人则一边笑着,一边弯腰跷臀护住要害,双手拨、拉、撇、挡,双拳冲、打、阻、挠,在男人的胸膛上捣蒜般地擂,口里还恶骂,你个死鬼!死鬼!

闹够了,孙家喜也被打痛了,每次都要长叹一声道,你这个傻女人啊!

很快,山川河流都开始摇晃,整个天空也开始摇晃,摇得月亮怕了,太阳碎了,洁白的云朵都躲起来了。此时此刻,世间万物都已退去,风声,雨声,虫鸟声都变成了欢唱声,鼓乐声,一声紧追一声;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变成了虚幻的事,遥不可及的事……

滚滚红尘,大千世界,霎时都安静下来。

事毕,他们抖抖身子,抖掉身上的树皮、花梗和草屑。时间再急,他们都是要相拥一会儿的,感觉彼此的温暖,静听彼此的心跳,将一分钟听到最短,将一秒钟听到最长。那是世界上多珍贵的一点时间啊!

孙家喜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情景吗?女人嗔怪,都被你害成这个样子了,还有脸问!孙家喜望着远山,一脸的童真,那天晚上好大一个月亮啊,就在我的屁股上头。女人问,我怎么没看见?孙家喜说,你躺在下面还没看见?女人问,那你是咋看见的?孙家喜说,我从你脸上啊!

女人的眼睛就湿了。

此后是长长的静默,那是巅峰过后的低谷,是童话与现实的门槛,跨与不跨,对俗人来说,都难。

男人么自不用她再背,自有人背。

女人么,自不会再有刚才上山时那么烦躁,那么累,她像一个衙差,跟在后面,又像喝了点酒,没醉,但却走得摇摇晃晃,屁股后头拖着一根哨棒。

后来,这个叫刘四凤的女人就总结了和她男人舒国文近二十年来的生活,她惊奇地发现,看似那么复杂漫长的日子,实际上真要浓缩起来却只有两个字:找和恨。

她已记不清自己找过多少地方,找过多少次了。

她吹着水牛角釯筒,打着杉树皮火把找一个醉鬼,有时从上湾找到下湾,有时从日出找到日落,找得四乡八邻人尽皆知。

釯筒壮胆,火把防兽。原来她也是打的手电筒,用的高科技,但却时常遭受野兽的袭击,有一次竟被抓开了胸脯,所以只得返古。

刚开始她还带着女儿,企图用女儿来让舒国文回心转意,慢慢戒酒,她也好说清那些事。可有一次她在一家屋檐下找到舒国文,他敞胸露怀,裤门大开,麻黑的羞物就浸在屁股底下坐着的尿里,像一只千年老乌龟伸着长长的脑袋正在饮水……

从此,她不敢再带女儿。好在舒国文后来好像也懂事了一些,渐渐把他醉卧的沙场固定在了一个恐怖的峡里。

尽管恐怖,遥远,但却比无头的苍蝇强了许多。

在那个峡里,她拥着找到的舒国文,除了背,还有两种解决的方式:若慢慢酒醒,他们就慢慢地搀扶着走回家去;若醉得惨重,她就烧起一堆篝火,陪着他坐到天明。

火光中,她盯着丈夫温柔地说,知道吗,国文,舒兰和舒圆这次考的又是第一,舒玲要个书包,她已经要了好久了,没给她买,物价一天比一天高了。妈的腿病也没钱去看,这几天她都是爬着在地里打的猪草。下个星期二疤子家打米,你肯定又是要去找酒喝的,我在哪里去借礼钱呢?人都是两块脸的……她往火堆里又加了一根柴,火被打灭立刻就冒起一股浓烟,她盯着浓烟继续语无伦次地说,国文,玉米和稻谷都要施肥了,这些你都不管,你给我买个内衣吧,我的两个都破得打不了补丁了,都不好意思拿到外面晒了……

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有时候她见说了半天舒国文仍是只喷酒气没有人气,她就侧过身去摸一摸舒国文已变得相当粗糙的脸,长叹一声,然后再吃力地站起来拿过水牛角釯筒狠吹一阵,那苍凉的筒声立刻就填满了山谷,抚平了夜色,像惊雷一样在山刃上滚上滚下。

不知为什么,釯筒声中,她却总会想起和舒国文刚开始的那些日子。刚结婚的头几年,舒国文要得很勤,她也总是想方设法把饭菜做得精细,以给丈夫补足身子。而舒国文对她更是过分得心痛,遇有重大的农活,总是偷偷地早起,好让她少干一些。正是在他们的这种勤奋努力下,三个女儿梯子墩似的相继出生,而舒国文的脸却慢慢地变得黑了,特别是当村里的一班年轻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她身边凑的时候,原本就好酒的他,更是开始了贪杯,并且很快就发展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那些年,乡下都是靠天靠地吃饭,谁有一块好庄稼,就是资本。而舒国文却渐渐地远离了这些,她又带着三个孩子,所以那时候他们家的田地就成了村里最差的田地,秧苗比黄花还瘦,荒草比大人还高。有一次,小女儿舒圆病了,住进了医院,她把舒国文吼下田去薅草,结果好几天过去,她回去查看,发现草一根未少,舒国文却烂醉在玉米林里,呕吐的污物将一大片玉米株都泡得蔫了。她看着已经失收的庄稼,想着商店里新欠下的酒债或家里又被变卖的东西,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开始在玉米林里狂奔。她的心彻底碎了……

舒国文,你个混蛋!

这是刘四凤心里最常骂的一句话。

日子开始过得比黄连还苦。四个女性加一个醉鬼的家,全靠一个女人撑着,能不苦吗?前些年乡下疯狂地普及了手机,当许多小学生的书包里都出现了那个东西时,她也咬着牙买了一个,但她却很少打,连娘家都难得打几回,每次都是弟弟打过来。不是她无情无义,心痛话费,而是她害怕打,打了说什么呢,有什么说呢?只有孩子们的学习够得上嘴,但山里人都把读书看得淡,吃饱穿暖就行,学习好与不好,就像山坡上的那朵野花开与不开一样。每次接到弟弟的电话,她都不知道怎么应付,问候母亲以后,就是最简单的嗯嗯啊啊,一边嘴上敷衍撒谎一边心里流血流泪。

孙家喜的出现终于让这种情况慢慢有了好转,家也才慢慢有了欢声笑语。毕竟多了一份力量,多了一份依靠,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好心情。三个女儿都上学以后,星期天就成了她们家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刻,也成了她最忙碌、最累的时刻。因为最开始几年,女儿们,当然主要是大女儿舒兰,是反对她和孙家喜来往的,还经常耍一些小脾气,搞一些小动作。比如她有一次半夜回家,怎么推门也推不动,被关在了门外。她喊舒兰,舒兰装着不答应。半晌,二女儿舒玲才说,妈,你换一边啊,她闻言一推右边,果然开了。原来她是个左撇子,又心虚着急,两扇门,她只顾推了左边。她又气又好笑,大骂了舒兰,说你个死鬼哟!后来大了一些,舒兰竟还公然反对,有一次,舒兰说,妈妈,你能不能让那个人不再来家里了?

她当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盯着舒兰问,兰兰,你说哪个人?

舒兰不再做声,低下头去,像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最后母女俩的脸都红了。

自此以后她就注意了许多,还和孙家喜约法三章,没过多久又扩展到五条禁令,比如禁令之一就是,凡舒兰她们在家时就不准他在周围的五百米以内出现……

气氛缓和了下来,孙家喜自然是更加巴心巴肝地讨好,每星期他都要到学校借看望自己的儿子为名去看舒兰她们姊妹三个,给零花钱,买吃的。有时候在山上干活,捡着了杨桃、板栗之类的野果,在身上揣烂了也要给她们留着。

可舒兰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她也硬起心肠再也没有找舒兰谈过,有些事情怎么谈呢?谈了又能谈出什么结果呢?

所以那些年,她和孙家喜的关系只能隐藏于地下。外人都知道,但她在家里却要死劲地瞒着。星期天,她除了给自己的三个女儿洗衣做饭督促功课以外,她还要偷偷去帮孙家喜打理儿子,脚板都忙得跑断了,直到后来女儿们长得更大,舒兰都上了初中,情况才出乎意料地有了转机。

那一天夜里,她从山梁上下来,把舒国文背进屋里,出来就看到一个黑影。原来是舒兰在等她。她有些感动,没想到舒兰开口就问,怎么不叫孙叔叔到家里歇一会儿呢,他够累的。她大惊,说哪里有你孙叔叔,莫瞎说。舒兰露出两颗小虎牙和一脸狡猾的笑,说你看,山那边有一只萤火虫呢!她扭头,果然看到山梁边有一团隐隐的亮光。她不做声了,她知道那是孙家喜刚才回去,一翻山梁就迫不及待地亮灯了。因为每次让他送完了舒国文,回去时她都不准他开手电筒,她怕女儿们发现了,所以就只有让孙家喜真正的摸夜。舒兰盯着山那边的萤火虫说,以后让孙叔叔直接把爹背到家里吧,再怎么说也应该喝口水再走……

刘四凤还没听完,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了。

自此,孙家喜的儿子才成了家庭中的一员,两处合一处,她才轻松了一些。孩子们回来以后,她一个个依次把他们洗得干干净净,喂得饱嗝连天。打闹是免不了的,有时候她干脆就丢了活计,坐在旁边看着,笑眯眯的,像裁判但更像教练。做功课时,一字儿排开,四张小桌子,这在古时候差不多就可以办一个私塾了。只要一有空闲,她也会在旁边坐着,笑眯眯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时候她就觉得,苦么,累么,都算不了什么,只要女儿们理解了她的难处,这日子就能雨打风吹地过,生活么,还是美好的,还是有着实实在在的盼头……

她的心也就实实在在地安静下来。再说了,都这样了,她对生活还有什么太大的企求呢?

这年的八月十五,正赶上舒兰从市一中回来办贫困生救助手续,刘四凤又找回了醉醺醺的舒国文,一起过了一个欢欢喜喜的中秋节。晚上就着月光吃完月饼,舒兰看到母亲无所事事地在地坝里转来转去,就建议她也去摸一个秋。这地带八月十五有一个摸秋的古老习俗,即这天晚上人们会借着明月的掩护,到别人家的瓜果蔬菜地里专门摘瓜捣乱,瓜果要摘没成熟的,秧苗要拔已经长得壮的,这样折腾得主人家第二天忍无可忍破口大骂。而捣蛋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据说骂得越欢,咒得越狠,肇事者就越走运越发财,家里的庄稼就会长得越旺……

刘四凤听出了女儿的意思,话中有话,她的心里就开始热乎起来。她想,还是女儿知道自己的苦衷。可就在这当儿,舒国文却出发了,他不是去地里摸秋,而是坐在了家门前的十字路口,几个月饼似乎把他的酒意也吃醒了,坐得规规矩矩,稳稳当当,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刘四凤也看出了丈夫的意思。丈夫还是在意自己的,她的心就变得更热,什么摸秋不摸秋的,不摸了,就在家里陪陪他吧,随即打消了所有的念头。可没想到女儿们却不依了,她们跑上去围住她们的爹,这边说,爹,晒月亮可不比得晒太阳,晒多了心寒。那边说,爹,路口凉,还是到屋里去吧……她们七嘴八舌、连哄带骗,就像对付舒国文又要出门喝酒一样,把她们的爹弄迷糊了,拉进了屋。眨眼,姊妹三个熄了灯,上了床……

刘四凤的心里一时间像调味铺遭了劫,什么滋味都有。怎么说呢?不好说,说不了。女儿们到底大了,懂得多了,看出了门道,孰重孰轻也分得清了。两个男人么,明里暗里也没少交恶,孙家喜就曾多次说过狠话,他说舒国文,你总有个时候要死的!也是话里有话。而舒国文么,床底下则有一口挂着双锁的神秘箱子,她发现时,箱子的底部已被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戳得千疮百孔,箱子底画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面目清秀……

她当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她却总是有办法将他们安抚,调和,最后摆平。她的能干是大家公认的,但在这一点上,村里人更加佩服的是她处世的精明。

山梁上,月光皎洁,还飘荡着闷驴噢噢的叫声。女人望着男人摸秋摸来的花花绿绿的战利品,竟突然悲伤起来。她说,要是我们家国文也知道去摸摸秋该有多好啊。男人盯着女人,像盯着一个陌生人。女人没理会,望着天边继续说,哪怕是摸夜,我也会答应。这时男人一嘴抢了过去,别瞎操心了,他不会。女人说,他不会,我会啊,我可以去教啊。男人瞪起眼不同意了,说,那可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我还摸个球啊?

女人的双拳又捣蒜般在男人胸膛上擂,嗔怒道,你就知道想你自己,死鬼!

男人说,我就是个死鬼!

过了许久,大约有一个世纪,女人推开男人。

女人说,今晚的月亮真是圆啊。

男人说,是啊,真圆!

女人说,我们对着月亮许个愿吧?

男人说,好啊,你说许个什么愿?

女人说,你傻呀,许愿哪有说出来的,都是自己许自己的。

男人说,好。

女人说,你背过身去,不许朝我这边。

男人说,那我怎么看得到月亮?

女人说,死鬼,你还没有办法?

男人就不吭声了。他们背向而立,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开始许起愿。

好了?

好了。

许了?

许了。

许的什么?

你猜?

猜不出来。

那你还许什么?

你呢?

你知道的。

四只眼躲躲闪闪,最后相视着就笑了。

这时,有风摇摆着从山脚下吹上来,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夹杂着南瓜,西瓜,黄瓜,丝瓜等瓜果蔬菜的香味,很快,把山梁也染得金黄,喷香。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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