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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悲伤

2015-10-28蔡湘红

雪花 2015年5期
关键词:曹磊妈妈同学

蔡湘红

蓝枫

林蔚是住在南方的北方人,平日里与家乡人交集甚少,和同学朋友之间只有少许的音讯往来。

相识三十周年在即,同学李春晓发来信息,邀请她回家乡与同学相聚;随即又发来一张电子请柬,简短的邀请词配上悠扬的古筝曲,引人回味入境。林蔚将其循环播放,闭上眼睛,一任袅袅轻音充盈整个空间。那些淡忘了的青春容颜随着乐曲不断涌现,嬉笑怒骂,率真质朴……

三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蓦然伫足,才发现青春和梦想已远,美好年华已逝。林蔚无限感慨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华发初生,忧喜参半的人生还待继续,离家万里,和同学相见的机会并不多,以后也许会越来越少,再不相见就老了。

于是,安排好工作,林蔚确定了回家的时间。

开始整理行装,旅途带上一本书是她的习惯,去书架拿书时,她一眼就看到书架二层左侧摆放的蓝色本子,那是大学毕业纪念册。顺手取了下来,坐在书架旁,细心翻阅。上面有每个同学写的临别赠言,还有用一句话记录的难忘的一件事,林蔚笑意盈盈地看着。

突然,她的神色冷凝下来,目光停留在纪念册上,这一页是蓝枫写的,字迹娟秀细致。林蔚的眼前浮现出蓝枫当年的模样:一弯细眉,脉脉含情的双眸,齐耳的童花短发,浅粉色上衣,白色短裙,脚上是一双平跟黄色凉鞋,青春靓丽,浅浅的微笑,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蓝枫英年早逝,是班级同学中唯一离世的人。

“蓝枫,你是爱热闹的,没有你的参与,同学聚会该有多逊色啊!”

林蔚长长叹息了一声,默默地拿起一本书,和纪念册一并放入行李箱。

算起来,蓝枫病故已经六年。六年的时间,似乎一切都归于平淡。然而,今时想起蓝枫住院治疗时的情景,林蔚的一颗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悲伤是我们为爱付出的代价。”对离世的人爱越多,就越悲伤,很难在短时间内化解。爱与悲伤是生命中不断更新的情感体验,每每感知,便会不由自主地忆起蓝枫,想起蓝枫最后的时光。仿佛乘坐穿梭机在时光的隧道穿行,回到六年前,那时身患重病的蓝枫,在医院的病床上,艰难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蓝枫是林蔚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家庭,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同学之间的情谊是极好的。

为了孩子有一个好的求学环境,蓝枫去了珠海,做全职妈妈陪孩子读书。孩子高二那年,蓝枫的身体出现状况,最初以为是消化不好,胃酸、胃痛时,能忍就忍。住在父亲家,除了陪伴儿子,还要照顾父母的饮食起居,对自己的身体从不用心,发展到最后疼痛发作时,弯着腰,蹲在地上也在坚持打理家务,哪里想过会是癌症。

五月初,拖着病弱的身躯,蓝枫从珠海回到了北方的家。回来的那天,林蔚和一群同学到车站去接。蓝枫只是消瘦,精神状态尚好。这边只顾和同学说话,那边家人清点行李却少了一件。

“怎么?丢了什么?”

昏暗的夜色中,蓝枫走过去查看,最后神情沮丧地说不见的行李箱里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红皮鞋,一直没舍得穿,可惜了;箱子里还有一条姐姐送的裙子,真丝的,也是特别喜欢。

蓝枫的老公曹磊劝慰她道:“回来了,先好好治病,病好了,通通买新的,别难过了。”

天色太晚,蓝枫和家人坐车回家,同学们目送蓝枫的车远去,都认为,虽然蓝枫的行李箱遗失并不是好预兆,但是曹磊说的话还是非常暖心的。

得知蓝枫患病住院,昔日的同学不约而同聚在蓝枫的病房,三三两两陪伴左右,宽慰病痛缠身的她。那时,林蔚还在北方,做一份家庭顾问的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灵活,所以经常会去医院看望蓝枫。蓝枫自己也很坚强,始终微笑面对病疼折磨。

蓝枫的胃癌确诊之时,已经是晚期,不适合动手术,先接受保守的中医治疗,接着进行化疗。治疗的过程让蓝枫饱受折磨,每天都像在炼狱中煎熬。林蔚每次去医院,蓝枫都会紧紧抓着她的手,尽管体虚,依然轻声述说,絮絮不休,像似要把心里的积压许久的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她太需要有人能了解自己的状况及心愿。

林蔚耐心地倾听着,微笑着点头,始终以鼓励的目光注视着她,并不做任何评判,让她在反复述说中,逐渐释放掉郁结于心的沉重负荷,获得心灵上的轻松。有时,她也会恳求道:

“林蔚,讲点什么吧,我爱听你说话。”

八月的一天傍晚,林蔚和同学相约去医院看望蓝枫。她住的是一间化疗专用病房,一个独立的玻璃套间,外面摆着四张床,病人晚上回家休息,黑黑的没有灯光。蓝枫住在里面用玻璃隔出的小病房,只有她一个病人,老公和姐姐都在。

蓝枫的姐姐打开房门,大家走进去,昏暗的灯光下,蓝枫修长的身体蜷缩床上,苍白的一张脸,双眸紧闭,唇色黯淡,额头不断渗出汗珠,头上的短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蓝枫正在输液,已经有两周没有进食,靠补液维持。老公曹磊正轻轻为她按摩后腰,以减轻长期卧床带来的不适感。

自回来到现在,仅仅三个月的时间,蓝枫双眼凹陷,身体羸弱的只剩下皮包骨,躺久了脊椎像断了一样疼,所以要不断变换姿势。看见同学来访,蓝枫喘息着向大家示意,请同学坐下,却不能如往昔一样谈笑风生。只停留了几分钟,同学们不忍目睹她痛苦的模样,起身出去,坐在外面的病床上。

林蔚则留下来陪在床前,蓝枫的身上盖着两层毯子,看到她不堪重负的样子,轻轻为她掀去一层。蓝枫的心绪很烦乱,不停地挪动着身体,想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却总是不能减少些许的苦痛。

“林蔚……林蔚……”

蓝枫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太痛苦了……”,“太折磨人了……”,“什么时候是头儿啊?……”,“我想放弃……”。

“枫,先忍耐一下,这只是输血后的暂时不适,放松心情,会慢慢好起来的。”

林蔚低声安慰道,并轻柔地抚摸着蓝枫瘦削的肩膀,然后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苍白纤弱,有气无力的。同时又拿着纸巾轻轻拭去蓝枫额头、鬓角的汗水。似乎想通过肢体动作,将自身的力量点滴传递给她,给予她信心和鼓励。还好,蓝枫安宁下来,一直坚持到输液结束。

蓝枫换了一个方向躺下,刚刚喘息平稳,却又呕吐起来。曹磊端来水盆,林蔚扶着她,一只手轻抚蓝枫的后背,想以此让她顺畅些。可是,林蔚吃惊地看到,水盆出现了殷红的血水,刺眼的红色泡沫在水中不断扩散,像彼此不安的心绪涟涟。

看到蓝枫吐血,林蔚的心异常沉重,她想说些安慰蓝枫的话,但又感觉语言的苍白无力,仿佛一切言语都是单薄的,她能做的只是安定地陪伴在蓝枫的身边,细心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曹磊去卫生间倒掉呕吐物,又打回来一盆清水。他心痛地看着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妻子,紧锁眉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缓解妻子病痛,一脸的伤感和无奈。他宁愿躺在病床上受煎熬的是自己,而不是心爱的妻子。蓝枫睁开眼睛,看见他熬红的眼睛,就说:

“曹磊,你回家看看儿子去吧,这里有姐姐,你放心!”

曹磊迟疑了片刻,有些不舍的神情,但最后,还是带着忐忑的心,惴惴不安走出病房。

林蔚用毛巾为她擦洗脸和手,她知道蓝枫是个爱干净的人,即使在病中,也要让自己清爽整洁。记得刚住进这间病房,化疗期间,为了便于打理,将一头长发剪成短发。体虚出汗多,姐姐为她擦汗,她都会问:“姐,我的头型是不是弄乱了?”每天,只要能坐起来,她都会对着四面的玻璃窗照一照,看看自己的影像。

终于,极度虚弱的蓝枫像一个孩子沉沉睡去,手还唯恐失去的紧紧握着林蔚的手。林蔚看着蓝枫慢慢舒展开的面孔,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感受着她手的温度,想起年轻的时光,微微叹了一口气,不觉眼睛有些湿润。

生命在延续,过程却异常艰难。蓝枫病情的严重恶化,同学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感同身受,既担心她坚持不了多久,又不忍心看到她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万状。如此近距离感受同窗好友生命与死亡的博弈,同学们的心情复杂而沉重,林蔚听到一个同学问她:

“林蔚,你怎么可以那么镇静地在旁边照顾她,她病成那个样子,难道你心里不难过、不害怕吗?”

林蔚无声地叹息道:“蓝枫是我们最好的同学,看她痛苦,就如同自己受苦是一样的。”

接着她又感慨地说:“生命是一个过程,有开始就会有结束,无论何时发生。病痛加身,呈现出的各种状况,都是生命进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无法回避。几年前,我照顾过临终病人,了解病人的一些感受。病人的神经已经很脆弱了,看到你的情绪波动,她会更加焦虑。”

林蔚停顿了一下,继续着:“我们都希望蓝枫能康健如初,除了医药治疗,眼下能做的也只是陪伴与祝福,帮助她实现未了却的心愿,同时协助她化解心中积存的痛苦。当医药回天乏力之时,依然期待有奇迹发生!”

蓝枫上学的时候很喜欢夏一诺,这是班上同学都知道的。

夏一诺是个高大帅气的男生,长长的头发,甩起来现出不羁的神情,一双眼睛像庐山的迷雾一样,给人欲近还拒的感觉。每天来去匆匆,除了上课,很少能看见他的影子。

身材高挑的蓝枫和夏一诺都是校篮球队员,学校举办篮球比赛时,球场上最拉风的就是中锋夏一诺。一诺矫健如风的身影,在球场上纵横驰骋,吸引着一大批女生火热的追捧,蓝枫就是其中一个。她痴迷的目光追随着一诺跳跃的脚步,在现场近距离观看一诺反手长传,腾空扣篮的精湛球技,每一次进球成功都会激动地报以尖叫和呼喊。只是,夏一诺最终并没有选择蓝枫,而是与传媒大学的校花在一起,这让蓝枫失落了很久。爱是无法勉强的,如果把青春比作一幅画卷,那么夏一诺就是这画卷中的一段狂草,最终惆怅地随青春淡然远去。

毕业后,蓝枫在父亲的安排下与世交之子曹磊交往。曹磊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对蓝枫一见倾心,开始猛烈的追求攻势。蓝枫心里对于父亲的钦点之举并不十分情愿,只是她一直都是孝顺的女儿,凡事不会违逆父愿。曹磊下班就会出现在蓝枫的家,鞍前马后很是殷勤,哄得一家老小对他赞不绝口。他处处以蓝枫为重,受些委屈也一笑了之,并不计较,这让蓝枫很安慰。

看着曹磊高大魁梧的身材,阳光帅气的一张面孔,蓝枫不免心生感叹:上天待她不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不到最爱的,选一个爱自己的也未尝不可。之后两人顺利步入婚姻殿堂,生活由甜蜜趋于平淡,最终转化为亲情,简单且平静。

后来,为了孩子两个人分居两地,一年中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平时多是电话联系,曹磊对她很依赖,遇到问题一定要先问问她该怎么处理,无论大事小事。日子久了,蓝枫渐渐生出一种无法言表的身心疲累,感觉生活中缺失了些什么。内心深处,她一直都渴望得到来自家庭的关注与爱。她认为自己是个柔弱的女子,遇到事情,尤其需要有一副坚强的臂膀可以依靠。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却让她必须承担更多的责任,由原生家庭到自己的小家,她像巨人一样撑起家中的一切,去关爱家中的每一个成员,从幼年开始,直到病魔袭来倒下为止。

得知蓝枫身患绝症住院治疗,不断有同学接踵而来,缠绵于病榻上的蓝枫想着不久于人世,每天看见聚在身旁的同学,蓝枫忍不住对林蔚唠叨几句:

“胡文刚来过了,刘国梁今天来的。班长去哈尔滨出差,打电话说回来就来看我。没有来的就只有罗青海,嗯嗯,还有……夏一诺……”蓝枫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林蔚一瞬间想到这句喜欢的歌词,她完全可以感受到此刻蓝枫的心意,远近的同学都来过了,夏一诺却迟迟没有出现,时光过去了那么久,蓝枫还是没有忘记初始。林蔚看着蓝枫的眼睛,漠然中的一瞬光亮,感到心的隐隐刺痛,也似乎看到了她内心的世界,在亮丽中不为人知的隐忍。

终于,一天中午,林蔚接到一个电话,一听声音,让她心里一动,终于有了结果。

“我是一诺,有时间吗?陪我去医院,看看蓝枫。”

林蔚故意用平静的语调说:“我上午刚去过,你自己去吧!”

“去了可以再去,就当是陪我去的,可好?”一诺语气诚恳而婉转。

林蔚不想再为难一诺,更希望蓝枫早些见到一诺,马上说:

“好的,多去一次也无妨,说吧,几点?”

“一点半?”

“可以,一会儿见!”

在医院病房,蓝枫看见一诺走进来,艰难支撑着坐了起来,让他坐在床边,依然美丽的双眼变得灵动起来,注视着终于出现的一诺同学。

林蔚看见窗台上摆放着不知何人送的一个鲜花篮,里面的花有些失水,便拿起水杯给花浇水,一面留心注意着蓝枫。

蓝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夏一诺,她的目光是热切的,充满了渴求的光芒。她的脸庞因激动有些红润,一直以来因病痛而紧蹙的双眉,此刻是舒展的,露出久违的笑容;消瘦而苍白的脸上透着迷人的光泽,带着心愿满足后的愉悦,嘴唇微微开启,带着欲言又止的迟疑。

空间变得有些局促,一诺起身站起来,拉过对面的一把椅子,坐在床前。略显拉开的距离,让他放松了许多。一诺的话并不多,先是简单的问候,接着又了解了一下治疗过程,然后说道:

“蓝枫,看你的气色还不错,安心休养。不要放弃,坚持下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千万不要客气!大家都是同学。”

林蔚听了这话,冷冷的看了一眼一诺,心中甚至怀疑让两个人见面是否失策。一诺的身体虽然安坐于椅子,右腿却是明显向门的方向伸出的,大有随时离开之势,目光闪烁游离,脸上的笑意十分牵强。

蓝枫的视线依然为一诺左右着,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话语,不住地点头,干涩的嘴唇抖动着,似有万语千言要说,奈何气弱乏力,万般不由心。她眼角泛红,眼里闪着点点波光。

在她眼里,眼前的夏一诺神情沉静,沉稳中透着关心。尤其经由岁月的沉淀,整个人越发稳健成熟。想起旧日对一诺的一腔情怀,寥寥无所寄托,到如今,空余擦肩而过的无缘。一时百感交集,难以平复。

她的目光缓慢地越过一诺,移向他身后的大玻璃窗,窗外是北方八月的天空,晴空湛蓝如洗,阳光灿烂妖娆。她心存不甘并深深地叹息:生命原本是美好而健康的。只是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模样,变得面目全非了。她的目光渐渐的失去了光泽,一点点黯淡下去,进而丧失了全部内容,变得空洞而干涸。

她恍惚抬起右手,将手掌向空中缓慢伸展开,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握住或抓住些什么,似乎一定有所掌控才能获得更安全的自我,到如今摊开的掌心依然空空如也,只有虚无的空气在飘荡。她无助又无力地垂下手臂,然后凄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出来:

“一诺,好好活着,真好!”

一诺并没有停留太久,匆匆告辞而去。一诺的到来,对蓝枫来说是极大的精神安慰,只可惜,一诺仅仅来过这一次。

林蔚陪伴蓝枫的日子多了,渐渐了解到她对父亲由来已久的隔阂,父亲重男轻女,老来得子,对儿子尤其溺爱。经常对两个女儿说;“爸爸老了,你们做姐姐的要好好照顾弟弟,他还小。”

只是,一样的话说多了,也会令人不畅快。何况这照顾并不仅仅是生活上的,还有生存上的利益之需。蓝枫对弟弟本来也是疼爱有加,然而,父亲这种推卸责任的做法,让不断付出的她倍感心灰意冷。

林蔚深知家庭矛盾很难分出对错,但还是希望能协助他们化解父女之间的积怨,不致让她带着遗憾离开,却未能如愿。在蓝枫病重之后,母亲和弟弟先后从珠海飞了回来,父亲却没有同来。林蔚猜想,可能是他父亲年事已高,或者身体状况欠佳,不适合长途旅程的奔波劳顿。

可是蓝枫却动气地说:“他心里只有他自己,不会为任何人付出,一辈子都是如此。”

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林蔚几次提及父亲,建议她主动打个电话,蓝枫回绝的很干脆,甚至几次拒绝接听爸爸打来的问候电话。

蓝枫去世的时间是凌晨,林蔚并没有在身边,得知消息后,痛惜之余,她首先想到的是蓝枫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道老父亲会不会为女儿的离世而痛心疾首。至少林蔚清楚,蓝枫是带着内心的积怨离开的,这也正是令林蔚扼腕叹息的地方。

最后一次去医院是在蓝枫去世前一周,那天,蓝枫儿子搭夜间的车启程回海南。林蔚走进病房,看见一家人围着手提电脑在看照片,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蓝枫很喜欢拍照,生活中精彩瞬间都有照片佐证。她吩咐曹磊将家庭影集中的照片一一扫描,上传存入电脑,留给儿子带回珠海。开学在即,儿子的高三,蓝枫不能亲自陪伴,她愿意用精神的力量继续支持儿子。林蔚接过蓝枫姐姐手中的相机,对着蓝枫和家人,不断抓拍,她要为他们一家人留下更多的影像做纪念。

家庭照片里有甜蜜,有喜悦,有故事……看照片能唤起许多生命过往珍贵的记忆。透过镜头,林蔚清晰地读懂了每个人笑容背后特有的内涵。蓝枫的笑容流露着深深的眷恋,而曹磊的笑容蕴含着无限的惋惜与无奈。

她也看到他们的儿子,面对自己年幼时憨态忍俊不禁的笑容下,难以掩饰的惶惑与不安。只是,接下来的母子离别,他必须笑着去面对,他要让妈妈放心他的离去。所以,他不停地说道:

“妈妈,你千万不要想我,要想也想我的不好,想我惹你生气的地方。妈妈,你一定要安心治病,等我放假再回来看你。”

蓝枫始终微笑地看着儿子,目光柔和,轻轻用手抚摸着儿子头,带着无限的爱意:

“儿子,晚上吃饺子?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

儿子高兴地回答:“好啊!”他依偎在妈妈身边,十分眷恋。

蓝枫看着曹磊吩咐道:“医院后面有一个‘大菜墩饺子,你去把饺子买回来,大家一起吃。”

曹磊眼神里划过一丝的犹疑,但旋即又消失了,带着儿子一起走出去。

那个夜晚,送走孩子,林蔚告辞回家时,正在吸氧的蓝枫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着她的手,久久都没有松开。林蔚一任她继续攥着,怜惜地靠近来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柔声地说:

“蓝枫,一有时间,我还会来看你。一定的!”

在林蔚温暖的怀抱里,蓝枫瘦弱得只剩皮包骨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少顷才慢慢松弛下来,她喘息着,拉着林蔚的手最后又紧紧握了一下,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轻声却又绝然对她说:

“你,走吧!……”

没有等到再见,蓝枫便永远地走了。林蔚感到深深自责,如果她知道那是她和蓝枫的最后时刻,一定会多停留一些时间,如果陪伴能减轻临终病人的内心恐惧,她愿意付出更多的时间,只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四十四岁,人生最美好的年华!

九月的一天,满怀着悲伤,同学们相伴送别蓝枫最后一程。在松堂大厅等候的时候,曹磊捧着蓝枫的骨灰盒走出来,林蔚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瞬间表情,仿佛经历了漫长的阴雨浸淫,终于迎来了晴空丽日,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许多年后,林蔚回想起这一幕,依然能感受到一个人心灵解脱时的轻松,只是曹磊的面孔早已模糊不清了。

夏一诺

今年五月的一天,远在北方的同学夏一诺发来信息说:“妈妈走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甚至没有为妈妈做任何事情,一切都来不及了,妈妈已经离我而去。我不甘心呀!”

一个内敛坚毅的中年男人,能发来如此短信,可见悲伤满溢。看到信息,林蔚沉吟片刻,内心涌出一种复杂的情感,可还是拨回电话问讯,一诺说话的语气沉重,透着无限的感伤。

“夏一诺,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一时很难接受这一切的发生,是吗?”

“嗯,妈妈走得太快,竟然没有给我尽孝的机会,刚发病就是晚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治疗!”

“病症晚期,病人是非常痛苦的,撑了有多久?”

“三个月……太短了,我什么都来不及做,妈妈为什么走的这么急?”

林蔚很冷静,犹如听一个路人在讲他的故事。但在简短的对话中,可以感受到一诺的不甘心,全然不能接受妈妈的突然患病,太过仓促的求医过程,难以割舍的骨肉离别等等状况。总以为母亲会永远守在身旁,只要回过头,就可以看见那张慈祥的笑脸。工作忙,应酬忙,日忙夜忙,一任时光蹉跎,却没有认真地陪伴过老人家,原以为还会有许多许多的时间,怎么突然之间母亲就不在了呢?

一诺所表现出的强烈感伤,让林蔚想起蓝枫那渴盼的眼神,面对死亡,至亲带来的伤痛无疑会更强烈一些。人一旦经历了生死,会产生更多的感悟,那即是对生命的理解,也是对生命的敬畏与悲悯。

之前听同学说过,夏一诺的母亲患病,他放下公务请假陪伴在妈妈病榻前,非常尽心。同学之间有事情相聚,一诺即使到场,也是来去匆匆,一颗心满满的都是对妈妈的牵挂。

其实,面对亲人的辞世,又有谁能以平静之心接受?人们总是认为,亲情相伴是天长地久的,不肯去面对迟早会到来的永久离别。

一诺妈妈患的是肺癌,检查出来时就已经是晚期,悬壶济世的医生也无济于事。对于饱受痛苦折磨的癌症末期患者,死亡或许是一种慈悲的解脱,尽管亲人心理上一时难以接受。

然而,接下来一诺一言不发的沉默,还是让林蔚陷入尴尬。怔怔看着电话上秒针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电话听筒依然死寂般的沉默,再没有任何声音。

林蔚轻轻敲击着听筒,还是没有回音,电话并没有挂断。

林蔚感叹两人之间的心理距离之遥,脑海中浮现出一诺隐忍、紧咬牙关不放悲声的样子。男人不会轻易将眼泪示人,即使内心悲痛欲绝,外表也会表现的风平浪静。面对死亡,所有人都是弱者。林蔚还是情不自禁:

“一诺,我很了解你此刻的心情,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千万不要忍着。妈妈生病以来,你已经做了许多。警队的工作你交给同事去做,不就是为了能全心全意照顾妈妈。去省城,回本市,求医问药都是你在跑前跑后。最好的孝心就是陪伴!你陪伴妈妈度过最后的时光,她一定感觉很欣慰。或许你认为仍然留有遗憾,也可以对着妈妈的遗像把心里的话说给她听,相信妈妈会收到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蔚继续等待中,她很希望一诺能哭出来,极度悲伤中,哭声是最好的宣泄和释放。一诺那边持续着无声的沉默,无奈之下,林蔚缓缓挂上电话,心情也沉重起来。由于死亡的存在,才会让人深刻和成熟,可又会有很多的遗憾让人无法弥补,使人无法释怀。

母亲突然病逝,犹如天塌一般,让一诺在悲伤中,茫然不知所措。

虽然远隔千里,林蔚还是感受到一诺的伤痛和无助。她很理解母子亲缘,从汇聚的一瞬间开始,母亲温柔的目光,一直呵护着孩子长大,而渐渐长大的孩子无论身处何方,只要母亲健在,那份浓浓的母爱与关怀会永远伴随左右。而今,骤然失去,确实令人难以承受。

二十天后,一诺通过微信发来一个视频。那是一段由二十几张照片和一首歌曲编辑而成的视频,打开视频,林蔚首先看到一行醒目的标题:愿妈妈在天堂一切安好!儿子想你!

这段时长1分25秒的视频,真实记录了一诺母亲生命最后时刻生活上的点滴片段。透过视频可以看到并了解一诺的付出:病床上的母亲,床前的输液瓶,小桌上简单的饭菜,母亲和儿女紧紧相握的双手,坐在轮椅上逛超市的母亲……开车带着母亲转院的一诺,去机场接妹妹的一诺,母亲病情有转机喜悦的一诺,医疗无望时万般无奈的一诺,疲惫中小憩的一诺……画外一个男声忧伤地唱着: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

歌声如泣如诉,画面温馨感伤,完全能够感受到夏一诺为母亲离去悲痛不已的心情。一诺对母亲的殷殷之情,令林蔚为之动容。

林蔚非常赞许一诺选择时尚音画的方式来表达对母亲的不舍与别离,视频制作的过程,亦是疗愈的开始。

回顾曾经的焦灼与煎熬、重温曾经的痛彻心扉,万般情怀如今都化作珍贵的记忆,点点滴滴珍藏在心里。现在一诺将视频公开,表明他已经度过被悲伤主导的阶段,正在逐步接受并放下。

一个月后,为纪念相识三十周年,大学同学搞了一个聚会,林蔚也从南方赶回来参加。聚会晚宴上,夏一诺邀请林蔚一定要坐在自己的旁边。席间,一诺话语并不多,只是沉默地喝酒,一杯接一杯。林蔚没有劝阻,只是感觉一诺厚重的静默与周围同学热情洋溢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林蔚听见坐在对面的黎芳菲笑着问;“同学们都在议论,这三十年都发生了哪些变化。夏一诺,你的变化在哪里?”

夏一诺并没有直接回答芳菲的问题,而是轻声说:

“上学的时候,其实我很自卑,许多人看不起我,说我是纨绔子弟,……”

黎芳菲笑起来:“开什么玩笑,你自卑?我只记得你被一大群女生追,当你是白马王子呢。”

夏一诺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转而看着林蔚认真地说:

“白马王子?但我知道,至少有人并不这么认为!”

林蔚淡然听着,只是含笑不语。不声不响也是一种好,好到此时无声胜有声。

夏一诺继续默然喝着酒。林蔚看着芳菲开口问道:

“你现在依然感觉夏一诺是纨绔子弟?”

“那当然。一看就是家境好,被父母宠坏了的那种孩子。”黎芳菲语气笃定地说。

一诺定定地看着芳菲;“那你可说错了,父亲从来对我都是很严厉的……”他停下来,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蔚颇感意外地看了一诺一眼,他从来不曾对同学说起过自己的家事。

酒酣意浓时,同学们纷纷离开酒桌,坐到旁边的长沙发上休息交谈。林蔚和夏一诺走向露天阳台,这里有宽大的遮阳伞和白色的休闲椅。坐下来,才感觉摆放整齐的绿色盆栽像屏风一样阻挡了周围的喧嚣。

夏日的夜晚,凉爽的气息沁人心脾,林蔚深深地呼吸着,抬头注意到一诺刹那间悲伤落寞的神情,低声而关切地问;

“怎么?心里依然放不下?……”

一诺陷入长久的沉默中,许久才抬起头,看着林蔚说:

“妈妈生病到离开,对我的触动太大了。当我意识到妈妈的重要性,妈妈的生命只剩下两个月,这是我难以接受的、最深切的痛!“一诺的语气变得异常沉重。

林蔚关注地望着一诺,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妈妈是独生女,从小被姥姥宠爱有加,什么家务都不需要做。结婚后,特别是生下我,也还是由姥姥操持一切,我一直到六七岁都是生活在姥姥家。要上小学了,回到父母身边,读到小学三年级,再次回到姥姥家,直到初中毕业。上高中后,才真正回到父母的家。

“在父母的家里,感觉一切是那么困难,在家中,爸妈和妹妹才是一家人,而我则像客人一样,充满了生疏感。那时感觉和父母格格不入,完全无法沟通。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合他们的心意,在他们的眼里,我是异类;做什么都是错的,留长发是错,穿喇叭裤是错,领着小伙伴们一起玩,更是街头混混一样,没出息。那时,我有极强的自我意识,你越不认可的,我偏要去做,一定要和你对着来,被激惹出来的叛逆心,让我的叛逆行为无以复加。”一诺神情凝重,语气缓慢而沉重。

“后来参加工作到结婚,我回到父母家,仍然感觉像个客人,对那个家完全没有归属感,很少能坐下来陪父母聊聊天。直到父亲患病,一切才有所不同,爸爸开始对我有了笑容,能同我心平气和地说话;我也完全接受父亲的示弱,陪伴在他的身旁。爸爸的病断断续续达两年之久,到最后,我已经适应了爸爸对我的依赖。”一诺的话语越发缓慢,整个人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林蔚极其安然地倾听着,不时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理解。

“对母亲的情感要特别一些,健康的时候,每次回家,妈妈都要唠叨一些,有些话爱听,有些话不爱听,我是从来不和她顶撞的,但也不是很亲近,一切都是淡淡的。”一诺努力克制着情绪。

“直到检查结果出来,得知妈妈身患癌症,我一下子慌了,我突然意识到妈妈的重要:妈妈在,家才是家;没有妈妈,何以为家?”

一诺的声音在颤抖,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晶莹闪烁,最终没有掉下来。只听他继续说道:

“我强烈感觉,我不能失去妈妈!妈妈患病的最后时光,我日夜陪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妈妈活下去,顺心畅意地活着;妈妈多活一天,都是做儿子最大的愿望。在医院陪护的日子,妈妈常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每次去姥姥家看我,我都躲在姥姥身后不出来,一定要拿出两块大白兔,塞进我的小手,我才会让她抱一会儿……”

“这也让我也想起和反思了许多以前发生过的事情,面对死神,人与人之间,那些纠结于心,执著于行的事情,真的很重要吗?”一诺婉转的语气中充满了懊悔,复杂的眼神定定地注视着林蔚。

“是的,你变了很多。”林蔚读出了一诺语言中深藏的意味,也放下了心中深藏的纠结,眼前不由再次浮现出蓝枫依依的眼神,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悲辛。

父母的病弱垂老,将儿子疏离的亲情唤醒,让他不可避免地面对和解决长久存在于亲子关系间的隔阂与矛盾。母亲的离开,带给一诺的不仅仅是穿透生命的悲伤,更重要的是引导他关注生命,关注内在的自己。对无法回避的生命状态进行深层次的反思。死并不可怕,死是一个人的必然归宿,谁都逃不了一死。对此,她由衷感到欣慰。

林蔚看到一诺湖水一样的双眸掠过一片雾岚,雾岚如烟波流转,在湖面上演绎着婀娜多姿的景象,更深处是一腔悲欣交集的情怀。

生命由开始到结束,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亦是一个爱与悲伤的体验过程。爱延续生命,带来感动。悲伤令人成长,并学会尊重,尊重每一个生命真实存在的不同阶段以及所赋予的价值。

她抬起头,长时间地注视着空中:

“夏一诺,我相信,妈妈在天堂并不孤单,会有许许多多的和她一样的人相伴左右。冥冥中,妈妈会慈爱地注视着你,她希望看到你好好生活的样子,一如她在你身边时一样,千万不要让她失望!”

一诺也将目光投向空中,深情凝视中,神色晴朗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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