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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爱情

2015-10-26刘路一

湖南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矿长关山田螺

刘路一

许布的黑夜是被他揉搓成一个长条形的枕头,枕在后脑勺的。

每天晚上,犹如一条巨大的墨,在他后脑勺那儿慢慢磨呀磨的,磨出一汪浓稠的墨汁,直到磨不动了,他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每天早上,总是在那一汪浓稠的墨汁中现出一个小白点,那小白点慢慢变大、变亮,就像是一粒漂白的丸子掉进墨汁里,把墨汁迅速漂白、漂白,直到清亮亮没有了一丝杂色,他就发现自己正睁大着眼睛呢,醒来了!

他于是就感叹,人老了,真像是一只蜘蛛啊,每天总是那么按时进窝,又那么准时醒来。

许布孤零零走出矿业局宿舍的时候,与往常一样,还在老远,一眼就看见等在四单元门口的鼻涕鬼杨友元。

这条柏油马路通往公园,与矿业局宿舍形成一个“丁”字。许布站在交叉口,看着鼻涕鬼杨友元拄着拐杖,披一件旧的军绿大衣,佝偻着腰,颤巍巍向他走来。

“琴珠!”还在老远,杨友元就扬了一下军绿色的手臂,笨拙向他打着招呼。

杨友元中风四十几年了,见了谁都叫琴珠。

“鼻涕鬼!”许布说。

杨友元呵呵一笑,许布不笑,因为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公园不大,却几乎是整个矿业局职工锻炼休闲的唯一去处。现在到处是穿着花花绿绿的年轻人了,到处响着富有节奏感的流行音乐。人们在公园里跳舞、散步、谈恋爱,留给老人们的,只有最为偏僻的西北角那一株老朽的柳树了。

柳树下,当年与许布一起追求过琴珠的黄鄯、田螺都在。只是他们也都年纪老了,都不中用啦!黄鄯的头发全掉光了,就是留在鬓角边稀稀拉拉的几根,也全部雪白。他整天不停地咳嗽,患的是肺病。而个头矮小的田螺,纯粹就干瘪成一只名副其实的老田螺了,稍微动一动,就气喘得慌。他的心脏出了毛病,几次都差点要了他的命。

“琴珠!”还在老远,杨友元就远远叫着黄鄯与田螺。

每次都是这样,只有听到琴珠的名字,像狗一样蜷在树底下晒太阳的黄鄯与田螺,才会抬起他们浑浊而昏聩的眼。

那一株柳树,早年没有这么大,被淹没在一人多深的茅草丛里。现在,那些茅草早被人除去了,到处铺满了大理石。而那一株柳树,现在已经长大,被人们用一个水泥圈给保护了起来。许布记得,杨友元就是在这株柳树下中风的。那天,许布去找杨友元,没多久后,身材魁梧的杨友元就忽然脸色惨白,一下瘫倒在那株柳树上,然后慢慢地顺着柳树就滑倒在地上,口鼻流血!

“救人呀!救人呀!”许布忽然惊慌地跳起来,跑出茅丛。

杨友元中风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许布从此担任起照顾他的职责,这一照顾,就是四十多年。

这个公园的西北角,或许因为偏僻,因此很少有人光顾。许布、杨友元、黄鄯与田螺等几个老人,像是一群业已苍老离群索居的狮子,或是几只被饿得无精打采毛发蓬乱的老狗栖憩在树下。他们东倒西歪。有的倚靠着树干扯起长鼾,有的躺在地下,懒散地睡去。那一天,太阳很温暖,许布沉沉地睡着。在睡梦中,他听见有人慢慢向他走了过来。虽然来人的脚步声很轻,但还是让他给听到了。那是一种悄然的、类似于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先是从远方犹犹豫豫,然后逐渐向他这边移动过来。待到许布感觉有一股气息喷在脸上时,他睁开了惺忪的眼。一个中年女人几乎把脸凑在他的鼻尖上,正上下骨碌着眼珠打量他呢。

许布从地上挺起身子,眼睛瞪得老大,用手支着身子向后退。

女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脸迅速地红了,仿佛自言自语说:“请问,您、您可是许叔叔?许布叔叔?”

许布端详着女人,女人长得微胖,脸很圆,皮肤粗糙。剪一头短发,穿一件蓝色的呢大衣。

许布从她眉角的上方,似乎看到一抹熟悉的阴影,但一闪就过去了,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

这时,打瞌睡的黄鄯与田螺都醒了,就是歪在树上扯着长鼾的杨友元也睁开了眼睛。女人逐一打量,指着杨友元兴奋地说:“您可是杨矿长?”然后指着黄鄯说:“您是黄队长?”然后指着田螺说,“您是小、小、田螺师傅?”

田螺似乎有些吃惊,他气喘吁吁打量女人说:“你就叫我小田螺好啦,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黄鄯气管里呼噜着痰鸣音也说:“是啊,你怎么认识我们的?”

杨友元好奇地站了起来,拄着拐杖对女人端详半天,忽然说:“琴珠!琴珠!”

女人吓了一跳,眼眶忽然就红了,说:“你们没有忘记琴珠是吧?我知道,你们没有忘记她!你们不可能忘记她!”

许布这时把精瘦的身子插在杨友元前面,说:“你别听这鼻涕鬼的,他见谁都这么叫。你说说,你是谁?”

女人涨红着脸,说:“许叔叔,还有你们,都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燕子呀!”

“哪个小燕子?”许布问。

“大关山的小燕子呀!大关山汞矿,杨琴珠的女儿小燕子呀!你们都不认识我了吗?”

听着杨琴珠的名字从女人的口中迸出,许布的心里忽然一阵冰凉。那似乎是一种忽然跌入冰窟中的感觉。先是愣怔着不知怎么回事,待反应过来,才感觉到一股冷气自头顶一下笼罩了全身。但是,在这种忽然而至的冰凉里,全身没有哆嗦,也没有颤抖,相反,在下巴颏的最深处,忽然腾起一束小火苗,小火苗一下把舌头给烫着了,一股热量迅速沿着舌根、上颚、喉咙上升到脑袋,把脑袋里的脑髓也给点燃了。脑袋里的热量迅速沿着四肢百骸传遍全身,使他顿时陷入一片轰轰响、热烘烘的包括灵魂在内的全身烧灼与炙烤之中。

是的,现在他一下就认出来了,这就是杨琴珠的女儿———汤小燕!四十多年前,她还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现在已长成这样一个毫无特色的中年妇女。但她的眉角上方,那一抹酷似杨琴珠的俏丽,依然没有改变。许布丧魂落魄,全身开始哆嗦,内心却又火烧火燎,趁着杨友元黄鄯田螺围着汤小燕打听杨琴珠的当口,他忽然拔腿向远处逃了过去。

“许叔叔,许叔叔!”纵然女人在后面焦灼地大喊,他也没有止住脚步,相反,他忽然跌跌撞撞小跑起来,向远方逃得更快了。

最近几天,许布不再照顾杨友元,也不敢再上公园,甚至不敢回家了。因为汤小燕每天都在找他。

矿业局宿舍建在矿业局办公楼的后面,与办公楼呈一曲尺形排列。杨友元住在四单元,许布住在二单元。每天,汤小燕都支着微胖的身子,早早来到二单元的门口守候着许布。待到七八点钟的样子,她都要到三楼敲一回他的房门,见里面没有动静,便失望地下来,在四单元门口接了杨友元,一同到公园里去守候。待到太阳下山了,便带着杨友元回家,然后又到他住的三楼敲一回他的房门,见里面仍没动静,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而许布,每天早上天没亮就起床,早早地躲到外边去了。每天天黑透了,看着汤小燕走远,他才敢回家。

在汤小燕带着杨友元去公园守候的时候,他也不敢到公园里去晒太阳了,只敢在办公楼那一带晃荡,一边密切注意着来自公园与宿舍方面的动静,一边陷入深远的往事之中。

四十多年前的矿业局大楼,可不像现在这样门宇高大,气势恢宏,到处窗明几净,门口还蹲着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而是一栋矮小的两层楼红砖平房。那时许布刚从苏联学习回来。当他围着一条花格子纯羊毛围巾,背着一只旅行袋第一次走进矿业局的大门时,他惊叹于矿业局的破败。矿业局的大门被漆了朱红的漆,漆皮四处剥落,门上的镶板好几处都被砖头砸烂了。到处糊满了大字报。大字报上充满了“炮打”“火烧”的字样。走进矿业局,也见袖套红箍的红卫兵在匆忙地进进出出。

在二楼,身材高大的谢局长接待了他。谢局长是东北人,乐天派,人豪爽,就是身处于如此破败与混乱的单位里,声音依然豁亮。他大声笑着说:“许布,矿产分析专家,你回来得可不是时候啊!”

“怎么呢?”许布说。

谢局长低声说:“你没看见?现在到处都在搞运动,人都他妈像疯了一样乌烟瘴气,你这样的矿产专家,不在苏联待着,回来干吗?”

许布一时语塞,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我回来,是想……”

谢局长一挥手:“别说啦,你他妈是想说贡献才干对吧?”他的眼光忽然变得柔和起来,许布感觉到,那似乎是一种如春天阳光般的目光,向你悄然飘了过来,但又感觉不到应有热度。它又像是一股暗自拂过的微风,明明感觉到了脸上的抚摸,但又似乎不动声色:“要不,你就到大关山汞矿去吧,那儿条件虽然艰苦一点,但是矿产刚刚开采,有许多技术问题需要解决。而且地处深山,运动也没搞到那儿去。这样,你这个回国的矿产专家,也算有个用武之地啦!”

就这样,许布被命运安排到大关山汞矿矿区。

大关山汞矿厂不大,坐车沿着崎岖的公路向大关山一直挺进,到达大山深处,站在一个高高的山隘口,整个大关山汞矿矿区尽收眼底。

靠最左边的,是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露天采矿区。那里的植被全被破坏了,一座座山体,像是被谁用勺子一勺一勺挖去了许多似的残缺不全。紧靠采矿区的,是山里那座最高大的建筑———大关山汞矿厂的机关大楼。大楼有三层,是一栋新的红砖平顶的水泥建筑,看上去像是在山里燃烧的一团火。再向右边是厂矿的食堂。那是一栋一层楼的水泥板房,占地面积很大,看去像是趴卧着的一只粗糙的癞蛤蟆。食堂过去,在一个小山窝里,有连着排成“三”字的三栋宿舍。那是用红砖砌垒黑瓦盖顶的简易平房。在平房的右侧,是一条不宽的小河,小河潺潺流过职工宿舍,在山窝里走着“之”字,然后顺着一个小山峡流到山外去了。

在机关大楼的二楼,许布见到了汤矿长。汤矿长也是外地人,但与谢局长不同的是,汤矿长身材矮小,腰背佝偻。他脸色苍白,小而尖尖的鼻子似乎要把那层薄薄的皮给刺破。就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据说早年参加过解放战争,后来参加抗美援朝,曾经立下无数赫赫战功。他整天咳嗽着,用手按着胸,说话有气无力。他喉咙响着痰鸣音说:“小许啊,欢迎欢迎!你的情况谢局长跟我说了,矿区现在碰上了难题,你来得正是时候啊!”

谢局长与汤矿长所说的难题,其实许布在山外也曾听说过。汞,是一种银白色的液体金属,俗称水银。广泛应用于化工、制药、造纸等行业,主要从一种叫朱砂的矿物质中获得。大关山汞矿属于露天开采,矿石在空气中燃烧产生的废气、废渣、废水给环境造成极大的污染。

许布一到任,就投入了工作。他首先全面考察了整个矿区的作业情况,立时,他就知道,他所面临的矿区污染,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矿区目前有三只冶炼炉在燃烧。每天,三只伸向天空的大烟囱里,滚滚的黄烟排向天空。这些排出的废气微粒随风飘荡,降落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造成周边地区大气、土壤污染。另外,燃烧后的大量废石、尾渣,目前堆放在几个山谷之中,不仅埋掉了大批的绿色植物,还影响了矿区周边的生态平衡。一方面,这些废石、尾渣在雨水的冲刷下,含汞量极高的过滤水流入地下与河流造成周围的水、土壤污染;另一方面,冶炼矿渣因为经过高温熔炼,汞更容易被释放出来,加重了大气污染的程度。

谁都知道矿区污染的严重性,谁都知道大关山汞矿污染治理迫在眉睫。事实上,在这之前,大关山汞矿也不是没有进行过治理,相反,汤矿长对于治理污染非常重视。他组织了以杨友元为首的大关山汞矿污染治理小组,专门负责汞矿的污染治理。杨友元带领一帮人,整天战天斗地,以大无畏的精神,挖土坑,掩埋废石、尾渣;种草皮,防止矿渣风化;改造烟囱,减少废气排放;围堰蓄水,降减水中的汞含量。他们一个个因被吸入的汞慢性中毒。牙龈溃烂,眼球通红,手脚震颤。他们忍着头痛、发烧、肢体无力的症状战斗在第一线。甚至有不少矿工死亡在工地上。但是,他们的努力几乎没有收到什么效果。因为追求产量,排向天空的废气与日俱增;被掩埋的废石、尾渣因为过于表浅,雨水照样进行渗透、过滤、冲刷。由于集中堆积,一些有机物被微生物分解,释放出有害气体;另外,矿渣集中堆放,产生自燃,大量的二氧化硫通过固、气交换进入大气。

许布考察过后,人们都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他,希望这个从国外回来的专家,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提出自己的治污方案。然而,让谁也没想到的是,许布不仅没有提出方案,也没有参加杨友元的治污小组,而是把自己一头关进一间简陋的实验室中再也不出来了。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两周、三周,均没有音讯。许布的举动,遭到了一个人的耻笑,他就是杨友元。杨友元到处散布流言,说许布根本就是一根银样蜡头枪,一个胆小鬼!他被大关山汞矿的污染给吓坏了,面对大关山汞矿污染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因此只有躲进实验室中进行逃避。

“资产阶级的小产儿,有种的跟我们一起劳动去!”这是杨友元在跟许布第一次接触时说的话。

然而,汤矿长见多识广,没有被杨友元干扰,对于杨友元的无知给予了严厉的呵斥。他交代大伙,谁都不准去打扰许布。许布在大关山拥有最大限度的权力与自由。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他要怎么做大伙就配合怎么做。就这样,汤矿长与大家静静地等待着。果然,许布不负众望,就在许布进入大关山刚满一个月的时候,那一天,许布蓬松着头发,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带着满眼的血丝从实验室走了出来。整个大关山矿区顿时沸腾了,许布向人宣布,他发明了一种含汞固体以及废弃物新的冶炼方法。这种方法,是在一种密闭的容器中进行的。首先对原料进行干燥、氯化,然后通入惰性气体进行干馏,形成液体氯化汞,最后进行吸收形成单质汞。这种发明,彻底解决了那种火法冶炼方法所产生的巨大污染。因为是在密闭的容器中进行,整个过程无废渣废气废水产生。而且,这项发明工艺简单,成本低廉,由于将废物循环利用,具有绿色环保的优点。许布的这项发明,当时轰动了全国,《人民日报》以头版头条刊登文章,《大干快上,汞污治理谱新章》,并得到了省、市、县相关部门的极大关注。谢局长亲自派人祝贺,送来一面锦旗,上书:汞污治理,劳苦功高!可惜的是,当时全国运动风起云涌,许布的发明如昙花一现,很快就被波及全国的文争武斗给淹没了!

许布成功了,但是他的身体却累垮了。那一段时间,汤矿长把许布从实验室里拖了出来,给他安排了一间宿舍。那是矿业机关大楼二楼靠西边顶头的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原来是一个乒乓球室,现在腾出来给他居住。

那一天中午,一个漂亮的女人给他送饭。女人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脑后绞着一条大辫子。圆形的脸,在眼眉角的上方,一抹俏丽的神色一闪而过。她把许布的饭盒放在床沿,笑吟吟地说:“许布啊,你可是大关山汞矿厂的大功臣啊,以后你的饭菜由我亲自给你送过来!”

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的来临,让许布精神为之一振。他支着软弱的身体想从床上坐起来,但女人及时制止了他。女人告诉他,她叫杨琴珠,在食堂工作,就住在机关大楼的三层,也就是他的楼上,因此,她把他的饭菜给带过来是顺手的事,让他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许布听后诚惶诚恐,说:“这怎么使得?我一个男人,要你一个女人照顾,叫我怎么过意得去。田螺!田螺!”他大声叫唤着。在以往的日子里,他的工作与生活都由田螺照顾。田螺常守在他的门口,只要他一叫唤,田螺一准出现。但是今天,田螺没有出现。

杨琴珠一下笑弯了腰,她用手指着许布的鼻尖说:“看把你给吓的!我有那么可怕吗?好像面对洪水猛兽似的,我没那么可怕吧?你呀,这不是病了吗?田螺可不会照顾病人!”

杨琴珠告诉他,她以前做过护士,已经跟田螺说好了,以后他的生活起居都由她来照料。同时她还没忘记告诉许布,其实这也是汤矿长的意思。自从解决了大关山汞矿的污染问题,许布就成了大关山的宝贝。“汤矿长呀他逢人就说,你是国家级的宝贝,得重点保护!”杨琴珠这样说。

许布生病的那一段时间,杨琴珠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煎药喂药,打扫房间,清洗衣被,送饭打水,什么事都干。不久,在杨琴珠的照料下,许布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事实上,当许布再一次走出自己的家门,他对这个矿山其实还是陌生的。在以前的日子里,他整天埋头于实验室,无休无止地陷进各种氧化与还原的反应之中。待到他真正有时间静下心来体会这个身处深山之中的矿山,立时就发现不少的异样。

那一天,他站在机关大楼前,看见田螺手里牵一条狗,带领几个人围着机关大楼不停地兜圈。

田螺这人长得有点奇怪,个子矮矬,脑袋却特别大,剪一头短发,整个人黑不溜秋,看上去就像皱缩成一团的一个田螺。但是他机智过人,身手敏捷,人也特别乖巧。在照顾许布那一段时间里,他从不贸然打扰许布,但当许布需要他时,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当田螺他们围绕着机关大楼转到第四圈的时候,许布截住了他,说:“哎哎,田螺啊,这儿又不是一块水田,你怎么总是在这一带打转转呢?”

田螺黑瘦的脸一下涨得猪肝一样暗红,以至说话都有点结巴,说:“巡逻,巡逻呢,嘿嘿!”说罢带着人离开了,却再不在机关大楼打转,而是沿着左侧一条近道,晃悠到食堂那儿去了。就这事,许布专门问过杨琴珠,说:“田螺几个人怎么回事啊,别人都忙得跟什么似的,他们倒好,整天牵着条狗到处转悠。”谁知一向快言快语的杨琴珠听后却微笑不语。被问急了,才笑着说:“他不就一小田螺吗?不转悠干吗呀?”

再后来,许布一天早上起床,刚打开房门,忽见一个黑影从他房门口倏忽离开。他追赶上去,远远看见,那正在匆忙下楼的不是别人,是大关山汞矿副矿长杨友元。

关于杨友元,许布对他印象特别深刻。这个人长得五大三粗,人直爽、坚毅。平常不爱说话,但一开口,就像打雷一样。做事总是雷厉风行。在许布发明新的冶炼方法,杜绝矿区污染之后,他带领那支治污队一头扎进任务最重的采矿第一线。在那里,他身先士卒,抡着沉重的开山锤,推着冒尖的矿车。每天从工地上下来,他总是一身汗一身泥。许布对他一直满怀敬意。但是,一个如此性格的人,怎么会一再到他的房门口偷窥呢?一天,当杨友元正在他的房前鬼鬼祟祟时,许布突然打开房门,让杨友元来不及逃走。

“杨矿长,找我有事吧?”许布说。

杨友元站住,并不见有多惊慌,而是面无表情说:“没事,看看!”说罢,反背着双手,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对于这一切,许布感到莫名其妙,他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亲自去向汤矿长请教。

汤矿长用手按着胸,咳着嗽,脸上现出一丝疲倦的笑意,说:“他们呀,这是怕你喜欢上琴珠呢!”

“什么?”许布大吃一惊。

“你知道,杨琴珠是什么人吗?”汤矿长问。

“她不是食堂管理员吗?”许布说。

汤矿长点了点头说:“她是食堂管理员,但同时,也是我爱人!”

“什么?”许布这一惊非同小可。

于是,许布这才知道有关杨琴珠的一切。

几年前,杨琴珠原本是某医院的一名护士。汤矿长的身体一直不好,新中国成立后大部分时间转辗于各地的大医院,因此一直单身。直到碰上杨琴珠,两人产生了感情。杨琴珠嫁给汤矿长时刚满十八岁。大关山汞矿开采之初,汤矿长受命带着杨琴珠进山。杨琴珠的到来,像是给山里带来了一轮太阳。杨琴珠的美貌,很快倾倒了山里所有的矿工。杨琴珠平易近人,善良贤淑。在食堂工作,她热情地对待每一位矿工。但是,她的这种本性却引起了矿工的误会,在几乎是清一色的大男人的大关山汞矿厂,许多男人因此暗自喜欢上了她。有几次,她让几个实在按捺不住的矿工拖进坑道,险些遭到蹂躏。对此,杨友元等人感到极大的愤怒,在严厉惩处那几个不法之徒之后,他组织了以田螺为首的矿山护卫队,名义上是维护矿山的安全,实际上就是杨琴珠的保镖。

汤矿长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说:“他们呢也就是农民本性,过于紧张了。他们也不看看你是谁,以为谁都跟他们一样!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知道了杨琴珠的故事,许布从此坚决不再要她照顾了。他说:“我完全好了呀,你看看,多利落!”并且,在一些场合,他还有意无意开始疏远与冷淡她。很快,杨琴珠觉察了许布的冷淡与疏远,在无人的时候,常看见她用幽怨的眼光盯着他。但即便如此,许布再也不为之所动了。从此,杨琴珠再也不跟许布来往了。在公开的场合,她跟其他人说说笑笑,却故意不再理睬许布,甚至不再跟他说话。只是在发放盒饭时,许布总能在自己饭盒的底部,发现一个埋藏着的荷包蛋或是一些肉食。为这事,他暗地里找过杨琴珠,请她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这样不好。杨琴珠鄙夷地说:“你别以为有人心疼你,只因你是动脑子的文化人,身子骨不能虚。”说罢,把一条粗辫子往后一甩,看都不看他一眼,扭着屁股走了。

对于这个,许布也丝毫没有办法。好在他们用的饭盒,是那种带盖的方形铝饭盒。很深,因此那些埋在饭内的东西不容易被人发现,只要吃的时候不被人看到就没事。因此,许布也只有听之任之。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许布每天都显得很清闲。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震惊整个大关山汞矿、甚至是全县矿业系统的一件大事,许布想,他也许就会这样在大关山汞矿终其一生的吧。

那件大事不是别的,而是汤矿长意外地死了!

最近几天,许布再也躲不过去了,因为田螺病了。

开始的时候,许布只听说田螺心脏病发作,住院了。他还以为是假的,以为是汤小燕他们为了引他出去而设的计谋。后来听说田螺住进了医院,还进行了抢救,险些丢了性命,他这才知道这是真的了,因此,他不得不去看望他。

许布走进医院病房的时候,杨友元、黄鄯与汤小燕都在。田螺躺在病床上皱缩成一丁点,被子盖在他身上,似乎盖在一只篮球上似的。病床边有医生护士在忙碌。过一会,田螺在昏迷中醒了过来,医生观察了一阵,交代了一些事项,走了。

汤小燕看见许布走进来,什么也没说,眼睛中默默流出了泪水。田螺转过头看见许布,一把抓住他的手,再也没有松开。许布一连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田螺的眼泪就无声地流了出来。田螺向黄鄯、汤小燕及杨友元打着手势,让他们出去,他有话要对许布讲。汤小燕、黄鄯与杨友元起身出去了。

田螺的气息细若游丝,许布俯下身,将耳朵贴在田螺的嘴前,这才勉强听清他说的话。

田螺告诉他,大关山的深处,在那座现在已经废弃了的汞矿厂,杨琴珠还在等着他!

田螺说,自从当年他们这群大关山汞矿的主人进入县城之后,杨琴珠一直未再嫁,一心等待着许布去跟她结婚。她说,她生是许布的人,死是许布的鬼,这一辈子,除了许布谁都不嫁。并且告诉他,现在,杨琴珠年纪大了,身体也不行了,但是她不甘心,因此特意委托女儿前来找他。田螺说:“许布啊,你就去吧,去看看琴珠!当年我们做错了事,不能再错了!不然,我们会死不瞑目的呀!”

许布连连点着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滚落在田螺黑瘦的脸上。眼前的一幕,与几十年前的情形,是何其相似乃尔!

当年,汤矿长是被塌方意外砸死的。

说是塌方,其实还不太准确,准确地说,是一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掉渣。

那一天,采矿区出现了一种新的矿石。那矿石像血一样的红,并且硬度比平常的矿石要低。随便往地上一摔,就摔得粉碎。矿工们不知这是什么品种,特向矿里汇报。原本,汤矿长完全可以派许布一个人去,或者,让矿工们把矿石采过来送到机关大楼就可以,但那天汤矿长兴致很高,也许是久未到采矿区去看看的缘故,他兴致勃勃地对许布一挥手说:“小许,我们去看看!”

来到采矿区,许布看到,这是一处新爆开的矿点。在一座不高的山体前,绿色的植被爆开,像是被谁砍了一刀似的现出一块房间大小的伤口。就在那个伤口里,赫然出现一条宽约两米的血红色的矿带。这矿带弯弯扭扭,夹在一片黄色的泥土之中,看上去就像女人的生命之门,让人触目惊心。那血色的矿石从矿带中滚涌出来,布满了整个山坡。

汤矿长来到矿点,从矿带中抓起那种血色的矿石,喜形于色地告诉大家,这是一种最上等的朱砂矿,含汞量比之前的矿石要高出三四倍。“矿友们,咱们挖到一个大宝藏啦!”汤矿长手里举着矿石向大家高喊。

矿工们发出一阵欢呼。就在这时,汤矿长身后倚靠的一处矿石松动了,那块矿石不大,看上去比一个足球大不了多少,平常人只要一侧身就让过去了,或是一转身,甚至能把它抱在怀里,但汤矿长不行,那块矿石压在他的后背,他竟被压弯了腰,慢慢慢慢,竟被压趴在地上。

一群人蜂拥过去。那块矿石一到地上就碎裂成一堆了,人们在血红的矿石里刨出汤矿长,汤矿长脸色惨白。

“汤矿长!汤矿长!”所有人都在叫。汤矿长睁开虚弱的眼,看一眼大家,接着又闭上了,随即,嘴角与鼻子里流出了鲜血。杨友元大吼一声,背起汤矿长就往机关大楼跑。

待到把汤矿长安置在自己的床上,他的口鼻等处的鲜血汹涌而出。他大张着嘴喘气,不停地咳嗽,一咳,血就如水一样四处迸溅。杨琴珠放声大哭起来,她告诉大家,汤矿长的肋骨被压断了,刺破了肺叶,要赶快送往山外的医院!正当杨友元等人张罗着要把汤矿长送往山外时,汤矿长用手制止了他们,他告诉大家,他知道自己不行了,让大伙不要浪费精力与时间,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死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换了一个姿势躺着,感觉好了点,于是他示意让大家出去,一个一个把人叫进自己的房间,开始交代后事。

轮到许布进去,汤矿长已经不行了。或许是之前跟几个人谈话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紧紧抓住许布的手,张开口大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汤矿长断断续续的表达中,许布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汤矿长对于死亡一点都不害怕,只是害怕他死后杨琴珠会面临不可知的危险。他说,矿山到处都是男人,而且都是没有什么文化与教养的男人。其实,前几次杨琴珠被人拖入坑道,至今他都还心有余悸。他想把杨琴珠托付给许布,有可能的话,让许布跟她结婚。“你看,让你一个大小伙子,跟一个寡妇结婚,对你是不公平的!不过,矿山所有人中,只有她跟着你,我才会放心!”汤矿长这样说。

汤矿长的话让许布大吃一惊,他结结巴巴说:“汤矿长,看你说的什么呀,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目前急需的是去医院。”

汤矿长这时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白纸,他像自语般说:“这么说,你是不答应啦!是琴珠配不上你啦!”

“不是不是!”许布连忙否认。

“汤矿长!汤矿长!”许布忽然大声叫唤起来。

“我答应!我答应你呀!”他又大声说。可是这时,汤矿长再也说不出话了,他睁着眼看了许布一眼,忽然把头向旁边一偏,闭上眼睛,溘然长逝了。一会儿,汤矿长的眼角边,悄然流出两行眼泪……

汤矿长的逝世,给大关山带来极大的动荡。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位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的因公殉职,惊动了省、市、县各级领导,他们纷纷进山亲临悼念,从而打破了大关山的宁静,还因为在这位英雄的遗孀的处置问题上,产生了极大的分歧。曾经有多个领导表示,愿意把杨琴珠调往山外,安置到合适的位置上,但杨琴珠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坚决不愿意离开大关山。在矿里,杨友元接替了矿长的位置,他从此把杨琴珠安置在机关大楼里,二十四小时派人把守,除了每天向工人发饭外,其余时间谁也见不着她。这样的情形让许布非常着急。

一天,许布找到杨友元,支支吾吾说:“杨矿长,有关杨琴珠的事,汤矿长临终前没有跟你说什么吗?”

“说了呀!”杨友元乜斜着眼说。

“说什么了?”许布问。

“让我好好保护她,不受任何人欺负!”杨友元斩钉截铁地说。

许布说:“除了这,就没别的?”

“还有什么别的?”杨友元问。

“就是,关于、她、跟我———”

杨友元立时威严地打断他,说:“她跟你有什么干连?许布,告诉你,不要不知分寸!杨琴珠是什么人?那是英雄的家眷,谁也别想打她主意。你别以为,你搞了个小发明就了不起,你拿镜子照照自己的熊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谁跟着你谁倒霉!”

接着,他居高临下说:“目前,大家看你为矿里作了点贡献,让你过着自在的日子,可是,千万别不知足啊!”说罢,杨友元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友元的话给许布浇了一头凉水,让他绝望极了。这期间,杨琴珠除了在许布的饭盒里照常埋荷包蛋外,还借着发饭的机会,多次向许布投来焦渴的目光。每次,当她把饭盒递在许布手上时,总要用手把饭盒捏紧,就如同握着他的手一般。那一天,许布刚从杨琴珠手上抽出饭盒,杨友元高大的身子挡在了他的眼前。他的后面,跟着田螺等一大群护矿队的队员,还有一条狗。

“把你的饭盒打开!”杨友元说。

许布哆嗦着没有。

“把你的饭盒打开!”杨友元加重了语气。

许布依然没有。

旁边的田螺一把抢过许布的饭盒,打开,用筷子飞快一掏,一个雪白的荷包蛋,如同一个被脱光了衣服的女人,热气腾腾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杨琴珠!”杨友元咆哮着:“这是什么?”

杨琴珠从食堂里走出来,不慌不忙说:“那是一个荷包蛋,不认识吗?”

“为什么有这个?”杨友元厉声问道。

“汤矿长生前交代,许布是一个动脑子的文化人,营养少不得,怎么了?”杨琴珠说。

杨友元怔一怔,说:“为什么偷偷摸摸藏饭盒底下?”

杨琴珠讥讽地说:“难道,你要我每天用筷子叉着荷包蛋先满世界转一圈,再当众塞到许布的嘴里?”

杨友元气急败坏,说:“许布不就搞了一个破发明吗?凭什么搞特殊?”

杨琴珠说:“我只知道,一个许布,当你十个杨友元,你说要不要搞特殊?”

“你!”杨友元气得手直哆嗦,说:“矿山那么多矿工在流血流汗,他整天没事四处闲逛。现在我宣布,这件事到此为止,如若再发现,按徇私处理!”说罢,带着一队人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许布在众人面前感到无地自容。自从那个荷包蛋被人扒拉出来,他如同被人脱光了衣服一样难堪,对杨琴珠充满了怨懑。那些天,他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想要找到杨琴珠,让她以后再也不要在他的饭底下埋东西了。甚至,他要跟她保持距离,不再跟她来往了。但是,杨琴珠让人看守得如同一个犯人,他苦于无法接近。

那一天,他在房间愁眉苦脸,门口进来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杨琴珠的女儿汤小燕。

汤小燕两岁多一点,长得非常漂亮。瘦瘦的身体,穿一身小绿军装,缠两只小黄辫。经常到许布这儿玩,叫他许叔叔。

让许布没想到的是,汤小燕给他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晚八点,我去你那!

许布赶紧把门关上,问汤小燕:“这是谁给你的呀?”

汤小燕说:“妈妈!”

“有人看见吗?”

“没人看见。妈妈说,不能让人看见!”

“对对对!”许布一连声地说:“小燕子啊,你记住了,这事谁也不能告诉!”

“嗯!知道了!”汤小燕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懂事地点着头,走了。

在天黑之前,许布心乱如麻。

事实上,杨琴珠到晚上十点多钟才过来。杨琴珠说,她准备了一些酒食,把两个看守她的矿工叫进房间给灌醉了。原本以为,两矿工每人喝个半斤也就差不多了,谁知那两矿工酒量特大,硬是每人灌了一斤多才不省人事,因此晚来了这么久。

杨琴珠跟许布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许布,你别怕他们!”

许布哆嗦着说:“我不怕他们,我怕你!”

杨琴珠“扑哧”一声笑了,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许布点着头。然后可怜巴巴说:“琴珠,以后别再在我饭里埋东西了好吗?”

杨琴珠眼里一下涌上泪水,说:“看把你给吓的。以后呀,我不仅要在你的饭里埋东西,还要当着大伙的面埋,我要嫁给你!”

“什么?”许布一下愣住了,说:“这这这———”

杨琴珠说:“你就别这这这了,你说,汤矿长临终前跟你说什么了?”

许布把头低下来,没有说话。

杨琴珠也沉默一会,然后说:“你对汤矿长的话怎么看?”

许布沉默许久,说:“汤矿长确实跟我说了一些事,怎么,也跟你说了吗?”

“当然!”杨琴珠说。

“他,跟你说什么了?”许布问。

杨琴珠一下睁大眼睛,说:“你说说什么了?你不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许布说:“你说说看,看他跟你说的事,与跟我说的事是不是一个事。”

杨琴珠说:“他把我托付给你了!”

许布低下头。

“怎么,他没有跟你说这事?”杨琴珠问。

“没有!”许布像是自语。

“什么?”杨琴珠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许布,你说什么?”

许布不敢抬起头。

“许布,你给我说清楚,他到底跟没跟你说!”杨琴珠愤怒地大叫。

这时,只听门“砰”的一响,门外拥进一群人,许布一看,魂飞魄散,是以杨友元为首的护矿队。

杨友元什么话都没说,冷眼看着许布,房间里一时寂静如死。许布的两腿开始哆嗦。

“解释一下!”杨友元说。

“有什么好解释的,”杨琴珠这时插上前说:“是我找的他,我要嫁给他!”

“什么?”杨友元睁大眼。

“怎么了?汤矿长临终前把我托付给许布了,这事,汤矿长跟你,跟田螺,跟许布都说了。”

杨友元转头问田螺说:“这事跟你说了吗?”

“没有!”田螺摇着头。

杨友元又转头厉声问许布,“跟你说了吗?”

“没、没有!”许布也小声说。

“什么?”杨琴珠大叫道。

“把她带下去!”杨友元吼叫一声,田螺等一群护矿队员一拥而上,把杨琴珠给押走了。

那一天,杨友元破天荒没有对许布发火,而是带着他到开矿的采矿区看了看。在那里,开山的炮声不时响起,矿工们推着冒尖的矿车汗流浃背地劳作。然后到了冶炼厂,在那里工人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冒着酷热在机器旁操作。然后到了简陋的食堂,然后再到低矮局促的宿舍。宿舍里是用竹子铺就的统铺,里面光线暗淡,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汗馊臭味。最后,杨友元带着他来到了宿舍旁的那条小溪边。他们沿溪溯流而上,在离宿舍约一公里的地方,那儿有一道河湾,河湾里的水有半人来深。

“工人们平常都在这儿洗澡!”杨友元像是对许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河湾左岸有一小片树林,杨友元带着许布走进去。许布忽然发现,在那片小树林中,这儿那儿,摆布着许多茅草扎成的草人。那些草人形态各异,有的靠树站着,有的躺着。有的只是简单的一捆茅草,有的有手有脚,还有的甚至穿着衣物。许布注意到,不少的草人,都扎着一条长长而粗大的辫子。

“这是什么?”许布惊骇地问。

“她们都是杨琴珠!”杨友元说。

“什么?”许布一时毛骨悚然。

杨友元再带许布来到一棵歪脖子树前。那是一棵杨树,一丈来高,一小抱来粗。下面半人高的地方有一个树洞。洞口像是被子弹打出来似的两头通透。因为结痂,树洞口长着一圈卵圆形微微隆起的多褶的树唇。令人奇怪的是,那个微微隆起的树唇以及树洞里,不知被什么摩擦得油滑水亮。

“这也是杨琴珠!”杨友元说。

“什么?”许布注意到,就在树洞对过的土地上,生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野草。这片野草与其他地方显然不同,显得格外茂盛,格外翠绿,许布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杨友元自顾自地说:“看看吧,杨琴珠是矿上唯一的女人,也是矿上所有男人的女人,你说说,你能跟她结婚吗?”

杨友元说完这个,没再管许布独自走了,许布被丢在小树林里,忽然闻到一股气味,那是一种弥漫在整个小树木中的浓重得让人窒息的带青草气息的腥味……

田螺的病情忽然加重了。最近几天,他的心脏停搏了好几次,把医生给急得手忙脚乱。许布、汤小燕、杨友元与黄鄯几个轮流守在他的病床边照顾他。这天,田螺在昏迷中清醒过来,意外地精神,他拉着许布的手,虚弱地告诉他,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说真话,这件事他必须告诉他,不然的话,他会死不瞑目的。那就是,当年,汤矿长在临终的时候,的确跟他说过杨琴珠的事。汤矿长说,如果有可能,他想把杨琴珠托付给许布,让田螺跟杨友元一起帮着促成这件事。但是,杨友元对汤矿长的安排十分不满。当着汤矿长的面,杨友元与田螺都答应了,但一待汤矿长去世,杨友元就说,这件事需要保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杨琴珠嫁给许布。

“他不配!”这是杨友元当时说的一句话。

田螺握着许布的手,说:“去吧,去看看杨琴珠,她原本就是你的女人!对不起呀,当年我跟杨矿长耽搁了你们的大好姻缘!”说罢,眼里流出两行泪水,头一偏,竟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田螺刚死没两天,平时与田螺形影不离的黄鄯也忽然发病,住进了医院。这一对早年的冤家,在晚年的时候,表现出少有的友情。他们通常成双成对,相互搀扶,相互温暖,现在田螺死了,黄鄯忽然失去了依靠,整天捧着田螺的照片,泪流满面。这天上午,黄鄯在公园里忽然一阵大喘,口里喷射出大量的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黄鄯没有像田螺一样耽搁过多的时间,他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嘴里的血似乎怎么也吐不完,一张口就是一小茶缸。终于,在晚上的时候,他清醒了过来。清醒的时间是那么短暂,他一睁开虚弱的眼睛,就弛缓地转动着眼珠寻找许布,一找到他,就伸出颤巍巍的手把许布的手拉住,嘴里一连声地说:“对对对对……”说罢,头一歪,一口气没接上来,就那么死了。似乎他这会儿拼了命地醒过来,就是为了要跟许布说这几个莫名其妙的字。

不过,许布明白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那是黄鄯在跟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黄鄯这样说。是的,他一定是这样说的。

当年一起战斗过的战友的死,以及当年的风云,让许布紧紧握着黄鄯逐渐变凉的手,老泪纵横。

当年,杨友元把许布丢在小溪旁的林子里之后,为了防止意外的事情再次发生,他命令许布从机关大楼里搬了出来。他自己也从机关大楼搬到矿工宿舍里去了。因此,那栋机关大楼,就只剩下杨琴珠一个人在那儿居住。杨友元再也不要杨琴珠去发饭了,他把四面的门窗都钉死,只在门口派两个人轮流把守,因此,远远看去,那栋红楼,俨然就是一座关押矿山唯一一个女人的监狱了。

杨琴珠整天在大楼里破口大骂,骂杨友元,骂田螺,骂许布。对着窗户的破隙向外寻死觅活,但杨友元丝毫不为所动。许布被杨琴珠的哭骂弄得锥心般疼痛,但是他无能为力。为了减轻内心的痛苦,也为了远离杨琴珠的哭骂,许布开始到附近的大山中去寻找新的矿藏。

大关山汞矿开采的速度很快。几个矿点在杨友元泼命的开采下,很快就要见底了。如果不寻找新的矿源,大关山很快就会无矿可采。

大关山方圆百十公里,到处山高林密,山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许布常常一天难以往返,因此夜宿在大山里。这天,他正行进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忽然后面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他站住,回过头来,全身忽然一阵冰凉,天啊,来人不是别人,竟是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杨琴珠!

许布飞快地奔上前去,一把扶住杨琴珠,说:“你怎么来了?”

杨琴珠虚弱地说:“找你来了!”

许布赶紧把她安顿在路旁一丛茅草上歇下,说:“我是说,你是怎么出来的啊?”

杨琴珠喘了一口气,告诉许布,今天上午,她发现一扇没有钉得太死的窗户,于是撬开了钉子,从窗户里爬了出来。

许布顿时紧张地说:“那,他们会不会发现啊?”说罢,还朝她的来路看了看。

杨琴珠立即怒火满腔,说:“许布,看你那模样,就像个孬种,你男人一点好不好?我一女人都不怕,你怕什么?他们发现是肯定的事,但是这儿山高林密,一时半会他们哪儿找得到?你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许布默默挨着杨琴珠坐下。

杨琴珠还没开口,眼圈就红了。她用手理了理许布额前的头发,说:“许布,我拼了命逃出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汤矿长临终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把我托付给你?”

许布这时不能再撒谎了,他点了点头!

“啪”的一声,杨琴珠忽然挥起一巴掌,抽在许布的脸上。她指着许布大吼道,“许布,你这个大混蛋,为什么早不承认?那一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还否认,这究竟是为什么啊!”说罢便掩面号啕大哭起来。

许布摸着火辣辣的脸,支支吾吾说:“也不是我有意要隐瞒!”

“那是为什么呢?”杨琴珠问,“是不是你不喜欢我,打心眼里不愿意?”

“不不不”,许布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自从汤矿长跟我说了那话,我就找过杨友元,但是,他不同意。”

“他不同意你就不承认汤矿长的遗愿?”

“也不是,”许布说,“我知道反正成不了,何必把汤矿长扯进来,让他在天之灵得不到安宁呢!”

“许布啊,你这样做,汤矿长的在天之灵才真正会得不到安宁!”杨琴珠说。

许布一时无语。

杨琴珠看着许布,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她哈哈笑出了声,笑得花枝乱颤,眼泪纷飞。许布一时懵了,看着杨琴珠一边欢笑一边流泪,不知所措。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小手帕,试图帮杨琴珠擦拭眼泪,但又不敢,杨琴珠却一下倒在了他的怀里,再次痛哭出声。

杨琴珠紧紧抱着许布,自语般喃喃说:“许布,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最怕的不是别的,就是怕你打心眼里不喜欢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我就什么也不怕了。”于是,杨琴珠的话匣子被打开,再也关不上了。

杨琴珠与汤矿长的婚姻,是一场带着政治色彩的婚姻。那时,她刚满十八岁,在一个医院做护士,正是快乐无知,没心没肺的花样年华。那天,医院住进来一位小老头,却听说是一位曾经战功赫赫的战斗英雄,她与一群好奇的小护士一起簇拥着前去观看。她说当时对那位战斗英雄毫无感觉,说什么也无法把一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与眼前的小老头联系起来。

“什么战斗英雄啊,是不是搞错了啊?”这是她在第一次见到她后来的丈夫时,跟那群小护士说的第一句话。

让她没想到的是,医院决定这个病人由她负责照看。一天,医院领导找到她,问她对那位英雄的看法。她坦率地说:“不错呀,人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但挺有趣的呀!”

医院领导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

她奇怪问:“好什么呀?”

医院领导这才说:“那位英雄呀,看上你啦,要跟你处对象呢!”

“什么?”她说她当时吓坏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全身一阵冰凉。

“他、他、他,”她结结巴巴说“年纪那么大,身负多处伤,身体又差……”

医院领导说,正因为如此,他的生活起居必须要一个懂得护理的人去照顾他!就这样,她便成了英雄的妻子。

杨琴珠说,与汤矿长结婚之后,她才知道,汤矿长的身体原来那么差,不仅经常生病,而且生理方面有重大的缺陷。她说这么些年来,她几乎体会不到一个做女人的乐趣。不过,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从不知爱情为何物。她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从没想到过她与别的男人还会发生任何瓜葛。

但是,自从许布来了以后,她的心就乱了!

她说,事实上,自从见到许布的第一眼起她就爱上他了。那天,许布系着一条花格子纯羊毛围巾,背着一只旅行袋走进食堂,她的全身发出一阵阵颤抖。她的灵魂一下从身体内飞了出来,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以至于手上举着菜勺就那么愣住了。她说,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她爱上他了!她第一次知道,爱情,原来是那么一种奇妙的东西,不需要任何条件,不需要任何理由,就那么突然的,像太阳一样光临了!从那以后,她魂不守舍,心灵不安,每天都想见到他!想跟他说话,想跟他在一起,甚至想把他拥入怀里,紧紧地抱住。但是,那时汤矿长还在,她知道既然当年选择了汤矿长,自己就应该尽心尽力照顾他一辈子,毫无怨言。但是现在汤矿长死了,难道,在她的身体自由之后,她连选择自己幸福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她说:“许布,我喜欢你!喜欢你的花格子羊毛围巾,喜欢你的干净,喜欢你的瘦弱,甚至就连你现在这样孬种的样子我都喜欢,咯咯咯!”她说:“你知道吗?你生病之后的那一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自从汤矿长通知我要去照顾你时,我的心‘砰砰地跳呀!汤矿长怪怪地看了我好一阵。其实,汤矿长那时就知道我喜欢你,要不,他也不会在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你!”她说:“许布,你什么都不用怕,只要你喜欢我,我们的婚姻就是天意注定的,谁也阻止不了!”

许布听了,感动得眼泪不由“吧嗒吧嗒”往下掉。

许布告诉她,其实自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欢上她了。这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非常像一个人,那就是他母亲。

许布说他原本生活在南方一个农村,从小失去了父亲,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那时母亲还年轻,身体壮实,扎着一条大辫子,每天在家里忙进忙出的。一天,母亲进山打猪草,不小心被蛇咬了,就那么死了,他便成了孤儿。后来,在村里人的照顾下他慢慢长大了,母亲从此深深埋藏在他记忆的深处。自从她走进他房间的那一瞬间,母亲的记忆忽然被唤醒了,他感觉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他说:“琴珠,你知道吗,你说照顾我生病是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但同时,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呀!我感觉就像是母亲在照顾我,那么的无微不至,那么的体贴入微!但是后来,当我知道你是汤矿长的爱人,我便抑制对你的好感,甚至还在心里骂过自己无耻!”

说到这许布停了一下,一会儿他接着说:“后来,汤矿长出了意外,临终前他把我叫进去,亲口把你托付给我,要我答应娶你。我的内心其实不知有多高兴,但你说,我能答应他吗?我说汤矿长,看你说什么呢,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但是后来,汤矿长实在不行了,我大声叫他呼唤他都没有用,他还是那么走了。但是,就在他咽气前,我大声告诉他,我答应他,我答应他了!我相信他一定听到了,因为我看到他的眼角流下了两行眼泪。”

“可是后来,我去找杨友元时,让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竟不答应!”

杨琴珠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他怎么不答应了?”

于是,许布把汤矿长逝世后,他是如何去找杨友元的,杨友元又是如何跟他说的,后来杨友元又如何带他到小河边的小树林里,在那儿他又看到了些什么,杨友元又说了什么,都告诉了她。

“杨友元说,你是全矿上所有男人的女人,谁也别想得到!”

“呸!”杨琴珠放开许布的手吐一声,满脸鄙夷说:“你以为他说的这一切都是真吗?托辞,这一切全不过是托辞!真正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想得到我!”

“什么?”许布这一惊非同小可。

于是,杨琴珠告诉他,那还是大关山汞矿厂治污小组刚组建不久,杨友元带领矿工一头扎进矿山的汞污治理之中。一天,杨琴珠在医务室为杨友元清洗因为汞中毒引起的颜面部以及牙龈溃烂。当她用带着温盐水的湿棉签替他揩拭嘴唇与口腔时,他的全身忽然颤抖起来,接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出。杨琴珠吓坏了,忙问他怎么了?杨友元忽然支起身子抱住她,向她求欢。杨琴珠严厉呵斥了他,让他放手,但他紧紧抱着不放。杨琴珠把一只装棉球的弯盘用力掼在地下弄出“哐当”一声响,外面的矿工听见响动进来,他这才放开手。

还有一次,就在汤矿长去世后的第三天夜晚,她实在太疲劳了,早早地上了床。子夜时分,天空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闪电从窗口射进来,暴雨倾盆而下。不知什么原因,电突然停了,房里漆黑一团。这时,她感觉有人推门进来,那人一脚踩空,撞上一条短凳,“哐当”一声。

“谁?”杨琴珠从床上坐起,大声喝问。

对方不说话。

杨琴珠摸出床头的手电筒,拉开帐幔照射过去,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床前。还没待她看清是谁,突然,那人推倒她,死死地压住,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拼命地喊,拼命地挣扎。男人见她哭喊不断,忽然在她床前跪下说:“琴珠,你就依了我吧,我求你了!”

杨琴珠这才听出,是杨友元的声音。她顿时怒火满腔,破口大骂。

“滚!”杨琴珠对他大喝!

杨友元说他是真心爱她的,爱她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想要她嫁给他!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杨琴珠冷冰冰地对他说:“汤矿长把我托付给许布了,我就是他的人!”

“你别糊涂了,许布有什么好?只不过一白面书生,你跟了我,才有前途。”他说。

“你别再胡说八道了,还不给我滚?”杨琴珠大声呵斥。

杨友元还不走,在床边哀求,又跪又拜又磕头,直至额头流血。她拿起床头一把护身用的剪刀,大声吼道:“你给我滚!”杨友元见状,这才灰溜溜地走了。

“什么,还有这样的事?”许布听了杨琴珠的话不由心惊肉跳,说:“不是有护矿队在保护你吗?”

杨琴珠“呸”一声说:“护矿队还不是全听杨友元的?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自己得不到,就借护矿队把我囚禁起来,让任何人都得不到!”接着,杨琴珠还告诉他,甚至就连护矿队队长田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曾打过她的主意。

“什么?”许布大吃一惊!

杨琴珠说,田螺的手段却是另外一种做法。那是种表面上看来忠心耿耿。那还是汤矿长生前,田螺带领护矿队每天如影随形跟着她。怕过于靠近,杨琴珠感觉不自在,他交代护矿队员只能跟随在她身后十米左右的范围。那时,因为上级供应的粮食与蔬菜有限,除了供应的之外,杨琴珠还要不时抽出时间到附近的农户家中去收购农民们富余的粮食与蔬菜进行补充。而田螺,每次总是能在她最疲累的时候出现,一次次帮她把沉甸甸的担子挑过那些漫长而崎岖的山路。有一次,他们正挑着一大担蔬菜行进在无人的小路上,田螺忽然跪在她面前说他喜欢她!他爱她!

刚开始的时候,杨琴珠看他一副憨傻的样子不由笑了,说:“你这是干吗呀?你一丁点儿的小屁孩,懂得什么呀?”没想到田螺忽然痛哭起来,说他早不是小屁孩,是大人了,他什么都懂。而且,他喜欢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杨琴珠这才认真起来,说:“可是在我的眼里,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的呀!”田螺说,他不要当她的弟弟,他要当她的男人!杨琴珠笑着说:“你想当我男人也太迟了呀,我可是一个早有男人的女人呀!”想不到田螺哭着说,他知道做她的丈夫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的一生,一定要真正拥有她一次。他说,哪怕只有一次,他就是死了也值了!杨琴珠立时沉下脸,严厉地呵斥他:“田螺,你这个流氓,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别说是跪着不起来,就是跪上一辈子也没用!”说完她挑起蔬菜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就在汤矿长死后没多久,田螺借口周围农户的蔬菜被人偷了,污蔑她是小偷。

“什么?”许布听了杨琴珠的话禁不住目瞪口呆,说田螺这个畜生,看起来那么爱护你,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杨琴珠苦笑着说:“这算什么?你知道那几个曾经把我拖入坑道想糟践我的人是谁吗?他们其实都不是坏人。”她说其中一个个子特别高大,平时总是吃不饱,打饭菜时她总是暗暗照顾他的。另一个对她特别尊敬,一见面总是叫她姐。还有一个,她曾经救过他的命。有一次他在工地上忽发急病,是她在他床头守了一天一夜才把他从死神手里救出来。就是这么三个人,却在那天下午,密谋着把她骗进坑道,把她剥光了衣服丢在地上。“我哪是他们三个大男人的对手呀,只有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他们自己也脱了衣裤,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结果三个人你推我让,竟哭了起来。后来接班的工人来了这才把她救下,把那三个人抓了起来。本来这件事她跟杨友元说过,让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为她知道他们三个人并不是坏人,相反,都是因为她平常对他们太好的原因。可是杨友元不听,把他们五花大绑满大关山游行,“结果你知道怎么了吗?这三人因为羞愧,在一次坑道爆破中,三个人没有再跑出来,而是抱成一团,就那么死在坑道里了!”

许布听了,嘴巴张得大大的,能塞进一个鸡蛋,久久说不出话来。

“狼!”杨琴珠像是自言自语说:“都是一群饿狼、恶狼呀!许布啊,如果你再不娶我,我就会被这群饿狼、恶狼给撕了吃了的呀!”

许布这时才认真看着杨琴珠,许久,他坚定说:“琴珠,我喜欢你,我要跟你结婚,请你嫁给我吧!”

杨琴珠这才破涕为笑。她用手点着他的额头说:“傻瓜,这才对了,我愿意!”说罢,她深情看着许布,慢慢抬起右手,向刚才抽他一巴掌的脸上靠拢,五个指尖轻触在他的脸上。许布似乎被毛毛虫蜇了一口,脸皮一阵哆嗦。

杨琴珠说:“还疼吗?”

许布一下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杨琴珠挣脱说:“我看看,刚才打那么重,不会不疼的!”她支起身,把大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仔细察看。许布双手向后支撑着身子,拼命不让自己倒下去。忽然,他感到脸上呼着一股热气,接着又感觉到什么湿润而温暖的东西在轻轻蠕动,他恍然大悟,那再不是指尖,而是嘴唇与舌头了。许布忽然明白,杨琴珠根本不是要察看他的脸,也不是要他如此辛苦地支撑着身子,而是另有更加重要的目的。许布的力量似乎被谁一下抽走了,顿时绵软无力,他“轰”一声躺倒在身后的茅草丛里,脑袋一阵晕厥,意识一下模糊了。

那次感觉非常奇特。最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跌入了一个深渊,但身后的土地支撑着他,似乎又不像。后来以为自己是漂浮在半空中,但胸前的重压又让他有些感觉。忽然间,他感到眼前有一片明亮的火光“轰”的一声燃起,那火迅速燃烧,烧得比炼矿炉里的火还要猛烈,“噼里啪啦”响着,冒着滚滚的浓烟。那火从他的眼前迅速蔓延开来,向远方的地平线上推去,眼看就要推到看不到的远方,让人无法想象它们在那儿燃烧的程度,忽然有一群蝗虫,又似乎是一群蜂鸟,带着哨音从遥远的天边迅疾飞来,近了近了,他看到那原来不是蝗虫,也不是蜂鸟,而是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边呼啸而来,只一会儿,就把冲天的大火给浇灭了。他惊慌起来,想要告诉杨琴珠,下大雨了,他们要回家。待他反应过来,于是就看到没有火光,也没有平原,更没有下雨,莫名其妙地他身旁站了一群人,还有一条狗。

在一瞬间,他彻底清醒了,这才看到,杨琴珠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正与杨友元纠缠在一起。她发疯似的捶打着杨友元,嘴里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嚎叫。许布感觉自己胸前一片冰凉,低头一看,才知自己衬衣的纽扣不知怎么给解开了。他一把掩上,从地上站起来。

围在他身旁那一群人不是别人,正是杨友元带领的田螺等护矿队员。许布走上前去,一把拉过杨琴珠,当众把她抱在怀里,冷静地说:“我要跟她结婚!”

一时间,天地一片寂静!

“我们两情相悦,自由恋爱,这是我们的权利!”许布说。

天地依旧一片寂静……

许布的誓言,把他与杨琴珠的婚事推上了议事日程,杨友元对此勃然大怒。他断然拒绝许布与杨琴珠的结婚请求,嚎叫着说:“你们这一对狗男狗女,今生今世别想在一起!”

许布说:“我们不是狗男狗女,我们是在,谈、恋、爱!”

杨友元说:“谈恋爱?你们还没有结婚,为什么就搞上了?”

许布说:“我们没有搞上。”

杨友元说:“衣衫都解开了,还说没搞上?”

“衣衫解开了,但是没搞上!”

“狡辩!”杨友元气急败坏。

接着,便是把许布与杨琴珠关押起来,日夜审问,让他交代他是怎么与杨琴珠搞在一起的。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一共搞了多少次。甚至,他们还无耻地问道,与杨琴珠搞在一起有什么感受!

这一次许布表现得非常顽强,无论杨友元怎么威逼,也没有打消他要与杨琴珠结婚的念头。对于他们无耻的提问则一概不予理睬。

许布与杨琴珠都被关在机关大楼里,他们不约而同以绝食相要挟,几次差点被死了。杨友元怕出人命,一时没有主意,这才把他与杨琴珠放了出来。

正在这节骨眼上,从县里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黄鄯。

黄鄯是受县矿业局造反派的委托,前来大关山汞矿开展运动的。那时全国的运动蓬勃发展,造反派们叫嚣,大关山是被无产阶级专政遗漏的角落,要用无产阶级的专政进行清洗。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寒风刺骨,鹅毛大雪把山上山下捂得严严实实,整个大地银装素裹。许布缩着身子,踏着雪,一路小跑,从食堂回到住处。忽然,他房间里闯进一个人,她就是重新回到矿部食堂的杨琴珠。杨琴珠紧张地告诉他,刚才,她端着菜向食堂的包厢走去,刚到门口,就听里面新来的黄鄯对杨友元说:“你知道许布是什么人吗?他是苏修的间谍,今晚就要捉拿他!”杨琴珠菜也不送了,悄悄地溜出门,这才来到他的房间。“许布,你赶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话没落音,下面就有了脚步声。杨琴珠二话没说,拉着许布的手就往自己的房间跑。刚进房门,就听见楼下许布的房间传来石破天惊的敲门声。琴珠说:“坏了,一定是发现我没在食堂,知道我送信来了。如果他们发现你房间没人,很快就会找到我这儿的,现在你赶快下楼,从后门跑到山上暂时躲藏起来!”

许布手足无措,只得按照杨琴珠所说的去做。

但是,他们迟了,许布刚迈出门,一群人就冲了上来,一下把许布抓了个正着。

就这样,许布被重新关进了机关大楼。

第二天,造反派队长黄鄯给许布带上高帽子,帽子上写着“打倒苏修间谍”的字样,到整个大关山去游行。几乎全矿的职工都参加了,甚至附近几个村里所有的老百姓都来了。然后,许布被黄鄯等人推到一个高台上,许布低着头,冷不防被黄鄯狠狠踢了一脚,“咚”地一声跪了下去。紧接着,有人就大声喊:“打倒苏修间谍,打倒苏修间谍!”

田螺与黄鄯的死,把许布到大关山去看望杨琴珠的事情推到刻不容缓的地步。汤小燕告诉他,她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如果许布再不去看看她,别说结婚,随时随地可能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天,许布把杨友元安顿好,让矿里其他人照顾他,自己打点停当,与汤小燕一起回到当年风起云涌的大关山。

进山的班车把他与汤小燕丢在大关山的深处,往更深的山里去了。站在大关山的山隘口,许布几乎吃了一惊。他看到,靠最左边当年那一片露天的采矿场,现在已不见被啃啮的痕迹了,新长出的植被把什么都遮盖了。原来那一溜冶炼车间,那三只高高的烟囱都已倒塌,被覆上藤蔓类的植物。只有那栋红砖砌垒的机关大楼还矗立在那,看上去依然红光灼灼,像燃烧在山里的一团火。机关大楼过去的食堂,以及食堂过去排成“三”字的三栋宿舍,现在全都垮了瘫趴在地,被荒草覆盖,几乎看不见踪迹了。倒是宿舍旁的那条小河,还像是一条墨线似的在山里画着“之”字,从那个依然没变的山峡里流到山外去了。

许布不知道在山隘口站了多久,一时间,他恍然回到了四十多年前,他围着一条花格子纯羊毛围巾,背着一只旅行袋站在这里,第一次注视着这个命中注定要把他的青春抛洒在这儿的地方。

“一别四十五年,这儿的变化真大啊!”许布对旁边的汤小燕说。

“是啊,自从你走之后,矿山基本就停产了。现在到处都倒塌了,就是那栋机关大楼,如果不是妈妈执意要住在那儿,恐怕也早已倒塌,被荒草埋没了吧?”

许布的眼角湿润了,说:“我们去看看她吧!”

走近那栋机关大楼,才发现楼体许多地方都已破败了。墙面坑坑洼洼不说,墙脚被风雨侵蚀得都要垮了。上楼的木楼梯也已破败腐朽,多个地方都烂出碗口大的破洞,人一蹋上去,便“咯吱咯吱”地响。

杨琴珠还住在她三楼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的家具与摆设基本没变。仍然是那些破旧的桌椅,靠窗还是摆着那张简陋的行军床。许布还记得,就是在这张床上,当年汤矿长拉着他的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杨琴珠端坐在房中间一张小桌子旁边。她已然老了,虽然皮肤还是那么白,但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眼睛依然很大,但眼神却显得昏聩而涣散。她的头发已少了许多,且已花白,但却依然被编成一根辫子,从肩头搭在胸前。

许布的到来,让杨琴珠有些激动。她从小桌子旁边颤巍巍站起来说:“许布啊,你终于来了!”

“琴珠!”许布走上前去,紧紧握着她的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汤小燕非常乖巧,她笑着说:“妈,你看我给你把许叔叔领来了,今天呀,你们是几十年后重逢,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许叔叔,我妈这些年就只一直惦记着你,你陪她好好叨叨,我去弄几个菜,待会儿你们好好喝一盅!”

汤小燕出去了,许布扶着杨琴珠在桌子旁坐下,两人手拉着手,膝盖碰着膝盖。许布把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一一告诉了杨琴珠。

那一年,杨友元等人把他打成苏修间谍进行批斗。批斗后,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大关山揪出一个苏修间谍的消息一时风靡全县,整个矿业系统沸腾了,接着整个新方县沸腾了。相传,许布是躲在大关山搜集矿业冶炼情报的间谍,提供给苏修,企图躲过无产阶级专政,现在被揪了出来。于是,杨友元与黄鄯一时声名大振,很快成为全县矿业系统甚至是整个新方县造反派的司令,追随的小喽啰无数。那些日子,杨友元与黄鄯带领一帮人整天耀武扬威,押着许布在全县到处召开批斗会,让他老实交代是如何接受苏修派遣,潜入大关山搜集情报的。

杨友元与黄鄯的做法,遭到一个人的强烈谴责,那就是矿业局的谢局长。这个耿直的东北大汉,勇敢地站出来为许布说话。他指出,许布是我国难得的科技人才,为我国汞矿冶炼做出过杰出的贡献,对一个如此宝贵的科技人才进行摧残,那才是对国家极大的犯罪。谁知,谢局长的干预立即被牵连,他很快就被杨友元与黄鄯打成反革命当权派……

许布告诉杨琴珠,事实上看上去那么强悍与猖狂的杨友元其实是一个胆小的鼻涕鬼。他说,那一年冬天,新方县的雪下得很大。矿业局宿舍还是一溜泥土小屋,几乎就要被厚厚的白雪压垮了。他怀揣着一把捂得滚烫的尖刀,要去把杨友元干掉。

“杨友元,你给我出来!”许布站在杨友元家的泥土小屋前叫他。

杨友元出来了,身材那么高大,穿一件崭新的军绿色大衣,显得剽悍威武。当杨友元“哐”一声带上自家的破木门时,许布的双腿开始暗自哆嗦。忽然,他看见杨友元的鼻尖上挂着一溜眼看就要掉下来的鼻涕,他差点笑出了声。他指着杨友元的鼻尖结结巴巴说:“你、你、你……”

许布说到这,停了一会。房间里很安静,杨琴珠紧紧握着他的手,许久没有吭声。

“后来呢?”过一会,杨琴珠问。

“后来,事情就简单啦!”许布说:“杨友元这个鼻涕鬼,我把他带到矿业局后面的公园,把他抵在公园西北角的一棵柳树上,掏出了怀里的刀子,这个胆小鬼,就那么慢慢慢慢顺着柳树滑到地下,吓瘫了!”

“中风了?”杨琴珠问。

“是的!”许布说。

这会儿,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天开始黑了下来,房间里弥漫起灰暗的色调。远方似乎有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在“咕儿咕儿”地低声叫唤。

“再后来呢?”杨琴珠问。

许布告诉她,再后来他亲自照顾杨友元,这一照顾就四十多年。他与杨友元成了最亲密的兄弟,他为他弄饭洗衣搓澡洗脚,带他到公园里去晒太阳。最讨厌的,是许布的身上要随时带着手帕,以便为杨友元拭去流下来的清鼻涕。

杨琴珠听到这儿,轻舒了一口气,说:“那么,田螺与黄鄯都还好吧?”

许布告诉她:“他们呀,都见马克思去啦!”

“死了?”杨琴珠说。

“是的!”许布说。接着,他就把田螺与黄鄯是怎么死的,死之前又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一一告诉了杨琴珠。并告诉他,时过境迁,田螺与黄鄯这一对早年曾经打得死去活来的冤家,也成了相互扶携的患难伙伴。他说,其实在他与杨友元、黄鄯以及田螺四人当中,最想得到杨琴珠的是杨友元。他曾经与许布、黄鄯与田螺约法三章,为了杨琴珠的安宁,也为了平衡他们四人之间的心态,谁都不允许去打扰杨琴珠。所以,这么些年来,他们谁都没来找她。

杨琴珠的眼里流下了泪水,许久都没有吱声。

“琴珠啊,这就是我们分别后我所经历的一切。这么些年来,你又是怎么过来的呢?”许布问。

杨琴珠叹息一声,告诉许布,自从那次批斗会之后,她被重新关进机关大楼。事实上,随着杨友元、黄鄯等人的离开,整个矿山早已人心涣散,工厂停产了。在杨友元担任新方县矿业局长期间,黄鄯带着田螺回到了大关山。黄鄯接替了杨友元的位置,开始在矿里开展一浪接一浪的运动。暗地里,黄鄯死命纠缠着杨琴珠,要她做他的女人。黄鄯的纠缠,引起另一个人极大的不满,这就是田螺。他对于黄鄯刚到大关山没两天就想把杨琴珠据为己有的做法表现出极大的愤怒,他公然叫嚣,如果黄鄯敢动杨琴珠一根指头,他就杀了他!

“就这样,我这才得以在夹缝中生存下来,要不然,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抵挡得住这些如狼似虎的男人啊!”

许布紧握着杨琴珠的手说:“琴珠,你受苦了!”

后来,随着矿产资源的枯竭,大关山汞矿厂彻底解散,许多工人都回县城去了,有的为了躲避运动远走他乡。只有她凭着早年对许布的承诺,一直在这儿等待。许布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他颤着声说:“琴珠,你傻呀,为了我这样一个人,你不值呀!”

杨琴珠笑着说:“怎么不值了?现在这不是把你给等来了么?今天晚上,我们结婚!”

“嗯!”许布用力地点着头。

这时,汤小燕把晚餐端上房中的小桌上。

汤小燕为了母亲,拖到很晚才结婚,在她三十五岁的头上,才嫁给了本地一个老男人。那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跟汤小燕一起与许布见了面,然后找来几只蓝花小口盅摆在小桌上,打开一瓶葡萄酒说:“今天是你们几十年后的重逢,得好好地喝一杯!”

“适量,”汤小燕笑着说:“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接着,汤小燕与她男人轮流着敬许布与杨琴珠的酒,说了一些祝福的话。杨琴珠显得格外高兴,她对汤小燕说:“女儿啊,今天妈妈要结婚,你去帮妈妈准备准备!”

汤小燕笑着说:“早就准备好啦!”

许布没想到,杨琴珠为了今天的婚礼,在多年以前就开始了准备。沐浴更衣之后,汤小燕的男人把许布带到新房前,那是他原来住的二楼靠西顶头的那间房子。这间自己当年居住过的房间,现在已被修缮一新。墙壁上被刷得雪白,门也被漆成了朱红色。房门口贴着大红的对联,门楣上贴着“囍”字。朱红的门前,还低垂着一块洁白的纱帘。

“兄弟,你进去吧!”汤小燕的男人对许布说,并用手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转身离开了。许布撩起那块洁白的纱帘,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朱门,他首先闻到的是一股香气,那似乎是一种养在深山之中的兰花的淡淡的清香。接着,他便看见了房中间一片的红光。他看到,这间他早年居住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家具。家具都是当年流行在大关山一带的老款式,有大衣橱五斗柜写字台,都被漆成了红色。在房间的西北角上,摆着一张巨大的双人床。床也是那时的老款式,厚重的木架,到处是雕花与镂刻。一床雪白的蚊帐挑扎着悬挂在大床厚重的木架之上,显得神秘而又庄严。

“你很吃惊吧?”杨琴珠坐在那张大床的床沿,穿着一件大红的呢子大衣,下穿一条黑色的毛料直筒裤,头上盖着一块红盖头,听见许布的响动,她把头转向他。

“是的,”许布说:“琴珠啊,这些你都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呀?”

杨琴珠轻笑一声说:“准备了都有几十年啦,都是以前的老款式,现在都已不再流行,都过时啦!”

“不,对于我来说,它们就是新的!”许布说。

“快来,帮我揭开盖头!”杨琴珠说。

于是,许布走上前去,轻轻把杨琴珠头上四周饰有流苏的红色盖头揭开,立时,许布看到杨琴珠打扮得非常漂亮。杨琴珠的脸已被洗过,并涂上了淡淡的胭脂,挺直的鼻梁下,那开始干瘪的嘴唇也涂上了淡红的唇膏。被洗过的花白的头发依然结成一根发辫,纽结的麻花黑白显得尤其分明,那似乎是把一盆牛奶泼洒在墨盘里,拉出丝丝缕缕的黑线。并且在发辫的末梢,还结着一个巨大的红蝴蝶结。

“怎么,是不是琴珠已经老了,不中看了?”杨琴珠见许布不住打量她,竟羞涩地笑了笑。

“没有,”许布说,“我感觉正好相反,我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会这么年轻漂亮!”

“来,帮我把衣服脱了吧!”杨琴珠说。

于是,许布把手里的盖头折叠好,放在床前的写字台上,开始帮杨琴珠脱衣服。

杨琴珠的呢子大衣扣子很大,是那种厚重的包扣,解开它时许布花了很大的劲。打开杨琴珠的呢子大衣,里面是一件米色的羊毛衫。当许布把杨琴珠的呢子大衣完全脱掉时,杨琴珠就仿佛像是从某个厚重的壳中脱出来似的,身材顿时小了一倍。

杨琴珠穿着那件米色的羊毛衫很温暖,触摸上去像是在抚摸一只羔羊。

“帮我把裤子脱了!”杨琴珠说。

杨琴珠从床沿上站起。她的毛料裤还是那种老款式,没有皮带,没有前面的开衩,只在左侧的胯骨处有两个暗扣。许布解开它们。毛料裤很重,自己一下滑到了地下,露出杨琴珠一条粉红色的薄薄的棉毛内裤。

“来,再帮我把上面的羊毛衫也给脱了!”杨琴珠说。说罢,她面向许布,像向他投降似举起了双手。

杨琴珠的羊毛衫是那种套头衫,许布像剐青蛙皮似的从下向上把杨琴珠的羊毛衫从头上脱去,许布几乎吃了一惊,他看到,她的内衣也是粉红色的,与下面的内裤形成一套。脱了羊毛衫的杨琴珠更是瘦小了,像一只青蛙似的显现出某种骨感。

“我冷,快把我抱到床上去吧!”杨琴珠说,一边微微地哆嗦,一边又像是在叹息。

于是,许布两只手一上一下,挽住杨琴珠的后背与膝弯,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去了。床上是一床蓬松温暖的蚕丝被,是那种缝着簇新丝绸被面,包着红白相间细纹包被的被子。许布把被抻开,然后轻轻遮盖在杨琴珠身上。

“你也上来吧!”杨琴珠说。

“嗯!”许布说。他三下五除二除去自己的外衣,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内衣躺到床上去了。

自从许布把挽扎着的蚊帐放下,他就感到与杨琴珠已经共处于一个如此狭小的空间了。这似乎是某个遥远年代的旧梦,但又确是眼前不容置疑的某个事实。这种如梦如幻的事实,让许布一时难以适应,以至于有好一阵子,他只是平静地躺着,平静地呼吸,一边听着身旁杨琴珠静静的呼吸,一动也没敢动。

事情是杨琴珠开始的。许布的右侧,感觉到被子中似乎有一只尺蠖,一毫米一毫米地摸索着向他走来。在碰到他的右手时,似乎吃了一惊,停留了一下,然而也只停留了一下,接着便毫不犹豫地爬上他的大拇指,他的食指、中指,然后顺着中指慢慢进到他的掌心里去了。杨琴珠的手很小,也很凉,但却依然那么光滑,她像是一条小鱼,唼喋着嘴唇在他的手掌里缠绵一会,然后顺着他的胳膊,上升到他的颈膊,他的锁骨,他的胸脯,他的小腹,然后在他的大腿小腿那儿缠绵盘桓一会,最后她张开小嘴,把他轻轻含住了。

有一个时候,许布似乎有些眩晕,这使他忽然想起多年以前,他在大关山深处与杨琴珠相会的那一次。那次杨琴珠的小鱼儿是从他的脸上开始的。他记起,就在小鱼儿游动没多久,他就看见了自己灵魂深处的一片火光。那是后来差点儿把整个世界都要烧毁了的大火,那么轰轰烈烈噼里啪啦浓烟滚滚的,今天,他也静静地躺着,静静地等待着那场大火的来临。

有一个时候,他有些迷惑,他感觉自己竟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如同置身某个秋野,没有野火,没有浓烟,更没有声音。放眼四顾,竟呈现一片秋天萧索的景象。他知道,他的火种不知到哪儿去了,或许,他已经丢失了,或者,是藏身于他灵魂最深的某个底里去了?于是,在某一个意态迷离的时刻,他跳出自己的躯壳,从自己的眼睛中去探寻自己。他透过自己的角膜、瞳孔、神经束,到达自己的大脑。他看到,自己的神经元如蛛网一般纠结密布。他踯躅在那些神经元的入口处,不知道哪条道路哪一个入口能够到达那深藏火种的地方。他一个个看过去,在多个三岔口犹豫与盘桓,忽然,他找到了一条较为舒服的通途。在这条通途上,虽然还没有看到火光,但是他感到那就是通往某个产生火光的道路。他在这条通途上奔跑着,颠簸着,忽然,他的眼前一片开阔,闪现出一片银光。他看到,那银光不是火,而是水。那是无垠无边的水啊,平静安详,如飘带一样舒缓地飘动。那是因为风吗?或者是有某种史前的巨兽在黑暗的水底下潜行?水面开始波动起来了,躁动起来了,一波又一波的细浪开始从天边慢慢向眼前推涌。它们能咆哮起来吗?能呼啸起来吗?能掀起滔天的浊浪吗?在越来越激动的大海面前,许布看到,就只是在一瞬间,一切都已恢复了平静,大海的躁动迅速退去,水面如平镜一样平静。忽然,许布看到,在如镜的水面下,似乎有一种不明的生物迅速滑过,如流星一样在水面划开一条细细的线浪,很快就隐遁到看不见的地平线的尽头了!

那是快感吗?那是高潮吗?他快感了吗?他高潮了吗?杨琴珠此刻紧紧地抱着他,气喘吁吁。他也紧紧抱着杨琴珠,浸泡在淋漓的汗水里。不约而同地,他与杨琴珠都失声痛哭起来,在这栋业已荒废的红楼里,在这个大关山的静夜,他们的哭声苍老有如刺猬的咳嗽一般,“咳咳咳咳”地传得很远……

第二天一早,许布就张罗着做杨琴珠的工作,他想让杨琴珠跟他一起到县城里去生活。或者,他把家搬到大关山来,跟她在这儿重新组成一个完整的家也行。但是让许布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杨琴珠却把自己关在那间新房之中,再也不见他了。

杨琴珠的这一举动,把汤小燕给吓坏了。她向许布仔细询问了昨天晚上的相关事情,说是不是许布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惹她妈妈生气了。许布发誓说绝对没有,昨天晚上,他跟她妈妈过得非常快乐!汤小燕、汤小燕的男人以及许布都聚集在二楼那扇朱红的门边,隔着门向杨琴珠询问她到底哪儿感觉不舒服了?是不是许布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或者是作为后代,汤小燕及其男人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许布哭着说:“这么些年来,你不是一心盼望着跟我结婚吗?为什么刚一结婚就再也不要我了?”他说:“我们其实年纪都还不老,还有以后的生活可以好好过呀!琴珠啊,无论如何请你把门打开,让我再进去!”但是杨琴珠就是不为之所动,在许布哭得悲痛欲绝的时候,才听她隔着门叹息一声,说:“你走吧,我们婚已经结过了,至于生活,那已经是遥远的事情,我早已不再奢望啦!”

“不,”许布哀求说:“琴珠,我不走,你就让我在这儿守着你吧!我答应,你若不愿意,我绝不再进去!”,

杨琴珠忽然就发火了,她怒冲冲地说:“你走!你快走!你要不走,我就死给你看!”

汤小燕赶紧劝慰许布说,她妈妈这是哪一根筋别着了,转不过来。她说,她妈妈这一辈子都在盼望许布的到来,四十多年来,许布没有来看望一回,说她妈妈一点都不生气也是说不过去的事情。她说这样,不如让许布先回县城,因为他不走,她妈妈就不开门,甚至连饭也不肯吃,久了怕会伤了她的身体。待许布走后,她再慢慢做妈妈的思想工作,她说,其实,这一定是她妈妈一时赌气,待过完这一阵,说不定不需要任何人做工作,她自己就会再次思念起许布,央求她到县城再去把他给找回来呢!她说不过现在好了,许布的电话她也知道了,如果妈妈思想通了,她一定会及时打电话给他,让他回来!

许布无计可施,只有听从汤小燕的。这天上午,汤小燕与她男人送许布出山,许布站在山隘口,再一次回首大关山汞矿,这块他们这一辈人曾经在这儿抛洒过热血与青春的土地,现在显得那么孤单与落寞!许布知道,从此以后,他就离不开这儿了,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天涯海角,这儿,就会成为他一辈子梦牵魂绕的地方!

回到县城,让许布大吃一惊的是,杨友元死了!

事实上,就在许布走后没几天,杨友元就忽然再一次发生中风,被送进了医院。让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的是,杨友元在死前非常奇怪,一点都不糊涂,他口齿清楚,思维敏捷。他告诉大家,许布到大关山跟杨琴珠结婚去了,让大家别把他死亡的消息告诉许布,以免打扰许布在大山里的幸福。他说他这一辈子,欠许布的!人们纷纷问许布说:“老许啊,你跟杨友元到底什么关系?他这一辈子是不是装傻的啊,骗你照顾他啊?”

对于人们的疑问许布保持沉默。杨友元的死并不让许布过于意外,而让他最为揪心的,是那个还独自生活在大关山深处的杨琴珠。他不知道杨琴珠现在走出那间新房没有?那晚他们结婚是不是伤害了她的身体?杨琴珠在那晚之后,为什么一定要把他赶走呢?她年纪比他们几个都大,她还能撑下去吗?以她那样的身体,她又还能撑多久呢?

果然,只是过了几天,许布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汤小燕打来的。她没有向他报告喜讯,而是在电话里哽咽着说:“许叔叔,妈妈,她走了!”

果然,哀乐正在奏响,电话里传来悲伤哀婉的乐声,久久在许布耳边回荡。

这天,许布独自一个人到公园里去晒太阳。他拄着一根拐杖,在路过一个宣传栏时,他忽然看到宣传栏里并排贴着三张讣告,那是田螺、黄鄯与杨友元的。一时间他有些奇怪,这几个家伙,似乎是相邀着在这么短的时间相继谢世的,他们这是嫉妒他吗?或者是再也不忍心打扰他与杨琴珠的生活了?但是他们知不知道,杨琴珠现在也死了呢?现在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过一会他明白了,这些都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们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他知道,当过后不久,他的那张讣告再次张贴在这个宣传栏中的时候,他们那个时代就真正全部结束。或许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再也不会有人记起他们。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大关山汞矿。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们那一代人,在遥远的大关山里所经历的那一场旷世的爱情!

公园里的人依旧很多,他们仍然热衷于跳舞,狂热的音乐在公园里左冲右突无处不在。许布来到公园的西北角,他看到,现在那棵柳树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一群半大的小鸡在树底下刨着松散的泥土。许布非常生气,他颤巍巍地扬起手里的拐杖朝那群鸡打去,那群鸡受了惊吓,炸着翅“咯咯咯”叫着一路飞跑开了。许布围着水泥圈转上一圈,似乎是在检查这个他以后要经常到这儿独自晒太阳的地方是不是有什么损坏了?或者是在寻找杨友元、田螺与黄鄯是不是躲藏在大柳树的背后?忽然,他看到被那群小鸡刨松了的泥土里有一只鸡蛋,他拾了起来。那是一只刚长成的小鸡下的第一个鸡蛋,它只有乒乓球那样大小,淡黄色的,上面还带着血迹。许布捧着这枚还带着小鸡体温的鸡蛋,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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