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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一个“情”字了得——试析《为奴隶的母亲》中潜在的叙事“异构”

2015-10-26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5年11期
关键词:秀才大娘阶级

郭 苗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一、从蓝棣之先生的说法说起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般把柔石的 《为奴隶的母亲》定位为一篇反映封建社会阶级压迫和对女性剥削迫害的左翼文学作品,正如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所指出的:“《为奴隶的母亲》写作的年代,中国的农村斗争风起云涌,作品虽然没有直接反映这些斗争,但它接触和描绘了农村中苦难深重的一隅,具有强烈的控诉的意义。”①许多研究者解读这篇小说为一篇反映农村中存在的畸形典妻制度对女性残害的作品。的确,在描述妇女的苦难并对陈旧落后的社会观念进行含泪控诉等方面,这篇小说是相当有力度的,连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当年读完以后都说:“这篇故事使我深深地感动。”也有学者从启蒙的角度和女性主义的角度进行分析,认为这个故事批判了封建伦理下国民的奴性和千年因袭下的“男权主义”。

然而蓝棣之先生在《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中对柔石这篇小说的解读与分析却具有颠覆意义。他认为这篇小说有两层叙事结构:“在显性结构里,是一个奴隶母亲屈辱的非人的悲剧故事,是阶级的压迫与掠夺;而在潜在结构里,是一个特殊的爱情故事。”②他认为这个故事无意识中存在一个潜在的叙事 “异构”,是大多数研究者包括作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这个“异构”表述的就是一个受尽凌辱但又缺乏阶级觉悟的妇女,留恋在地主秀才家庭里的那种生活,并在思想上背叛了自己贫下中农丈夫的爱情故事。

综合以上种种观点并进行分析,笔者认为这篇小说的确存在如同蓝棣之先生所说的被压抑的潜在的不同叙事结构,这个潜在的“异构”背后也的确隐含了人性人情的色彩。但是笔者并不认同这是一种特殊的“异构”,更不认同“文本的两重结构或多或少地呈现互相瓦解与颠覆态势”②,相反,这种潜在结构背后的根源恰恰就是显性结构中着力强调的阶级问题所在,实际上两者并不矛盾。

二、显性叙事:小说无意识中暴露的潜在结构

《为奴隶的母亲》是一个悲惨得令人痛彻肺腑的故事,柔石抓住了封建宗法社会中极端丑恶和野蛮的典妻制度为创作对象,叙述了在这种违背了最起码的人道主义准则和生活习俗的宗法社会下,一个有着正常情感的妇女,根本无法具有独立的人格而只是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最终被畸形荒谬的生活碾碎的故事。

小说创作的背景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1927年大革命失败以后,社会矛盾加剧,阶级斗争风起云涌,底层劳动者处于“三座大山”的压迫之下,遭受到各种屈辱的掠夺,社会矛盾十分尖锐。当时左翼文学以直接反映社会生活为目的,介入了政治意识形态。柔石刚加入到左联的行列中去,其创作受到鲁迅的影响并发扬了鲁迅的现实主义传统。他对于自己如何将启蒙主义的思想追求提高到新的水平,是有过深切思考的,根据鲁迅的回忆,“他终于决定地改变了,有一回,曾经明白地告诉我,此后应该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我说,这怕难罢,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因此在《为奴隶的母亲》中不难看出作者所着力反映阶级压迫下社会现实的表层意蕴,揭示腐朽的封建主义严酷地蹂躏着人们的主旨。小说最明显要表现的就是“春宝娘”是典妻制度的受害者。通过文本很容易可以分析出造成其悲剧命运的原因:贫穷的生活、男权主义思想、传宗接代的宗法观念、母爱的天性等。但是更进一步分析,就可以发现文本的潜在叙事结构。

在表现贫穷的底层劳动人民时,作者还刻画了皮货商的形象:他因为贫穷而典妻,却没有与妻子商量,在收取了地主秀才的钱后三天才告诉妻子。春宝娘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就被典了。还有一个更加骇人听闻的细节,春宝娘刚生下的女儿,才呱呱坠地就被皮货商父亲残忍地投入沸水中弄死了。春宝也总是被父亲打,右额被他敲伤了。然而春宝娘面对着这一切毫无反抗意识,只是呜咽地哭泣,却不敢在丈夫面前多论理。看得出作者在此要表现夫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对秀才妻子“大娘”的描写,作者应该也是有意识地带有阶级色彩的。大娘出场时看似待春宝娘很好,“很亲昵似的将她牵上阶沿”,可是后来春宝娘怀上了秀才的孩子,大娘却恶意嘲讽甚至谩骂,“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罗王的簿里’,谁保的定生出来的不是一只癞蛤蟆呢?……此刻不过是一块带血的猫头鹰,就这么张腔,也显得太早了一点!”对此,秀才的态度是很想出去“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打她一顿,泄泄他一肚皮的气”。在春宝娘新的家庭中,所典给她的丈夫,其实比曾经的丈夫要好,秀才对她不错,确实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小说并没有把秀才塑造成一个压迫穷人的恶富人。小说中表现出的秀才与大娘的关系远比他与春宝娘的关系紧张。

这一系列的描写潜在地就促成了蓝棣之先生所说的异化了的文本结构,这也许连作者自身都没有意识到。春宝娘与丈夫的婚姻以及秀才与大娘的婚姻都是无爱的婚姻,“长期受到丈夫奴隶主一样压迫的少妇,与长期受到老婆压抑的秀才,双方都有不幸的婚姻处境,同病相怜,在共同的生活中,又有共同的情敌‘大娘’”这种叙述模式包含了丈夫对爱妾感情关系的同情,以及对很可厌的大娘的否定,有一定的反封建、尊重人的情感的意义,②因此这个故事与同时代的许多他左翼文学作品相比,阶级的界限似乎又不是那么明晰。地主秀才对穷人并不是那么凶残暴力,关于人性善与恶的描写似乎是超越阶级性的。

三、潜在反映:叙事“异构”中的人性人情色彩

这种潜在的叙事“异构”背后,深深地抹上了一笔人性的色彩。当时大部分左翼文学作品,蕴含有人情人性的东西并不太多,但是这篇《为奴隶的母亲》,却可以从其叙事“异构”中解读出升华的人性。正如蓝棣之先生所说:“显在结构在表现阶级压迫、阶级掠夺和阶级斗争,而潜在结构似乎在叙述阶级的调和、通融与超越;显在结构在表现故事的阶级性,而潜在结构似乎在叙述人性。”②

小说中对于春宝娘和地主秀才的感受,都是以“人”来描写的,而不是以政治阶级意识来描写的。当春宝娘得知自己要被典出去以后,她想到的不是与丈夫分离的痛苦,而是想起一年前,她刚出生的女儿被丈夫活生生地烫死的画面;而在她被迫离开之际,她想到的是丈夫的残暴。可见她对这个充满暴力的家庭并没有多少留恋。在秀才的家中,春宝娘虽然处处忍受着大娘的冷眼,但是那并不是由于阶级的差异造成的,而是由于春宝娘抢了另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爱,大娘的“吃醋”其实是普天下女人的常情。当春宝娘被迫即将离开秋宝的时候,她的内心有这样的念头,一边是舍不得离开自己的亲生孩子秋宝,另一边想的是“愿意永远在这个家里住下去……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于是,她便要求她的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的想法似乎不该从一个底层妇女的脑海中冒出来,但是作者在此并没有虑及更多,而是完全按照人之常情去写。作者给笔下的人物寄予了人性主义关怀,春宝娘在离开春宝时想到丈夫的残暴和离开秋宝时对地主秀才的不舍,都是人性最真实的展示。

作者的这些描写,也许是不自觉的不受控制的,它们给作品增添了解读的多面性,注入了丰富的人性色彩。用心解读就会发现,正是这隐藏着的人性的一面,使得作品的内蕴无穷,思想内涵也比同期革命主题的小说要深刻得多。黑格尔曾经说过:“伟大的作品总要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人类普遍性的一面。”③在这个被挖掘出的“异构”中,最有价值的就是它反映了超越它所处的时代和阶级束缚的东西,表现出了人类某些共通的情感。

四、终极根源:主人公无法逃脱的阶级命运

尽管故事背后潜在的叙事“异构”似乎颠覆了表现阶级矛盾的主题,但是只要认真审视一下春宝娘最后的悲剧结局——被迫与秋宝分离,回到落魄男人的身边,抱着与自己早已生疏的春宝在沉静而寒冷的夜中无言以对,即可见到这其实还是与底层妇女无法逃脱的悲剧宿命有关。换而言之,故事不能按照“异构”中符合人性的想法发展下去,不能有一个完满的结局,最终还是因为受制于显性结构——阶级因素。

在一个传统封建的夫权社会里,底层女性身上背负着沉重的人生枷锁,即便春宝娘与秀才之间真的存在那么一点惺惺相惜的爱慕之情,但是她始终摆脱不了落后婚姻生育观念的束缚。因为地位低下,她不仅被异化成被典当的物品,丧失了做人的尊严,而且还必须承受来自上层——秀才之妻的欺凌,因为她们的身份毕竟不同,即使春宝娘能为秀才生育,还是可以被大娘随意指使。在这样一个大体制下,对于春宝娘最后被驱逐出秀才家的结局,无论是她还是秀才都是无能为力的。她只是为别人传宗接代的工具,根本谈不上自主掌握家庭与婚姻的基本权利。

起初,春宝娘的丈夫在沦为一个“凶狠而暴躁的男子”之前,曾经也是一个比较勤劳的人,“收集乡间各猎户底兽皮和牛皮”,同时也“兼做点农作,忙中的时候,便帮人家插秧”。但是辛勤的劳作换不来生活上的富足,年年累积起来的债务实在太沉重,已经到了无法养家糊口的地步,无奈之下才典卖了妻子,否则连生存都举步维艰,可见艰难困苦的生活是导致皮货商脾气暴躁无常的原因之一。在这种底层贫困的家庭里,女性不仅没有平等的身份可言,而且还要承受商品一样被典当的命运。若没有这种贫困阶级的生活存在,春宝娘也不会如此不幸,更不会发生后来一连串荒谬与悲情的故事了。追溯到最初,主人公无法摆脱的阶级命运依然是导致叙事“异构”开始与结束的根源。

五、结论

综上所述,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中的春宝娘不论在叙事的显性结构里还是潜在结构里,她都注定逃脱不了封建社会阶级压迫下那种奴隶的身份,这个身份注定了她的爱会被无情地割裂,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她的人生已经被阶级的等级观念牢牢把持,即便这中间由于人性的原因,曾有对阶级意识的淡化倾向,但是也不可能对其彻底颠覆与瓦解。因此,这不是一个“情”字所在的潜在叙事异构就能完全解读的。

注释

①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二)[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②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③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修订二版)[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1]袁国兴,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M].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

[2]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二)[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4]邱运华.文学批评与方法[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5]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修订二版)[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6]夏明钊,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名著题解[M].中国青年出版社,1993.

[7]柔石.二月[M].新华出版社,2014.

[8]刘岩.洋溢着情感色彩的理性书写——简论蓝棣之评柔石《为奴隶的母亲》[J].安徽文学,2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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