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龙



马灯：燃烧的嘶鸣（组章）

龙小龙

马灯亮了

马灯亮了。从蒙古汉子脊背上滑落的汗水，融化成一抹微弱的光芒。

一滩黄河水浓缩后，渐渐化作倒映夕晖的一粒风。

也许，因为留恋这不忍熄灭的美，那些牧放的马群才在黄昏里徘徊不归。

而青草的道路格外亮堂。

有一种光芒是看不见的，必须像我一样，身临其境地感受，辨析那些光的因子，如何迂回与辗转，冲破岩石的阻挡，把时间溅湿，让晴朗变成了浑浊的夜。

此刻，我便想起遥远的科尔沁。想起剥落的土坯房，石头旁的毡包。想起像铁锈自空中簌簌凋落的细细的光。想起小时候，母亲的忧伤便是这般缓慢而幽暗。

马灯照耀的日子，马厩旁的木桩一直不发芽。

苦苦支撑着寂寞的马灯，用灯花照耀孩子脸庞。

举着砂盐，偶尔发出一声清脆爆响的马灯。

像牧马人白天失落的一记鞭子，突然打破熟悉的静寂。

今夜，这柔软的光芒如一根鱼刺，卡在大草原的喉咙，噎出了满天星光。

马蹄声碎

哒哒哒的马蹄有如奔行在羊皮鼓上的风声雨点。

白天消隐，黄昏时才出现。

马灯挂在半空，点燃熄灭的落日。

白天的喧嚣中，马蹄给各种巨大的声响充当伴奏。而当四野沉寂，马蹄声便成为大地的主宰，一声紧接一声地喊出马兰花，如春天渐次盛开。

马头琴，是专程为马蹄声助阵而悠扬；呼麦，是马蹄声最深沉的音乐背景。

微醉的牧人屹立在苏勒定旗杆旁，数着敖包上一盏一盏的灯火。

我在河流的对岸，用目光跟他干杯。

夜行的青草和羊群在继续赶路。只有我们知道，当马蹄一旦在心的疆域里掀起飓风，足以把这世界的安静瞬间吞噬。

马蹄声碎。铁质的音节敲打在尘土之上，溅起烟岚。

蓝色的草原，星光四溢。

其中一粒马蹄，一直在我的眸子里旋转着，奔驰着，迟迟不肯停下。

雪夜小憩

星星醒着，它们都不能打盹。

说不一定转念之间那些黑就在黑色中消失了，让夜行人找不到北。

雪地的原野像空寂的袍袖，泄露着窃窃私语。

我也睡不着，便像牧人一般默念，这一冬即将生产羊羔的数量，反复地从一数到一百。

真难为了那些投奔尘世的小家伙，必须在严酷的大雪中坠地。

它们的坚强让人感动。我突发奇想，假如我与大地失去这厚厚的棉被，会不会从此休眠，再也看不见明媚的阳光了。

睡眠是暂时的死亡，绝不能深陷其中，尤其在途中小憩。死，不但后怕，而且毫无意义。

所以我们必须裹紧雪，让骨骼深处的炉火越烧越旺，最终催开春天的花朵。

是夜。

敖包是慈祥的守夜人。月亮是挂在天空的惟一一盏不眠的马灯。

我们的心跳和呼吸。灯光一样均匀。

深秋的草原

恍如幻觉。

落日被余晖包裹，像一团花朵，渐次枯萎。

天边浑浊。烟岚从地平升起，飞鸟和马队的剪影在上下蒸腾。我在风烟中伫立。

草原季节短暂，春天的话音刚落，秋天说走就要走了。

我看见人们都已陷入无边的忙碌。

牛粪被堆叠成一座座小山，对于这些用来燃烧冬天的物质，人们一脸敬畏和感恩的神色。

正是这些牲畜产下的柴禾，煮出了手把肉和奶茶的芬芳。

大片的苜蓿草被牧人砍伐，打成捆收藏起来。在关键时候，他们便与牲畜分享，充饥。他们一天一天地咀嚼大雪、冬至，从三九、四九一直到八九、九九。

穿越草地的河水开始收缩旅程，行走的脚步愈来愈轻。

一棵水曲柳弯屈手指，像一个老人，在卜算暴雪来临的具体方位，和日期。

秋意渐渐远去，草原褪去蓝色外衣，掩不住一丝悲凉。

大风凌厉。鞭笞岩石。仿佛驱赶它们快速奔跑，仿佛向它们鼓吹视野尽头又是花开的谎言。

而岩石被荒草抱紧，无路可逃。

最后成了惟一的雕塑，那些荒草，是它疼痛的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