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一个孩子，埋着头挖地，汗水滴落在他刚刚挖出的土窝里。土窝里，要播种玉米粒。孩子旁边，是一个身体孱弱的老奶奶，她在孩子挖下的土窝里撒下玉米种。

这是我前不久回老家，在山梁上看到的一幕。山梁上刮着风，风把老人花白的头发掀起。风刮着，十多岁的少年还在喘气，淌着汗。孩子的爸妈，在外地打工，留下他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过着日子。在我故乡的村庄，这样的孩子有上百个。

我问孩子：“多大啦？”孩子回答：“我十三岁了，读初一。”孩子流露出羞涩的表情。我又问：“孩子，想爸爸妈妈吗？”孩子不吭声，继续挖地，像埋着头在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老奶奶颤巍巍走过来问我：“你说，能让他们回到本地来打工吗？”我赶忙回答：“当然可以啊，您看，农村的好多土地被圈占了，就是要建厂，工厂里也要招收大量的工人，肯定需要人。”老人点点头连声说：“这样好，这样好，就不晓得，啥时候工厂也来征拨我们这里的土地，建了工厂，好让他们都回来打工。”老人说，她站在高高的山梁上，老远就望见山那边已经有工厂的烟囱在冒烟。果然，我抬眼一望，烟囱里冒出的烟，从天空中慢慢移过来，和山梁上空的雾交织在一起。

当然，像我故乡这样建在山梁上的村庄，要开办工厂，一般是不可能的。我在故乡的山梁上，呼吸着还是那么清新的空气，泥土翻耕的新鲜气息，我暂时不用担心，那些工厂烟囱排出的浓烟把我这乡下的空气污染了。

我跟着孩子，回到他的家。在他的作文本上，我看到了一篇他写的作文，题目是《我看见爸爸妈妈了》。作文里说的是，他在小镇读中学，学校组织了一些留守儿童，通过网络与远在他乡的父母进行了一次视频交流。在视频里，他见到了在沿海一家工厂打工的爸爸妈妈，爸爸妈妈都哭了，他也哭了。孩子说，爸爸和妈妈已经两年没回家过春节了，妈妈在电话里说，春节在厂里加班，可以领到双份的工资。爸爸说：“儿子啊，爸爸拼命挣钱，就是为了供你读书，爸爸还要在城里买房，不住在那个冬天呼呼刮着寒风的山梁里了，儿子，你好好读书，今后也做我们打工的工厂里这样的大老板，一个月里就换了两辆车。”

孩子对我怯怯地说：“我好害怕。”我问：“你怕啥呢？”孩子说：“我有时突然就想不起爸爸妈妈的样子了。”我说：“孩子，你让爸爸妈妈邮寄照片回来吧。”孩子摇摇头说：“那不好，我在课堂上就会忍不住要看他们的照片。”

孩子的爷爷对我说，整个村庄，就两三百号人了，种庄稼的就要绝迹了。所以星期天孩子回来，他就要领着孩子上山，手把手地教他种庄稼。而今，孩子会种玉米、蔬菜了，会插秧了。老人捋捋胡须说，乡下人，还是要学会种庄稼。

我赶快纠正老人的话说，可千万别让孩子再在这里种粮食了，还是要考大学，走出去，做一个有出息的人。老人望着我，叹了一口气。我想起刚才的话，才觉得我在嫌弃我的祖宗了，我的祖宗们，种了一辈子庄稼，从不知道鲍鱼长什么样。

我陪同孩子上山，去把吃草的牛牵回家。孩子跑上山梁，一把抱住牛的头，亲了又亲。孩子偷偷告诉我，他有时同牛也说上几句话，牛好像听得懂呢。

我心里酸酸的，一把搂住孩子，大声对他说：“孩子，叫我叔！”“叔，叔叔！”孩子叫出了声，他满眼都是泪。

【原载2015年7月7日《联谊报·钱塘听潮》】

插图 /  留守儿童/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