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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兰花语(小说)

2015-10-23黄跃华

翠苑 2015年5期
关键词:副镇长人武部文化站

老文化站长退休了,镇上把空出来的事业编制给了三产办,新站长因此迟迟产生不了。最终,在市文化局的再三催促下,镇党委才研究决定通讯报道员李再文任站长。镇长刚来一个月,问是不是那个上厕所都挎着相机的?众人笑着点头。

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找李再文谈话,李再文说这站长是文化人,他身上的文化细胞不够。副书记说你会拉二胡,会拍照片,还能编方言韵白,谁还比你更符合条件?副书记拍拍他的肩,别小看了这个站长,他是干部中的文化人,文化人中的干部,一般人胜任不了啊!

李再文走出副书记办公室时外面阳光明媚,三三两两的人向他祝贺,并要他请客,李再文不停地点着头。中午回家,叮嘱老婆,晚上要备点菜,几个家伙闹着要喝酒呢。

下午早早回来,帮老婆烧菜买酒,7点过了,菜都上了桌,老婆拿勺子敲着锅边问,人呢?李再文不住地拿眼朝窗外望,一直望到8点过了也没望到一个人影。李再文只得一个人自顾自喝起酒来,不知不觉地,竟然喝多了,倒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

上任后的第二天,全镇召开秸秆禁烧大会,一个部门包保一个村,文化站包保李庄,李庄800亩麦田,要保证两个月内不冒一处烟,不着一处火。李再文心头一紧,文化站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60多岁的老门卫张爹,一条腿还瘸着。

第三天,召开招商引资督查会,文化站已连续三年没招到项目,开会都坐在“未完成任务”席上。镇长说,经济建设是中心,招商引资是中心的中心,你其他工作干得再好,招商引资完成不了也等于零。镇长宣布,从下月起,未完成任务的单位负责人一律离岗招商。李再文心里暗暗叫苦,妈呀,这商到哪儿去招?文化站认得的人没苍蝇多,更不要说老板了。头皮发麻的李再文拿起相机来到台前拍照片,这是他的本分工作。台上的人武部长也心不在焉,托着头眯起眼睨视着新来的女副镇长。女副镇长30不到,低胸的连衣裙勾划出曼妙的身材,鼓鼓的胸脯磁铁一般拉着人武部长的双眼,连嘴角的涎水流下来了也没知觉,李再文赶紧“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文化站共有4间房,两上两下,李再文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和张爹研究,把斑斑驳驳麻子脸一般的牌子卸下来,重新做了一遍。站内空空荡荡,他特意从家里带来一盆吊兰,吊兰青藤葱绿,婆娑飘逸,活泼如折鹤,炫目似宝石,一下子给这个灰蒙蒙的屋子带来了生机。李再文翻翻账本看到账上只剩下108元钱,说,这点钱连电费也不够,当务之急是要想想法子创收。张爹建议,能否把一楼租出去?李再文一拍脑袋,行。

说干就干,把文化站的牌子搬到二楼,一楼很快以每年两万元租给一个胖女人开店,胖女人卖内衣。望着飘扬在店前花花绿绿的女性用品,人武部长调侃道,李站长天天穿梭于女人的胸罩和内裤间。

开始落实秸秆禁烧的包保任务,李再文骑着电动车,胸挂照相机,晚饭后准时出现在李庄村。谁家开始收割,麦草堆哪儿?卖给谁?全用相机拍进去。李再文的摄影全市有名,拍的《兴化垛田风光好》曾获过全省二等奖。他把拍下的照片与田块一一对照,落实去处,即便有人想赖也赖不了。两个月下来,全村没有一处冒火,村长感慨,李站长你有个得力助手。

又要汇报招商进展,全体负责人会议上,李再文最后一个汇报,他吞吞吐吐地说每天都打几十个电话,连幼儿园的同学都找遍了,收效不大,但有一条信息可能还有价值,广州有家上市公司准备投入50个亿搞汽车生产。还没等他说完,全场便轰然大笑,镇长敲敲桌子,不会还有生产原子弹的吧?招商引资要实,不能像你坐在二楼,那叫空中楼阁!

散会了,李再文耷拉着脑袋往外走,在门口碰到人武部长,人武部长粗着嗓子吼,你天天钻女人胸罩、裤裆,招什么鬼商,晦气呢。李再文朝他笑笑,把相机递了给他。人武部长大大咧咧抓过相机,一看却傻了眼,照片上的部长色眯眯地盯着女副镇长雪白如脂的胸脯,就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狗在盯着一块肥肉。人武部长慌神了,怎能拍这种东西呢?李再文咧咧嘴,我这是在记录生活。跟在后面的文卫助理起哄,这哪是生活,这分明就是艳照门。文卫助理耸着肩笑,别小看了文化人,蒋徐镇的书记给站长穿小鞋,站长天天抓着相机躲到书记对门,拍下去他家送礼的人,发到网上,没几天书记便被停职了。

人武部长拍拍头,骂道:“这文人还得提防呢。”文卫助理起哄,请喝顿酒打招呼。人武部长一杯又一杯与李再文干,干得李再文认不得回家的路。

李再文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招商引资,就连在路上碰见一个生人,都恨不得上前亲热地抓住人家的手,您是老板吗?您想投资兴业吗?我们这儿的土地价格最低,投资环境全国最好。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朋友的婚宴上,李再文听说邻乡一个沙姓老板,要把浙江的纺织厂搬回来,他听后连酒也顾不上喝,要过沙老板的号码连晚打过去,沙老板说春节回家谈。进入腊月,李再文天天盼着春节早点到来,在耐心等待的日子里,他甚至多次与老婆商议给人家准备什么见面礼。文化站没钱,不可能买烟、买酒。恰巧承包鱼塘的二弟送来一条10多斤的青鱼,青鱼做的鱼饼最好,想必沙老板一定喜欢。李再文没有理睬老婆皱起的眉,腊月二十八,外面大雪纷飞,李再文提着那条青鱼冲进茫茫的雪海中。沙老板望着面前一身雪一身泥的李再文,十分感动,答应节后便来考察。

心情大好的李再文又一头扎进大雪中,那雪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他的脸,他张开嘴任那雪花飞进嘴里,感到那雪花顽皮可爱,湿湿的、甜甜的。路上碰到一堆人在扫雪,李再文认出那是本村的支书、村长,感叹道,群众路线教育好哇,干部真正地在为民做实事了。回去说给老婆听,老婆不屑地瞪了他一眼,你知道扫的哪条路?通往白杨李市长家的呀,几十部送礼的车都滑到沟里去了。李再文惊讶得张大嘴,老婆叹了口气,人家那才叫当官的,哪像你,享清福,喝稀粥。

李再文搔搔头,享清福,喝稀粥有什么不好?如果我收贿犯事了,肯定做不了江姐,做不了许云峰,纪委找去三分钟全交,吃不消呀,“嘿嘿”。老婆只顾收拾碗筷,埋着头说,我给你画个像,你这个站长呀,官不像官,民不像民,兜里没钱,说话不灵。李再文“扑嗤”一声笑出来,揉着眼睛说,我再加上两句,腐败没门,腐化没人。

沙老板真地说话算数,春节一过便到镇上洽谈投资事宜,签订合同、征用土地、厂房动工,沙老板办事雷厉风行。李再文想不到天上突然掉下个大馅饼,高兴得满身像有使不完的劲,成天扑在纺织厂,帮助招工、策划活动、协调矛盾,连吃、住都在现场。招商引资督查会上开始有了文化站的表扬声,引来一片羡慕的眼光。人武部长却不服气,说他吃屎碰豆瓣,纯属运气。李再文不气不恼,机遇总青睐有准备的人。

盛大的开工典礼上,书记专门表扬了文化站,别人都说文化站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但人家李再文凭什么能招得来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关键看是否下了真功,用了真招。

镇工业园区涌现出了一颗纺织业新星——东方纺织厂。工厂一开工便红红火火,一年不到便成了全镇工业的排头兵。老板沙永金致富不忘乡亲,为园区新建了水泥路,投资公益事业,帮扶困难群众,一时间,方圆10多里的大地上处处涌动着沙老板的爱心。

李再文不但得到了书记的表扬,也引起了市文化局的注意,局长亲自带队来镇上调研,文化如何服务经济建设,如何服务政府中心工作。局长说了,全市马上要开文化工作会议,请李站长介绍经验,而且标题都替他想好了:文化人,勇立潮头唱大风。

受到极大鼓舞的李再文再也坐不住了,蕴藏在内心深处巨大的工作热情被激发出来,嗓子在发痒,手在发痒,脚在发痒,他要用全力来讴歌伟大的生活,讴歌伟大的时代。李再文创作过不少文艺节目,好多还在省、市获过奖。他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办公室,细雕慢琢了一天一夜,终于写出了方言韵白《我要为你点个赞》:

甲:苏中大地,有个东方集团,老板名叫沙永金,

他白手起家,不断开拓创新,

回乡投资4亿,致富不忘乡亲,

纳税超过千万,老百姓都夸他蛮拼。

乙:蛮拼的沙老板不简单,

吸收上千劳动力忙生产,

园区人均增收九千三,

集体收入更是翻了番。

甲:沙老板捐赠500万建设新农村,

组组修了水泥路,花木栽呃两边分。

乡村变成了街道,街上全是漂亮的路灯,

外面人一看还以为到了伦敦。

……

《我要为你点个赞》的首场演出在镇政府会场,书记、镇长、文化局长及各村党员干部400多人出席,热烈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书记亲切地握着李再文的手,感谢他为全镇人民提供了这么好的精神食粮,文化局长说,你的作品沾着田野的雨露,就像刚从藤上摘下的瓜果,散发出土地的芬芳。局长当场表态,要调节目到城里巡演,全力打造,冲击全省“五个一工程”奖。

沙老板60岁生日那天,书记、镇长都去祝寿。书记说,李站长是文化人,拿点手艺来。李再文当仁不让,上台首先表演了《我要为你点个赞》,赢得掌声一片,接着又表演二胡演奏《喜洋洋》,只见他一摆头、一斗弓、一弹指,一泓流水便从手指间汩汩流出,似久旱后的甘霖从天而降,滋润着这喧闹的寿宴,滋润着一大群欢闹的男女。

酒宴上,喝得红光满面的沙老板紧紧抓着书记的手直晃,表示下一步要加大投入,明年产值再翻番,进入全市十强行列。李再文见沙老板今天心情特别好,特意过去敬了满满一杯酒,说出了蓄谋于心好久的想法,沙老板,你是个开明的企业家,做了这么多善举,什么时候也扶持扶持一下我们文化呀!沙老板问,扶持你们什么?李再文说,我现在穷得只剩下裤头,没文化中心,没剧场,没文艺团队,属“三无”产品。人武部长赶过来打岔,沙老板,你再扶也不能扶文艺团队,李再文搞那个是想搞潜规则。沙老板笑得眼角流泪,好说好说,李站长一心为文化事业,你再干一杯,10万20万的好说。李再文最后被人武部长架走了,一路上反来复去说,潜规则要潜,还要潜女镇长。

李再文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沙老板大笔一挥,他的文化中心建起来了,他的剧场人潮如流,他的文艺团队载歌载舞。他站在舞台中心,天马行空般表演着他的二胡,悠扬的琴声乘着春风飞上了天空,飞上了月亮……

沙老板一出差回来,李再文便去了厂里,他不好意思开门见山谈扶持的事,想着法子往话题上引,但沙老板打太极一般不接招。看看天色已晚,沙老板还要接待客商,李再文才吞吞吐吐说出来。沙老板听了一笑,酒桌上说的话还算数?李再文一愣,但随即赶忙陪着笑脸,你帮园区做了那么多好事,捐钱、修路、奖励上学、补贴看病,也为我们文化出点力吧。沙老板摇摇头,路归路,桥归桥,我落户在园区,人家帮了不少忙。李再文一下子脸红起来,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记耳光。

不知道怎么走出沙老板办公室的,沙老板留他喝酒他也没应声。出门时碰到一堆人围在厂门口叽叽喳喳,还有几个人在大吵大嚷。李再文骑着电动车往回走,后面有人追过来大声喊他也没理。

刚到办公室,张爹递过来一张文,G229省道拓宽,全镇需拆迁200户,文化站联系包保10户,时限一个月。李再文把那张文扔在桌上走了。

镇长打来电话,让他去办公室一趟。李再文去时分管工业的女副镇长也在那儿。镇长说园区老百姓要堵纺织厂的门,说纺织厂偷排污水。李再文一想,怪不得昨天在厂门口碰到那么多人,有人喊自己幸好没理。镇长要李再文跟副镇长去厂里一下,把情况了解清楚。李再文说我去名不正言不顺,不关我的事。镇长说这个项目你招过来的,我们不是承诺保姆式服务、终身服务么?

李再文心里虽不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跟着副镇长去了。找到沙老板,沙老板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哪有的事,污水处理厂在那儿呢,怎么可能不处理就排?沙老板拉着副镇长去污水处理厂看了,机器在正常运转。沙老板说,园区10多家企业,不能一有偷排就把帽子往我们头上套。副镇长问李再文,纺织厂应该有环评报告吧,李再文说有,不过是边开工边建设的,为的是赶上全市十大工业项目集体投产,分管市长亲自协调的。

星期一刚上班,镇政府门口便涌了好多人,李再文望着黑压压的一片,没敢进去,骑着电动车去了G229省道拆迁现场,与村长对接10户拆迁包保户的情况。星期二,上访的人群又去了市信访局,信访局打电话给书记,要他们去带人。书记让副镇长赶紧去,副镇长又叫上李再文。赶到信访局,几十个上访者个个义愤填膺,副镇长要上访者先回去,镇政府会尽快查清情况拿出处理意见。上访者说你们还要查什么,几条河都污染了,满河漂着死鱼,你们难道眼睛瞎了看不到。上访者说,咱们不能做绝子绝孙的事情,只挣眼前的几个钱,让子孙们戳着骨灰盒骂。李再文认识其中两个人,上前劝道,有话回去说,相信政府会妥善处理的。他不说不要紧,一说反而引来大家的围攻,这项目当初就是你李站长引来的,大会、小会表扬,奖金拿了几万,亏你是文化人,睁着眼说瞎话,还帮着吹牛皮,什么情系百姓,什么回报乡里,全在吃石灰放白屁。李再文不敢再吭声,信访局长劝大家先回去,马上派环保局的人下去查,举报总要有证据,市里规定重点企业我们不好随便查。

上访者们不依,声称不处理他们将去省里、去北京。副镇长好话说尽,答应10天内给答复。回来的路上,副镇长哭丧着脸给书记打了电话,书记让他们直接去厂里,彻底处理好这件事。

副镇长带着李再文直接去了厂里,去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大雨,那雨齐刷刷地往下倒。沙老板不在,他的老丈人拉着副镇长的手连喊稀客稀客,李再文沉着脸说,别西客东客的,你们做好事了。老丈人帮着沙老板打理事务,李再文与他很熟,说话也随便。晚上雨太大了,老丈人留他们喝酒,李再文喝得心不在焉,但一股劲儿地劝老丈人喝,喝得老丈人舌头大了,说话不圆润,李再文还劝,老丈人摇着头说,不,不能再喝了,夜里……还有……重要工作。什么重要工作?这……这个不好跟你说。李再文存了个心眼,不再追问,只跟他东扯西扯,扯到了想不想扒灰?想不想村头的张寡妇?老丈人咧着少了门牙的大嘴笑。雨一直没停,李再文在厂里住下来,等到夜深人静,大雨继续滂沱,老丈人抓过手电,悄悄下到机房,李再文跟了去。原来在污水处理池下面有一机关,埋在地底下,直达河中央,老丈人拧开开关,河里立即泛起白花花的污水。李再文恍然大悟,神秘呀,原来奥妙在这儿!他悄悄返回房间,抓过随身带的相机,拍下了排污现场。

沙老板回来后李再文与他有了第一次交锋,沙老板平静地听完李再文的陈述,不躁不急,悠悠地抽着烟。李再文说沙老板这事你要重视,弄不好人家要去省里、北京上访。沙老板笑笑,你们文化人,书生气足,谁说我偷排的?请拿出证据来。见李再文瞪着眼,沙老板扭过头望着窗外,脸上挤出一堆苦笑,当然了,我不偷排不等于人家不偷排,可是你们也要帮人家算算账,所有的机器开起来,一天费用要上万块,现在企业多难呀,税这么高,融资成本一两分,工人的工资保险年年涨,这企业还怎么搞?李再文说,不管怎么搞,但偷排是违法的,而且良心上也过不去,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子子孙孙都靠着它养呢。沙老板说,你也不能怪企业呀,镇上拼命要产值,要税收,这不,拿我们厂来说,去年产值一个亿,今年要翻番,原来日处理污水200吨,现在呢,400吨,新上设备要1000万,我能屙钱?沙老板叹了口气,要不然这样,你带信给书记、镇长,我今年只做4000万,多一分也不做,他追究过来,我就说李站长这么叫的。

李再文被绕花了头,这么算来算去账反倒算到自己头上了,你产值多少与我有什么关系?偷排又与我有什么关系?不错,你是我引资引过来的,但我没叫你偷排呀,我也没叫你违法呀!想到这里,李再文有点愤怒了,他从包里抓出一叠照片,拍到桌上,你说不偷排,这是什么?

这一次轮到沙老板发愣了,他张大嘴,张成一个鸭蛋大的黑洞。李再文怎么拍到这照片的?他什么时候潜伏下来的?沙老板猛地从座椅上弹起来,拿手戳着李再文的脸,你,你……李再文挺直腰拉开门走了,头也不回。沙老板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地跺着脚骂道:“文化人杀人不出血!”

市文化局又要来调李再文的方言韵白参加全省演出,李再文忙推不能去,这种节目只有苏中几个县、市的人听得懂,外地人听了像天书。文化局长说没事,艺术是相通的,属于全人类。李再文干脆扔了电话。

G229省道的包保任务落实下去了,经过丈量测算,最少的一户补贴50多万,最多的80多万,但10户开价均在200万以上,李再文与村长苦笑道,把咱俩卖了也值不到这钱呀。村长大骂了一通现在的群众觉悟太低了,低头吃肉,抬头骂娘,个个恨不得抓着刀子去抢钱。李再文也不搭话,刚掏出支烟点上,副镇长又打来电话,要他赶紧回去,毛纺织厂的事闹大了,上百村民锁了厂门,抓着钉耙、扁担吼着找沙老板算账。沙老板报了警,人溜回了浙江。

李再文跟着副镇长去了,一到厂门口便被众人推着、搡着来到一堆死鱼前,太阳一晒,死鱼臭气冲天。副镇长脸都吓白了,雪白的裙子上粘着一片片烂鱼鳞,她拿眼求助似地望着李再文。李再文被人搡得跌倒在死鱼上,爬起来往外溜,又被一个黑脸大汉揪回来,戳着他的鼻子问,你李再文睁着眼睛说黑话,纺织厂到底偷不偷排?

容不得李再文辩解,汹涌而至的吼声立即把他淹没了:

你和沙永金狼狈为奸,合穿的一条裤子!

文化人也干坑蒙拐骗、吃里扒外的勾当!

丧尽天良的东西!

……

李再文死死拿手捂着头,满头的脑浆都在晃,天啦,他怎么可能去与他一起坑人呢?他也找过沙永金,警告过他,甚至说要把证据提供给环保部门,但沙永金不理睬他,压根儿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无能为力,他索性闭起眼,任四周的人揪着搡着,任唾沫肆意地喷来喷去,湿了一身。

有人砸了食堂,有人掀了仓库,有人扬言要放火烧车间、烧厂房。派出所民警赶到了,风波才暂时得到平息。

带头闹事的三个人被带走了。

纺织厂、村民闹事的事见了报,上了电视,市里要求成立专门的调查小组,查明情况,严惩责任人。书记冲着副镇长和李再文劈头大骂,混账!混账!

李再文像一个瘪了气的皮球,怏怏地逃回办公室,推开门,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原来桌上的吊兰花开了,花儿很小,小拇指的指甲那么大,雪白雪白,像用玉石雕出来的。李再文俯下身,拿手抚摸着雪白的花瓣,自我解嘲道,你是来安慰李再文的吧,李再文现在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李再文是在一个没有太阳的上午走进环保局的,他把纺织厂偷排污水的照片交给环保局长,头也不回地走了。路上碰到人武部长,骑在摩托车上望着李再文坏坏地笑,怎么啦,又跑成项目了?镇上还空着个副镇长位子呐。

纺织厂停产整顿。

镇政府三楼会议室,李再文被任命为文化站长的那个桌前,书记一巴掌拍翻了杯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书记戳着他胸前的相机骂道,你其他没本事,就是成天吊着这个相机,将来死了也带到棺材里去。李再文不吭声,就站在那儿,任书记唾沫四溅的骂,骂得昏头转向,不明就里,骂得云里雾里,眼冒金花,书记觉得还不解恨,狠狠地拿脚跺着地板:“都说你怎么称职,称职个屁!就是个浑球!”

李再文点头承认。

李再文胸前的相机颤了颤,像要跟谁说话似的,屋子里静得出奇,听得见一颗颗心脏在生猛地撞击着胸膛,怦怦欲出。好久,李再文才避过身,扬起涨成红布似的脸。

书记“啪”的一声摔上门,走时丢下句话,早晚免了你。

第二天一大早,李再文找到一楼的胖女人,脸色铁青地要她结账走人。李再文和张爹一起取下文化站的牌子,用一块白纱布沾上水,认真地擦得一尘不染,然后端端正正地挂到了一楼。

忙好了这一切,李再文从墙上取下二胡,擦去上面的灰,他对张爹说,二胡这东西性贱,三年不拉便是废琴。他调试了几下音,手一抖,“吱”的一声,悠悠的,像一扇门启开时很滑溜的一声响,瞬间,一首脍炙人口的《赛马》弹指流出,时而像小桥流水,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像微风拂柳,时而如流星划破天空……

门口忽然响起热烈的掌声,几十个人冲李再文鼓掌喊好,微笑爬上李再文的眉头。副书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正拿着他的相机对着桌上的吊兰取景,见镜头里的吊兰秀叶散发,飞动飘逸,问,我家的吊兰怎么养了5天就死了?李再文头也不抬,吊兰很好养的,但你要懂它。

副书记伸了伸大拇指,到底是文化站长。李再文的手指还在琴弦上不停地跳跃,突然,他一个拉弓让乐曲戛然而止,一脸轻松地说,站长已被书记免掉了。副书记哈哈笑了两声,带着几分神秘,我告诉你,没有人会免你,你也不会被免掉。说完了,副书记还把镜头对准李再文,瞄了瞄,“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相机里的李再文一脸严肃。

作者简介:

黄跃华,1962年出生,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4年间先后在《雨花》《河北文学》《青海湖》《滇池》等刊物发表小说20多篇。1990年调入宣传部工作。2014年下半年重新拾笔创作,陆续有多篇小说见刊,其中《咤叫的乌鸦》被《小说选刊》2015年第5期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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