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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问闲愁都几许?

2015-10-23蒋平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西洲南塘采莲

蒋平

用互文理论来阅读朱自清《荷塘月色》,会有新的发现,可以澄清一些问题。如有学者认为,作者的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原因为:大革命失败后,作者面对白色恐怖的严酷现实,既惮于前驱,又不甘沉沦,既向往光明,又徘徊返顾;还有的将作者的“不平静”,归之于性意识的骚动,等等。细读本文,会发现作品本身不是完全独立的,而是较多地吸取、融化了别的文本的内容,因而文本的意义也就和别的文本构成了“互文”关系,如果我们将《荷塘月色》和宋代周敦颐的《爱莲说》联系起来,就构成了“互文”关系。《爱莲说》中的“莲,花之君子者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等,必然影响到对《荷塘月色》的解释。朱自清先生本名“自华”,后来于1917年投考北京大学,进了哲学系,易名“自清”,字“佩弦”。这次改名,乃为了策励自己在困境中不丧志,不灰心,保持清白,取《楚辞·卜居》“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中“自清”二字,改名朱自清。如果联系《爱莲说》来说,则会认为作者爱荷花,有保持清白之操守之意。而“月”则也是有意蕴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是苏子之月;“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那是李后主之月;而“淡淡月光,不染纤尘,淡淡喜悦,淡淡哀伤”,则是朱先生之月。而圆月则往往引发团团圆圆之思,其时朱先生不无这种悲愁,因为还有两个儿女(阿九与转儿)待在迢迢的扬州,而妻子又老放心不下这两个孩子,这些都是事实。如果我们细读作者所引的诗赋,则可以通过这些文本,还原历史语境,进入到作者的心灵世界中去。

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直接引用南朝民歌《西洲曲》中的句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用意何在?

作者所引的四句诗原文“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写女子在秋天里的生活情景:在上文写“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等待期盼而郎不至,心里充满失望的情况下,她天天在南塘采莲,不知不觉秋天已经到来,她默默地低头弄莲子,莲子青青如水,女子充满了惆怅之情。“莲”谐音“怜”,怜爱、爱惜、珍爱之意。怜爱你的感情像水一样深厚、清纯无瑕。

作者虽引用了片言只语,话点到为止,其实联系《西洲曲》全诗,则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作者的用意。《西洲曲》全诗如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遥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根据余冠英先生在《西洲曲》的注释中所云:“这首诗写一个女子对所欢的思和忆。开头说她忆起梅落西洲那可纪念的情景,便寄一枝梅花给现在江北的所欢,来唤起他相同的记忆,以下便写她从春到秋,从早到晚的相思。诗中有许多辞句表明季节,如‘折梅表早春,‘单衫表春夏之交,‘采红莲应在六月,‘南塘秋该是早秋(因为还有‘莲花过人头),‘弄莲子已到八月,‘鸿飞满西洲便是深秋景象。”(《汉魏六朝诗选》第三卷)从诗的内容本身来看,确实在写女子的相思之情,那位痴情女子心系西洲,怀念郎君。那么作者喟叹女子相思之苦的用意是什么?从语境来看,作者下文这样说“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作者心中的“江南”是指什么?

乐府古辞中的《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而闻一多先生在《说鱼》中这样解释“‘莲谐‘怜声,这也是隐语的一种,这里是鱼喻男,莲喻女,说鱼与莲戏,实等于说男与女戏。” 而《乐府解题》中说:“《江南》,古辞,盖美芳晨丽景,嬉游得时。”古代劳动人民在采莲时咏唱此歌,欢快之情与江南秀美之景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令人神往的风俗画。而朱自清先生之意恐怕就是江南采莲嬉游,少男少女两情相悦的光景,这是一种自由的境界。

再从上文来看,朱先生写六朝采莲的盛事:“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说那时是一个热闹而又风流的季节,人性自由,心灵开放。作者直接引用了梁元帝《采莲赋》: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妖童媛女的邂逅,正是《诗经》里那“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作者喟叹这种嬉游的光景“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所以从作者的直接的引文来看,作者联想到江南六朝旧事,“令我到底掂着江南了”,江南是本文中的独有的意象符号,暗示着心灵的自由与开放,宁静美好,传达出对于自由恋爱的生活的向往。

作者因家事而引发的不自由,检索朱自清先生的年谱,可以知道:朱先生1916年(民国五年),19岁,遵父母之命与扬州名医武威三先生的女儿(武钟谦)结婚,而在1928年,也就是写《荷塘月色》后一年,31岁,他的散文《儿女》这样写:“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得不自在。……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才好。” 作者所经历的婚姻,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婚后,夫妻感情甚笃,但是现实总是令人惆怅的,从他的散文《儿女》中可以发现,有纠缠于家事的苦闷,想到自己对子女的粗暴叱责的忏悔,有对于自我的深刻反省:“觉得从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起责任,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有“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的希望,有“只为家贫成聚散”的凄然,有为孩子成长的殷忧,其实这也是一种“累”,大凡因责任与良心而起。

所以有学者这样认为,作者引用《采莲赋》《西洲曲》中的诗句,意在赞美爱情,赞美青春美好时光。若要表示对“白色恐怖不满”大可不必引用它们。“知音难觅的喟叹”是对的,但产生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自己高出于芸芸众生之人而不被人理解”,而恰恰是作者就是这芸芸众生之一,正是因为作者处在世俗的人生而由衷向往理想的人生,这里隐隐约约地透露了作者感情世界的寂寞和对自由幸福爱情的神往。这固然有知音难觅之叹,但其中还有别的意义在,来自家庭琐事之累,缠于家事之苦,等等。朱自清之愁,虽在荷塘月色的世界里暂得解脱,但现实毕竟是现实,所以结尾“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回归现实,直面生活。再联系上文,作者的内心独白:“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不自由,受制于白天世务,他想在尘世中寻求超然,在束缚中寻求自由,在俗世中想保持一份清净,在纠结家事之中想求得心安,仰不愧天,俯不怍人,故有一种“颇不宁静的闲愁”。

互文性,是指文本的“互文”特性,通常被用来指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文本之间发生的互文关系,“互文性”与刘勰的《文心雕龙》中讲的《事类》是有联系的,“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如何读懂其中的用事用典,从语源、语境以及作者的当时的历史生活的情境中去分析把握,则往往有新的发现。可见,互文解读,在作品读解中的确是较为有用的一把钥匙。而对于朱先生这种“不宁静”纠结心理的背后,我们运用这种方法可以有新的发现。

参考资料:

1.闻一多《闻一多全集·诗经编(上)》,湖北人民出版社。

2.石乡编选《朱自清散文名篇》,时代文艺出版社。

3.罗雪松《“象牙塔”里的感叹——〈荷塘月色〉的主题辨析》,《高等函授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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