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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新郎

2015-10-22中篇小说唐女

广西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兰芝大娘

中篇小说·唐女/著

冬日的早晨,兰芝心怀鬼胎地站在自己的菜地,看着那只滚倒在地的粪桶,长叹一声,吐出一股热热的白气。这股带着她体温的白气,被早晨淡淡的阳光瞬间融化。她环视周围的菜地,春大娘的鼻子大菜正在生长。尹秀的芥蓝包还在包苔,可惜,她没用稻草给它扎一扎,菜叶松松散散的,外面几片已经完全脱离菜包,打开在一边。还有秋津大娘的芹菜,秧子下得太密,挤挤挨挨的,没长壮实,矮矮小小的就老了。这几天气温骤升,菜叶上虽然还留有白霜,一会儿就会被太阳收了去。大地也跟着冒热气,什么菜都在猛长,一不留心,它们就老去了。她的地曾经被整得细腻柔软,她是准备种好几样菜的呢……她再看了看那担粪桶,一只立着,一只倒着,她不想去扶它起来。怎么说呢?它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人家的贞节牌坊高大华美,可以万古流芳,她的粪桶也许是她的耻辱柱,但她看着喜欢,并不想抹杀这点痕迹。她想着想着,脸上就飞了羞红。她从未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原来藏着卑鄙无耻、下流放荡的种子。不行,我得控制住,别真的像个荡妇,以后怎么在这个村里立足?为了控制,她已经荒芜了菜地。她把目光从粪桶上移开,投向菜园的周围。

菜园西方是垒得很高的高速公路,北方是飞着白火车的高铁,东方是一个田垌,南方是321国道。她的村子原来就缩在国道那边的一个小树林里。村前是个小田垌,靠松树林的那片地种菜。当时的日子过得还算安宁,后来高速公路要在她的村子修个上下道口的圆盘,她的村就被遣散了,原来的菜地修了几座楼房,这边的菜地和田垌里也修了楼房。菜地就剩下零零星星的几块了。村里的男人有力气的,就扛着锄头翻自己的田来种菜。力气小的秋津大娘扛着锄头整日整日在那片金贵的菜园里东刨西刨。菜地的主人们高度紧张,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别人别想从地边上刨去一丁点泥土。如今秋津种芹菜的那一小撮地,是从方祖家的坟堆上放下来的。那个坟堆的尾部被尹秀种了两排芥蓝包。上头那方也被削掉了一半,变作了春大娘的菜花地。如果没有坟堆前的那块小小墓碑,说明这个土堆下面住着一个人,早就看不出任何端倪了。其实,那块墓碑说是墓碑,也就是随便在附近捡的一块破石头,比较大而已,也许上面曾经写过字,也许压根儿就没写,反正现在什么痕迹也没有。每年年底,方祖就站在坟堆前骂人,然后把放下来的泥土收拢到坟堆上。他常年在外打工,过完年便又一拍屁股走了人,那个坟堆又被放下来种菜。秋津大娘还真就欠那点地种菜。秋津大娘说,活人都顾不上了,还顾一个死人?兰芝以前觉得秋津大娘说得很有道理,秋津大娘家的地几乎全被征了去,一个老人,上街买个菜也不容易,种点菜吃有什么错?其实兰芝自己也不容易,一个寡婆,还养了几头猪,所幸她的地就集中在这里,没被征去,依靠着这块土地,还饿不死。据她所知,那个坟堆并非方祖家的,以前是个野坟,方祖家也从来没有去挂过山、扫过墓。后来被征的老坟都能补两千元一个,这个坟堆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他家的了。以前她没把这事当回事儿,是他家的就他家的吧,现在她忽然觉得,这个坟堆绝对不是他方祖家的。早听老辈的说了,明末清初有军队在这里打过仗,死了不少人。能有个坟堆的,说明他不是一般的战士,至少是个什么将军吧。秋津大娘一直说,它就是个野坟,人人都有份。她觉得秋津大娘说得很有道理,每次在一起种菜,她总是应和着秋津大娘,支持她放坟土种菜。不过,她现在不那么想了,她觉得,活人再怎么困难,也不该抢夺死人的东西。没有坟堆,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这个想法冒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她起码有一个月没来地里了。她试着跟村里的女人打麻将,打了四天,就输掉了两百元。她们看她心疼的样子,笑着说,这是交学费,以后就会赢了。她胆战心惊,觉得输不起,就不再去有麻将桌的地方。

她也拿那房屋补贴款修了两层小楼,两开间的,还围了个小院儿,院里种了两棵桂花树,修了两个猪圈,一个鸡舍。阳光铺进来,母鸡咯咯地叫唤鸡宝宝,黑狗跟着她甩尾巴,猪圈里的猪也哼哼唧唧的,都很温暖的样子。其实,看起来很像一个家的。可是,她突然觉得,很不像家了,再怎么装扮,突然就不像了。她不但觉得这个家陌生空洞,就连她自己也是陌生空洞的。

晚上,她守着湖南卫视看《武媚娘传奇》,总是忽然流出泪来。她很久很久没流过眼泪了。泪水出来之后,眼睛火辣辣地疼。那个皇上发现了武媚娘耳边的白头发,她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她的白发已经不少了,可是,有谁发现过它们呢?没有人认真看过她,更别说她的白头发了。

缺少一个疼爱她、也被她疼爱的男人,就不成其为家了。

以前浑然不觉,是因为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侍弄田地和家务上,剩不下空闲来。整天盘算的是如何省下钱来供养女儿。如今女儿已经嫁人,人走屋空,她突然觉得没必要盘算得那么紧了,自己的日子,过好过差无所谓。就是这样,她也没觉着这家哪儿不对。在那个该死的夜晚,她的世界一下颠覆了。她的泪水突然多了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她那块黄金菜地是不容许这么荒芜下去的。最先忍不住说话的是尹秀,她跟尹秀年纪相仿。那天早晨打了个大白霜,外面的风吹动院子里的桂花树,叶子响得很硬很脆,好像一个个老人,老胳膊老腿的,就要摔倒在地。她缩在被子里,懒懒的,不再想早起,尽管猪圈里的叫声已经很尖利。这时候,尹秀就在使劲擂她院子的大门了,她边擂边喊,兰芝!兰芝!这个懒婆娘,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她被尹秀雷人的声势惊骇了,赶紧掀开被窝,穿了衣服,随便拢了拢头发,出去开门。拨开门闩,门就被尹秀推开了。兰芝稳住怦怦乱跳的心脏,问出了什么事。尹秀笑呵呵的,径直走进她的院子,像个钦差大臣,审视她院子里的物什。她数了数在院子里找虫的大鸡小鸡,摸了摸黑狗的脑袋,惹得黑狗直甩尾巴,最后走到猪圈边说,你看,你最近都懒成什么样了,猪都跟着减膘了。其实尹秀从未见过她的猪。以前住在老村子,离得近,还隔三岔五地往屋里走走,现在她两家的新楼离得很远,她的在国道那边,而兰芝的在国道这边,靠着菜园。虽然尹秀过来种菜要经过她的家门,也总没空进屋闲坐,聚在田间地头的时间多,该聊的也聊了,没必要专门进屋坐。兰芝的门还从来没被这么擂过。她心里还是有点不适的。看看,果然太阳已经出来了,把她的院子照得彤红。尹秀巡视完了她的院子,又进她的房子巡视。她第一眼便看见了客厅正中的那台电视机,惊讶地说,你还看24寸的小电视呀!哪家没换42寸的大电视?大电视看起来人都漂亮很多。然后,她转进了兰芝的厨房,哟——就这么个水泥墩子啊,难看死了。换个整体橱柜吧,你看,那排风扇把油污排得到处都是……她有很多问题要指出来,兰芝不喜欢听。她转过身要出厨房时,猛然盯着兰芝的脸看了一阵,良久才意味深长地说,你怎么突然有了一张大姑娘的脸!同是四十多岁的年纪,我的脸就看不得了,你看眼角的皱纹,脸上这斑点。你脸色怎么这么好?兰芝淡然一笑说,一大早是来哄我开心的吗?不是哄你。她看着兰芝脸上的阳光,真是一脸的艳羡。身材还这么匀称,多浪费啊。兰芝听到这话有些感动,说,怎么就浪费了?尹秀凑近她的耳朵说悄悄话,这么好的女人,是要男人来疼爱的。兰芝的脸红了。虽然都是嫁过女儿的半老徐娘了,但在对待男人的问题上,她还真不如一个小姑娘。想当初二十岁嫁过来,只过了一年有男人的日子,之后的二十多年,她还像个黄花闺女,过着懵懂的生活。尹秀从厨房里出来,还要上楼去巡视她的卧室!啧啧,兰芝,你这哪像个女人的房间呀?连个梳妆台都没有!衣柜都还是嫁妆吧?说着打开衣柜,瞟了一眼里面零零星星的过时衣服。这么旧的东西就扔了吧,女人是要靠衣服来装点的。对自己好点儿,别太亏了。兰芝这时的感觉就像是在医院做全身检查,脱光了衣服,让医生看了个够,还得听医生评头品足地说尽你的毛病,让你觉得自己毫无是处,羞愧难当。

早上吃什么呢?尹秀巡视完兰芝的大小角落之后,打个饱嗝,喷出一股红油米粉味,站在院子里问兰芝。

兰芝说,我酿了甜糟酒,等会儿煮甜酒粑粑吃。

去吃米粉吧,又不贵,才三元五角一碗,初榨的,多放点红油,冬天吃这样一碗辣米粉,喝一点热汤,真是舒服。

不是舍不得那点钱,是懒得走出去。

这个月你躲在家里干什么?

被她突然这么一问,兰芝有些措手不及。她红着脸说,能干什么?耍耍麻将,晒晒太阳呗。

不至于吧?这不是你的风格呀!连地都不种了。

心懒了。

我看着荒地就心慌,要不我帮你先种着?

兰芝开门见到她的那一刻,就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要地种”这三个字。可是她不喜欢她这种高调姿态。她学着尹秀的口吻说,小菜才两三块钱一斤,自己何必讨苦受?少了就买点吃,女人就要对自己好点儿。

尹秀自觉无趣,扳着手指骨啪啪作响,说,就是这贱骨头,不做到处难受,不安生。走了,看她们打麻将去。你煮你的酒糟粑粑吃吧。

不多待会儿了?兰芝这时才注意到她的穿着,不在地里干活的尹秀,确实换了个模样,穿了件深紫色的羊绒大衣,长长的毛在风里摆动,比她黑狗身上的毛还密实。可惜衣服太长,没了膝盖,让本来就不高的身子显得更矮。远远看着,真是狗模狗样。凭什么她可以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就因为她有一个会赚钱的老公?她老公常年在外做砌工师傅,那是一天两百元的高报酬,她就在田地里掏来掏去,能掏出个什么卵子来!

尹秀的来访,让这个冬日的早晨更加寒冷。

兰芝这一个月都吃得少,不觉得饿。她煮了一个甜酒粑粑,喝了点儿甜酒,吃了几口粑粑,便放下了碗。她的身子在瘦,她的脸蛋却一日比一日红润。她想,她是按捺不住自己了。她是不能放弃她那两分菜地的。

当她再次站在她热爱的菜地里,看着那只倒在地里的粪桶时,她再也止不住心潮涌动。周围白霜在慢慢融化,周围的车子在远离。离她最近的,是她的菜地,是那个将军的坟堆,是菜园中央的几棵杉树,是水田边上那堆蓬松的草垛,是菜地里的黄土和青菜,是水田里的禾蔸和嫩草,是田垌中央的那条小水沟,以及小水沟边上的一排鬼柳树。再远便是别的村庄和树林,别的田地和烟火,别的淡蓝的山和淡蓝的天空了。最远的是高铁上飞驰而过的火车,高速路上装满货物的汽车和国道上无穷无尽的小车。这是她永远永远也追赶不上的,永远永远理解不了的生活。她知道自己是落后的,就是常年跟她一起种田种地的尹秀,也莫名其妙地过上了另外一种美妙的生活。她不能,她是没有这个希望的,她强迫自己不希望。

可是,她眼睛忽然一热,又盈满了泪水,她是多么希望能过上另外的生活,让别人,至少让尹秀大吃一惊的生活。这种变化何其渺茫,何其渺茫啊!

有人从春大娘儿子的桂花树林里走了出来。谁会这么早来菜地?按常规,这种寒冷的早晨是没人出来干地活的,菜叶上有白霜,不好收菜,也不好浇水施肥,更不好种菜。早上天气冷,中午又有火辣辣的太阳暴晒,菜秧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不好活。反正她都是选在傍晚时分栽种。来的不是别人,是秋津大娘。她扛着那把小锄头,手里抓着一把菜秧。微微驼着背,眼睛紧盯着不远的小地埂路,走得匆忙。待她一脚迈过那条流经菜地的小水沟,看见站在菜地里的兰芝,她莫名其妙地吓了一跳。

咦,不声不响地站在这里,吓死人了!

兰芝觉着好笑,她是自己在吓自己吧。她瞟了一眼秋津大娘的芹菜地,那里再也种不下一棵菜秧,她是要把这些芹菜全部收了吗?

秋津大娘把小锄头放下来,也把菜秧放在地埂边。她看着那小块芹菜,竟然有些茫然。

兰芝也不问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秋津大娘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芹菜,忽然转身来跟兰芝说,你怎么突然来地里了?

兰芝说,想来看看。

不瞒你说,你一个月不来地里,大家都在打你这块地的算盘。我不说别人,自己这把老骨头争也争不过人家,抢也抢不过人家,我正想趁早挖一个角种点香菜,你偏就来了。她看着那只倒地的粪桶,眼睛忽然一亮,精神又振作起来说,你不是来种地的吧?如果不种,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太婆,让那么一个角给我种点香菜吃。这人老了吧,嘴巴总还想尝点鲜,想吃点香菜,也吃不了几年咯。

兰芝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对秋津大娘,她是不能发脾气的,人家怎么说也是前辈。她把冒上来的火气大口大口吞咽下去,她说,秋津大娘,你看,我不是还没死嘛!按照村规,没后人继承的田地,在其主人死后才归村里重新分配。

你看你说的,大家都觉得你心淡了,不在意这块地了嘛。我菜秧都拔来了,总不能扔掉吧?要不让给你种?

兰芝说,菜就种在我的地里吧,以后要吃就来摘。

那哪好意思?秋津大娘说着就开始动锄头挖她的地了。

兰芝说,菜我来种,你就吃现成的吧。兰芝深知,秋津大娘要是开始种她的地,以后的事就难说了。这样的例子可不少,给别人种上几年,就变成人家的了,到时候,就是长万张嘴,也说不清楚。

秋津大娘停下锄头,望着兰芝说,你就这么不放心我这把老骨头?我也是图个种地的痛快。种了一辈子了,突然没地种,那种痛苦兰芝你是不能体会的。说罢,眼睛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兰芝觉得自己最近敏感又脆弱,没想到这个被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婆也是这么容易伤感,动不动就落泪。她的心软了。她想,让出一小块地来让秋津大娘过过种菜的瘾,但尹秀的敲门声又响起来,她不能放闸,不然,这些饿地种的就会豺狼一样向她扑来,把她的地蚕食殆尽。

她硬起心说,我马上就要种菜了,也会种香菜,你来摘菜吃,就跟自己种的一样。

秋津大娘愣了愣,抹去眼泪,失望地说,就让我把手上的菜秧种下去吧,权当是你的。我挖挖你的地,培培你的土,就权当我是你的小工吧。

兰芝听得心里泛酸,一个老人,对晚辈放下身段,这么委曲求全,都是为了土地。她与土地相依为命,是因为生活离不开它,她秋津大娘本可以摆脱土地的束缚,过闲适的生活,还这样留恋土地,对土地的感情已经不一般。

兰芝没有话了,她只能说,好吧,你就刨刨地吧。

秋津大娘马上笑逐颜开,满脸的皱纹一颤一颤的,银丝在阳光里泛着光,像水沟边的白芒,也像飞来飞去的蒲公英,总之,这个老太婆突然可爱起来。兰芝也忍不住笑了。

看着她熟稔地翻着泥土,用她的小锄头脑袋将泥土颗粒培得墨细。她哪是种地?分明是在伺候自己的孙儿。兰芝看着她那双老手,粗糙,布满裂痕,左手的指关节都裹上了伤湿膏药,这不就是种地换来的吗?她这是何苦来着?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一个月没下地,还真闲得又嫩又白,秋津大娘的双手就是她手的将来。她摸了摸手,柔软又温暖。秋津大娘发现兰芝注意到她手上的膏药,就停下来解释说,这只手是糙米手,每逢冬天就皲裂,口子深着呐。种地种的吧?兰芝关切地说,就别再刨地了,回家享享子孙的福,想吃什么新鲜菜,叫他们带回来不就是了?她连忙解释,说不关种地的事,你看这只右手,同样一个身体里长出来的,它就从来没皲裂过,是糯米手,细滑多了。

兰芝过去把那只倒地的粪桶扶起来,与另一只并在一起。她知道这个老太婆等会儿要用它们去水沟挑水来浇灌她刚种下的香菜。她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她也该种菜了。

等秋津大娘的那小块香菜种了下去,浇灌好离去之后,她去讨了尹秀的香菜秧,在地里种。春大娘来了。她挑了一担箩筐来。兰芝见了说,春大娘是来收鼻子大菜了?春大娘说,早该来收了,错过时节,鼻子上的皮就起布筋,吃起来不脆了。她拿菜刀一棵棵地剁了,集在地边修去菜叶,拣了鼻子。这时候正好,腌制起来很脆吧?兰芝想想从坛子里夹出来的情景,就酸得来了口水。孩子们爱吃。我以前也爱吃,现在老了,牙不经酸了,只能看看他们吃。你要不要一点去腌制?趁年轻多吃点。兰芝过去接了春大娘捧给她的鼻子大菜,说,菜叶你要全部带回去吗?春大娘说,你带一半儿回去喂猪吧,也可以腌制咸菜叶,现在孩子们挑食,不爱吃咸菜叶。唉,岁月不饶人,每年都种的菜,转眼就吃不动了。兰芝啊,对自己好点,到我这把岁数,什么都枉然了。

听得这话,兰芝愣了好一阵。

兰芝特别迷恋电视剧《武媚娘传奇》,她种下香菜秧之后,早早回到家,喂了猪,煮了晚饭,刚要吃,电视剧就开演了。她就端着碗坐在沙发里边看边吃。她最爱看她们穿的裙子。她瞟了一眼放在客房角落里快生锈的缝纫机,突然生出奇怪的想法,她要用老被窝面子给自己做一条裙子,像电视里的武媚娘一样,窈窕又美丽。关键是,这是过去的人们爱看的服装。皇上喜欢,将军肯定也喜欢。她扔下吃了一半饭的碗,上楼把衣柜最底下绣着大朵大朵牡丹花的被窝面子抽出来,展开抖了抖,被窝面子落到了地板上。她把被窝面子贴在身上比了比,踮着脚跟左右端详,仿佛千娇百媚的武媚娘附在她身上,一个受皇帝宠爱的女人,多么幸福。还有一床绿色的,也正好绲边,上面当绣上鸳鸯。衣边是要坚挺的,还得衬上布托。她看着这两床老被窝面子微微一笑,觉得够做一条豪华的裙子。这两床被窝面子是母亲给她的嫁妆,只用了一年,就收入了柜底。

做姑娘的时候,她可是村里的缝纫高手,一块布料在她的剪刀下碎成几大块,然后两块三块贴在一起,过了缝纫机,就成为漂亮的衣服了。作为一个老裁缝,熨斗、木尺、剪刀、缝纫机、画石等工具全都躺在抽屉里,她只要重新操起剪刀就行了。不过,她做这条裙子有些拘谨,生怕出什么差错。自此,她的生活繁忙起来。万籁俱寂的夜晚,村民看完《武媚娘传奇》便安歇了,只剩下偶尔经过的动车和高速路上汽车跑动的声响。在这些声响的间隙里,还有轻微的嗒嗒声,从兰芝的屋里飞出来,轻轻地,像白色的飞蛾。没有谁留意这点声响,就像没人留意那些车轮的声响,除非你出了什么重大事故。

离兰芝家最近的,是桂花园、菜地,和一片竹林。也许它们站在黑夜里,静静地听她缝纫。

香菜一天天长起来。有绿的,还有紫红的。当时她种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如今两种颜色的穿插在一起,也煞是好看。看着它们马上就要将黄土地遮没,她突然想起春大娘的话,默默地对自己说,对自己好点,当季的时候就要尽情展现自己的美丽,尽兴生活,不然,很快就会失掉自己最好的时节。她已经下定决心,收获这拨香菜之后就开始行动。她的那套复古裙裾就快完工了,她就要过上美好的生活,她想要的生活。鼻子大菜也腌制好了,她每天从坛子里夹出一块,生吃,或炒个鱼干什么的,都好。

香菜长好了,秋津大娘种的那一小方比她的长得还壮实,因为秋津大娘每天都要来看护它们,用的心比她多。那天傍晚,天空清凉,有一大片晚霞铺在西边的天空,她对秋津大娘说,你那么喜欢种地,以后这个角落就归你种吧。秋津大娘懵了一下,看着她想了半晌,也不置可否。兰芝倒着了急,她连忙说,我不图你什么,就快过年了,方祖又要回来收地骂娘了,你是他的长辈,何必受他这般辱骂?以后就种我这块地,别再去刨人家的坟了。不料秋津大娘不高兴了,她阴阳怪气地说,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深明大义了?那坟不是他方家的,他凭那石头上的一点一横就能确定是他们的方姓?有一点一横的字多了去了(她不识字,听村里后生说的)。他能占坟,我为什么不能占点地?我种得心安理得,种你的地,那是欠着你的情,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种坟地。再说了,那坟关你兰芝什么事呢?你又何必牺牲自己的地来换那坟堆?兰芝一时哑口,过了良久,她才说,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如果连坟堆也没了,就在这个世上消失了。据说他还是个将军——将军又怎么了?我们踩着的土地哪一寸没有埋过人?还不如用同情死人的那点心,来同情活人。我这不正是为秋津大娘着想吗?兰芝,你不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吧?先前你还生怕我占了你的地去,怎么现如今这么大方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兰芝觉得跟秋津大娘是没法解释了,她生硬地说,随您老的便吧,如果愿意换,以后就跟我吱一声,如不想换,您就继续刨坟地好了。

兰芝气呼呼地回到家里,连晚饭都懒得做了。武媚娘做了皇帝,她已经老了,争强好胜一辈子,最后梦见了所有朋友和敌人,就是梦不到最爱自己的丈夫,她深感悲凉,觉得自己应该走了,应该回到她丈夫的身边,陪着他,地老天荒。她的墓碑上什么荣光都没留下,她是觉得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丈夫的爱。她感动得泪眼婆娑。武媚娘爱得艰辛,但她爱过了,她兰芝只有无尽的羡慕。她洗净身子之后进到房间,打开衣橱,把那件做好的裙裾取出来,摆在床上,试着把它穿上,系上绿色的、绣了褐色鸳鸯的腰带,款款走到镜前。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多么好的女子,出现在镜里……花团锦簇,大朵大朵盛开的牡丹,红艳艳的,隐藏在朝霞里,一朵活色生香、带着肉香的牡丹,被众花托出。她忽然流下泪来,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是美丽的,这个陌生的女子不会是她。

第二天下午,她在地里遇到了尹秀。尹秀正在给她的香菜浇水。她问尹秀是否还想着要地种菜。尹秀说,想那没有的事干什么?能把这块地种好也不错。兰芝顿了顿,生出一丝怯意,最后还是鼓足勇气说,你还不是种着两行坟地吗?不如我让一小块地给你,把坟地还回去。尹秀惊讶得张开嘴巴,水瓢里的水兀自往下流,足足看了她两分钟,才说,我刚才没听错吧?兰芝说,你不是问我要过地吗?我现在给你。为什么?你给了我地,又让我拿出地,不是等于没给嘛?我为什么要你的地,不要这块坟地呢?兰芝急红了脸,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同样是地吗,何必扰了地下人的宁静?尹秀丢了手中的水瓢,过来要摸兰芝的额。兰芝撇开脸说,我没病,清醒得很。你总得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吧?这个坟不是方祖家的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兰芝觉得很简单的事情,忽然变得复杂,她已经难以控制局面。她拿自己的地来换回一个完整的坟堆,这么难。

后来遇到春大娘,她再也开不了口。

春大娘倒是先说了,她说,兰芝呀,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兰芝听到她那柔和的语气,就心酸了。她说,春大娘是否愿意把坟地换出来?

春大娘叹了口气说,其实,也差不了这点地,当初只是觉得大家都占,不占倒是显清高了,让人笑话,如今兰芝有难言之隐,我退出来好了。

兰芝觉得春大娘比自己的亲娘还好。她说了声谢谢,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兰芝古怪的行动,像块大石头,扔进平静的村落,激起一轮又一轮涟漪。

接近年关,方祖回村了。他一走进自己的故乡,就感受到了一股诡异的气息在村里荡漾,忽而向他涌来,将他包围,忽而又散去,无影无踪。

很快,他找到了源头,是他家的祖坟引发的。坟地被刨地种菜这个困扰他很多年的问题似乎出现了转机。他也跟村民一样,对兰芝的行为迷惑不解。村里个别人甚至猜疑兰芝和方祖之间存在暧昧关系,不然为何帮他解围?他老婆似乎也生了疑心,收碗筷的时候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这让他有些着急,他必须弄懂兰芝的真实意图。

过惯了城市生活的方祖,回到村里还真有些不适应。一是饮食的水土不服,想吃辣椒,吃了又闹肚子疼。二是作息时间不适应,村里人睡得早,不到十点,家家户户熄了灯,躺到了床上,他正精神抖擞。家人也都睡下了,他爬上天台,看着漆黑的田野和村落,周边是一晃而过的汽车,他还看见了身体透亮的动车穿越田垌,呼啸而去,天上的星星忽隐忽现,一股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他神清气爽。还有一家亮着灯火,是兰芝的小院落。这个被世人忽略的女人,深夜不睡还在干什么?他见一个身着奇怪服装的女人从屋里出来,熄了灯,关了门,然后打开院门,闪出身,再掩上反扣着,径直往菜地方向奔去。这就奇怪了,他马上下楼,摸了摸口袋,手机在,有手电筒功能的,他在黑夜里摸索着朝着菜地方向走去。

接近年关的夜晚,按理该是寒风料峭,但今年早早地立了春,春风拂面,带着菜花的香,温润香甜,是他久违了的故乡气息,此刻,他无心仔细体悟,兰芝不见了。他站在竹林边上,听飒飒的竹叶声,听着听着,便有另外的声响掺杂进来——被蹂躏的声音,他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他辨别声音的方向,在菜地那边,水沟那边,靠近水田的地方,有一堆稻草,对了,就是稻草被蹂躏的声音,有人躺在它们上面,压响它们。还有喁喁低语,那是揭晓秘密的对话,他必须听到。那堆稻草就在他家祖坟旁边,靠近坟堆有一个石头山,上面长着三五棵柏树,他只能藏身柏树间。借着高速路上偶尔闪过的车光,他猫着腰蹲在柏树下,扒开刺手的柏树叶,只能隐约看见兰芝的背影。她在跟谁说话?

她语调轻柔,跟这春风一样。她说,我会把这事办周全,她还说——动车蹿了出来,把她的声音捎走了。她说,你真的觉得衣服漂亮吗?她还说——高速路上来了三辆货车,把她的声音捎走了。她说,谢谢你,我很幸福,她还说——国道上一连来了一串小车,把她的声音捎走了。她沉默了,应该在倾听另一个人说话,老铁路上哐当哐当地来了一列很长的火车,把她的秘密捎走了。

之后,是悠长的沉默。他,她,或另一个他,都在初春的夜风里沉默。沉默的,还有菜地里的蔬菜,田野里的青草,伫立田野中间的鬼柳。只有周围的火车和汽车在动荡闪烁。他觉得时间有些漫长。兰芝站了起来,她身披长长的裙裾,很古怪的裙裾,像是从古代借来的。她提着裙裾,轻盈地越过水沟,沿着菜园地埂子走向竹林,隐没于竹林,然后闪出竹林,再隐没于桂花树林,最后回到了她的院子。他不能动,还有一个没离开呢。大约过了半小时,草堆那边一丁点动静都没有,最多是春风吹动稻草的轻微声响。这就奇怪了,他不信这个邪,干脆站起来,朝草堆走过去。真的什么也没有!恐惧一下抓住了他。不可能,他对自己说,这么离谱的事他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这么一惊吓,他下意识地望了望身旁的那个坟堆,那个墓碑上有那么一个隐隐约约的“方”字的坟堆。这时候,他的心里更没底了,别人说他是在抢占坟堆,莫非真的与他家毫无干系?他从来没感觉到血脉的贯通,也从来不求坟里的人保佑自己,今晚,这种隔离更加深刻。

走到竹林边,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是有人发来了消息。他打开一看,是跟他热恋的网友。这个女子远在哈尔滨,一个经常下雪的地方。这个时候,是他们约会的时间,他有许多话要跟她说,她也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他们约定过了这个年就见面,他一定会放下生意去哈尔滨,去看她。她的信息说,你好吗?他忽然就热泪盈眶,这就是感应,再遥远的距离,也不能阻隔一份爱情。他不想回到家里跟她聊天,就盘腿坐在路边的青草上,给她回信息,把他今晚的所见所闻详尽地告知她。她最后说了一句让他不寒而栗的话,她说,我们的爱情隔着空间,也许,兰芝的爱情隔着时间。他说,风凉了,我要回家了。她发来一个猩红的嘴唇,他心里一热,发去一个拥抱。互道了晚安,他便匆匆回到家里。

一连几天夜晚,他都尾随兰芝来到菜地。一连几天,他都蹲在杉树下偷听,他确定自己从来没听见过那个人的声音。他擦亮眼睛偷窥,借着火车和汽车的光,借着天上月亮星星的光,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个人,哪怕一只手、一条腿。他不确定那个人的身份,但有一点他是万分确定的,那就是,那个人绝对不是兰芝的丈夫大农。为此,他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南下火车的车厢里,他只是上了一趟厕所,大农就不见了,永远不见了。他的行李一件不少,完好无损,偏偏就是少了他。他询问了周围所有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听不懂他的话呢,还是惧怕着什么,他们一个个的,神色凝重,绝不开口,好像整列火车已经被恶人控制,包括这些乘客。他报告乘务员,乘务员像看着一只猴子一样看着他。也是,一个大活人,还是个爷们,怎么会丢了呢?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大农再没一点消息,他消失了,在南下的火车上,他们第一次一同外出打工的火车上。他把大农所有的行囊摆在兰芝家门口时,村里人都围着它们看,只有兰芝看得泪眼婆娑。她扑过去,从一只包里掏出一只胀鼓鼓的袜子,袜子里是她为大农准备的路费。他永远记得兰芝的那双泪眼,为此,内心充满愧疚。每次他回到村里,老远就看见兰芝倚在大门口,眺望着他。他总会莫名地回头,以为大农就跟在他身后,笑脸盈盈地回来了。二十多年了,他已经忘了从哪年开始,他回村的那会儿再没看见兰芝倚在大门口。对了,是整个村子散了之后,兰芝家的房子已经不见了,而他的家,也移到了别处,再没这么个村口让她眺望。或许,她也倦了厌了,她不再信赖远方,再不倚靠在大门口东张西望。当一个女人被绝望蹂躏得太久,她就会变得决绝,就像对待一个糜烂的伤口,对之深恶痛绝,再不愿回头。

那人到底是谁?莫非真是从那坟堆里走出来的?

他仍旧不死心。碰上一个下雨的夜晚,他又来到天台,注视着兰芝的院子。兰芝还是在那个点儿从屋里出来。他想,难道他们要在草堆上淋雨?肯定会转移地方,他借此好看清那个他。他哈尔滨的情人有些嗔怪,为何一定要刨根究底呢?每个人都有自己幸福的秘诀,揪出来示众,是不道德的。他虽然觉得她说得有一些道理,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务必要看他一眼,他对自己说,就看一眼,他便再不刨根究底。因为,这关系到他本人,关系到他的那个“祖坟”。

她提着裙裾,脚步轻盈欢快,一会儿就消失在竹林的那头。他有些跟不上,怀疑她的脚下踩着祥云。他沉重的脚步惊动了一个刚睡下的人,她好奇地撩开窗帘,看见雨水里的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他刚要拐过竹林,突然发现兰芝朝高铁方向走去。他睁大眼睛,怎么看,都只看见兰芝一个人,她边走边扭头说话,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一个他始终也看不见的人。她说,你总是穿着战袍,身披铠甲,不会影响行动吗?然后她又说,不对,这是一个和平年代,不再需要战袍和铠甲。他们爬上高高的水泥阶梯,然后待在高速路的天桥下躲雨。他们可以俯视整个田垌和菜地,他不能进入他们的视野。但他可以从前面的一个高速路桥洞过去,绕到他们的身后。他爬上那个陡峭的坡,又听到了兰芝的声音。她轻柔地说,你带我走吧。随便哪里,只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村子,去哪里都好。不,我不留恋这个地方,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我没有家乡。等他?他回不来了——他回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下定决心了,你才是我的故乡。你说哪儿都一样?关键是要保住自己的家?那好吧,困难想逃避也逃避不了的。

他明明知道这是兰芝在跟另一个人说话,他探出头来,还只是看见兰芝的背影。莫非是她那宽大的裙裾遮拦住了他?来了,高速路上有车子轰然经过,灯光从天桥缝里漏下来,把兰芝的背影照亮,他看清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可是,他还是没有看到他。动车也来了,正好照亮他们的脸,可是,太强烈的光,他也只是看到一个宽大的剪影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这次,他彻底死心了。他回到客厅,跟哈尔滨的她说,他完全相信了,这世上真的有他看不见的另一个世界。她回他说,不止一个这样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秘密世界,别人看不见的。他问,你有吗?当然有啊。他有些失落地说,我也看不见是吗?她发来一张笑脸,然后说,我这个世界里本来就有你,你如何能看见?他又兴奋起来说,身在其中为何看不见?她幽幽地说,谁又能看清自己呢?他打了个喷嚏,赶紧去洗澡换衣。

方祖还躺在床上睡懒觉,他老婆一回来就重重地摔门,把他从梦里惊醒。他一骨碌坐起来,看见他老婆杏目圆瞪,正恶狠狠地看着他。他拍了拍脑袋,回过神来,说,瞪什么瞪?红油米粉打回来了?去吃屎吧,还想要老娘伺候你吃红油米粉,都不害臊。往常,他的老婆不爱发这无厘头的脾气,回到家里,她总是去店里吃完红油米粉,再拿大瓷碗帮他装二两回来,催他起床吃,因为初榨米粉太细,又没什么筋力,久了会碎,就不好吃了。这次发什么神经?不帮他打回来就算了,大清早的,还恶语相向。他靠在床上,眯着眼睛望着她,慢条斯理地说,是不是在外面听见什么闲话了?闲话?是大实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次回来,神不守舍的,就没安过什么好心,别以为我察觉不出来。到底听到什么了?说来听听。都有人看见你跟兰芝干好事了,还不够吗?我说这些天晚上你总是鬼鬼祟祟的,不是上天台就是跑野地里去,原来是跟寡妇偷情去了!喂——你嘴巴可不可以放干净点?什么寡妇寡妇的,人家兰芝容易吗?明知道大农是我带出去的。哟,这么一说就心疼啦,不让我说我偏说,寡妇就是寡妇,允许她偷人家的男人,就不许我叫一声寡妇吗!唉,你这臭婆娘,跟你没办法说道理,你过来,我把真相告诉你,你可别把这事说出去,不然,大家脸上都不好过。

她不说出去才怪呢。她恨不得拿个高音喇叭,对着全世界喊话,人家兰芝偷的不是她的男人,是一个地下人。方祖还真是有见识,能把死人说得那么好听,什么地下人,她可不这么说,她借机去给方祖打米粉,一屁股坐在红塑料板凳上,稳稳当当,从容不迫。她交代老板娘等会儿再打米粉,回头对正在埋头吃米粉的人说,我要宣布一个天大的秘密:寡妇兰芝正在跟一个死人偷情!吃米粉的人听了,笑着说,开什么玩笑,这话你也当真?刚才不是说是跟你家方祖吗?方祖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死人了?一下就把她给噎住。她瞪大眼睛,却又无从解释,怪事,她听方祖说得活灵活现的,怎么话到了她的嘴巴里就变成聊斋故事,虚不拉叽的了?她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地解释,那个死人不是她家的方祖,是一个从坟墓里出来的人。坐在一个角落里的尹秀,正在非常认真地从剩下的汤水里捞黄豆吃,把软滑的黄豆品尝完之后,她照例还要昂起脖子,咕噜咕噜把汤水全部倒入肚子里,碗里一点红油都不剩才算完事。按理,她为了放那点坟地来种,这几年每逢年关,没少看方祖老婆的脸色,那种高高在上的鄙夷神情,很多次伤害到了她,她就算再赞同她的说法,也不应该在她尴尬的时候去应和她。很多次她都想用筷子敲敲碗边,发表自己的高见,每次她都是用一粒黄豆来塞自己的嘴。她偏不说,偏不说,急死她。她辩解说,方祖是去打探这事才被冤枉的。吃米粉的人相顾一笑,更惹怒了方祖老婆,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信。老板娘,打米粉。她端着米粉落荒而逃。

这时,尹秀刚好昂着脖子把最后一口汤水喝完,鼻尖上沁出了毛毛汗,然后心满意足地把筷子敲在碗边上,说,方祖老婆说的也有些道理。吃米粉的人没理会她,继续夹起粉条塞进嘴里。尹秀说,自从破了“四旧”,这世间本就没有鬼怪了。不过,仙娘婆和师公被破除了,没了降鬼除妖的人,鬼怪也就不怕人了,出来跟人谈个恋爱什么的,也属正常。有人抬起头来,满嘴红油,喷着辣气说,有人说鬼话了。另外的人接嘴说,以前乡间很多这样的故事,现在很少听到了,还真是有些留恋那些老日子呢。尹秀得了鼓励,说得更来劲了,她添油加醋地硬把兰芝的故事说得阴风拂动,惊心动魄。听得那些吃完了米粉的村民流着哈喇子坐在原地不走。真的有这样的事?有人将信将疑。尹秀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搭,十分肯定地说,如果不信,今晚十点半,自己去看。最后这句话最有号召力,村民们蠢蠢欲动,恨不得天一下就黑掉。

天气被昨晚的那场雨弄冷了,花儿虽然都开了起来,但是雪还不曾来到。整个村庄的村民都盼望着天黑,他们不希望太冷,怕看不到好戏。偏偏的,天黑之后,就下起了棉花雪,一大团一大团白色的棉花雪从黑暗的天空里飞下来,一眨眼,地上就白了。有经验的老人站在门口说,这场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大家都很扫兴,觉得精彩的大戏看不上了,大家吃了晚饭,围着电炉烤火,看电视。《武媚娘传奇》已经演完,接下来的是《活色生香》,这部片子很华丽,到处是花,让人误以为身在春天里。花香袭人,人跟花一样,也是分了香臭的。里面的人物穿着民国的短袍,精神抖擞,为了爱情,精力充沛地争夺着。村民们看着他们的戏,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兰芝的戏,他们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看大雪纷飞的窗外。一直没什么动静,也快十点半了,孩子们都上床睡了觉,老人也坚持不住,打着呵欠回了房,只有年轻力壮的,还想最后搏上一搏,兴许能看到呢。灯火通明的村庄逐渐黯淡下来,留守客厅的也熄了灯,做出安歇了的假象。

灯一暗下来,雪便越发白了。这么热闹的世界,没有一样是站在兰芝那边的,没有谁给她通风报信。雪花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也许它是想阻止兰芝今晚的行动。但是兰芝听不懂雪花的话,她在里面添了毛衣,外面仍旧穿上那件牡丹裙裾,提着它出了门。她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第一双眼睛出现在窗口,第二双眼睛出现在窗口,第三双眼睛出现在窗口,整个村庄都精神抖擞的,窗口布满了眼睛。他们看见兰芝提着宽大的裙裾在白雪上行走,一点悬念也没有地走过桂花树林,再走过竹林,然后拐进了菜地,奔向了那座坟茔……

白雪让黑夜充满了柔和的光,村民们居高临下的,还能看见兰芝从坟茔那边又转向了高速路天桥。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兰芝身边有另外一个人,但是,第二天早上的米粉铺里,很多人声明自己看见了跟兰芝偷情的那个男人。有人说,他穿着铠甲,戴着头盔,身材高大威武,一看便知是北方来的将军。有人说,他还看见了这个将军胸前挂满了荣誉勋章,肯定是立下过赫赫战功的著名将领。还有人说,她看见这个将军不是一步一步走的,而是跟僵尸一样,蹦蹦跳跳的。尹秀最后慢条斯理地说,看见这些算什么,谁看见他们亲嘴了?大家都惊奇地看着她。她说,我观察他们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单看见过他们亲嘴,还看见过他们做好事。有人笑她,看见人家做好事是要犯霉运的,看来,你那块地是保不住了。她凭什么?这话让她激动了。当初方祖老婆骂她抢她家祖坟种地,她都还理直气壮地跟她理论,没有真凭实据,还不知道谁抢谁的呢。她兰芝一个寡妇,就更加没有根据来夺回她好不容易抢占的地了。

秋津大娘是她坚实的同盟军。很少来吃红油米粉的秋津大娘,此刻双手捧着刚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铁碗,暖她那双苍老的手,那只贴满风湿膏药的手把碗刮得咯吱咯吱响,让人听了心里难受。她拉着看透世事的老前辈嗓门说,兰芝这事要是放在以前啊,那是伤风败俗,按照族规,要浸猪笼的。可惜呀,风气坏了,管不住她了。不过,人在做,天在看,看她能嚣张到何时!此话获得了尹秀的掌声,也仅是她一个人的掌声,大家都看着她拍,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拍了。

天空阴沉着,似乎一个夜晚的雪还没下完,憋着呢,不定哪时候就下了。

果然,天一黑透,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兰芝站在院子里,拿着手电筒照天空,天被她照出了一个洞,从中漏下来好多好多的梨花,铺在她的脸上,冰凉冰凉的。这是天上来的客人,跟地下来的客人一个样,都是冰凉冰凉的。

下过雪之后,外出的人就少了,大家忙着打粑粑、杀猪、熏制腊肉,回南风一来,粑粑会发霉,腊肉会发臭,总之,就不像过年了。很多人住了高楼大厦,黛瓦厨房还保留在院子的一旁,煮的柴火饭就是好吃,红火火的火塘还方便熏制腊肉。于是,那些黛瓦间就整天弥漫着青烟。兰芝杀了一头年猪,她一个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她准备帮女儿熏制一腿腊肉,帮母亲熏制一腿腊肉。女儿出嫁之后,她就一个人过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不能回娘家过年,俗话说,在家万日好,不在娘家过个年。她的女儿不能回来,她也不能回娘家去,那就只有自己单独过了。今年好啦,有人陪她过年了。

大年三十,方祖老婆从早上开始,已经在炖肘子、熬猪脚、杀鸡鸭、剁肉丸了,砧板响得好不热闹。按理,仍旧是要整出十个以上的年菜。他则照旧吃了午饭才拿把镰刀,提个竹篮,装了供奉祖先的酒水、饭菜、粑粑、纸钱、金银财宝、香和鞭炮,去给祖宗修坟封岁。他的路线也总是不变,由远而近。待他把那些长满杂草荆棘的祖坟修理干净,一个个地在坟头压了纸钱,摆了酒菜,烧了纸钱和金银财宝,点燃三炷香插在坟前,打一挂鞭炮,拜了祖先,请求他们保佑他发财,收了酒水,回到家时,已是黄昏。远远近近的村庄鞭炮声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响得久,他们都已经把祖宗接回家去,准备开席了。他扛了锄头,来到菜地的坟堆前。前些年,看着这个只剩坟头的坟堆,他的火便不打一处来,会朝着村庄一通大骂,大过年的,这并不好,是她们自找的。今年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好了,准备在坟堆上竖一块牌子,上面写上:谁动坟土,不得好死。到现在,他心里虚了,不敢写。这些狡猾的女人,知道他会修坟,早早地把菜收得干干净净,你都不知道她们曾经种过什么菜。他把四周的菜地拢回去,堆成一个土堆,工作量挺大,寒风呼啸,他热得脱了外衣,湿了汗衫。整完之后,天已经全黑。

他正蹲在那里摆酒水方菜,忽听破风而入的脚步声,轻轻地,向他而来。他湿透的汗衫紧贴在他的背上,凉意一下跑进了他的身体。他猜度,那个向他走来的,是人还是鬼。如果是他,他也正好问问,他到底姓不姓方,跟他的祖宗有没有半毫关联。他是个布衣,还是个将军?脚步停在他的身侧,他的手在颤抖,酒有大半没倒进酒杯。

方祖——

他的眼皮抬了一下,发现一个庞大的黑影遮住了大半个天空。声音似生似熟。

是我,兰芝。

他定神再看,果然是个女人。一个美若桃花的女人。她说她叫兰芝?他最近是看到过她宽大的背影,雍容华贵,但他真不敢相信,这张美丽的脸,就是多年前倚在大门口向他眺望的那张脸。那是一张憔悴黯淡的脸,毫无光彩。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落差?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动人的脸,远胜城里那些妖艳的脸、那些冰如瓷器的脸、那些网络里虚拟的脸,甚至,他心里暗藏的那张哈尔滨的脸。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春水荡漾?波光粼粼?花香袭人?这些狗日的词语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他觉得自己没有知识真是可悲,连个恰当的词语都找不到。她手腕上挎着一个小木桶,上面盖着蓝布。她穿的这裙子太特别了,也真是好看。他的心口酸了一下,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吃醋了。他原来以为,他有桩大生意,在城里买了房,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情感上,他还有哈尔滨情人,在村里,他是活得最牛逼的,现在这优越感没了。他的所有幸福加起来,没有兰芝的一半儿大,他的洋溢在下半身,而兰芝的洋溢在全身,连头发丝都颤巍巍的,泛出了幸福的光芒。

兰芝蹲下来,放下小木桶,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方祖,我,想问你个事。方祖马上说,你放心,我一直在帮你找大农呢,一刻没停。兰芝愣了愣,说,还在找?是的,当然要找了,是我说服你让我带他出去的,至少要给你一个交代,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不信找不到他。兰芝望了望从田垌里穿过的亮晶晶的动车说,二十二年了,他要是活着,早该走回来了。不要泄气,也许他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对他,我死心了。我想说的是,你真的确定这个坟就是你家的祖坟吗?方祖也是愣了愣,他迟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不能确定,你也看到了,那块墓碑是不是墓碑都说不准,那一点一横也许根本不是字,是石头上的裂痕罢。以前也从来没有听长辈说起过这个坟,也许真是我的一厢情愿。他还是在倒酒。他想,不管是不是他家的祖先,他都要敬他三杯酒。那么,你想放弃它吗?兰芝的眼睛里全是光芒,方祖尽量避免碰上她的眼睛,他说,你想要我怎么做?兰芝顿了顿,毅然说,我想要它。方祖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说,你想好了?兰芝毫不迟疑地说,早想好了,这个坟非我莫属。可惜你出师无名,如何要过去呢?我想好了,我要跟他结婚。什么?!方祖霍地站起身来,惊异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张画片,他觉得眼前这个叫兰芝的女人太不真实了,她莫非是疯掉了?兰芝也站起身来,缓缓地说,我说的是真的,他叫姜森,祖籍河南,是个将军。哦,对了,你不用害怕,他只是生活在另一个时空里,你看不见他罢了。方祖倒吸了口冷气,感觉寒风刺骨,赶紧把丢在一边的大衣穿上。他说,那么,这个叫姜森的将军能够看见我们吗?兰芝微笑着说,当然了,我们生活在实体的时间空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实体的,他能够看见。方祖问,那么,你们结婚之后,是他来你的实体时空生活,还是你去他的虚体时空生活?先是在我的实体时空生活,等我作古了,就过去在他的虚体时空生活。对了,到那时,我已经变老了,如何配得上他?方祖说,别,兰芝,你可千万别轻生,好死不如赖活着,别为了个虚不拉叽的事自寻短见。兰芝说,我还没跟他说结婚的事,等我们商量好了再决定生活在哪边的事吧。就当我没问过。方祖一直在冒冷汗,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帮助兰芝,不为别的,就看在失踪的大农的份上,他也不应该袖手旁观。

他再蹲下,端起酒杯对着坟头说,我是个俗人,看不见你,错把你当成了我家祖先,姜森将军,这杯酒我向你致歉。他把酒洒在地上。再端起第二杯说,这杯酒,是这些年,我并未保全你的领地,让你受苦了,这杯酒还是向你致歉。他把酒洒在地上,再端起第三杯说,这杯酒,我要称你为兄弟,为你跟兰芝的幸福生活干杯。他把酒洒在地上。然后收了酒杯方菜,站起来对兰芝说,我佩服你的勇气,但你要知道,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你们的幸福是不被祝福的,你要做好受苦的准备。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但是我不能保证别人会自动让出。兰芝说,我知道,世上不是还有你这样的人吗?这就够了。方祖说,过年好,我要回去了。兰芝说,过年好,谢谢你。

方祖回到家里,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

上大学的儿子方瞰回来了。他很不情愿回老家,他有句名言,说老家的生活现状就是:狗过着狗日子,猪过着猪日子,猫过着猫日子,村人永远过着旧日子。只在过年那天,才浪子回头,回到老家,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方祖的父母闲在一边看电视,老婆围着围裙走来走去。

方祖回到房间,一屁股坐在独椅上,头深深地埋下来,两手插在头发里。

怎么没听见你点鞭炮?不是拿了一挂大鞭炮去的吗?他老婆走进房来轻轻问,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着。

他抬起头来,说,酒菜都准备好了?

早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接祖先。

好,赶紧吧,都在吃团圆饭了。

这些事做儿子的很是漠然,他从来不参与。方祖觉得不妥,总得传承下去,他喊儿子端那碗鸡头鱼尾,一起去接祖先。连喊了三声,做儿子的只顾低头看手机,装着没听见。最后还是他爷爷喊了他的小名,他才有了反应,很不情愿地跟着去。然后鄙视着他们烧纸点香,喊祖先,嘴里还念念有词。最后,方祖命令他点鞭炮,他便把一大盘鞭炮往院子里一滚,滚到院门口还没完全打开,他嘟哝着过去再折叠着滚回来,刚好到了他们供奉的地方。他啪的一声打燃火机,蹲下去点燃鞭炮引线,不慌不忙退回屋里。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很久,好几百块钱就去了。这也是村里比富的一种方式,穷的打几十块钱的鞭炮,没响几声就完了,打得越久,说明越富裕。大家都对他们家能放这么多的鞭炮艳羡不已,只有他儿子鄙夷地说,傻逼土豪。他跟他的儿子没法交流。

饭桌上,进行得差不多了,他眼见着儿子要离席而去,就叫住他说,等等,我有事宣布。大家停了筷子,望着他。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茅台,才说,菜地的那个坟,不是我们家的,我决定明年不再去封岁了。

为什么?他老婆最着急。

只有他儿子眼里冒着光,好像他对此事感兴趣。

不为什么,那坟头的墓碑上也没有明确写着是我们方家的祖先,我们不能凭着那点乱痕就占着。

那不明明是个“方”字吗?你以前就是这么说的。方姓就我们一家,不是我们的祖先会是谁家的?

我以前错了还不行吗?方祖显得有些不耐烦。

父母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什么话也不说。

总得有个原因吧?他老婆气没顺下来。

有个原因?好吧,我说给你们听,这个坟墓的主人大名叫姜森,是姓姜,不是姓方。他是河南人,还是个将军。我们祖上有过这么辉煌的历史吗?族谱上有吗?

咦——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他老婆不依不饶地问。

是兰芝亲口跟我说的。

兰芝?我就说有鬼嘛,好好的,怎么就不是我们的祖坟了呢?原来都是兰芝在作祟。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姜森是她男朋友,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什么?!大家都瞪圆眼睛望着他,只有他儿子啪啪地拍着手,笑嘻嘻地说,跟地下人结婚?太好玩了。我挺她,为她点三十个赞,真有种。

他母亲生气地问,你吃好了吧?见他耸了耸肩,就发命令说,吃好了就一边去,别跟着瞎掺和。儿子来了劲,说,我洗耳恭听还不行吗?

经不住他们磨叽,方祖把遇到兰芝的事一五一十地作了详细交代。他本来打算要保密的。他知道事情要是到了他老婆的嘴里,茅厕里的蛆就会长出翅膀,到处乱飞了。局面会空前混乱,他也是有心无力,帮不上什么了。

他的儿子喜滋滋地问他,那么说,兰芝现在还在坟前?

你上天台看看不就知道了?方祖懒得理这个吊儿郎当的儿子。

第二天,兰芝的女儿跟丈夫孩子回来了。村人看他们阴沉着脸回来的,是不是回来兴师问罪了?村人都很好奇,竖起耳朵朝向兰芝的院子,努力倾听。嘭的一声,把他们都惊了一跳。是碗砸在地板砖上破碎的声响。紧接着,是孩子的哭声。他们果然听到了想要听到的,都满意地笑了。他们虽没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但他们已经猜到了,那是恩断义绝、割腕相逼的动人场景,这样的电视镜头,他们谙熟于胸。

最开心的是秋津大娘和尹秀,她们放出恶话:绝不让出坟地!就算兰芝跟坟堆里那个叫姜森的将军结了婚,她们也不会承认他们的不伦婚姻。除非她们看到他们的红本本——结婚证。

只有春大娘,用她一贯淡泊的口气说了句中肯的话,她说,都是女人,何必苦苦相逼!

初二,村人看见了一张新面孔,他怒气冲冲的,走进了兰芝的院子。这是兰芝的哥哥,兰芝嫁来二十多年,这个做兄长的不曾来过妹妹家一次。就是嫁外甥女,也是由他老婆来的。

兰芝见到她的哥哥,高兴之余,哀伤莫名。正如村人猜测的那样,他端着酒杯一个劲地重复一句,认命吧,妹妹!命啊,妹妹!兰芝听得烦了,反驳一句,就不可以改变这个命吗?他醉意朦胧地说,错,命就是命,谁也改变不了的。认了吧,哥也懂你的苦,这是没办法的。兰芝苦笑,是啊,没办法的。曾经,她带着幼小的女儿回到娘家,那个地方毕竟是她的家乡,是她熟悉的地方,她不至于感到孤苦无依。可是做哥哥的呢,他任凭嫂子侮辱她,打骂她的女儿,她们母女遭尽了她的白眼,不就是害怕她回去分他们的家产,要回他们已经占有了的她原来的田地吗?他没权利来这里教训她,他的目的不纯,不是为他的妹妹,而是为了他的名声。他还婉转地转达了老母亲的意思:做女人,要本分,不要坏了自己的名声。她听了这些话,更加悲凉。她说,她给母亲熏制了一腿腊肉,让他帮拿回去。他端详着酒杯说,母亲有他这个儿子照顾,自己留着吃吧。女儿也不要她帮她熏制的那一腿腊肉,往年都高兴地带回去的。她看着这个稀客喝得醉醺醺的,然后东倒西歪地走出院门,她想,她跟娘家人的情分也是尽了。

寒冷终究是要过去的,在那么多的花开了之后。生活在农村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随随便便看到各种各样的花。在竹林的旁边,有一大片布朗李,如今枝头上吐着一团团一堆堆的白雪,近看晶莹剔透,惹人爱怜,远看像片白雾,流动着花香。荆棘鸟、红翅雀欢喜地飞来窜去,这寒风料峭的春天,也别具风味。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有的开着粉红的桃花,有的蓬松着一堆嫩黄的迎春,有的挂着一树的白雪梨花,有的托着大朵大朵红艳艳的茶花。当然,不用人种的各种野花也相继盛放,一簇簇的野菊花,从桂花树下伸展出来,像朵淡蓝的云;路边的千里光,这里一团,那里一簇,黄蕊白瓣,高高地开在茎头,素雅端庄;就是菜地里芫荽那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在阳光里嘤嘤嗡嗡的,也煞是迷人;菜花更是恣肆,一大片一大片的,黄得花人眼,蜜蜂围着它们忙得团团转。

兰芝卖了一头猪,铁了心要把自己嫁出去,要把姜森的家园保护好。她盘算着怎么花这些钱。要不要请民间乐团?要不要缝制一件新娘装?要不要换一张新床?要不要请个伴娘?关键是,如何把那个红本本领到手。姜森无法理解办这些事有什么必要,也无法理解要办成这些事有多艰难。不管多难,她必须一件件去做。

方祖跟家人说,他有一桩生意,需要出趟远门,让他老婆先回去看守铺子。他奇怪地看着方瞰,问他,以前不是过完年就回去了吗?独来独往的,像个独行侠,现在都初五了,怎么还赖在家里?儿子边看手机边说,就不许我跟爷爷奶奶多亲近亲近?你不是说,不常回来,以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儿的人了吗?爷爷奶奶听了,舒开满脸的皱纹,笑呵呵地应和他。他们爱看孙子是真的。好吧,别闹出什么乱子来。明天就各自干各自的了,年就过到这里了。方瞰嘟哝了一句,反正我要出了元宵再回去,不是说出了元宵,年才算过完的吗?随便你,别忘了开学的事。方祖说完便回房去准备行李。

方祖和他老婆初六早上刚上车离开,方瞰家就来了一大堆同学,男男女女,叽叽喳喳的,家里顿时热闹非凡。爷爷奶奶住在二楼,他们昂着脑袋望着嘣嘣咚咚的天花板,说,够忙上一阵了。他们说的是煮饭菜的事,还好,过年的余菜还相当多。

一阵乱响之后,楼上安静下来,似乎在密谋什么大事。奶奶有些担心,跟爷爷说,这些孩子,会不会撩出什么事来?爷爷宽心一笑,说,在这小地方,能撩出什么大事?

一堆人围着坐在赭黄印花的布艺沙发上的方瞰,看那张手提电脑里的照片。平时沉默寡言的方瞰此刻滔滔不绝,讲他如何扛着三脚架,背着老爸昂贵的单反相机,偷偷地躲在田埂底下,架上相机,足足按了两个小时的快门,被冷风吹成了蔫萝卜,才拍出了这张绝世照片。大家仔细欣赏那张绝世照片,一个女子穿着华丽的裙裾,坐在坟堆前,双手举着酒杯,似乎在跟谁碰杯,一脸的甜蜜笑容,旁边铺着块印花蓝布,布上摆放着几碗菜肴,还有另一只酒杯,另一个碗,和另一双筷子。当然,还有一个小木桶,就立在兰芝身边。方瞰提醒大家说,注意关键点、关键点。有位男生指着酒杯说,这只酒杯好像离开了蓝布。大家凑过去看,有人说,光线太暗,根本看不出来。大家求证似的望向方瞰。方瞰不置可否,说,继续找,继续找。大家又擦亮眼睛继续寻找。一个女生惊叫,我看见了一个影子!方瞰也吓了一跳,说,哪里?大家围得紧紧的,精神高度紧张。那个女生指着兰芝的对面,那只酒杯的上方,说,在这里,看见了吗?大家皱紧眉头,死盯着她指着的位置,没有谁说看见了。这个女生是学画的,她的眼力当然超群,她教大家,不要把眼睛睁得那么大,要眯成一条缝,这样视力才能泛散开来,看出悬浮的东西。大家都眯缝着眼看,一个女生惊叫,她看见了。另一个女生尖叫,也看见了。最后,方瞰也说看见了。方瞰激动地说,他本来是想吓唬吓唬大家,没想到还真的出了这样的绝世效果。

大家听完方瞰对兰芝身世的介绍,又听完了发生在她身上的绝世情缘,最后听他信誓旦旦地说,他号召大家前来,就是要帮助兰芝达成心愿,结成婚,保住姜森将军的家园。大家听完方瞰情绪饱满的演讲,都纷纷表示要尽自己微薄的力量,促成这桩美妙的事。

于是,方瞰做了严密的分工,你,用你高超的写实笔法,负责给兰姨完成结婚照;你和你,是天才演说家,你们共同去说服民政局的领导,打出结婚证;你,是室内设计高手,负责兰姨的婚房布置;你,你,负责兰姨的服装和新娘妆;你们仨,星星乐团,就负责婚庆的喜乐。我负责各方协调工作。大家一脸的严肃,齐声说,保证出色完成任务!

那天下午,兰芝看见一大群少男少女拥进她的院子。寂寞的她一时半会儿受不住这热闹,红着脸听完方瞰的简单说明,有些忸怩地说,这样不太好吧,本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需要这么大的排场,会惹来更多指责的。方瞰说,兰姨,您觉得您这么做见不得人吗?她顿了一会儿,说,我不这么想,村人这么说的。方瞰追问,您觉得村人这么说,是尊重您、关爱您吗?兰芝沉默了,她说,我只是不想再过以前的生活,我需要幸福。方瞰激动地说,这就对了,没人能阻挡一个人的幸福。作为一个现代的女性,就应该像您这样勇敢,您是当代女性的楷模。其他的女生附和着说,对对,我们就该向您看齐,太励志了!兰芝说,我本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只是想过宁静平凡的生活,我谢谢你们的理解,也需要你们的帮助,只是,我不想太多的人知道。我们会保守这个秘密的。方瞰掉回脑袋,对着同盟军长长地噢了一声,同盟军便回声道,是的,我们谨守您的秘密。兰芝笑了。

各组便开始了行动。画画的女生详细地盘问兰芝姜森将军的每一个外貌细节,问完之后,她的手稿上便出现了一个头戴盔甲、身披战袍的英武男子。她问兰芝,结婚照上要保留这样的装束吗?兰芝看了看她画的,惊叫,就是他,如果换了装束,我怕认不出他来。那好吧,就这样。她回到方瞰家,从包里取出大张素描纸,铺展在地板上,仔细比对姜森的身高比例,然后开始了再创作。

兰芝拿出卖猪的一千元给方瞰,说,就这点钱,看需要使用吧。方瞰接过来说,行,保证给您一个惊艳。

负责洞房和新娘服饰设计的女生拿了钱上街购物去了。星星乐队的男生说,一定拿出一首特别的婚礼曲,为这个婚礼增色添彩。负责游说民政局领导的男生已经在村里开始了调查,他们摸清了一般村民办结婚证的正常程序,和民政局所在地。第二天就是初七,到了上班时间,他们要趁热打铁,迅速攻下这个婚礼的前沿阵地,没有结婚证,后面所有的事都是虚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群人就来到了兰芝的院子,画画的女生把画布置在山墙上,方瞰把相机架在山墙下,负责设计的女生正在里屋给兰芝梳妆打扮,等待太阳出来,就可以拍结婚照了。

兰芝从屋里一走出来,第一缕阳光就铺在她的身上。方瞰揉了揉眼睛,他以为自己昨晚没睡好,产生了幻觉。她哪里是一个种了半辈子田地的农村妇女?不是都市俏女郎,也不是不沾凡尘的仙女,瞧她,头上戴的,不是金钗银凤,而是鲜艳欲滴的鬼脸茶花,衬有菜花、迎春,乌黑的头发盘桓若云,歪在左侧,托着鲜花。右鬓贴着一缕黑发,与左边呼应。更绝的,是她身上的穿戴。胸前碧玉般的肌肤上,吊挂着一块红玉石如意,是红萝卜雕的,碰见阳光,鲜艳剔透,惹人垂涎。与吊坠呼应的,是左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用铂片包了那颗大宝石,边上还嵌有黄瓜青肉,绿莹莹的,很好看。裙子是粉红的棉麻布料做的。“V”字领,腹上画着一株精致淡雅的白牡丹,款式是贴身的旗袍。外面还套一件大红的羊绒斗篷,喜庆又富贵。对了,脸颊羞红,杏唇红润,更透出几分妖娆与柔美。她往山墙边一靠,天啦,与英武雄壮的姜森是绝配。清晨洁净的阳光正好照亮他们,方瞰不停地按快门,还趁此机会,摆放了很多姿势,拍了很多精彩的照片,其中一张兰芝举头望姜森的,被放大挂在婚床之上。兰芝看着这些照片,含着泪说,已经到顶了,她想要的幸福就是这些了。只这么一瞬,此生再无遗憾。方瞰说,就是要把这一瞬无限延长,才是美妙的人生。

村人都翻着白眼看这群孩子自兰芝的院子进进出出,不知道他们在折腾什么。

打结婚证那边,是要先办理跟大农的离婚,才能重新打结婚证。经过他们的上蹿下跳、左右磨舌,终于办妥了一切事宜,只待兰芝亲自去领离婚证和结婚证。

事情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方瞰嘴里开始哼一首歌,一首听不出快乐的歌,“在这凉薄的人间……”总是这一句颠三倒四的,也不知是个什么调。有同学好奇地问他,唱的什么歌?他微微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心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句歌,就想哼出来。这句哼唱,启发了星星乐队的创作人,他奔回方瞰的家,伏在桌上哗哗啦啦地把歌写了出来。在吉他手与鼓手的伴奏下,他唱出了世上最动人的歌儿。

兰芝来到民政局,战战兢兢地坐在窗下的长椅上,看着那几个情绪饱满的工作人员,心虚得像个犯人。他们好奇又审视的目光,让她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他们有绝对的优势,压迫着她小小的自尊。他们看了她好大半天,才正式发问。

你确定要跟失踪了二十三年的丈夫离婚?

确定。

你还希望他回来吗?

呃——兰芝不懂回答,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他们轻轻一笑,再问,你确定离婚之后还住在他家?

他家?兰芝低下头,暗自恼怒,怎么说是他家呢?哪一块砖不是我搬来的?我的户口迁来了,就有权利住在这里,也有权利分得田地。他们难道也不懂这个?

你真的离婚之后要跟一个清朝人结婚?

是的。兰芝抬头迎接着他们的目光,他们自觉避开了。

给清朝的人打结婚证,这个事法律上没有,我们可以一试,但要面向社会公示一个月,看社会反响来决定。如果大部分人支持,那就给你打,如果大部分人反对,我们也无能为力。

兰芝想了想,说,好。

你把结婚照给我们看看。

兰芝从包里拿出来递过去。他们相互传阅了一会儿说,这个姜森还挺有气度,挺帅的。只是,有证人吗?我们不能凭你一个人的想象,就给你跟想象中的人打结婚证,这会留下历史笑柄的。

证人?

是的,就是真正看见过他的人。

兰芝想了想,好像证人挺多的,村人都说看见过他呢。她得回去找他们出来给她做证人。于是对工作人员说,这个没问题,我回去找他们来就是了。

回去跟方瞰商量,方瞰派负责办理此事的同学去寻访证人。

晚上吃饭的时候,方瞰还不见他们回来,打他们手机,将他们催了回来。他们垂头丧气地走上楼来,连饭也不想吃。方瞰急了,追问他们,怎么了?一个证人也没找到?不可能呀!我回来的时候,村里还是流言满天飞呢,都说看见了兰芝跟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在幽会,这会儿又没有一个人看见了?是不是想要误工费?他俩都摇头,说,什么办法都使了,都没用。真可恶,我就是最讨厌村人这点。我去问爷爷奶奶去。他下了楼,没一会工夫,他也垂头丧气地上来了。他说,爷爷奶奶没看见,还打电话给爸妈,他们都说没看见。

那张照片上不是有姜森将军吗?有人说。可是,那哪算数,你睁开眼睛就看不见他,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能看见那个影子。他们肯定看不见的。画画的女生说。

还有,他们已经在网上公示这事了,我们得把有力的证据放上去,才能争取更多的支持者。负责办证的同学说。好,先把兰芝的结婚照放上去,还有那张朦胧的夜晚照也放上去,最好做一下说明。方瞰说。

结婚证的事急不来,我们还是先趁着没开学,给兰姨办个婚礼吧。一个女生说,如果我们走了,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方瞰想了想说,我这就去跟兰姨商量一下。

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她没装电话,也没用手机。我先过去,等我回来。

方瞰敲开兰芝的门,把找证人的事详细说了,他说,如果有证人,胜算就大许多。他让兰芝好好想想,有没有遗漏的证人。兰芝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才缓缓地说,其实天地都看见了。这个可不行,方瞰笑着说,它们都不能作证人。兰芝说,最好的证人不是我自己吗?我真的看见了他的。方瞰说,这个也不算数。兰芝说,好吧,我记得第一次跟他见面,他把我的粪桶碰倒了一只……兰芝说,碰倒一只粪桶?好,这个可以弄一张照片,给个说明,勉强为证吧。兰芝也很无奈,只能这样了。兰芝也同意先办婚礼。

第二天,方瞰去补拍了一张照片:兰芝在培土,扭过头来惊异地看着那只倒地的粪桶,另外一只立在旁边。发在网上,照片下面补充说明道:本是天地可鉴,无奈粪桶为证。这个草根的八卦,又扯了点立法的边,各大网站也相继把这事拉上了头条。关注此事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的,争相表达自己的不同看法。很快站成两队,互相掐起了架,引发了一个网络事件。

开学在即,方瞰一伙抓紧时间筹备婚礼。

日子定在十二日。兰芝一个请帖都没发,她知道没人来喝她的这杯喜酒,她也不需要这些亲人带难看的脸色来给她看。只是,婚礼的头天晚上,她失眠了。

她失眠不是因为找不到亲人来喝喜酒,而是整夜都有凋零的声响,惊心动魄,令她哀伤。首先是风声,那夜的风有些异样,不凛冽,不号叫,平静得有些冷寂,偶尔桂花树叶飒飒一响,像是考场的老师没收作弊的纸条,只有服从,也可以恐惧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最先被没收的是桃花。她的院墙外有一株,靠近她的卧室,她听到一大片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无数纸飞机撞在地上。之后是院子里的那株茶花。它们大概太过伤心,性子也暴烈,咚咚的,从枝头蹦下,撞响大地。她想,它们不是一瓣瓣地离去,而是整朵整朵跃下枝头,嘴里还强硬地说着,给你给你,全给你,一团团的纸扔向这个严厉的监考老师……还有梨花,雪花那般轻盈,却也是冰清玉洁地来,冰清玉洁地去,它是受不得委屈的,一有风吹草动,便先自做了了断,让人无端端地落下泪来。后来,有了雨,气温也降下来,兰芝感觉自己的双脚泡在冷水里,很难受,在被窝里移来移去,始终找不到暖和的一处。她想起跟姜森商量拜堂的事,没个长辈,该拜谁呢?姜森说,就拜天和地吧,也只有天地为证,夫妻相约,还求什么呢?他说得很好。兰芝早早地起来,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她问,真的是她自己吗?生活真的有这么好吗?她觉得尹秀看起来好可怜……还有,大部分村人都很可怜。

婚礼举办得太过热闹,那个星星乐队真是可爱,他们的歌声在村里飘扬,新奇又好听。村里的年轻人都来观看,渐渐的,老老少少都受不住诱惑,围在兰芝的院子里,院墙外面的柴垛上也坐满了孩子。不久,村里来了一台六个人抬着的花轿,多么稀罕的古物,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花轿后面还跟着一个唢呐乐团,呜里啦里吹得好不欢快热闹。村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把花轿落在兰芝的院外。方瞰按照设计的程序,让一个女生为兰芝撑开红油纸伞,把兰芝扶上了花轿,然后绕着村庄走了一圈,直接往菜地去了。后面跟着一大队看热闹的村人。花轿经过桂花林、梨花地、竹林、菜地,到坟地落了轿。兰芝下轿来,方瞰递过一把锄头与她,她拿着锄头绕着坟地刨了一道小小的沟,然后回轿,再绕田间小路到国道上,最后沿着大路回到家里。

然后就是拜堂了,按照习俗,除了要拜高堂,还要拜长辈,每拜一个长辈,都会收到一份丰厚的礼金,还得由司仪高声念出数目来,大家听得真真切切才准数,人家就是冲着这个面子一掷千金的。村人没有看见兰芝的一个亲戚,连她的老母亲也没来,看她拜什么堂。而最最让人牵肠挂肚的,就是那位跟兰芝一起拜堂的新郎官了。谁不想亲眼看一下这位清朝大将军的风范呢?他们只是在电视剧里看见过这么风光的人物。村人饶有兴趣、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这个程序安排在晚上。拜完堂就直接入洞房了。

到了那一刻,村人争相往堂屋里挤,抢占有利位置。只见兰芝戴着红头巾,由一个小姑娘搀扶着从楼上下来。到得堂屋,方瞰把扎着大红花的绸布给了旁边的小姑娘,再由小姑娘递给兰芝。兰芝接了红绸,将另一端往左边递送……村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见另一端绸布竟然稳稳当当地飘浮于半空,当真像被另一个人牵扯着,大红花就在他俩的中间飘荡。方瞰高喊,一拜天地。他们回转身,对着门外深深鞠躬。二拜家堂。不是拜高堂吗?怎么变成家堂了?村人正疑惑,他们已经朝堂屋的墙壁深深鞠躬。夫妻对拜。只见兰芝左侧了身,对着大红花的另一头深深鞠躬。送入洞房。小姑娘就领着兰芝要往楼上去了。村人赶紧让开一条大道,因为兰芝后面的大红花飘着,似乎还跟着一个人哪。

方瞰耳根边有人说,哼,这样就算结婚了?没有结婚证并不合法。

方瞰叫来负责打证的男生,问网上的公示情况。那男生兴奋地说,我们把刚才的照片发了上去,现在网上赞成的人数已经飙升,成压倒性优势了。方瞰白了一眼说此话的尹秀,故意高声说,结婚证马上就会批下来了吧?那男生也高声说,那是肯定。

村人意犹未尽,有个小伙子问方瞰,哎,要不要抬糖茶、吵洞房?

方瞰想了想说,这些都免了吧。看着兰芝他们马上就要进入洞房了,村人有些不甘,都不愿离去。此时,方瞰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老爸打来的。他老爸问他是否在家。他说在。说是否方便去叫兰姨接个电话。他说方便。往楼上喊,兰姨等会儿,我爸叫你接个电话。兰芝就站在楼梯上等方瞰把手机递过来。小姑娘将手机传到她的手里,她将手机塞入红头巾喂了一声。不一会儿,手机便从红头巾里掉出来,嘣嘣几声滚到了方瞰的脚跟。方瞰捡起来,见还在通话中,就对老爸说,你刚才跟兰姨说什么了?那边传来方祖兴奋的声音,他说,大农,你大农叔找到了……手机又从方瞰手中掉落下去,嘣嘣几声,落在了秋津大娘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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