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鱼

1

那团毛线球从窗外飞进来的时候，不偏不倚打在了沈蓓的鼻子上，虽然不是很疼，可那股带着浓烈土腥味的泥水还是瞬时间在她的脸上溅开了花。沈蓓匆匆地用毛巾抹了一把脸，拿起一根木棍“咚咚咚”地跑下了楼。

那个满身泥巴的男孩正搂着一只猫在水里打滚，他的手上还牵着那根红色的毛线头，看沈蓓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他狠狠地呲了一下小虎牙，一骨碌爬起来跑回屋里。

“囡囡！还我阿喵！”沈蓓先是用力地摇了摇那把破旧的门锁，见没有反应，便“啪啪”地在门上拍打起来。

过了好久，阿婆才把门打开，男孩扯着阿婆的衣襟，抱着那只湿漉漉的猫，怯怯地躲在阿婆的身后。

“你家囡囡又在和我搞怪！”沈蓓没好气地向阿婆抱怨。

阿婆显然是没听清，她用力地把头探出门外，朝沈蓓侧起了耳朵。沈蓓也没有再解释，一把抢过了男孩手里的猫，气呼呼地跑回楼上。

“阿喵，以后再不许和那个疯孩子一起玩！”沈蓓一边给小猫抹香波，一边检查它的身体有没有受伤。

是的，楼下那个男孩一直都是沈蓓的心病，如果不是看在阿婆年迈的份上，她手头的那支小木棍不知道要被打断多少次。前些天，沈蓓去天台收衣服，男孩一见她上来便鬼鬼祟祟地跑开。沈蓓料定他没干什么好事，果然，当她走近的时候，发现母亲寄给她的那条白裙子上，生生多出了一只小花猫。

沈蓓把阿喵擦干后放到床上，走到阳台去关窗户，发现对面楼下的灯还亮着，阿婆正在用芭蕉扇给躺在腿上的囡囡轰蚊子。沈蓓不解气地朝他努了努鼻子，关了窗子上床。

2

沈蓓的父母几年前作为劳务输出到新西兰打工，起初还回来过一两次，后来在那边开了一家餐馆，生意越做越大，竟抽不出时间回来看看女儿，他们只能在电话里一遍遍地安慰沈蓓：“蓓蓓，别急，很快我们就会把你接过来。”

两年前，沈蓓从街头抱回一只流浪猫，沈蓓叫它“阿喵”。她觉得阿喵和她很有缘，带阿喵回家的第一天，阿喵就安静地趴在沈蓓的腿上惬意地睡着了。每当沈蓓感到孤单寂寞的时候，就会和阿喵说上一阵话，那种时候，阿喵总会伸着懒腰黏在沈蓓的怀里，眼巴巴地望着她，还不时地用耳朵蹭蹭沈蓓的胳膊。

弄堂里有一棵桂树，很老，用阿婆的话来说，比阿婆还要老。阿婆的耳朵虽然不是很灵光，可身体还过得去，好多时候，大家都会看到阿婆拿着扫把追着囡囡满院子跑。囡囡是阿婆的孙子，听人说他从小得过病，坏了脑子，到处闯祸，阿婆没少拎着他的耳朵去人家家里道歉，可即便如此，沈蓓还是经常会看到，在囡囡睡着的时候，阿婆总是把他搂得紧紧的。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沈蓓发现阿喵没有回家，她焦急地拿着伞跑到楼下，看见阿喵正把头卡在墙角边的栅栏里拼命挣扎。阿喵看见她后，不停地蹬着小腿，“喵喵”地朝她叫。栅栏前是一个垃圾堆，雨水把那堆垃圾浸成一堆松软的烂泥，沈蓓只往上迈了一小步，鞋子便陷在了里面。

囡囡跑出来的时候，沈蓓正无助地在水里跺着脚，激起一层层水花。囡囡往上爬的时候，沈蓓没能拽住他。

费了好大的劲儿，囡囡才扒开那个栅栏，救出了阿喵。从垃圾堆上滚下来的时候，囡囡身上沾满了菜叶和灰泥。

3

妈妈打电话过来，很激动，她说：“蓓蓓啊，这边的学校已经给你找好了，等小姨给你在中介公司办好手续，一开学就能过来啦。”

以前通电话的时候，沈蓓总是表现得很坚强，她会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直都说妈妈不用担心，蓓蓓自己会烧饭会洗衣，身边还有可爱的阿喵。

而这次沈蓓拿着电话，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是啊，这一天，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生病的时候，总是自己准备满满一壶开水拼命地喝;她在夜里叫着妈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抱着的仅仅是一个没有温度的枕头;学校发下来的游乐场门票，她一张都没用过，没有爸爸在身边，她真怕从那台飞驰旋转的过山车上掉下来。

好多时候，沈蓓都觉得她和被人抛弃的阿喵一样可怜。

而这一天，她终究还是等来了。妈妈寄来的那些衣服，她一遍遍地打开再叠好，她想让妈妈亲眼看到这些衣服穿在她身上有多漂亮，还有她这几年得的那些小奖状，统统都要带过去。

沈蓓的喜悦连楼下的阿婆都看得出来，那天阿婆走到楼上，沈蓓正在练习英文。

“听说蓓蓓要去国外念洋文啦？”阿婆用手摩挲着沈蓓的小辫子。

“是啊是啊，我要去找妈妈了。”沈蓓对着阿婆大声说。

“那你给阿婆念念洋文好不好？”

“好啊好啊。”

沈蓓趴到阿婆的耳边，一句一句地念给她听。

阿婆眯着眼睛不停地点头：“蓓蓓念得真好听！”

4

从弄堂的巷口出来，穿过一条车流汹涌的马路，再往前走三百米就是一家特教学校，囡囡在那里上学。沈蓓上学刚好从那里经过，每天她都会看到阿婆艰难地迈着步子把囡囡送到门口。沈蓓有时候会停下来给囡囡整理书包，而囡囡总会淘气地和她做个鬼脸。

沈蓓曾经和阿婆说过，又不是很远，应该让他自己走。阿婆偷偷地朝头上比划一下说，这孩子脑子不好使，我不放心。

阿婆后来病了，得了血栓，半个身子没有知觉。沈蓓看出了阿婆的焦虑，安慰她说：“阿婆别急，我带他一段时间好了。”

看到囡囡每天被沈蓓拎回来，阿婆总是张着嘴像是有话要和沈蓓说。沈蓓知道，阿婆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那天放学有些晚，沈蓓觉得囡囡应该认识回家的路，便没怎么在意，自己走了回来。而经过那条马路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沈蓓扒开围观的人群，发现果然是囡囡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石头。

司机在一旁咆哮：“这孩子怎么没人管啊，拿着石块在马路上拦车，我都把刹车踩到底了。”

沈蓓发现囡囡的膝盖擦破了一层皮，见没有大碍，便和司机道了歉把囡囡拎回了家。

沈蓓觉得阿婆现在根本照顾不了囡囡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囡囡的父母。可当她向弄堂里的人打听这件事的时候，大家却一直和她摇头。

5

就在小姨来接沈蓓办出国手续的前一天，沈蓓在天台晾衣服，硬是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胳膊上打了厚厚的石膏板。由于打了消炎点滴，体检不能验血，沈蓓出国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妈妈打电话过来安慰她说：“蓓蓓不要难过，妈妈以后再给你找机会。”沈蓓也安慰妈妈说不急，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但沈蓓知道，这样的机会，真的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

生活如以往一样平淡，囡囡每天还会淘气，沈蓓还是每天接送囡囡上学。

可不知什么时候，沈蓓发现，睡觉的时候，囡囡竟然会用芭蕉扇给阿婆赶蚊子。

那天沈蓓给妈妈打电话，她本来想说真的很想她，可拨通之后，她说的却是：“妈妈，弄堂里的桂花又开了，好香好香啊……”

孤单的时候，沈蓓还是会和阿喵说上好多话，她知道，那些说给阿喵的秘密，阿喵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阿喵啊，后来我打听到了，囡囡其实是个弃婴，父母看他有病，一生下来就把他抛弃了，是阿婆把他捡了回来，一定不要告诉他哦，他会伤心的……”

“阿喵啊，你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会疼吗？那天，我是故意从椅子上扑下来的，可我一点儿都没害怕，因为那样我就可以永远在这陪着你，可以每天送囡囡上学哦……”

夜渐渐深了下来，桂花的香气漫过一个个窗棂，浸入人们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