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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单位(短篇小说)

2015-10-07余文飞

滇池 2015年8期
关键词:双全老幺老哥

余文飞

“齐老幺,我给你说。一年五千块,十年五万块,一百年就是五十万,一千年五百万,一万年那可就是五千万呐。啊么么,那得是多少钱呀!你得腾间大屋子才装得下。你还不乐意!”

支书眼是眼,眉是眉,极大限度地夸张着表情,口中啧啧有声,把右手的五个手指头叉开,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比划了几下,略显做作的惊异之色在脸上幸福地荡漾开来,瞪着的眼睛渐渐收成一条缝,眼角向上弯去,仿佛已经看到空中飞舞着钱票子,声调爆豆一般脆响。话音落了,左手把烟杆子慢条斯理地往左嘴角送,直到噙住烟锅嘴,使劲地吧嗒了几口,又滑到右嘴角,一股白烟从左嘴角启开的一丝缝隙处惬意地缓慢地飘出,袅袅地弥漫开来。

齐老幺怔怔地看着支书,眼神忽而亮堂忽而黯淡忽而愤怒忽而忧伤。他的烟锅紧紧地攥在右手中,标杆一般直挺挺地立着。手心里攥出汗来,滑溜得有些拿捏不住,忍不住交到左手,把汗津津的手掌在大腿上磨蹭了几下,洇了汗液的浅蓝色的涤卡裤忽地颜色深了许多。烟早已经抽完,红亮的烟头渐渐淡去,只剩烟锅头里一颗惨白的灰粒。

看着支书吐出的那股白烟终于消散尽了,齐老幺开口了。

“支书,你说的这些也太玄乎了。听不懂哩!”原本齐老幺想续上一句“和当初说的一模一样,我就是一时糊涂,才上了当的。”可又怕支书发急,闹得后面不好张口,便打住了。

“嗳,往你手心里塞钱呢。你不会装作哑巴吃汤圆吧?心里有数没数你会不懂?再说了,有什么玄乎的?嗯?政府一年补助你家的修缮费,还没在我手心里捏热乎了,赶紧就一分一厘都转交到你手里,你吐着吐沫星子数得清清楚楚的。那些老人头,你左看右看,左捻右搓的,没有一个角角是假的吧!”支书的眼睛越瞪越大,铜铃一般。

“那是!那是!支书的恩情都记着的,记着的。”齐老幺赶紧陪上笑,脸上堆了一堆皱纹,破布条一般,胡乱交错纠结。

支书哼了一声,把眼神平移四十度,看向正对堂屋的那棵樱桃树。清明已过,樱桃树挂满了果,成熟了,挨挨挤挤地占满了枝头,阳光一照,更是红了一院子。

齐老幺顺着支书的目光看了一回,又讨好地看了支书几眼,支书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齐老幺机警地明白气氛的尬尴,心底涌起一阵悲凉,屁股暗暗地弹了下椅子,差一点就有蹭地站起来走人的冲动。转念一想,这样做有违自己来的初衷,赶紧低着头,使劲地闭上眼又睁开眼,眼圈红热了几回。好容易定了心神,儿子的交代顿时萦绕在耳旁。

咽了口吐沫,把喉头暗涌的一股苦涩味强咽下去,齐老幺像抿了一口老酒,鼓足了勇气。

“支书,我今年都七十二了,老辈人说得好,‘七十三八十四,难不保明年打个盹,阎王就叫小鬼来勾魂了。唉!双全一家难道就守着那点破屋烂瓦的一辈子。”

看着支书眼皮都不眨一下,不应话。齐老幺愣了愣,声调低了些,有些喃喃自语的味道。

“都怪我当时糊涂啊!村里那么多比我家的破屋子还齐整的院子,人家都不乐意,我偏偏要……”齐老幺叹着气,重重地低下头,霜打过的茄子一般。

多云的天气,让阳光在院子里彷徨得有些过头,阴晴转换让跳跃的红色大胆热烈,让支书眼睛有些倦意,他揉了下发胀的双眼,回过头,看了看齐老幺。刚好把齐老幺的喃喃自语听了个仔细。

“齐老哥,你是怪我了?”

“哪能呢!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也是……一番好意嘛!咳!”齐老幺听出支书的不悦,慌忙解释,嘴皮子哆嗦了起来。

“是呀!怎么说呢!当初白纸黑字的事情。嗳!你可是把大拇指蘸了油泥,红艳艳地按上纸屁股的。我没说错吧!”

“嗯!是呢,是呢!”

“再说了,和你打交道的人又不是我,可是县里的大官,我一个跑腿的而已。你有几张嘴几个胆,不怕光着头皮钻刺棵,你找上头说道去呀。”

“可……”

“老哥,不是我不帮你说道。我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小村支书,人家大领导放个屁,地上就多了个坑,我这种小角色,放个屁还没挤出裤裆就没了,说的话算得了数么?再说了,你这是文物保护单位,县里层层报批的,挂了牌的,全村就你家和满仓家有这么个殊荣。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支书说得激动起来,索性把烟嘴儿拔出,刚要提高声调,忽地觉着喉咙里痒痒,干咳了两声,一口浓痰在喉咙里呼噜噜响。四处找了一下,没看见吐痰的家什,便欠起身,走到门口,扒着门楣噗地一声吐到院子里。一只老母鸡从樱桃树下飞奔了过来,歪着头看了几眼,随即扑上去,笃笃笃地啄得水泥地板几声脆响,那黄白之物,瞬间没了影儿。一只小公鸡闻讯赶来,没捞到便宜,心里有些不甘,歪着头看着主人一番打量,却不见主人再吐出什么来,有些扫兴,一路小跑,又到樱桃树下撒气般地一番乱刨,把几个熟透了掉在地上的樱桃啄得鲜血淋淋。

齐老幺目送着支书吐完痰,做回圈椅上,抬起藤桌上的一杯酽茶,咕咚咕咚喝了一气。

喝了茶,支书看了看齐老幺,到又一时接不上话来。

齐老幺被支书的饕餮气势撩起喉咙里的干渴,忍不住看了看桌上靠近自己的那杯茶水,一进门支书就给自个泡的。那些茶叶已经被泡开,舒展着姿态,横七竖八地挤满了小半个杯子。据支书介绍,这是他儿子从省城带回来的雨前毛尖。果然不同自己平日里喝的那些大叶子茶,一挨泡开,张牙舞爪,放进嘴里,粗糙扎口,和嚼草叶一般,嚼不出多少茶味。这杯里的茶,虽泡开了,却都是些嫩绿的茶尖,一个个小人人一样,水灵灵的,在水里或站或倚或卧。齐老幺真想捞一叶出来掐掐,看掐得出水不。右手的五个指头不由得齐齐大动,隐隐地张了张,成了握杯的手型,朝着准确的方向伸了伸,心口却堵得慌,又把张开的五指收回来,捏成拳放在膝上,使着暗劲,把大腿压出重锤碾过的感觉。

“老哥,喝茶呀!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喝了。”支书似乎发现了齐老幺的心思,做了个让茶的手势,招呼了一声。

“嗳!咳!喝呢,喝呢!”齐老幺赶紧把心思收敛起来,不看那杯茶。心里一灵光,赶紧把刚才涌到嘴边的话托盘出来。

“支书,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就说满仓家,他家的老宅也是县文物保护单位,可五年前,村里把老碾场的地批给他家,盖了小洋楼。那老宅子就是挂把将军锁,逢着县里有人来看,顺便开个门,应付着就过去了。”

“我家呢?”见支书不接话茬,齐老幺立马就觉着自己这个质问的语气似乎不妥,赶紧接上话:“一从土改把老宅分给我家,几十年了,好不

容易生活好起来了,眼瞅着村里人家家都拆了老房子,盖起小洋楼,最不济的几家也销了老土墙,盖起砖木房,都敞亮着哩!我家的老房子,黑黢嘛古咚的,儿子急了几回,儿媳也话里带着刺。老伴在世,也还回敬几句,现在我老头子了,大气都不敢喘几下,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真恨不得早早把脚一蹬,两眼一闭,找老伴去算了。”

“老哥啊!瞎想啥呢!你就不想想,你这老宅是文物呀。人家县里来的专家、领导说了,宅子是古典的四合五天井建筑,叫什么……一颗印。据说是清朝时期咱村大户人家的豪宅。没有党来解放全中国,解放咱们这些苦哈哈,你就是进个门瞅瞅都不可能,还能住进去?一两百年历史了的老宅子了,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宝贝呀!你还嫌弃……”

支书的这番话,齐老幺从那些来参观的大大小小领导、专家口中听过不下数十遍了,听着听着不由得有些气苦。闷声闷气地打断了支书的话:“专家领导喜欢,也不见得说和我家对换对换,我们搬去住他们城里的别墅,他们搬来住我们这宝贝疙瘩。这样的话,他们喜欢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你!你!你胡说,人家专家领导能来住你这破屋子?”

支书喝住了齐老幺,却又觉着自己似乎是该规劝的,怎么也话里带了刺,尤其“破屋子”三个字,还不给齐老幺心口捅上一刀。想要打个圆场,却又一时找不到活络的话来,索性只好把烟嘴儿狠狠地插进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烟,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两股烟雾从这里冲出来,两把白刃剑一般。

齐老幺看着支书发了火,顿时虚了大半截,不敢继续张口。可眼前恍惚又出现了儿媳红眉毛绿眼睛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一颤,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知子莫若父,齐老幺知道儿子的难处。儿子也不是非要和老子杠上的主儿。儿媳有时尖酸刻薄地指桑骂槐,儿子总是及时站在自己一方,帮着自己说话,血浓于水莫过于此。

这些年,村里守着几亩薄田的人不多了。儿子儿媳都外出打工,省吃俭用,一年存折上都能添上几万块的阿拉伯数字。村里人富了,家家户户都竞相把老房子拆了,盖起宽敞明亮的二三层砖混洋房。有几家门路多的,也仿着城里人,盖起了洋别墅。齐老幺到几个老伙计家串门,人家有现代化的厨房、卫生间、卧室、客厅,地板贼亮,墙面贼白,往哪里看都贼顺眼。再看看自己家,灰瓦黑墙,岁月把烟熏火燎的印记在屋里屋外发挥得淋漓尽致。上个厕所,也要黑灯瞎火地摸到院角。小孙女有一次还一不小心掉进茅坑了,若不是恰逢刚掏了粪水,人就没了。虽说自己是从苦日子里泡大的,解放后,党的政策越来越好,自己也一步登天,从糠箩箩直接就跳到了米箩箩。知足常乐,几十年了,自己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可儿子和儿媳都是新时代的产物,观念不同了。尤其一对孙男孙女,家里的电视不比别人家的小,沙发家具不比别人家的差,可小家伙就喜欢往邻居家跑,自己想搂着亲近一下都捉不到。家里常常只剩自己一个孤老头,守着电视打盹,守着小孙孙回家的门。

齐老幺知道,儿子和儿媳逢年过节回来,都是蹑着脚手回家的。一回到家没有紧要事情,不轻易出去串门。别看村里人当面说得多好听:“你家的房子是文物,是国宝哩!价值连城哩,要好好保护。”可背地里,人家都在当笑话,指指点点自家的脊梁骨。

这次又来找支书前,儿子和儿媳拿出家里的存折给齐老幺看,存折上清清楚楚打印着398765.27元。儿子和儿媳一个鼻孔出气:“爹呀,存折就交给您了,这是这些年咱家省吃俭用积攒的钱。您给支书说说,这两年的那些什么拆老房子建新房的白给两万元补助,六万元无息贷款等等政策什么的,我们都不要。这五六年每年政府补助的那五千元修缮费,咱们算算,一五一十地退给政府。只要让把老房子拆了,咱家也盖起新房子。不为别的,也得为您的小孙孙着想啊,我们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不要紧,难道他们也要一辈子招人笑话么?”

两个小孙孙一边一个搂着齐老幺,“爷爷,爷爷”的叫,叫得齐老幺心都碎了。

支书终于理顺了思路,看了看齐老幺一脸的委屈,一言不发的样子,心软了下来,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老哥,你年长我几岁,咱们都是一个村里蹦跶着长大的,我懂你的难处,可你这老宅是县里挂号的文物保护单位,怎能由着你的性子来。文物呀,有法律保护的,要保持原貌,修缮都要小心,你还想拆了?你想和双全侄子一起坐牢去么?”

齐老幺哆嗦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找到左手,双手紧紧地握住烟锅杆,微微颤抖。那粒早就等得不耐烦的烟灰,终于无声地掉落下来,在光滑的地板上开出一朵小白花。

支书把目光从小白花上移到齐老幺脸上的时候,一丝的不快已隐忍掉了,表情有些复杂,干咳了两声。

咳嗽起了作用,齐老幺回魂一般,重重地叹了口气。

“支书啊,都是乡里乡亲的兄弟,实在不行,干脆给我家也在村尾批块地。我家跳出去盖房得了,像满仓家一样?老宅嘛,我们一定会该照管就照管,保护得好好的。”

支书怔怔地看了齐老幺良久,脑海里五味杂陈。

齐老幺的说法一点也不过分,支书也曾和上头反映过。这个建议在齐老幺提出前,自己就说道过。村里好几家嫌弃老宅狭窄的,都重新批了新地盖了新房。可支书提到齐老幺,就被上头训了一顿。

满仓家空了的老宅,短短几年光景,便虫蛀椽塌,几堵老墙摇摇欲坠。支书也勒令满仓修缮了几回,可收效甚微。老宅需要的是人间烟火,有人住着,烟熏火燎,没有虫豸来打扰,哪里漏个雨,赶紧补上,哪里进个风,赶紧塞住。老宅没了人气,便成了迟暮的老人一般,保不准哪天就轰然倒下了。

县文物管理部门的领导来视察,对齐老幺家老宅倒是一口一个好。到了满仓家,便一脸不是一脸。那语气,好像每年的五千元修缮费,被支书伙同村干部塞了腰包一般。县里这样,乡里的领导就更不用说了,有几次看似斥责满仓,实则眼神瞅着几个村干部,尤其看支书的眼神,直扎人心。

满仓倒是无所谓,背地里放出话来,老宅倒了才好,去了一块心病。几个村干部却被上头盯得紧,除了好话说尽,呵着哄着满仓,还不时出工出料,帮着修缮几下,应对一二。

支书懊恼极了,当初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满仓,给他批了地。如果有双透视眼,看得透人体,支书感觉自己肠子肯定悔青了。他不止一次地和老婆抱怨,后悔当初被满仓挤眉弄眼的弄几杯黄汤下肚,几条好烟揣在怀里,就被猪油蒙了心。

上头训斥支书不无道理,有了前车之鉴,齐老幺想批宅基地的诉求是万万不能松口的。

“老哥,这地,咳!是不能乱批的。”

“为哪样?”

“老哥呀,你看……你看……是这样的,村里批了新地的人家都是老宅狭小才批的。你家的老宅,且不说什么文物保护单位的事情,一个四合院,占地多少?人家新批的地也没你家老宅占地多。怎样批给你?报到乡里,县里,还不被臭骂一顿!”

“那满仓家?”

“别提满仓了,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那些年管理松,他狗日的钻了空子。这些年,你看过电视,多少知道点,现在国家对土地的管理非常严格。再说满仓,平日里日鼓冒天的,你没看见上级领导一来检查,哈巴狗一样。唉!老哥,人家走在空子里了,你计算晚了,要是你早几年说,就好了。”

支书看着齐老幺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心里落了一块石头。

齐老幺的性情支书知道,一辈子老实巴交的,跟别人红个脸的时候都鲜见。唯一的一次跳起八丈高,还是在村头闲侃。几个后生嘻嘻哈哈,说着说着就讲世道人心,讲党的浑话,讲毛主席如何如何。齐老幺当即就暴跳如雷,说:“没有共产党没有毛主席,你这些狗杂种吃屎都要被狗攮倒掉哩。现在的日子好了,你们嘴巴壳赢了,说三道四了。白眼狼,忘本的王八蛋。你娘的奶把你喂大了,就翻脸不认人,嫌弃起你老娘干瘪的奶子了。杂种的,狗日的……”

当时若不是支书等几个老汉死死地拽住齐老幺,他肯定要和几个后生拼命去了。直到几个后生骂骂咧咧地走远,齐老幺还骂不绝口,脚底装了弹簧一般,几次蹦起老高。

“支书,要不这样,你和上头说说,他们要是喜欢,把我这老宅收回去得了,我们不要政府一分钱。这样我们家就没有房子,身无片瓦,宅基地不就批得下来了么。政府收回去了,喜欢怎么保护就怎么保护,不是更好么?”

齐老幺忽地想起有一次儿媳和儿子的拌嘴,儿媳不阴不阳地有这么一说,灵机一动,便原模原样地照搬了出来。

“这个……”支书锁紧眉头,这样的话自己也是和上头说过的,仍旧是一通训斥。

领导最后还补了一句:“要收你去收,收回来你去照管。不要说一处老宅上头给五千,乡里再多加一千,给你六千,你有本事就捧住这个火烧洋芋。”噎得支书回家的路上脸一直火辣辣的。

“老哥啊,全中国有多少这样的文物保护单位,大的政府能顾及得过来的肯定会收回保护,像咱们村这两处小的,全国多了去了。据我所知,就我们乡九个村委会,三十七个自然村,像你家这样的老宅挂了牌的,上百处,政府哪能收得了那么多。再说……”支书原本还要说:“收回来谁去照管。”一想漏了上头的意思,赶紧打住。

“可是,难不成我就该自认倒霉。”齐老幺眼神紧张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哪能呢?你看政府不是还每年补助五千块吗,一年五千,十年五万,一百年五十……”支书一看齐老幺脸色铁青了起来,知道捅到了他的痛处,赶紧识趣地闭了嘴。

果然,齐老幺忽地脖子上青筋毕露,蚂蝗一样盘着,眼里像要滴出血来,低吼道:“我有命计算这些天文数字,有命去花么?嗳!把我家上上下下祖宗十八代加起来,也活不了一千岁。哄鬼嘎!”

咳!咳!支书尴尬地抬起桌上的杯子,一扬脖子,杯子已经没了水,茶叶滚滚而下,像一场小型塌方,瞬间就堵在嘴边。茶叶缝隙里好不容易滤出几滴,支书一咂摸,哧溜哧溜响。

好歹润了喉,也遮掩了尴尬。支书想了想,说:“老哥啊,这些年政策好了。就说你吧,七十岁刚过,乡里村里马上就考虑了。一年虽说不多的一点养老钱,逢年过节的慰问,米呀油呀被褥呀,我知道那点小东小西你老看不上眼,但总是政府的一点心意嘛。党关心着咱老百姓,咋也不能忘本吧!这事……迟早会有个说法的,你老别急。”

齐老幺眼里可怕的颜色渐渐淡去。支书放下心来。

“老哥……”支书想岔个话题,用些鸡毛蒜皮碗大碗小的事情宽慰下齐老幺。这一招,以前自己做齐老幺的工作,屡试不爽。

齐老幺忽地站起身,把支书吓了一跳,也慌忙站起来。

“支书,我也不为难你了。儿媳说过,实在不行,干脆他们到县城买一套单元房,一家人搬到城里去住得了。唉!我这把老骨头是不去了,让他们去吧!我就守着老宅,估摸着要走了,堂屋里挖个坑,自己把自己埋了算了。”说完,端起桌上的水杯,连着茶叶一口气喝个干净,“咚”地把杯子放在桌上。一嘴的茶叶,齐老幺嚼出满嘴的苦涩。

“老哥,可不许说浑话!”支书感觉额头有些痒痒,伸手一摸,竟一手的细汗。

齐老幺也不搭话,冲支书拱拱手,算是告辞过了,大步跨出门外,背抄着手,扬长而去。那空了的烟锅头,像个小小的问号,在屁股后噘着小嘴般一颤一颤的。

第二天,支书在村头碰见双全媳妇。那媳妇顶着块花头巾,把脸遮得只剩小半个,低着头,有些咿咿呜呜的悲声,背着个大包袱,一手扯着一个娃儿,一路小跑。支书和她打招呼,头也不抬。支书正纳闷,拐角处,和满头大汗的双全撞了个满怀。双全口中骂骂咧咧的,拎着把斧头。支书意识到不妙,赶紧大呼小叫地拦住双全。双全眼里喷着火,支书和几个凑来看热闹的好说歹说,夺下了斧头。

支书嘱咐了两个脚快嘴快的妇人,追媳妇去了。几个后生帮助支书生拉硬拽地把双全劝回家。

齐老幺坐在天井里的一把竹椅上,两眼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直愣愣地看着天空,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复说一句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一束阳光从云层中漏了下来,刚好照着齐老幺的面颊,惨白惨白的。

支书后背心一阵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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