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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拔记

2015-09-25朱增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畚箕李博士狗屎

朱增麟

中秋的一个晌午,房间里太闷热了。外面的热气一阵阵的从窗户飘了进来。李学胜望望窗外,只见在太阳的烤炙下,大地蒸腾,万物都在静静地喘息着。

“哇,这个鬼天气,打狗都不出门啊!”李学胜叹道,便一边拿毛巾揩汗,一边扇着葵扇。

忽然,挂在墙上的闹钟响了。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他赶忙穿好衣服,手拎畚箕,顶戴竹笠,准备出门去拾粪。今天是中秋节。昨天大队党支部作出一个决定,共青团员们要带头过个革命化中秋节,大队团支部开展拾粪活动。15个男团员大家一早就各自出发了,约定下午五点多钟回到大队实验田的沤粪池旁边集合,评比成绩。他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尽管心里极不愿意去做这种又臭又脏的活儿,但他今天却必须去做好,而且还要做出成绩来。

他正面临着一场严格的选拔。

李学胜的叔父名叫李宝世,人们称他为李博士,50多岁,原是个中学教师,贫农家庭出身。这李博士有两样了得:一是他的文笔流利。自回乡之后,便有许多村人麻烦他写信。他写信不用打底稿。你一边说,他一边写。你把话说完了,他就把信写好了,一气呵成。写完了后读给你听,包你听后十分满意。因为他能顺势儿发挥你的情感,使信的内容比你说的还要亲切、动听。人们麻烦他写信,他不收你的钱。但大家都体谅他要花精神,所以,谁要麻烦他写信都会预先给他蒸好半斤米饭,再加上两只荷包蛋,等他吃了再写。家境差点儿的人煮一碗番薯饭给他也行,他从不计较。第二样本事是他拾狗屎了得。他体质瘦弱,眼睛近视,戴着一副深度的眼镜,既不能肩挑手抬,又不会农事劳动,回乡后便只能干拾粪的勾当了。他每天一早拎着空畚箕出去,傍晚便能拾到十斤八斤狗屎回来。你别小看这些狗屎或牛粪,生产队里它们是高级肥料。十斤狗屎值二毛钱,十斤牛粪值1毛钱。他拾一天的狗屎、牛粪,比在生产队劳动一天的工分值还高。后来,便也有人学他拾粪,可是却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能耐。原来,李博士习惯于观察和分析。拾粪不久,他便发现了其中的门道:一要选时,二要选点。每天清晨,那些方圆几里路的狗们都喜欢来到大岭岗的坟地上相聚,彼此亲密一番,先拉屎撒尿,然后或扑腾嬉戏,或发情交配,你便能拾到许多狗屎。上午,有人到岭坡上放牛,他们把牛绳索放长,钉牢牛墩子后便回家去干自己的活儿了。牛们上午吃饱了肚子后,下午便要拉屎,所以,每天卯时前和辛时后是拾粪的最佳时机。

昨天晚上,侄子李学胜对他说:“你明天下午把拾的粪放到岭顶坟地旁边的凹地里去,等我去拿。”

他奇怪地问:“你要狗屎来做什么呢?”

“我自有用处!”侄子说。他见叔父打开的口还没合上,笑道:“你放心,少不了你的。明天傍晚你拿家肥簿子来,我给你登记双倍重量!”

李博士连连点头。他没想到自己明天拾的粪还能记双倍的重量,心里很是高兴。他觉得这个侄子还是挺不错的。这位侄子生得鼻正口方,斯文优雅,一表人才,是个当干部的材料,可惜没有多少文化。他常常在肥料公布栏上把社员简单名字的形音都弄错了。例如,他把李丽钊写成李利剑,把李桃芳写成李逃荒,全家姗写成全家删……等等。不过,在农村当个小队干部也的确不需要什么文化,能对付过去就得了。

今天他起得早,中午也没有休息,总共拾到了半畚箕狗屎和四堆结实的黄牛粪。眼看日头开始西斜,他便把盛着狗屎牛粪的畚箕放到岭顶坟堆旁边的凹地里去,自己离远坐在一棵大树下等候。

不一会儿,侄子果然来到岭顶,把坟堆旁边的畚箕拎了出来。李博士本来想走上前去跟他说说话,但他刚站起来,侄子就走了。他看他一手提着沉沉的狗屎畚箕,一手捻着鼻子,低着头、弯着腰,一步一步地朝着大队部那个方向走去。

李博士摸摸头。他搞不清楚,侄子今天要他的臭狗屎做什么呢?

昨天上午,公社一位姓刘的驻队干部来到她家里找她爸爸说话(她刚好在隔壁房里,听得很清楚)。刘干部说,由于形势发展的需要,最近,上级要在农村中招收一批回乡知识青年当“学徒”。这些“学徒”在县上经过短期学习训练后,将跟着老干部到山区县去参加“四清”运动。他说,由于这次招收的不是工人,而是基层后备干部,所以,要求很严格。第一、必须是初中以上毕业生,有一定的文化基础。第二、必须出身好,根正苗红;第三、必须思想好。上级分到本大队的名额是四个男青年。

李学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非常激动。

自从父亲三年前出车祸后,他和母亲就过着孤苦的日子,多想离开这个贫穷的村子,到城里去做工人、当干部,吃国家粮啊!

陈小丽和李学胜是初中三年念书时的同学,还是远房姑表兄妹。两人同村、同班,上学回家也常常在一块。年少时,两小无猜。他叫她小丽妹,她叫他小李子。那时候,正值“三年国民经济困难”,大家都饿肚子。但李学胜的父亲是长途汽车司机,经常做些粮食和票证转手买卖,家中有的是粮票和钱。所以小李子经常买些肉包子给小丽妹吃。小丽妹也常常在家里炒点普通人家少见的荤菜带给小李子尝,并且常常帮他抄作业。毕业回乡之后,两人虽然不在同一个生产队,但彼此相隔不远,朝见口晚见面,又常常在大队团支部里开会和活动。时间久了,两个人相爱了。

送走陈小丽后,李学胜灵机一动,马上去找叔叔李宝世。

下午五点半钟,收工的梆声响了。红旗大队共青团员过革命化中秋节的拾粪积肥活动结束。公社驻队干部刘同志和大队党支部书记陈伟光来到现场。陈书记亲自过秤验收。果然,劳动认识有先后,思想感情有深浅。只见15只畚箕里装的大部分是从自家鸡舍里挖来的鸡粪,只有几个人拾的是狗屎和牛粪。

李学胜共拾了六斤狗屎,二斤牛粪,得了第一名。另外几个拾粪的虽然拾得不多,但拎着畚箕走了周围几个大队好多地方,也受到表扬。

中秋的晚上,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

村道的尽处,有一条大河。河岸上的榕树下坐着一对青年情侣。

陈小丽对小李子说:“你和四个共青团员都被推荐入选‘后备干部了,明天你们到大队去开会填表。”

小李子问:“说共招收四个,为什么又五个了呢?”

小丽说:“公社刘同志说,还要经过政审和体检,最后才能确定四个。”

小李子想了想,有点顾虑地说:“他们都是高中毕业生。我担心比不上他们!”

小丽安慰道:“你放心好了,政审不是比学历的。你贫农家庭出身,根正苗红,政治可靠!”

小李子说:“填表很重要!我明天把表拿回来,你替我填写吧。”

小丽说:“这怎么行呢?我又不知道你的祖宗三代姓名和社会关系。”

小李子道:“我说给你写。你知道,我的字歪歪扭扭的,比小学生写的还差,上不得台面!”

“都毕业四年了,我也有好多字忘记啦!”小丽说。

“你是党员,你在填表上有经验。”小李子坚持道。

正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水到旱时才知贵!关键事情到了关键时刻,两个人都谦让起来。

“有了,有个好办法!”小丽忽然高兴地说道,“这样吧,明天上午你按照表格内容先起个底稿,下午我来参谋改正,然后你再去找他再抄一遍,万无一失!”

“找谁?”

小丽就近他的耳朵,小声说出姓名来。

第二天下午,上工的梆声响过后,社员们都出工去了。陈小丽一阵风似的飘进小李子的房间里。

小李子正聚精会神地在坐在桌前填写《社会青年情况登记表》的草稿。他基本上完成了第一面表格内容的填写,现在正在写“自我鉴定”。小丽见他写得密密麻麻的。

“你的‘自我鉴定写那么多,都写些什么内容呢?”她问道。

“写学习‘老三篇的心得。我从报纸上抄了些句子。你看看怎么样。”李学胜总算写完了。他高兴地把草稿交给小丽。

陈小丽坐下来认真地阅读起来。读着,读着,只见她先是皱起眉头,接着嘟起樱桃小嘴,后来便“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写得好么?”李学胜开心地问。

陈小丽止不住笑。

“怎么样啊?”李学胜有点心虚地问。

陈小丽还是止不住地笑。

“你中邪了么?快说啊!”李学胜急了。

“哎哟,小李子。你这张表写得要把人笑死哩!”陈小丽勉强止住了笑,把他写的草稿摊放桌子上。她指着内容说道:“你的字写得歪歪斜斜的,错别字也实在太多了。人家都不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你看,你把爷爷写成斧斧,把舅舅写成鼻鼻了!”

李学胜看看登记表,摸摸脑袋,咧开嘴,不禁脸红起来。他历来写字都不注意笔画,只记得个大概样子。

“其实,你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不必写了。”小丽说。

“刘同志说,必须是三代贫农,要把爷爷是做什么的也写清楚。”小李子分辩道。

“再看,你这里写的‘大家拿,是什么意思呢?”

小李子看到,这是他在“自我鉴定栏”里写的决心,要学习张思德和白求恩同志的精神。他写道:“白求恩同志是大家拿的外国人。他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服务……”

“这是我在一张报纸上抄到的,‘大家拿写错了吗?”小李子疑惑地问。

“我的妈,不是‘大家拿,是‘加—拿—大啊!”陈小丽忽然醒悟,忍不住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一下她笑得脸儿红红的,灿烂得像朵玫瑰。眼泪鼻水都笑出来了。最后她蹲下身去,按住肚皮,“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

“小李子啊,你念了九年的书,现在又交回给贫下中农了!”笑过后,陈小丽揩一揩眼水和鼻水,不禁难过地说。

“可不是么!工人农民没有念过书也一样参加生产劳动,那些不识字的人也一样可以为人民服务当干部。我早就跟他们相结合了!”李学胜现在确实觉得有点儿惭愧!

“我说,小李子,这也怪不得我们。都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但是,归根结底,我们没有文化始终都是吃亏的。光是填写这张表,我们就过不了关了!我有点担心,以后你怎样去开展工作呢?”除小丽忧心地说道。

“俗语说,船到滩头水路开!我以后边工作边学习。”李学胜认真地说。

陈小丽点点头。

早晨,生产队的上工梆声响过,社员们都戴起斗笠,拿起锄头、挑着畚箕走出家门。村道上,一辆“突、突、突”地冒着浓烟的手扶拖拉机像蚱蜢那样向前跳跃着,一直跳到小学校的操场上。

李博士正拾完狗屎,准备回家吃早饭。他从矮岭坡上走下来。见有一些社员和学生在围观着拖拉机看热闹。这手扶拖拉机是公社开来的,有什么新鲜事儿呢?他不敢挤前去看,只能离远望望。他望见大队陈书记正在与扛着背包的李学胜及三个青年说话,他们三个正准备上拖拉机。

社员们在议论着:“这四个青年背行李到哪里去啊?”

“他们要跳出农门了,听说到山区去搞四清,当干部哩。”

“不知是怎样选拔的?”

“当然是出身好,社会关系好,思想好的啦……”

李博士赶快离开人群,他怕人家认出他是李学胜的叔叔,但他心里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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