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钟希声

岚清的照片，色淡淡的，静好，又内有扰动。

跟我们大多人一样，她的寻找故乡，也从对照他乡开始。逃离，回念，折腾中有审察。

于岚清，那个对照，一度是侯孝贤的电影《风柜来的人》，“因为看到很多闽南的文化在里面，我渐渐把台湾当成一个替代的故乡，觉得那里有闽南所消失的一切”。

但那更多的，还是别人的念想，他乡并不真如此。

在走了许多城市后，岚清重回自己成长的东山岛。从2013到2015年，在福建的这个小岛上，拍摄起故乡的种种。

她说，这趟旅程，“让故乡不再游荡于我的想象中，而是回归到我的现实生活中，并且通过我的不断努力让它真实起来。”

还在十来岁时，岚清就留意到，村里那些老房子，很美，住的人，却愈来少，而破败。担心它们终有一天会消失的她，那会就想用照片记录下来一点什么。

当故乡成为一个课题时，这里的土地，这里的海，与生活在这里的人的联系，成了她最想了解的。她说，“仿佛是走上一条通往幽暗的记忆与我们原初内心的负向的旅程。”

这部作品，略分四个章节，八尺门、家、土地、海洋。这些，是她对故乡，人心最切的空间。她日后走了更远处，亦常常的生活在其他喜欢的城市，譬如厦门。但无论如何，最初懵懂成长，于乡尚无甚分别之想时，铺展开的，就是这一切。虽然，间也有当年未曾踏脚处。

她的思考，有一部分是落在社会发展上。岚清说：“好像从我记事起，人们就一直想把东山岛打造成马尔代夫或地中海一类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度假胜地。”

这些发展，大抵或是头脑热的造作。伏在这些背后的，亦多欲望与妄心？

对一个久在乡土氛围里生活的年轻人，一时生起的，有抵触，有烦躁。“我感到这些所谓的‘发展，都让我的故乡距离我越来越远，这种危机和焦虑感让我开始记录这些变化，或者是即将变化的现在。”

日后她谈起自己的乡愁，说也许是出于从小的故乡乡村生活，与青春期后去到城市产生的不协调感。

而这，每个人只能自己寻找和解。

在她的摄影里，我尤好奇的，是她拍家这一块。这是她更亲近的生活，是全部缘起的底。她说，家是关于故乡的家庭生活，她的亲人、朋友的生活状态。“是我与故乡最亲密的联系，而故乡这种平淡的家庭生活好像既是我迷恋的也是我想逃避的，它大概代表著我对故乡的一种矛盾的情感吧。”

负向的旅程，如此也更多的，是游走在二元心境的缝隙处。

一个人忆念故乡，最走心的，会是哪些呢？撇去这那般的浮绪，或就是生而为人，最必需的三样，食物、穿的衣物和栖息之地。

家于我们，就生存而言，不即是提供了这些最基本的需要么？其中尤根本的，又数食物。走的很远了，甚或很久，念念不忘的还是它。

岚清说，她常在午后骑车去祖母家，那会老人家可能在看电视打盹，或在厨房忙活。她带着相机，走在厨房、卧室，特别认真的打最每一个角落。“虽然是很熟悉的家，但每天其实都会有变化，因为每天会有不同的食物被奶奶摆放在不同的位置。每次我都很惊喜，觉得怎么奶奶随手一摆的东西都那么好看呢。”

至若土地与海，其关岛人最切的，是提供食物。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信仰，乃至社交网络等等，多从生出。

大海丰产而汹涌，海的神，妈祖，保佑着他们的安全。

岚清说，“祭祀的传统可以说是潜藏在东山人血液里的东西，像是信仰。而祭祀用的食物，是村民和大地建立的一种纽带，他们首先祈求神灵赐予丰衣足食的生活，等他们有了充足的食物，再用食物报答神灵。”

这一切，或不乏功利处，但始终都有敬重与感念在。

在东山岛，信仰于岛人，另有一层是历史。“我们是士兵的后代，所以对关公有着特殊的感情，因为他是‘战神。”人们祭拜他，向他祈愿，几乎家家户户都挂有关帝像。

岚清说，当祖母“面对神像，念念有词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很爱我。”恰是这一再投入的爱与美好的祈愿，让这信仰，鲜好，宝贵。

有此心念的祖母，她的存在本身，别有从容。她每天几乎梳一样的发髻，穿一样的衣服，一把心，多用在家里。

对岚清，她代表一种更自足的心，亦且丰富。相较于外界常带给人的焦虑，她特别迷恋家里女性的营造的一切。她对此，是这样的亲近，以至在她的摄影里，从不见父亲，或祖父等的身影。她玩笑的说，大概是他们在家庭活动里大部分都缺席吧。

照片里有一张，是岚清穿上曾祖母嫁衣的自拍照。那长袍，是“我从我奶奶的箱子里找到的，我穿上它时，有一种与过去对话的感觉，我相信来自过去的物件会有它的某种力量。”

这一切，对生性原也有羞涩，有懒散的岚清来说，怡然，心安。不怪她，一再的拍下那么多具细的物，它们的存在，简单而静好。

与此相似的，岚清也喜欢植物，喜欢捡旧的东西。她说，或是小时家中院子多植草木，又是在乡下，可经常摘各种野花野草玩，如此一直很喜欢植物。

她本能似的，喜欢跟草木，跟物交流，乃至在拍东山岛那阵，经常以看待物的方式去看风景。她自嘲说，这样拍出来的风景总是很不像风景。

她作品最初的呈现方式，是一本手工摄影书。记得初看时，很被她做的手工震了一下。那用心，让人想起她善做稞的祖母。翻下去，不由赞叹此间的女子，智慧而巧。

如此，这一段旅程，可告别了。

再看岚清的书，却想更多的人，也可重看一本自己的书。观照自己所在处，只是观察，或思量，不下判断的。所有我们爱惜的，不起分别心时感受的好，会涌出？

而这，是负向的旅程，带来的正向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