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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人性之恶的自然人

2015-09-12徐前进

读书 2015年9期
关键词:风俗萨德

徐前进

萨德,对于现代人是遥远的传说,在现代启蒙解释学里是道德怪物、恶的象征。他出身于一个有六百年家族谱系的贵族家庭,年轻时为非作歹,不顾家族荣誉,冒险挑战传统伦理,这是他品性顽劣,天生没有责任感与荣誉心,还是时代风俗积弊太多,善与恶的界限已模糊?时至中年,数次牢狱之灾后,他是共和主义革命家,勇敢雄辩,对于现代政治有深入思考。前后迥异的人生境遇是因为什么?是他天生喜好动荡,只有在动荡里,心中的恶才会平静?

十二世纪,萨德远祖以商业起家,这个家族前后培养了多名主教、骑士、上尉、市政官、外交官、修道院院长、教皇内侍主管。一七四○年六月二日,萨德生于巴黎,母亲与波旁王室有血缘关系,父亲曾任布莱斯(Bresse)、布格(Bugey)、瓦罗梅(Valromey)、莱克斯(Gex)四省总督,后任法国驻科隆公使、驻俄大使。一七九三年,萨德忆及童年时光:“我与孔代亲王年龄相仿,经常一起玩,我傲慢无礼,有次做游戏争执起来,我给了他一顿拳头。”萨德入读路易大帝中学,三年后毕业,成绩平平。路易十五时代,贵族青年轻浮懈怠,像流行病,有识之士深感担忧。“他们对过去不留恋,对未来没有不安,在鲜花掩盖的悬崖边上快乐前行……漫不经心地享受旧体制的便利,感受新风俗的自由,两类道德准则恭维着我们的虚荣心。”

法国旧制度时代,父亲的意愿对于孩子是绝对权威,萨德二十岁时遵从父愿加入国王卫队,一七五六年七年战争期间在路易十六哥哥的率领下参战,担任勃艮第驻军上尉,有人说他异常疯狂,有人说他特别勇敢。那时,军队荣誉感日益消解,一伙贵族子弟,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与之相识的不少是轻浮之徒,“欺诈、告密、做伪证,从事间谍勾当”,在放荡与伪善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风俗里,萨德深陷其中:“我生于巴黎,自从我能思考,就觉得出身与命运能满足我的所有要求……那些偏颇的讽刺让我自豪、愤怒又独断,一切得为我让路,整个世界要恭维我的任性。”

成年后,萨德遭受二十九年牢狱之灾,在十五个监狱或精神病收容所待过,革命前多因行为放荡或对女性无礼。一七六三年十月二十九日晚,他强迫珍妮(Jeanne Testard)辱骂上帝、耶稣和圣玛丽,珍妮事后向巴黎警察局告发,他被囚于文森城堡(Vincennes)。其父向国王求情,他很快被释放。一七六七年父亲去世后,萨德心理失控,最严重的是一七六八年四月的阿尔科伊(Arcueil)事件,他将一个三十二岁的贫困寡妇哄骗到远离人迹的乡间别墅,伪善、谎言、胁迫和暴力接连上演,趁他外出,这个可怜的女人逃走了,向当地驻军法庭报案。萨德岳父一家得知后设法化解,巴黎高等法院法官布耶(Boyer)驳回控诉,打算赔偿两千四百利弗尔了事,国王得知后将之逮捕:“这是法国十八世纪最卑劣的罪行,法律若不能主持正义,以儆效尤,会给后代留下徇私枉法的坏典范。”萨德以为这是一场“冒险”,放纵者的冒险、不信教者的冒险,不是谋杀;但在普通人眼里,那是贵族制的堕落,萨德从此是“恶的象征”。

一七七八至一七九○年是萨德受囚禁最长的一段,他的乱伦触怒岳母蒙特勒伊(Montreuil)夫人,相继关押于文森城堡、巴士底狱和夏朗东收容所。众叛亲离,无人搭救,他起初陷入绝望:“何时以上帝的名义,我能从活埋我的墓地走出来?没什么比我糟糕的命运更凄惨的,没什么能描述我的焦虑,只有眼泪与哭喊支撑着我,所有人熟视无睹。”出人意料的是,他开始勤奋读书,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让他安静下来:“慢慢读,生怕理解错误,劳拉(即萨德远祖)在我的脑袋里回旋,我像她的孩子……由于我的落寞与对她的温情,我搂住她,希望留住她,跟随她,幻梦消散,给我留下的是悲伤。”

萨德的妻子勒奈(Renée)禀性安静,忍受他的沉默、暴怒与埋怨,写信宽慰他,不断寄送书籍,帮他整理狱中手稿,告诉他孩子的进步,托关系改善生活条件,从“狗窝”转到大屋,为他寻医问药:“亲爱的朋友,告诉我你的健康状况……你要保重,我一直这样要求你,因为这一点比我的生命还珍贵,尽力消解你的悲伤情绪,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你健康地出来。”一七七九年七月写信说:“你的孩子很好,他们努力弥补失去的时间,希望为你的幸福做有用的事……这一次我寄来《希腊罗马名人传》,一根香肠、一块药膏、一瓶糖浸橘子、六块硬饼干、六块糖面饼干。”一七八一年十二月,萨德的小儿子路易(Louis-Marie de Sade)写信说:“亲爱的爸爸,新年在我心里激起最温和、最崇敬的情感,希望您收下这个心灵的祝福……我何时能怀着崇敬之情拥抱您的双膝?”

这段时光是萨德转变的开始,他不再在现实中作恶,要在思想世界里反叛。他以启蒙哲学、民族历史、戏剧作品自我教育,从中发现生命的意义:写作色情小说。十二年里,他以之对抗死寂。若仅是个人癖好,在现代历史中,他的价值会归于无。听到他的粗鲁语言,想到他的劣迹,几乎没人愿意接近他,但荒诞与放荡里是锐利的批判精神,以及关于美好社会的想象。这样的文字有对抗时间的力量,萨德能超越世俗意义的善恶观,作为尘世之恶的象征,让那些走在善恶边缘的人反思:心底的恶何时会爆发。

出狱时韶华已逝,风湿、胃炎、偏头痛时常发作,眼睛问题困扰他很久,但为之确定身份的作品完成了:《变化无常的人》(Le Métamiste, ou l'Homme changeant)、《轻信的丈夫》(Le Mari crédule)、《让娜·莱奈》(Jeanne Lainé)、《索多姆一百二十天》(Les 120 journées de Sodome)、《阿丽娜与瓦尔库》(Aline et Valcour)、《美德的不幸》(Les Infortunes de la vertu)。入狱前惊慌失措、无所适从,此时他接受了现状,用文字颠覆虚伪的风俗。《美德的不幸》是朱斯蒂娜和朱丽埃特的故事,一个是温和善良的姑娘,一个是蔑视道德的女人,善良不为上帝奖赏,朱斯蒂娜举步维艰,萨德在绝望中尚存一点希望:“社会公约受充分尊重,我们与之没有理解障碍。但我们遇到的是荆棘,坏人收获的是玫瑰,那些失去美德依靠的人无力克服不良迹象,他们会不会同流合污?……这部作品将美德遭遇不幸的事呈现给堕落的心灵,它若尚存良善,则能挽救之。”

批驳旧制度的同时能满足好奇心,《美德的不幸》畅销一时,很多人在书摊前迫不及待读起来。在现代思想界,它标志萨德神话的诞生,那是一套关于恶的话语体系。一八三四年,博斯特(Boiste)主编《法语通用词典》,收录施虐(sadisme)、虐待狂(sadique)、施虐受虐症(sadomasochisme)等词语,等同于放荡与残忍的快感,“违背自然,对抗社会”。他的后代承受指责,有人被迫更改姓氏,一个古老家族的名誉消亡了。

一七八五年十月,萨德被关在巴士底狱,每天晚上写那部色情史上难出其右的作品《索多姆一百二十天》,人物肮脏、情节血腥,主题不正经,其中一段为罪行辩护的话让人觉得他是堕落者:“一桩罪行若能制造快乐,就不会有悔恨,若罪行不能带来快乐,悔恨就会出现……要让罪行无可挽回,这是消除悔恨的方式。”萨德式的场景由此而来:“组合的复杂、同伙的扭曲、欢乐的代价和受虐者的忍耐力,一切超出人性的可能。”(罗兰·巴尔特)在理性意义上,萨德是异类,在非理性意义上,那意味着他要恢复人的本性,荒唐、严酷、血腥是自然的。理性主义者以之为虚无的反抗,非理性主义者以之为反抗虚无。

一七九三年出版的书信体小说《阿丽娜与瓦尔库》是萨德的自传。出版商说它“风格纯净多彩,一切是原创的”,但有人觉得“到处是下流与谋杀,让人反胃,作者疯了”。文辞间引人注目的不是老生常谈的色情故事,而是改善风俗的意图:“避免年轻人腐化,减轻赋税,敬重农业,倡导诚实,减少奢华,因其让身处险境的人更危急,却不会减轻不幸者的重担。”

恶的生存空间是黑暗、隐秘和窃窃私语,总之要逃避因果关系的追踪。它在旧制度有气力时极力奉承,趁机取利,在旧制度危急时极力保护它,伺其坍塌就迅速变形,以维新者的面貌在新时代里支撑着旧风俗。不断变形的恶是旧制度的敌人,依附、投机、隐瞒使之成为封闭体系。萨德早期对恶的迷恋表现在对无辜者的祸害,他服从恶的要求,将之隐藏,消除因果关系,为此口是心非、提心吊胆;后期,他打破恶的逻辑,将之放在公开空间和明确的因果关系里,他不再是恶的仆从,而是恶的陈述者。

所以,萨德是现代历史上恶的第一个主人,但在教会伦理和世俗伦理中,他是恶的化身。他的作品在十九世纪仍被禁止出版,但越来越多的人想理解他,年轻作家从中发现灵感,夏多布里昂、福楼拜、乔治·桑、缪塞、龚古尔兄弟都读过,波德莱尔读后视之为“注释人性之恶的自然人”。二十世纪,对萨德的理解有了新视野。世界战争后的人目睹生活的荒诞,在超现实主义时代,莫里斯·海涅(M. Heine)、吉尔伯特·莱利(G. Lely)和克洛索夫斯基(P. Klossowski)以之为影响深远的思想家,“尼采、马克斯·施蒂纳(M. Stirne)、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和卡拉夫特-埃宾(Krafft-Ebing)的先驱”。一九三八年,曼·雷伊(M. Ray)为配合萨德作品出版完成一幅画像,石质的脸庞,面向燃烧的巴士底狱,雷伊觉得那是最自由的人。

那是什么样的自由,让一个人不顾一切?以极端的恶证明人性中的晦暗,以荒诞对抗荒诞?法国旧制度末期,贵族没落不可挽回,丧失了社会影响力。在新财富体系里,他们受第三等级冲击,地产收入贬值,破产悲剧时有出现。贵族青年风光不再,高傲却未减少,蔑视行政体系,看不起新兴阶级。有些贵族逆反心理强,以违背常理的方式表明自身存在,色情与批判结合是发泄怨气的途径,极力讽刺国王、王后和教士。阿尔让(Argens)侯爵是十八世纪初的外省贵族,十五岁参军,三十岁退役,父亲剥夺了他的长子继承权,一七三四年,他离家赴荷兰,开始自由写作,一七四八年出版《哲学家特蕾兹》(Thérèse philosophe),以荒唐的剧情批判女性受压迫的现实,销量巨大。

萨德的一生更像传奇,在现实中撒野,在文字里狂放,青年时代是顽劣之徒,在监狱里历练为有正义感的色情作家,革命时代,心中的善开放了。一七九○年四月,秘密逮捕令(Lettres de cachet)废除后,萨德出狱,改名为路易·萨德(Louis Sade),投身革命,不再是贵族,而是公民,公安委员会让他以爱国主义的文字动员公共精神。一七九一年六月在致国王的公开信里,他提到“法兰西民族已陷入可怕的错误,民众对于权力滥用愤怒至极”。同年十月,巴黎莫里哀剧院上演他的《放荡的不幸》(Oxtiern, ou les malheurs du libertinage),维护政治秩序,批判财富对共和制的腐蚀。一七九三年一月,他发表演讲,要以哲学摧毁欺骗和荒谬的宗教,为民众的神立祭坛。同年七月,他在致自由平等协会的文件里要用宪法保障人的自由:“一部普度众生的宪法会以幸福取代不安,在邪恶与奴役压迫下的法国人有共和热情,足以让君主颤抖……各省代表拜倒在国家祭坛下,发誓要自由地生,自由地死。”九月又在马拉纪念日上滔滔不绝:“共和主义者最珍视的义务是感激伟人,国家荣耀由此而来。”

此时的萨德兼具史学家和政治家的才华,关于启蒙哲学和革命暴力的意义,他因独特的境遇而有不同视野。断头台每天运动,只能处死杀人犯,不能减少犯罪,为此他呼吁废除死刑,降低法律的严酷,尽可能温和,所有人努力遵守,强调改良风俗的意义,避免在教育里掺杂宗教寓言,以符合共和理念的宗教净化心灵,并公开质询嫌疑犯法令(Loi des suspects),那是革命恐怖政策的依据。一八一五年,萨德完成《政治对话》(Dialogues politiques):“自法国的麻烦事开端后,我有时间思考所见所闻,我想探寻眼前事的根源,这能说明我们不幸的首要原因,如何避免,如何将法国立于牢固的基础上。”其中有一场争论,难分伯仲,保皇派要恢复波旁王朝的统治,因为那是美德政治;雅各宾派要选举波拿巴,尊重人民意愿,取缔王权遗存。革命之乱的道理寓于其中,文人政治干扰了时代思想,人人想变革社会,实践方式与革命目标却是混乱的:“哲学家的政治诡辩是我极力反对的,我国近二十六年的不幸主要归咎于求新者的堕落……同胞对之信任,就去实践关于自然权利、人民主权和平等的抽象原理。”

萨德是从旧制度根基长出来的恶人,将贵族制弊端发挥到极致,在动荡岁月有英雄品质。他想掌握命运,却受制于时局,一生里有狂放、幻灭、重生与失落。社会剧变让人心与时代境遇错位。

晚年萨德似乎已安生,心灵有了归宿,一种朴素的民族情感:“法国是我的出生地、革命摇篮,是我最了解的国度,我越来越喜爱它,我一生与法国人相处,听得懂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风俗。”但除旧布新的热情之外难掩孤寂与凄凉,“一介文人,今天为这一方摇旗,明天为那一派呐喊,观点时有变动,对我不可能没有影响”。一七九四年七月,他被判处死刑,罪名是“与共和国敌人通信”。临刑前验明正身时,五人被遗漏,其中就有他。

恐怖时代后,萨德先后被关在圣派拉瑞监狱、比塞特医院和夏朗东收容所,被当成精神病人。一八○四年八月,他致信臭名昭著的政治投机者、警察部长富歇(Joseph Fouché):“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既无审判,也无任何有根据的法案,据说是因为一部色情作品……先生,我求助于您的权威,特别是您的公正,让我获得自由。”萨德未收到回复,一八○九年六月致信拿破仑:“萨德先生,一家之长,他的儿子在军队里表现出色,他在三个监狱生活了九年,是尘世最不幸的人,年逾古稀,几近失明,患有痛风和风湿病,痛苦难堪,夏朗东的医生认同他寻求自由的愿望。”拿破仑问及此事,但调查报告对他不利:“此人有强烈的淫欲,足以使之有疯狂念头和可怕的举动,他以演讲和写作传播罪恶,是不平常的人,我们要尽力使之脱离社会。”萨德失去获得自由的最后机会,他不知道儿子一星期前已死在战场上,他要在五年后终老于夏朗东收容所,但他不是精神病人。

萨德心里有良善,年轻时,他在五年里持续救济三个几近破产的家庭,使之脱离贫困,他帮助一个被部队丢弃、在野外要死去的逃兵,他还在伊夫里(Evry)救过一个孩子,眼看孩子要被疾驰的马车碾过,他用身体挡住了车轮。对于矛盾的生活,一七八三年九月,萨德致信妻子时有过反思:“我是最诚实、最坦率、最优雅的人,乐善好施,有同情心,是我们孩子的偶像;我也有邪恶的性情,专横、易怒、暴躁、走极端、没有信仰,以至于狂热……或是杀死我,或是接受我,因为我不会改变。”

“萨德问题”的实质是制度、风俗与人心之辨:善与恶在逻辑上是对立的,为什么在现实中能相互转换?好人作恶,恶人向善,是人性无常还是制度弊端?一个人进入历史有很多可能,萨德选择了反面角色,但一个邪恶的人为什么关心民族福祉,不良风俗在多大程度上扭曲了人性?健全制度是“萨德问题”的可能性答案,但好制度从哪里来?法国旧制度危急时,是首先变革制度,还是改良人心?不变制度,如何改人心?不改人心,如何有支撑好制度的风俗?革命时代,法国人选择重建制度,十九世纪的历史说明他们的方案不是最好的。制度之乱、风俗之乱与人心之乱有隐秘的相关性,有模糊的相似性,如何避免陷入乱的循环,这个问题比“萨德问题”更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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