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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国维赠冯永轩《饮酒》诗说起

2015-09-10裴高才

书屋 2015年10期
关键词:冯氏条幅王国维

裴高才

我与著名文化学者冯天瑜先生相识的机缘,始于辛亥首义文化的探究。记得十年前在武昌东湖举行的辛亥文化国际研讨会上,我与冯先生同桌就餐,当我拱手递交一张名片请其赐教时,他接过后谦和地对我说:“对不起,我没带名片,给你写下电子邮箱与电话吧!”接下来十余年间,我为创作《首义大都督》、《程颢程颐传》与《孝义感动中国》等,经常以电邮的方式,或趁学术会议间隙向先生请益,他总是和风细雨,有问必答,诲人不倦。我偶尔也到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中心或冯府面聆教诲,让我如坐春风。有一年春节,我前往武昌珞珈山冯府拜年,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天,室外风雪交加、寒气逼人,但一走进冯府却是一股暖流沁人心脾。冯府客厅面积不大,但陈列典雅,简单明快。先生收藏的名家字画古玩,琳琅满目,更有他亲笔描绘的丹青瓷盘制品,如老子像、孙中山像、王国维像等,传神逼真。

在客厅正面墙壁上,一幅国学大师王国维亲笔题赠的书法特别显眼。冯先生看出了我全神贯注的样子,马上介绍说,这是王老书赠给家严永轩府君的真迹。我走近观瞻,原来是一幅笔力稳健、运锋温和的行楷,起处浑厚而入,收处含蓄而出,不乏晋韵唐法,蕴含着中和之境与儒雅之概。而条幅中所书内容则是一首陶渊明的五言诗《饮酒·羲农去我久》的前六联:“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题款为“永轩仁弟,观堂王国维”。

对于陶翁的这首诗,我略知一二。它是陶氏借“酒话”抒怀的《饮酒》诗系列二十首的末篇,除上述六联外,后面还有四联:“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这是一首足以洞悉诗人灵魂的代表作,或可当作陶氏的一部中国学术文化史来精读,颇有韵味。诗人从上古淳真的羲农时代,谈到孔子复兴礼乐的春秋战国时期、焚书坑儒的暴秦、老翁殷勤传授经书的汉代,再到世无孔子之徒的魏晋宋时期,昭示中国儒家文化的江河日下。与其说这是陶渊明对中国儒家文化衰落的回顾,倒不如说是诗人对当时世风日下的慨叹,对远古伏羲、神农时真朴之风的思慕。尤其是“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实为“酒后吐真言”——借言汉代学风,表达对历史文化心诵默念,其终极关怀则是当时的现实社会。

“学术无新旧之分,无中外之分,无有用无用之分。”我在欣赏这幅章法整齐、布白清新自然的行书小楷之余,脑海里不禁想起了王国维为《国学丛刊》起草的宣言要语。这也是他的治学特色——行中西相化合之道,开创了甲骨学、简牍学、敦煌学等学术新境。尤其是他借助思想学术的浩然锐气,轰然撞开了迷蒙遁隐几千年的殷商王朝大门,一举成为甲骨学的鼻祖,享有“将甲骨学由文字学演进到史学的第一人”、“新史学的开山”(郭沫若语)之盛誉。

不仅如此,王国维素以集句(诗词名篇)示人著称,借词喻事,以诗言志、劝学,启发弟子或学人潜心向学。其中最著名者莫过于他在《人间词话》里谈到的治学“三种境界”:他引述晏殊的《蝶恋花》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来形容学海无涯,须孜孜以求,登高望远,此乃第一种境界;而援引柳永《蝶恋花·凤栖梧》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寓意只有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才能到达成功的彼岸,是为第二种境界;他又借辛弃疾《青玉案》之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喻为第三种境界,阐发只有以孤往精神,融会贯通,才会有所发现、有所发明。通观这三种境界之间,既互为因果,又是层层递进的关系。试想:倘若不是曾经“独上高楼”远望“天涯路”,又岂可“为伊憔悴”而“衣带渐宽”?如果不是“终不悔”地上下求索,又哪来“灯火阑珊处”的风景这边独好呢?据此辨析王氏题赠冯氏之五言诗,不难看出:他只取前六联而省略了后四联,其主旨十分明确,重点落脚在第六联,希冀弟子冯永轩像“诸老翁”那样,虔诚地整理国故,“殷勤”地治学,从而进入第三重境界:实现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其实,王氏的治学“三重境界”颇具时代意义,它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三步曲”呢?即:选定目标、百折不挠地追求目标与实现目标的成功喜悦。

这一书法条幅题款的“观堂”二字,则是指王国维晚年所用之“号”。他生平有多个名、字与号:初名国桢,字静安,亦字伯隅;初号礼堂,晚号观堂,又号永观。古人乃至清末民初的书画题款,书信以及文稿落款等,均是将“名”与“号”联在一起使用。故王氏晚年题字示人时,往往将“观堂”与“王国维”联用。1923年,王氏将其后半生代表作结集时,即以晚号命名为《观堂集林》。这部自选文集,反映了他在学术上多方面的卓越成就,被公认为中国学术史中的不朽之作。书中涉及的学科领域十分广泛,其《艺林》系遵《汉书·艺文志》所设《六艺略》,指经学,包括《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尔雅》,以及小学,小学又分文字、音韵等。

那么,王国维称冯永轩为“仁弟”,又有何所指呢?冯天瑜先生诠释道,永轩府君名德清,字永轩,亦作永宣,生于湖北黄安(今红安)冯家畈。自幼半耕半读,就塾八年。后考入河南省立第三师范学习,1923年考入武昌师范大学(武汉大学前身),在文字学、训诂学方面,得到过著名文字学家黄季刚(侃)先生的指教。当冯公得知,清华学校正在筹办(国学)研究院,并聘名师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为教授执教。后来,他们与陈寅恪、李济(一说吴宓)并称为“五星聚奎”或“五星联珠”。于是,冯氏于1925年7月27日,以同等学力考入该院,专攻历史考据学,成为该院的第一期学生。同期录取的新生,包括正取生三十名与备取生两名。在清华期间,冯氏受业于“清华三巨头”,其中梁启超主讲史论、政论,王国维主讲“文献与地下发掘互证”的精密考据学。大师们的学品与人品,让冯氏受益终生。1926年6月,冯氏在王师那儿欣闻学贯中西的陈寅恪愿受聘国学院教授,拟主讲中古文化及其民族史研究方法论,他充满了期待。只可惜,陈寅恪是在冯氏毕业三个月后的9月份才赴任,他们因此失之交臂。

“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王国维晚年致力西北史地研究,深深地影响了弟子冯永轩。冯氏与国学院的首届新生是于1925年9月初正式进入清华的,到校后,他首先聆听了王师在国学研究院普通演讲上开讲的《古史新证》,10月15日王又讲授了《尚书》等课程。尤其是王氏此间草拟《鞑靼考》与年表,撰述《元朝秘史地名索引》,以及《蒙文元朝秘史跋》等著述,促成冯氏将匈奴史作为自己的主攻课题。

在冯永轩的印象里,王国维老师生性淡泊,不喜与人交游,在清华园任教时除了授课以外,一般极少主动接触学生。但冯永轩每次前往清华园之西院王宅登门拜访时,王氏总是嘘寒问暖,热情接待,言及学问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国维亲自指导冯氏完成毕业论文《匈奴史》期间,他严格要求弟子必须做到“六不”:不放言高论、不攻击古人、不议论他人短长、不吹嘘、不夸渊博、不抄袭他人言论。冯氏在老师精深的学识、笃实的学风、科学的治学方法和朴素的生活影响下,不负众望,运用其“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以及“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等方法,进行实证分析、综合论证,写成史论兼具的《匈奴史》,深受王师首肯。结果,这部凝结着师生心血的《匈奴史》成为二十世纪较早的一部匈奴史研究专论。

据考,王国维传世的书法作品并不多见,而冯永轩毕业时,王国维与梁启超两位导师均亲笔题写条幅赠予这位爱徒,足见他们对其寄予厚望。此后数十年,冯氏堂屋经常悬挂梁、王二先生条幅,作为自己治学的座右铭。冯天瑜先生回忆说,这些条幅是他幼年时最早接触到的学术大师文墨。

至于条幅中的“仁弟”二字,虽是旧时文人常用的谦词,诸如仁兄、贤弟或贤棣之类。窃以为,这里似乎还蕴含有老师希望学子成为继承其学问的“仁义弟子”之意。

“承继先哲将坠之业,而示来者以轨则。”王国维以身殉道后,冯永轩在悲痛之余,决意继续恩师晚年专注的西北史地研究工作。到了1935年,冯氏毅然前往祖国西北边陲新疆,实地考察大西北,潜心研究西北史地。同时,冯在乌鲁木齐传道授业期间,他的正直和无私品格以及进步思想,也影响了大批学生。此后,这些分布于海内外的学生,成为各个行业的中坚。上世纪四十年代,冯氏在西北大学任历史学教授期间,因发表进步言论,资助进步学生,遭受特务监视迫害。他因此回到内地,先后任教于湖南大学、武昌实验中学、武汉师范学院(今湖北大学)历史系。由于他在典籍与实地考古两方面均有深厚造诣,成为湖北省博物馆考古工作者经常咨询的专家。六十年代初,他曾对江陵出土文物做出重要阐释。晚年即使是在病榻上,仍然为北京大学赴鄂考古队(发掘长江流域第一古城——商代盘龙城等)释疑解难。

在“文革”期间,冯永轩仍然致力于传经布道,当学校无书可教时,他就在家给幼子冯天瑜口授心传古典名著,主要讲述《论语》、《孟子》与《史记》等经典。其中《史记》成了冯天瑜先生终身喜欢读的书,他至今还时常翻阅《史记》。冯先生回忆说:“先父手中从来不持片纸,不仅能够逐句吟诵经典原文,而且背诵程、朱等各类注疏,并联系古今史事,议论纵横。而我则记录不辍,偶尔插问,府君又申述铺陈。如此,从早到晚,母亲端来的饭菜常常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冯永轩一生收藏古籍、古币、书画众多,如查士标、翁同龢、潘祖荫、杨守敬、曾国藩、张元济、梁启超、王国维、郑孝胥、梁鼎芬、王葆心、于右任、包尔汉等人的书画作品和信札等。其中凝结着王、冯二氏师生情谊之《饮酒》诗条幅,一直作为冯氏传家宝,示谕后裔。时下,这幅《饮酒》不仅长年挂在冯家,其影印件则收入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近代名人墨迹——冯永轩藏品》一书。今年即将由长春出版社印行的《冯氏藏墨——翰墨丹青》,也将梁、王二氏条幅收入其中。

“乐中和旧曲,天际转余声。”王国维书赠给弟子的《饮酒》诗,与冯家的薪火相传、青出于蓝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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