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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饭局

2015-09-10钱振文

博览群书 2015年12期
关键词:许广平胡同鲁迅

钱振文

鲁迅有鲁迅的怪脾气。他一生厌恶虚伪,因此,常常辞谢那些无谓的饭局。许寿裳是鲁迅一生最好的朋友,他说鲁迅“生平游览极少,酬应最怕,大抵可辞则辞”。类似这样的话,和鲁迅过从甚密的林语堂、孙伏园等人也说过。当然,和许寿裳这样的老朋友一起吃饭不算应酬,也不在“可辞则辞”的范围。

1912年至1919年鲁迅住在南城绍兴会馆的时候,还是完全的单身生活,吃饭不方便,因此,在饭馆和人吃饭的时候很是不少,但聚会的对象总是很固定的几个人,如许寿裳、齐寿山、钱稻孙、戴螺舲、许季上等,这些人都是教育部里和鲁迅最要好的同事,也大都住在相距不远的各个会馆。

离开绍兴会馆搬到八道湾后,鲁迅过上了相对稳定的大家庭生活,偏僻的八道湾的住宅又远离会馆和饭馆众多的南城,和同事们聚餐的时候就少了起来。但是,1920年8月鲁迅在北京大学担任中国小说史课程之后,和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们的往还多了起来。鲁迅日记中多次记载了与北大同事们的宴饮情形。如1921年8月22日:“晚尹默在中央公园招饭,并晤士远、玄同、幼渔、兼士及张君凤举,名黄。”9月1日:“晚马幼渔招饭于宴宾楼,同席张凤举、萧友梅、钱玄同、沈士远、尹默、兼士。”随着周氏兄弟文名的鹊起,八道湾11号逐渐成了以北大教授为主的文人学士们经常聚集的社交中心。如1923年元旦,鲁迅做东邀请徐耀辰、张凤举、沈士远、尹默、孙伏园午饭。2月17日农历正月初二,周作^做东邀请郁达夫、张凤举、徐耀辰、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马幼渔、朱遢先等吃饭谈天。

1923年7月中旬,几十年来一直亲密无间的鲁迅和周作人两兄弟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突然闹翻了,事情过后仅仅几天,鲁迅就从八道湾11号这个自己亲手打造的原打算兄弟三人一起住下去的相当宽绰的大宅子搬了出来。临时租住的地方是西四砖塔胡同61号院的三间小房子,和宽敞的八道湾11号相比,这里寒酸和逼仄了许多。虽然有活泼可爱的绍兴小老乡俞氏三姐妹俞芬、俞芳、俞藻在这里作伴居住,但她们也是这里的房客,再加上鲁迅夫妇搬出来后,母亲鲁瑞也无心在八道湾长住下去,而砖塔胡同的房子实在只能容纳他们夫妇两人各住一间。鲁迅知道在这里住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从8月16号开始,他就隔三差五地到四近看屋,看过十二三处屋子后,9月24日,终于看好了在前桃园的一处屋子,买卖双方却因为对签署契约的程序意见不合最后不欢而散。从这天开始,鲁迅终因兄弟分手造成的内心抑郁和连续多日的奔波劳顿而肺病复发。鲁迅这次发病很是沉重,很长时间只能喝得下米汁和鱼汤。但鲁迅并没有停止到各处看房子。半壁街、德胜门内、针尖胡同、阜成门内、达子庙,这些都是鲁迅奔走过的地方。到了10月30日,终于在阜城门内三条胡同“买定第廿一号门牌旧屋六间,议价八百,当点装修并丈量讫,付定泉十元”。鲁迅很是兴奋,第二天晚上就绘制了三张未来新居的布局图。

接下来好几个月,鲁迅在这个未来的庄窠上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毕竟,他很需要一个安稳的巢穴来安顿疲弱的身心。房子的过户注册和拆旧建新都是繁琐的事情,不过,鲁迅是个不惮琐细事务的人,而且,在这过程中,还有崇拜鲁迅的教育部的同事李慎斋一直热心地帮他操持。

在砖塔胡同的9个月,是鲁迅一生中情绪和身体的低潮期。和门庭若市的八道湾相比,这里就冷清多了。除了孙伏园、宋紫佩、许钦文这样熟稔的绍兴老乡和新认识但一见如故的北大同事郁达夫等人,几乎没有其他的访客。过去新年的时候,八道湾总会邀请一大帮北大的教授吃饭谈天,做竟日之乐。而1924年在砖塔胡同度过的春节就只能他一个人喝闷酒了,《鲁迅日记》载,2月4日:“旧历除夕也,饮酒特多。”6日:“夜失眠,尽酒一瓶。”除了过年,平时这种“失眠”和“饮酒特多”的时候也还有过好几次。

这个时期的鲁迅不愿见人是可以理解的。1923年10月23日孙伏园给鲁迅写信,说到想介绍北京大学的章廷谦和他的夫人孙斐君到家里拜访鲁迅,鲁迅的许多比自己年轻的好朋友都是经过孙伏园介绍认识的,如李小峰、许钦文、章衣萍等,但这一次鲁迅却给孙伏园回信说:“昨函谓一撮毛君及夫人拟见访,甚感甚感。但记得我已曾将定例声明,即一者不再与新认识的人往还,二者不再与陌生人认识。我与一撮毛君认识大约是在四五年前,其实还在真正‘章小人nin’时代,当然不能算新,则倘蒙枉顾,自然决不能稍说魇话。然于其夫人则确系陌生,则见之即与定例第二项违反,所以深望代为辞谢,至托至托。此事并无他种坏主意,无非熟人一多,世务亦随之而加,于其在病院也有关心之义务,而偶或相遇也有必当有恭敬鞠躬之行为,此种虽系小事,但亦为‘天下从此多事’之一分子,故不如销声匿迹之为愈耳。”当然,后来章廷谦的夫人孙斐君还是和鲁迅认识了,而且,章廷谦和夫人孙斐君此后不久都参与了语丝社,1927年以后章廷谦又紧随鲁迅到厦门大学任教,鲁迅每次给章廷谦写信的时候,都会亲切地问候他的夫人斐君。但从这封信还是可以看出,本来就讨厌交际的鲁迅,在1923年兄弟分手后是多么“不愿有虚应酬”。(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

当然,在砖塔胡同也并不全是让人郁闷的事情。1923年8月,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呐喊》在新潮社出版了,年底,他在北大的讲课《中国小说史略》也在同一个出版社出版了。他把两本自己的新书都寄给了过去经常聚会的老朋友们。但要直到1924年底,《呐喊》的效应才会显示出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到西三条21号鲁迅的新居拜访鲁迅,川流不息、熙来攘往的热闹景象又和冷冷清清的砖塔胡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罗了一个冬天,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西三条的房子终于建成了。1924年5月25日是个星期天,鲁迅正式移居西三条21号。

西三条的院子和八道湾11号比要小了很多,但是,和砖塔胡同61号租住的院子比却是规规整整的四合院。鲁迅前一年才认识的小老乡许钦文在搬家那天下午就过来看鲁迅。他后来回忆说:“我从宫门口进去,在西三条胡同找到了二十一号的门牌,觉得台门不高不大,敲门进去以后轮眼向院子里一探望,就觉得台门并不矮小,正相称,因为院子里的房屋也是不高不大的。是个四合房的样子,只是规模不大。可是一片新气象,是很令人喜欢的。”(许钦文《〈鲁迅日记〉中的我》)搬进新家的鲁迅显然心情大好,开始时常不断的参加孙伏园等熟人置办的酒席。星期天的时候,鲁迅和母亲也开始邀请孙伏园、许钦文、俞氏三姐妹以及在女子师范读书的许羡苏、王顺亲等绍兴老乡来家里吃饭。1925年的春节转眼到了,这是鲁迅搬到西三条新居的第一个但也是最后一个春节,1月25日正月初二,鲁迅在日记中记有:“治午餐邀陶璇卿、许钦文、孙伏园,午前皆至,钦文赠《晨报增刊》一本。母亲邀俞小姐姊妹三人及许小姐、王小姐午餐,正午皆至也。”和前一年春节一个人“尽酒一瓶”相比,这算是一个热热闹闹、有滋有味的春节了。

搬到西三条的鲁迅逐渐不再坚持过去“不再与新认识的人往还”和“不再与陌生人认识”的定例。“在寂寞的家中,先生当时很需要热闹,虽然这热闹,很耽误他的工作,但先生诚恳地欢迎来客了。”(荆有麟《鲁迅回忆断片》)除了接待过去熟识的老友,鲁迅也开始接待一些他兼职教课学校的正式或非正式的学生,如世界语专门学校的张目寒、荆有麟,北京大学的尚钺、鲁彦,女子师范大学的陆秀贞、吕云章、许广平等,其中的几个人如张目寒、荆有麟、高长虹、许广平逐渐成了鲁迅家的常客并发展出非同一般的信任关系。慢慢地,这些人又介绍他们的朋友进入鲁迅的圈子。如张目寒介绍他的一帮来自安徽霍邱的小学同学李霁野、韦丛芜、韦素园、台静农认识了鲁迅。这些人大概就是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所说的:“几个不问成败而要战斗的人,虽然意见和我并不尽同,但这是前几年所没有遇到的。”(鲁迅、许广平《两地书》)在鲁迅所说的“破坏论者”的“生力军”差不多成型的时候,鲁迅开始构筑自己进行“壕堑战”的“阵地”。4月11日,“夜买酒并邀长虹、培良、有麟共饮,大醉。”这次聚饮,确定了创办《莽原》周刊。8月30日,“夜李霁野、韦素园、丛芜、台静农、赵赤坪来。”这次聚会没有饮酒,但同样非常重要,从这天开始,鲁迅发起组织了未名社。

女子师范的“毛丫头”们和鲁迅来往最早的并不是许广平,但从3月11日鲁迅收到许广平的第一封信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在和高长虹、向培良、荆有麟他们商定创办《莽原》的第二天,许广平和同学林卓凤第一次在西三条21号见到了鲁迅。除了那些“乳毛还未退尽”的男孩子们,许广平是女生当中“但愿作一个誓死不二的‘马前卒’”的人。除了志趣的相投,豪爽、果决的性格也是许广平能走进鲁迅内心而不光是走进“老虎尾巴”的一个重要原因。6月25日是端午节,这天鲁迅邀请许广平、许羡苏、俞芬、俞芳同游白塔寺庙会,然后一起吃饭饮酒。鲁迅日记中没有更多记载,但从他和许广平的来往信件中可以看出,鲁迅在这天的饭局中大概是很饮了不少酒,以至于过后向许广平辩解说:“又总之,端午这一天,我并没有醉,也未尝‘想’打人;至于‘哭泣’,乃是小姐们的专门学问,更与我不相干。”(《250628致许广平》)显然的,这次饭桌上的鲁迅在这些“小娃儿”们面前还真的是放下了教师的“架子”。

1925年大概是鲁迅在北京最为忙碌的一年。高长虹后来说,1925年“鲁迅在生活上虽然也受到了一点损失,不过同他的收获比较起来,那就是很小很小的了。他在思想界几乎做了一时的盟主。韦素园在一个新开广告上把他称做思想界的权威者,在当时进步的青年界当中抱反感的人是很少的。而在这以外,他又获得组织新家庭的机会和便利。这在一年以前也许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高长虹《一点回忆》)

1926年鲁迅的饭局中一个集中的时段就是离开北京前往厦门前的6月和8月,6月的饭局主要是为前往厦门大学的林语堂饯行。8月的饭局则是其他人为即将前往厦门大学的鲁迅饯行。当然,这个时候又正好赶上许广平所在的女子师范大学毕业生的送别会和谢师宴。8月13号中午,鲁迅参加了陆晶清、许广平、吕云章的谢师宴,16日,鲁迅回请陆晶清、许广平、吕云章午饭。15日给许广平的请柬是这样的:

景宋“女士”学席:

程门飞雪,贻误多时。愧循循之无方,幸骏才之易教。而乃年届结束,南北东西;虽尺素之能通,或下问之不易。言念及此,不禁泪下四条。吾生倘能赦兹愚劣,使师得备薄馔,于月十六日午十二时,假官门口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周宅一叙,俾罄愚诚,不胜厚幸!顺颂时绥。

师鲁迅谨订

八月十五日早

鲁迅的请柬是对许广平她们前几天发给鲁迅的请柬的模拟和戏仿,对鲁迅的这封请柬,许广平解释说:

良以学校久经波折,使师长们历尽艰辛,为我们学子们仗义执言,在情在理,都不忍使人恝置,因此略表微意,由陆晶清、吕云章和我三人具名肃帖,请各师长,在某饭店略备酒馔,聊表敬意。其后复承许寿裳及鲁迅先生分别回请我们,而鲁迅先生的短笺,却是模拟我写的原信,大意如下:

××先生函丈程门

立雪承训多时幸循循之有方愧驽才之难教而乃年届结束南北东西虽尺素之能通或请益而不易言念及此不禁神伤吾师倘能赦兹愚鲁使生得备薄馔于月×日午十二时假西长安街××饭店一叙,俾罄愚诚不胜厚幸!顺颂钧安

陆晶清

学生许广平谨启

吕云章

善于发现一切僵硬可笑的东西并对之进行模拟和戏仿,是鲁迅一贯的特色和特殊的本领。这样的例子在鲁迅的杂文和书信中俯拾即是。如给钱玄同的信和给许广平的其它书信中就多有拟戏的句子。但同样的文字技巧意义却并不完全相同。对钱玄同的模拟更多的是挖苦和讽刺,但对许广平的模仿却不过是一种调侃和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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