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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鱼(外一篇)

2015-09-10凌仕江

湖南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德吉副班长铁丝网

凌仕江

丁丑年,我在中印边境线上度过了难忘的十八岁生日。铁丝网那边的印度上校安尼尔送了我一件神秘礼物。

达旺山口的风很寂寞,驻扎在此的哨兵不寂寞,只是有点无聊。因为那一场被历史遗忘的战争渐渐淡出人们记忆。但边境局势仍不怎么稳定,NEFA(藏南地区)不断成为国际媒体的焦点。

我注意到安尼尔是个不用过于警惕的印度军方上校,他穿着枯荷色尼子上衣,马皮靴子在阳光与雪花的陪伴下失去了应有的光泽。他乌黑的头发一定是打过发蜡的,比影片《流浪者》中的男主角更俊美。他双手合十,坐在草地上闭目养神。黄昏时候,我看见他手上拿着报纸,烟斗里的青烟如同牧人德吉草燃烧的牛粪。完了,他便站起身,长时间展开双臂,望着天上的飞鸟发呆。久而久之,我才知道他美妙的姿势是在做瑜伽。

我背着八一杠在铁丝网边气宇轩昂走来走去,有时竟无聊将地上的砾石踢向印度的哨所。我想让安尼尔知道中国哨兵不是好惹的,中国的领土更是不容侵占的。我把枪口上的刺刀擦拭得比星辰更亮,不让它染半粒尘埃,只要他看见我的刺刀,鼓得骄傲的大眼睛自然就该微闭起来。但自从擦拭枪杆的护理油用完后,我只好用雪白的手套擦拭,无奈手套上有尘,刺刀越擦越暗。由于战争对路况的破坏,我们的给养物资已经半年多没有上哨所了。

安尼尔的哨所与我们的哨所,距离只有一张薄薄的铁丝网,相隔大概三十米左右。安尼尔怎么不带枪呢?他那么不怕死吗?他望着天空发呆的表情,比那些看见我们血海深仇的印度哨兵多了几分亲昵。这一点,德吉草也同意我的看法。

相反,之于我们时刻板着脸的何哨长,印度哨兵看着他也不敢随意放松表情。别说印度哨兵,就连我们天天在一起,我也很不习惯他的严肃刻板。尽管我才到哨所一个月零三天,他就因看我不顺眼修理过我三十三回。头顶水碗、面壁站军姿、学鸭子走路是常事。但为了祖国寸土,我从不记恨在心。

那天黄昏,我不知哪根神经出了差错,对着铁丝网那边的安尼尔大喊了一声:“秦尼巴依(中印兄弟)”。他回过头,忽然愣住了,几步走到铁丝网边,伸出手朝我竖起大姆指:“秦尼巴依,你,你是在叫我吗?”

我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没有理睬安尼尔。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他除了满脸微笑,眼神里有一种忧郁的东西。我红着脸独自走到离德吉草帐篷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看安尼尔。他身边那个哨兵朝我的方向踢来一块砾石,被密集的铁丝网又弹了回去。德吉草看着印度哨兵和我,然后咯咯咯地笑。她的牦牛在笑声里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我。那一刻,我的脸一定很红。

我朝印度哨所折返了几步,第一次零距离看清安尼尔身边的那张哨兵脸,他的额头上有一块血斑。“你,真够嚣张的!”我在心里愤恨,对血斑兵比了一中指,然后转身跑了。

还没跑到哨所,我想象背后有雨点般的子弹朝我飞来,突然感觉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我。这个影子很沉、很重。他一动不动,最终强有力地覆盖了我的影子。我在这个影子里踯躅、挣扎,很久,才抬起头。

“何哨长,你都看见了?”

何哨长上前三步,我倒退十步,他铁青的表情分明在问我究竟干了什么事?我看见何哨长背后还藏着一个兵,他牵着一条小花狗,表情看上去比何哨长更严肃。其实,我知道他也是因为害怕何哨长才学会用严肃装满虚空的自己。在我记忆里,他比我晚来哨所三天,但他比我顶水碗站军姿学鸭子走路的时候多。

“阿啧拉,赵峰,从那里弄来的小狗狗?”德吉草打马一秒钟飞过来,纵身落到我们身边。

“噢,阿佳(大姐)德吉草,你问问它吧!”说完,赵峰笑呵呵地将小花狗从地上抱起,送到德吉草怀里。

“啊啧拉,怪可怜,我的宝贝,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德吉草爱怜地抚摸着小花狗。

何哨长接过德吉草的话:“这是一只印度狗。它已经不止一次越过国境线从印度来我们中国了。我正想如何修理它呢,可是,我们有些兵刚来哨所不久,比狗的胆子还大,真是不要命了。”

赵峰一直战战兢兢地看着我。躺在德吉草怀里的小花狗也在看我,它惊恐的眼神比赵峰茫然,嘴里发出呜哦呜哦的委屈声,它不知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就像我不知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样。德吉草一边抚摸小花狗的脑袋,一边哼着歌谣给它安慰。只有何哨长的声音在咆哮:

“有些人只知道说我这个当哨长的不好相处,说我不精通藏语,也不想想这是谁给谁呀,这里可是中印边境,世界上几个极度敏感地区之一。别说你一个中国兵与印度上校说一句话,就是一条不会说话的狗,都可能在这里引爆一场战争。”

何哨长背着双手,躬着身子往前倾着,锋利的两道剑眉在额头耸上耸下,他每训一句话都要看一眼德吉草。

“我们总不可能把国土越守越小吧,再说了,每次发生摩擦,某些人都向着安尼尔,他真的有那么好?我还真怀疑我们有些牧人目的不在放牧……”此时不知为何赵峰单薄的身子在他的声音里瑟缩发抖,他一气训到暮色降下来,星光照彻雪山,直到德吉草怀中的小花狗扑嗵扑嗵的泪珠子断线般地洒落一地,他才住了口。我们在风中如草地上的烁石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地听着,看着他向远处的关卡走去。

下山了,他还在不停地训。“说我不懂藏语,我他妈不在这里呆了还不行吗?说我相处难,改天来个新哨长,有些人就懂他的藏语了。”

我和赵峰这才回过神来,这才知道,有一件事比现在挨训更可怕,我们哨所要来一个新哨长了,难道他比何哨长脾气更难捉摸?这消息太容易让我们激动了,毕竟经常修理我们的人就要滚蛋,我们一直向往美好未来生活。

“阿啧拉,别难过了宝贝!”德吉草只管安慰小花狗,装着什么也没听见。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德吉草。她只顾轻轻地拍小花狗,像哄孩子入睡的母亲。

“唉,说他什么好呢?别听他瞎说!比起安尼尔,他简直就是莽夫一个。”

“阿佳德吉草,我们的新哨长会是谁呢?”赵峰有些迫不急待。

“我想这人连军民关系都处不好,怎么处得好两个国家的友谊呢?你们说是不是!”德吉草顿了顿,继续道:“这哨所早该换领导了,这里的军民关系大有改善的必要,我想让你们和印度军人相互信任,融洽一点嘛,这难道也有错吗?我给政府的人说了,让我的牦牛在这里日子也好过一点。”德吉草说着,低下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直落进小花狗眼里。

我被什么刺激了一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回到哨所,眼前挥之不去小花狗和德吉草泪汪汪的眼睛。德吉草在伤心什么呢?

星光在白莲花瓣的夜空中眨眼,我困在哨所,想家,想妈妈。想一个人当兵来到达旺的种种境遇。窗外除了风把铁皮屋顶拍打得鬼哭狼嚎,还有一种由远至近,由近至远的声音———那是若即若离的狼在嚎叫。它们每个夜晚住在我耳朵里那么分明,最具有辨识度的是公狼饥饿中荒凉的声音,我时常怀疑它们已经来到我身边。远处村庄里的星火,明明灭灭,像是在风中移动,与几千公里外的故乡有些区别,除了风的寂寞,故乡的念想带给我的是看不见的孤独。月光在雪山背后沉默了很久,突然又钻出来,她一定不愿让饿狼看清她如水的模样。我望着如水的月光,悲伤地想,我为什么要为何哨长的离开或新哨长的到来想那么多,我只需要把国土守好就无愧于心!想来想去,小花狗又出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如果小花狗会说话,它会不会在某一天对我说生日快乐?

新哨长到来的消息很快在草原传开,人人都在议论是德吉草搞走了何哨长,也有人说是何哨长得罪了德吉草。我很快就听说新哨长次仁多吉是德吉草的什么亲戚,是个中校。难怪德吉草这些天那么开心呢。她把七彩的班典顶头上,站在马匹上舞蹈歌唱,引得铁丝网那边的安尼尔对她击掌尖叫,还吹响哨:“德吉草啦,再来一个,你的歌声简直就是天上流过的一汪清泉!”

德吉草纵身下马,坐在草地上,咯咯咯地笑。她的牦牛在笑声里齐刷刷地望向安尼尔,所有的群山与雪峰都在笑声里旋转。德吉草笑够了,就呼呼地深吸一口鼻烟,她看了看我们的哨所,又学着安尼尔的样子,望向天空,嘴里不断嚼一根草,脸上的表情像在嚼一根甜蔗。

哨长次仁多吉没有在预定的时间抵达哨所。因为路况原因,加之地形复杂,他先是坐车,然后骑马,再徒步翻越崇山峻岭,穿过河流,涉过草地,来到我们哨所。那天,我正在写值班日记,赵峰在一边训练小花狗,见他的装扮与草地上的牧人别无区别,我假装没看见他,一声不吭地望着本子上的文字发呆。当他走近我俩,一股浓烈的酥油味直冲鼻子。

次仁多吉没话找话地问这问那,从布袋掏出大块亮锃锃的酥油,足有十多斤。最后他把那些酥油放到桌上出去了。他出去时丢下一句话:“兄弟们,不管过去何哨长对你们怎么样,放心,我绝不会打骂体罚你们,我知道,你们在这里也很无聊,别忘了多喝酥油不缺氧哈!”

听了这话,我心情特别复杂,当官的都有善变一面,等相处久了才知真相。赵峰这家伙倒是像吃了蜜,一下子欢呼地跳起来,还尾随到门口朝着次仁多吉的背影喊:“谢谢多吉哨长。”

我扬起手就给了他一嘴巴:“小子你高兴得太早了,何哨长给你的甜头尝够了没?”他抚摸疼痛的嘴巴,脸上笑容顿失,只好抱着小花狗跑去给次仁多吉告状。那一刻,我心里特解恨!

一连几天,安尼尔都在铁丝网那边喊———秦尼巴依!我知道他一定是冲着我喊的。可是我看都不看他一眼,除了站岗、巡逻,盘查过路的人们,我偶尔也学着他的样子,无聊地望望天。

我又走到了德吉草的帐篷里。她正弯着腰在木碗里揉糌粑。地上的牛粪火让人冰冷的脸顿生暖意,她指指安尼尔的哨所,问我听到没有?然后,满脸堆笑地递给我一块风干牛肉。我没有说话,趁着香喷喷的酥油茶与糌粑,补充热能。

“安尼尔在喊你呢!”德吉草对我说。

“等他喊吧,喊吧!喊了那么多年了,那又如何?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还不是弄丢了!”

“来,坐下来,听我说,你为啥不理人家呢?难道你也像何哨长对安尼尔的冷态度?你们在这里山靠山,草对草,人看人仇敌似的有意思吗?再说,安尼尔对你们的态度如何,你应该看得很清楚了吧!”

我不肯作答,只顾埋头喝酥油茶。

“告诉你,何哨长并没有参加那场战争,他知道什么?安尼尔是亲自参加了战争的,走,只要战争一天不发生,就要争取一天的友谊。你不能受何哨长的影响继续误解,安尼尔可不是你们想象的仇敌。”

德吉草拉着我,穿过一个陡坡,过草地,向安尼尔的哨所走去。

“嗨,怎么啦?走得那么慢,平时你的速度比雪豹还快!过去你不是很想与安尼尔成为朋友吗?”

“现在不想了。”

“我知道你喜欢安尼尔。”

“你在瞎猜。”我想隐饰自己的脸红,不让安尼尔看穿我曾伪装的威武。

“来,来,来,你们两个通过铁丝网击个掌,做好兄弟吧!”掌心对掌心,我与安尼尔久久对视,十分用力。末了,许久才肯道出那句:“秦尼巴依,您好!”我的脸很不争气地红了。那个背着枪的血斑兵在安尼尔身后假装漠视我的存在。

后来,每次见了,安尼尔都停下瑜伽,神清气爽地叫我秦尼巴依。尽管他多次笑着说我的年纪不是他兄弟,说我更像他哥哥的孩子。我递给他几个红烧肉罐头,他还给我几袋印度干果。如果没有铁丝网,我想我们会像亲人一样自由放纵。哨长次仁多吉把自己带来的酥油也分给安尼尔。我们蹲在铁丝网边抽烟,吃德吉草给我们送来的糌粑和风干牛肉,谈笑风生,不亦乐乎。安尼尔跟着次仁多吉唱藏歌,德吉草跳锅庄,秋风掠过,山上的格桑梅朵随她舞姿盛开。我躺在草地上,吹起口琴,听着那悠扬的歌声,看着天边飞鸟的投影,那一刻几乎忘记了这是中印边境。

当我睁眼醒来,德吉草不知何时已消失。她在草原尽头追赶野牦牛。次仁多吉说德吉草看不惯野牦牛与她的牦牛乱交配。我们听了,哈哈大笑。

次仁多吉说起了他的舅舅,同样是在这片飞鸟掠过的天空下,他禁不住想念他。他说孤独的德吉草更想念他。因此,德吉草期望边境永远和平安宁,不再有战事发生。舅舅曾经在这里放牧,就是因为那场战争,舅舅帮金珠玛米(解放军)驮运物资,死在印军的枪口下,战争,牺牲的不只是军人,牧人,很多搬运工也难以幸免。铁丝网那边的安尼尔听着次仁多吉的话久久不语。他望着天空的沉默代表了什么?时间似乎已经冲淡了次仁多吉的记忆,天上的飞鸟使他不再难过,他能很平静地谈起舅舅,当时他作为一个排长,就在战场上。

英国媒体曾有一个灰眼睛的美女记者,她对那场中印战争十分感兴趣。在印度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各大书店里,她找遍了这方面的书,都没有一部专著记录,教科书里对此更是一片空白。她把录音笔对准印度的政要、教授、学生、街头艺人、新闻发言官,似乎能采访的人都采访了,可是得到的回答只是摇头。但也有人回答了“遗憾”“误解”“挑衅”,还有人回答“土地”“想不起了”或者“就让它过去吧!”最终她没有写出深度的战争报告,只给这雪山与河谷中发生过的历史写了一首小诗,标题叫《飞鸟与鱼》,意思是说战争已经远走高飞了,而鱼不再是难为水的鱼,鱼在水里是兄弟姐妹。安尼尔把这张报纸递给我,禁不住露出雪白牙,笑了,他喜欢上了望天,他相信那只美丽的飞鸟,而且他愿意接受灰眼睛美女记者对那场战争的理解。安尼尔觉得跟随战争而去的人们都没有死,而是如同飞鸟一样飞到了另一个没有误解的地方,他遗忘了战争半年后才从开满格桑梅朵的山谷中找回侄子的遗体,埋在哨所背后雪水冲平的冰面上。那是一个刚满十八岁就上了战场的新兵。

我不太相信战死的人是飞鸟。“他能飞到哪里去?”

“我相信,因为我的侄子上战场前就是这么说的。他是我哥哥唯一的儿子,和你现在的年纪一样,十八岁。”

“死了的人,怎么会变成飞鸟,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固执地坚持自己。

“因为你来晚了,战争已经结束好多年了。”

次仁多吉很严肃地盯了我一眼:“好了,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哪里能知战场上失去亲人之痛!”

后来我一直试着去理解安尼尔,时间长了,我也信了,毕竟飞鸟被他叙述得那么美好,那真是一种最为异质又安全的归宿。在一个失败的指挥官的隐喻里,他比任何时代的诗人对战争更具有深刻的体会与发言权。飞鸟的形体是一个金属的代名词,它的羽毛被视为全副武装,在它擦过天边的云朵时,太阳一定为它的壮举闪过光。他时常望着那个方向,眼睛被云朵擦得干净明亮又安详,仿佛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我和次仁多吉,也没有边境哨所铁丝网,他像是真的看见了那只神速的飞鸟。

我们都学他一样举目仰望天空,望酸了脖子,望断了天涯,我们相信飞鸟去的地方一定是个完美世界。那里没有误解,没有战争。我们也都相信德吉草的爱人与安尼尔的侄子都是美丽的飞鸟,只要我们能飞起来的那一刻,就能看见它们高高飞翔的影子。

整个秋天,我都在铁丝网与草原哨所之间无所事事度过。有时在经过安尼尔的铁丝网前,我们会把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完一个下午。赵峰把他的小花狗训练得可以像安尼尔一样望天上的飞鸟了。只是它长时间望不见飞鸟,忽然望见一架盘旋在山谷上空的直升机,就学狼一样嚎叫。这时我就会朝空中丢一枚干果,让小花狗独自偷欢去,省得它的狼嚎声破坏我们仰望飞鸟的意境。

德吉草来过了。在我们熟睡的深夜里。她踩着月光的脚步声沉甸甸的,班典上的吊坠把门吱地一声掀开。这样的声音像是在帐篷里掀起一道布帘子,轻如空气。但这一切还是被我看见。因为满天星辰的夜晚,我总是难以入睡。此时,次仁多吉与赵峰早已进入梦乡。在我们的哨所里,德吉草随时进进出出,像一阵很不经意的风,她时常给我们储备一些好吃的东西,就像母亲不尽责而饿坏了孩子。等她走后,我趴起床,看见木碗里一个圆圆的东西在月光下闪亮。握在手,才知是带着体温的鸡蛋。

我拿着它跑出去。草地离铁丝网有几步,我再清楚不过了。德吉草的帐篷离哨所有几步也是我用脚量过几十甚至上百次的。我闭上眼也能顺利摸到印度哨的铁丝网。耳边有温和的风在跟着我跑,背后感觉有脚步声在跟踪,我几次欲回头又说服自己,不是别人的脚步,这样的夜晚只可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可终于停下来时,才发现我已经摸到铁丝网了。小花狗正吻着我的脚背。

“秦尼巴依安尼尔,出来吧,我要给你礼物!”

“现在是什么时候,请你远离铁丝网,否则我要开枪。”血斑兵警告我。

“秦尼巴依,请不要误会。”

“你找安尼尔干什么?”

“我只是想给他一个礼物也不行吗?”

“白天也许可以,晚上绝对不行。”血斑兵冷冰冰地回答我。

“为什么晚上不行?你看天上的繁星多么美。”我愤怒,希望血斑兵改变对我的态度。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应该去问安尼尔,可是安尼尔正在念佛,我想他不会告诉你夜晚的天空有没有飞鸟?当然,现在我要告诉你,如果你再不离开,我会立刻开枪。”

我恨恨地离去,想着我当初对待他们的态度也不过如此,于是原谅了他。第二天我与安尼尔在铁丝网边聊了很多,我们约好晚上不见不散。

我把准备好的礼物用红纸包裹好交给他,让他猜。他双手捧着它,将头望向满天星辰,不假思索地说“鸡蛋”。这让我好生意外。在我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的时候,他又发话了:“这是你的心,对吗?”

他把鸡蛋双手合十,捧在心口上。

“谢谢你把心交给我。在中国,用红纸包鸡蛋的意思有两种,一是庆贺生日,二是纪念与分享。莫非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继而又肯定地点头:“你怎么知道这礼物的含义?”

“噢,当然知道,忘了告诉你,年轻时我曾在中国的首都北京留学,我就读的北京大学哲学系,世界这么多语言我最爱的是汉语,它的确太博大精深,一个字就有比德吉草牦牛还多的含义。”

“是的,中国的语言可以称得上博大精深,而且哲理无处不在,奇怪的是,我经常听见你与德吉草用她的母语交流,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我们在晋升校官之前有一项考核,那就是藏语。在这儿执勤,若不会讲藏语,会是一件多失败的事情呀,你们的何哨长就是不会藏语,在这里吃了苦头吧,据说牧人都向上反应不喜欢他!”安尼尔笑得很自信。

那一刻,我真想扬长而去,再也不理安尼尔。因为我会的印度语只有一句“秦尼巴依”,对藏语也不如他精通,深感无地自容。心情不错的安尼尔说他要送我一件礼物,但我没想到他会取下自己的手表,从电丝网上的小洞递给我。

“秦尼巴依,戴上它吧,在西藏有句萨迦格言,再好的兄弟,总有分别,再多的鲜花,表不尽香意。”

“安尼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尼尔默默无语,只用他微笑的脸庞向我诠释着我想追问的含义。

我看着手中这只跟随他几十年的瓦时针名表,在月光中泛起丝丝温暖的黄色光芒,犹如他对我的祝福和情谊。此时,有急促的奔跑声传来。

一脸严肃的血斑兵对安尼尔敬礼道:“上校,有你的电话!”

安尼尔迟疑的眼光久久凝望我一番后,转身离去。我正要开口叫住他时,血斑兵冷冷地说:“你可以回去了!”

我不屑地对着安尼尔的背影大声叫道:“你当我是兄弟,你就告诉我分别是啥意思?”

血斑兵看着我,冷笑道:“以后,你可以不到这里来了!再来我肯定要开枪。不过,可以实话告诉你,我们上校就要到你们国家当武官了!”说完,血斑兵得意地转身离开,只留下我夹杂着纠结与失落的心情,伫立铁丝网边,久久没有离开。

安尼尔离开后,我几乎不怎么逗留在铁丝网边,有时我连看都不看血斑兵一眼。走在青草枯黄的草原,我抚摸自己满脸粗不拉几的胡子,发现自己与当地的牧人差不多。在我心里,边境完全没有了刚来时的那种悲壮与敬畏,它真实的无聊曾虚构了我太多神圣的想象。我时常把枪支丢在哨所,像牧人把刺刀挂在屁股上,我习惯了嘴里叼一块风干牛肉从草原走到雪山,又从雪山走回草原,走回哨所,走累了就坐下来,学着安尼尔望天上的飞鸟。虽然很多时候,我眼里长满了云朵,我想我无所事事的模样已经没有人再把我当哨兵了。也就在这时,我那颗有着狂野的战士之心开始像青稞一样成熟起来。

赵峰训练的狗狗开始发情了,它找不到对象就望着天上的飞鸟狂叫。可是有一天,它竟奇迹般地失踪了。次仁多吉、德吉草,我和赵峰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找到。哨所和草原以及附近的雪山,它都没有留下丁点痕迹。

赵峰一言不发,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德吉草想逗他开心一点,他却躲得远远地,一个人望着雪山。我递给他一枚干果,他不吃,只说有点想家。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想狗狗。

夜里,次仁多吉陪着赵峰说话尽量不提狗狗的事。我拿出口琴,背对他们吹《思乡曲》。我想赵峰心里应该清楚,真正想家的不是他,而是我。我不停地吹,尽量让琴声赶走思乡的围困。我一直吹得大脑发涨、疼痛缺氧。醒来,双手仍握住口琴不停地吹。当我累了停下来,旁边的次仁多吉正呼呼大睡。另一张床空空的,我惊讶地摇醒哨长。

“赵峰不见了,快醒醒!”

我们冲出门,天已经亮了。

印度哨所吵吵嚷嚷,放远看去,那里围了不少人。发生什么事了?人群中,我似乎看见了德吉草。那些铁丝网像是受到了什么破坏,一道口子出现在人们的议论声中。

“秦尼巴依,请问你看见我们的狗狗了吗?”

“什么狗?难道你是怀疑我们偷走了你的狗?”血斑兵没好气地说。

“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你看见它没有,我们已经找它几天了。”赵峰一脸着急。

“你们真会找地方,别以为安尼尔是你们的朋友,就可以随便来此地找狗,他喜欢中国,并不代表我们都喜欢!再说了,我们的铁丝网神不知鬼不觉地破了个大洞,我们又去找谁呢?我还可以说,是你们为了找狗故意划破的铁丝网?”

“秦尼巴依,话可不能这么讲,你明知这草原上生灵众多,现在又是深秋季节,难免遇到它们迁徙,经过这儿。”德吉草语气平缓地说。

血斑兵不屑地看了看德吉草,我行我素地与哨兵耳语。

就在此时,一个影子忽地从铁丝网口子飞过来,速度极快。那影子沿着铁丝网一路狂奔,血斑兵隔着铁丝网提着枪在追赶。人们一窝蜂地四散开来,那个影子在草地上飞奔。我们不停地追呀追,一直追到草原深处,追到天尽头。

草地上的牦牛群被我们追得四蹄生烟。一只体型肥大、牛角直冲云霄的野牦牛正靠铁丝网趴在德吉草家的牦牛背上,淡定地望着奔跑的人们。当我们喘着粗气想停下休息时,小花狗的惨叫声从山谷里传出,我们顺着那声音,一步步挪过去,远远地,所有人都怔在那儿,不敢移动。

太多太多的狼,正疯狂地将它一点一点撕碎、吞噬。我们的表情和身体都在变形,像是约好了一起惊讶,一起呼吸,突然,一声枪响,我们齐刷刷地回头,一个人影朝着子弹飞上了布满经幡的天空。

万物旋转,所有人如同鱼站在干枯的大海上,望着不同方向。那只飞鸟越飞越高,我傻傻地愣在那儿,多少年过去,再也不见它的踪影归来。

哨所女人

“咦,这女的真漂亮,是不是传说中班长的那个她呀?”新兵朱强眼睛发亮地盯着她,心里悄悄嘀咕道。

“你这种行为的女人,最好不要来这里了,你真不配做班长的女朋友。”那个头上秃顶的男人看了朱强一眼,似乎对眼前这个突然来袭的女人很是不满,他是哨所的副班长。

“嫂子,你好!”朱强上前了三步,向这个女人微笑示敬。

副班长白了朱强一眼,厉声吼道:“强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哈!”

朱强立马退却了几步。

她就急促不安地站在自己的影子里,无人理会,进退两难。

朱强去准备马吃的草儿,还不时地偷偷朝她投来打探的目光。因为他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只是偶尔道听途说班长有个很漂亮的女朋友。

因班长带领其他战友执行任务去了,哨所只剩下副班长和朱强两人。面对仙女般突然降临的她,朱强愣在阳光下,心神不宁。他时而停下手中的活,眯缝着眼睛看她一眼。她也在往他的方向看。他想把这女人迎进屋子里,但不知为何副班长的眼神始终在示意他不准接待她。

在副班长眼里,她的出现无疑是哨所即将面临的一场灾难。谁也不知她与这个哨所究竟是啥关系?包括当了八年兵的副班长。据班长说,在他还没有正式担任班长之前,这个女人就曾出现在哨所。那时,无论哨所里的哨兵动用什么法子都赶不走她。即使有时赶走了,很快她又出现了。如此反复,终于惹得无可奈何的哨兵报了警,待当地警察花费漫长时间赶来却无济于事。令人费解的是,她最简单的愿望只是想在哨所住一晚上就很满足。可是当哨兵们精心安排好位置,用背包、绳子等行军工具为她在晒衣场搭建好睡床,她却不愿睡那个地方。她要求和哨兵们一起睡大通铺。她拿过哨兵长长的望远镜对着天边那条蚯蚓般弯弯曲曲的雪线进行不同方位的观测,但她看到的只是比皮包里化妆镜更大更圆更亮的月亮,同时她还看到了满天星星约会的盛世繁华。或许,她真的还想发现点什么,哪怕一只土拨鼠从镜片里跑过,她也应该神色肃穆地盯着那个目标不放,但没有,一丝迹象也没有,任何不妙的情况都没发生,世界所有的夜晚都如此风平浪静。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一夜之后,她就不愿意走了。

她一声不吭地站在朱强的目光里。太阳帽漏出一绺厚厚的发丝遮蔽了她的左眼,干瘦的鱼皮包在她单薄的肩上闪着鳞片般扎眼的光,而她黑白水纹的摆裙时而被风掀起,露出营养不良的纤细腿脚。此时,她头埋得很低很低,在副班长的指责声中,她几次欲抬眼解释什么,却被灼热的阳光挡下了眼皮子。她的口红如空中飞来的一朵玫瑰,多看她一眼就容易把自己给燃烧。即使是这样,副班长锋利的眼光在她身上也没减退。相反,副班长寸步不离地盯住她,那张黑不溜秋的脸膛就像吃人的老虎一样,恨不得火速把她逼下山去。

雪风呼啦啦地吹过,树桩上的黑鸟振翅欲飞。远处,马蹄声声催来响鞭阵阵。高高的的雪线上,有人马在跳动。

当副班长向着雪线望去的时候,班长已经回来了。

“班长,班长,你看,山下的女人又来找你了。”朱强跑过去,抢先告诉班长。

班长纵身下马,几步跑过来,一手拉过女人的手,一边接过朱强递上的香烟。然后朝副班长怒斥道:“怎么啦,客人来了,你很不欢迎,是不是?太不像话了!”女人在班长的话语声中,紧紧地拽住班长的衣襟,看上去既委屈又羞涩,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朱强与班长一起巡逻归来的上等兵赵峰挤了挤眼睛,各自干起自己的活儿来。该换岗的换岗,该做饭的做饭。只有副班长愣在原地,久久地,在转身离去的瞬间,突然转身一脚懊恼地将一粒石子踢得飞远。他望着石子落地的山下,许久才从嘴里嘣出一些话来:“什么客人,不就是山下小镇里干那种见不得爹妈事的肮脏女人吗?简直想女人想疯了!丢我们乃堆拉哨所的脸。”

在乃堆拉哨所,三五个月换一次岗的哨兵,有的对她只是耳闻,稍微老一点的兵可能目睹过她的样子,可那些兵如今都不在哨所了。副班长应该是见过她的,上等兵赵峰、包括新兵朱强对她来讲相对都是陌生的,因为他俩是前不久换岗才来到这个哨所的。唯有班长对她热情有加。就这样,她在哨所又和班长住到了一起。这件事令副班长和上等兵赵峰很是不满。他们认为这个女人的出现会给哨所带来霉运,但他们除了私下里背着朱强议论班长与这女人的不是之外,面对她总是视而不见的态度。

与半年前不同的是,这次她住在哨所的时间相当的长。上次来只住了几天,就被退伍返回哨所来玩的老兵一眼揭穿———她是在山下干那种事的人。副班长问老兵,此事怎讲?老兵说,没错,就是她,一定她,我亲眼看见派出所的人将她抓走的。于是,老兵与副班长等人不顾班长劝阻,一股脑地将她轰出哨所,害得班长伤心了好一阵子。

如今副班长看在眼里,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是趁她和班长在一起亲热时,与上等兵赵峰交头接耳,嘴巴情不自禁地歪来歪去,打心里有一种看不顺眼的烦躁感,仿佛她在他们眼里是一种被贴了标签的商品。有一次,新兵朱强听到了副班长与赵峰谈话的内容,便缠着副班长问个究竟。可副班长除了白他一眼,什么也不多说。于是朱强只好打一支价位高过给班长的香烟给副班长,同时还要再打一支价位低于副班长的香烟给上等兵赵峰,磨蹭了半天,他才能听到一些关于这个女人的历史。

“什么?班长怎么会找个这样的女人?呸呸呸!”

赵峰一脸坏笑地看着朱强,以后你还跟不跟着班长混呀?你给班长抽三十块钱一包的香烟,给副班长抽二十块的,给我抽十块的,这些我都没意见,但你跟着作风有问题的人混,这一点,我明白的说是瞧不起你的。

“赵老兵,副班长和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嫂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呀!”

从此,朱强开始有意地回避起班长来。

班长的心思似乎都在了她身上。夜晚降临,他拥着她,靠在窗前看蓝月亮。白天,她为班长洗衣服,晒被子,下午她坐在哨所门口绣十字绣。与山下小镇里的女人不一样的是,她绣十字绣用的全是极品的红丝线和绿丝线。这两种色彩交织在一起,看上去特别生活化,但却十分耀眼。哨兵们站岗也会时不时地瞧她一眼。而她绣的不是雪山红旗,而是自己故乡的山峰、河流、小溪,还有小猫小狗小鸡小花小树小弟小妹什么的。总之,她是闲不住的,每天都想为哨所多做些事儿,有时甚至挑灯绣至深更半夜。当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她从床下搜出哨兵们换下的内衣内裤时,却被哨兵们狠狠地抢了回来。

她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这一切都被班长看在眼里。可班长在巴掌大的哨所晃了几圈无处可说,只好面对雪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雪地上的烟蒂填满了他深深的脚印。因为新来的哨兵并不了解她的经历,包括副班长对她的认识也极端负面。在乃堆拉哨所,班长成了最为她处境着想的人。因此他的工作开展起来很不顺利。哨兵们总是因为她而唱班长的反调,闹情绪。

这使班长非常难过。

班长最初遇见她是在一个阳光暴烈的下午。那时班长还不是班长,他只是副班长而代理班长工作。那是距今一年半之前的事。他看见她时吓了一跳。乃堆拉这样的地方从不当心什么社会治安问题,就是门天天敞开着,雪山上那些高傲的动物们也懒得来光临这群光棍的生活。她就睡在大通铺班长的床位上。当时哨所只有班长一人。其他哨兵泡在哨所不远处的温泉里还未归来。班长是泡了温泉第一个提着裤子回到哨所的人。在清一色男人世界的乃堆拉哨所,他不知为何这世界会突然多出一个人来?而且看装扮的确是个女人。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到那女人的脸,以为自己闯鬼了。女人用花头巾把自己的头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小心地上前了几步,仍没看清对方的脸,于是索性后退,不断地退。继而转身便跑起来,他一口气跑到温泉边,大声疾呼:不好了,兄弟们,咱们哨所来了不速之客,正睡在我们的床上呢。

哨兵们听了一个个异常兴奋。

什么不速之客,莫非是天上派来看我们的仙女吧?因为我们乃堆拉已经很久没见到仙女下凡了。

想好事,哪来的仙女下凡,你以为你真是牛郎呀?怕是山上的公牦牛来哨所寻找母牦牛吧!

不,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且保证是个女人。她现在正睡在我们的床上呢。

菩萨保佑,但愿是个母家伙。

啊,母的,走,快,我们回去看看吧。

哨兵们一边跑,一边穿衣裤,向着哨所风风火火地跑去。可还没跑到床前,那女人已经朝着他们的声音走来了。哨兵们看着她,各自表情拘束起来,他们有的用手护着自己的下半身,有的双手蒙住脸把头扭到一边去。眼前的女人身着洁白的长纱裙,亭亭玉立,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庞,一条缝儿也没留出来。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向那些羞答答的哨兵。风把她的长裙吹得越来越长,仿若摇曳在雪山与湖泊之间的一条长哈达。看不清女人脸的哨兵簇拥在一起弯下腰来看,可依然看不清,别说看眼睛,就是嘴也看不到,于是哨兵们只好撒腿就跑。可是无论他们从哪个方向跑,女人都会出现在他们面前。总之,在这女性稀缺的地方,哨兵们面对女人,反而显得很不自在起来,弄得自己成了见不得人的怪物。原本眼前出现的这个女人更像个怪物。在哨兵们毫无办法的时候,有人便提议报警。

那个报警的人就是现在的班长。当时他对待她的态度也是同现在的哨兵们一样冷落与谨慎。直到相关部门派来的工作人员把她当特务抓起来。

哨所看似平静了,但其实并不平静。

她睡过的地方,哨兵们都不愿触摸到那个位置,生怕沾染了什么坏运气。尽管她已经通过审讯,并不是特务。但哨兵们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每次到了夜晚,几个赤裸裸的男人在大通铺上就相互地挤,把她睡过的位置挤得空空荡荡。月光透过窗前,落在白白的床单上,那空荡的位置像是留给月光来照亮的。原本那个位置是班长安身做梦的地方。可班长想着没有脸的女人样子就害怕。还好,时间慢慢修复了时间的一切。不久,班长接到她写给哨所的一封道歉信,班长自觉地回到那个位置睡觉了。

那时,哨兵们在换防中都回团部去了,有的就要退伍了。而新的哨兵尚没来到乃堆拉。

哨所只有班长一人。班长读着她的信,感觉自己并不比雪山孤独。比雪山孤独的人是眼前这个给哨所写信的人。她的信很长很长,他一页一页地读,反反复复地读,班长越读,心里越温暖;越温暖就越愧疚。

她在长长的信中解释了自己为何睡在哨所。随着女人的叙述,班长渐渐知道了一些他在乃堆拉哨所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原来这乃堆拉哨所是女人童年时住过的白房子,在这座常年被白雪覆盖的房子里,她经历了生命中的第一次失去———失去了哨长爸爸。由此,也开始了社会上一系列的失去。她长大后,作为一个军人的后代,很想参军报效祖国,但她失败了。她在四川那座边远的小县城当了一名幼儿舞蹈老师。其实她内心多么想替爸爸报仇雪恨呵。可在家乡历经的大地震面前,捡回一命的她似乎看清了人世间更重要的东西并不是仇恨,而是活着。当一位年轻的爸爸为了救自己年幼的女儿被再次袭来的余震掩埋的这一幕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疯狂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当时爸爸在雪山下为了救自己承受的不是被大雪掩埋,而是一颗穿过脸膛的子弹……面对灾难,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想活,即便一无所有也不会死。周围的世界太乱,身边的亲人都没有了,余震的频率还在增加,让死活下去,唯有朝着世界最高的喜马拉雅进发,因为那儿是父亲倒下的地方,神的预言说那里才是生命最安全的地方,即使今生要死,也要和父亲死在一堆。终于,有一天,她随一群探险的外国人来到了雪山下的小镇。在环境错综复杂的小镇里,她经历了很多,甚至被当成卖淫的被人错抓。后来她搜寻着记忆来到了哨所,看见这座孤独的在阳光下闪着光的房子,于是进去了,睡在那里,她很踏实、安稳……

听了她的经历,班长忽然感觉这个陌生的女人与他应该存在一定关系。因为他现在驻守的哨所是她童年的最温暖的记忆。他先是为自己的行为懊悔,继而伤感并怜惜地想她了。想她此刻究竟在何方?日子过得怎么样?尤其是她长时间不到哨所,他开始魂不守舍,甚至奋不顾身地找寻。可找来找去,哨所只有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周围是悬崖,开门关门都见雪山。有时,他会一口气跑到风口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任凭哨兵们呼喊,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山下的小镇发呆。

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有风知道!

风把他的念想不断地传递给了她。

她没有失约,她真的又来了,班长欣喜若狂!她领班长去雪山之上寻找童年玩耍的海子。她告诉他,在她的记忆里,有一面湖水被她珍藏了几十年,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俩找到的只有一块无字的墓碑。周围开满了紫色的花朵,看上去很惊艳。那是她小时候在乃堆拉最喜欢摘的格桑花。她和他在墓碑前蹲下来看了很久,可是上面的字早已风化得难以辨认。他俩在墓碑下坐了很久,雪风吹乱了她的发丝。他不曾问她任何有关父亲牺牲的事,他静静地陪着她,只有风儿轻轻地在他们身边述说。最后,她采摘了一束格桑怀抱在胸前。她望着他,幸福地露出了微笑。那是她童年时刻挂在脸上的最美笑容。她把格桑分成一株一株的,分别插到一个一个的罐头盒子里,把哨所装点得格外芬芳。她说每一朵格桑都是乃堆拉哨兵的女朋友,她要让格桑点亮哨兵们的心,也点燃对父亲的思念。

班长带着她去巡逻,他们共骑一匹马,唱着牧人特有的牧歌,风把他俩的声音吹得雪地辽阔,他们驰骋在漫长的雪线,引得飞鹰嫉恨,山泉欢歌……

乃堆拉哨所有了她,男人的世界便有了风景。

在班长眼里,她或许不是风景,她是女神。

转眼,八一节就到了。军区工作组跋山涉水最先来到这个哨所慰问。那天正好是新兵蛋子朱强站岗。小朱第一次看着山下整齐有序的车队,吓得慌了神地大声嚷道:“惨了,班长完蛋了,工作组来抓班长的女人了。”其他战友听着朱强的喊声,也一个个冲了出来,他们眼看着长长的车队在山下弯来拐去地朝哨所爬来,眼睛发亮,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赵峰小声地告诉其他战友:“快,快去让班长的女人藏起来。”

当几个战友紧紧张张一边诉说,一边敲响班长的门时,班长却大声地应了一句:“瞎说些什么呀,兄弟们,咱们的好日子来了,军区首长带着全区官兵的祝福慰问我们来了。快把你们的新衣服换好,准备列队迎客!”

此时,班长的女人已经提前化好了妆,换好了崭新的衣服,她那得体的袍子上有棉花朵朵,胸脯上还站着两只喜鹊,看上去美如新娘。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匆忙的列队中,战友们还来不及回应,班长的女人抢先喊了一声:“为人民服务。”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笑声。

战友们挤眉弄眼地盯了她一眼。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戴着大墨镜的藏族将军。他最先握过班长女人的手,说:“你来乃堆拉哨所的事,我在拉萨早听说过了,真的很为你感动呀。”说着,将军握着她的手不停抖动起来。

她哽咽着,泪水一汪一汪地涂满了脸。

将军放下手,嘴里不停地冒出白气来,停顿了几秒,又缓慢地继续道。将军像是在述说一部长长的历史:“据说你和你的爸爸曾在这里参加过中印战争,那时的你差不多才路边的小树苗这么一点点高吧。”将军用手比划着。

哨兵们相互打量着班长的女人,眼神一愣一愣的。

“我还听说哨所官兵对你误会深着呢,真的难为你了,几十年前你失去了守边为家的爸爸,去年家乡又连续遭遇了强大的地震,我对你的亲人在地震中的不幸遇难,深表同情,家园没有了,可你还想着我们的国防事业,想着为我们的金珠玛(解放军)多做些事情,你真的太了不起了!”

将军像是感动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哨兵们呆呆地望着她。就在班长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拭眼泪的瞬间,将军突然举起了右手:“姑娘不哭,乃堆拉就是你的家哈。”

在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只是不知谁在掌声中忽然撕破嗓子喊了一声:嫂子,对不起,是我们错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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