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15-09-10学群

湖南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天空

学群

(他没有名字。他的名字在他开始行走时,丢在一列南来北往的火车上。她叫他阿太。因为他一直迈开两条腿在行走,就像夸父。她一直在等待阿太。可是阿太没来,来的是这些笔记。她从沙漠那儿开始整理。原因很简单,她就是在这里得到205这个名字。

她一直记着那片沙地,记着他们留在沙地上的身印。一共两个身印,一个是他的,一个是她的。她的那一个深去许多,那是两个人一起留下的。两个人分头吃下的牛肉,就在那里走到一起。

他喜欢在野外做这件事情。他说人世的床容不下这么多波浪。他说精耕细作的土地,世代驯化的品种,生命力早已退化,需要野性来杂交。他要把野性的血植入她的子宫。他来自人的世界,倒像是跟人世有仇似的。他说一个地方没有人,那就一定是诗是画。一个人,只要不像人一样说话,就差不多是诗。比方说做爱的时候大声喊叫。人在性交的时候往往闭上眼睛,那是因为要忘记人世,好好回到自己身上。

那真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候。后来呢?后来只是这一段的延伸,是回忆。)

麦子在风中行走

风吹动麦子,时而把沉甸甸的麦穗分开,吹出一条大道。时而鼓起一阵波浪,阳光骑着麦浪,舒缓而悠长地传遍田野。有时它只是轻轻地一笔带过,它掠过的地方,麦子一阵挤挤攘攘。有时一阵风罩下来,麦子四散逃奔,最后转成一股旋涡。仿佛麦子不是长在地上,麦子成了会走动的东西。而风因此有了根,根扎进泥地。

麦子在走动,先是绿色的麦子,后来是黄色的麦子。黄灿灿的麦子,朝着天边朝着太阳奔去。一茬接一茬,仿佛要把它们的金黄,把它们得自夏天的阳光,跑回天上。

原野上的麦子总是把风传递得很远,总是把一个个日子涌成波浪,总是从绿色奔向阳光奔向土地的成色。

月光下,麦子做梦似的在风中行走。人的灵魂就像麦地上的风。麦子总是先于我们抵达。

陪我一天的麦田,我也不陪了。风我也不陪了。把一千里路丢在门外,把一千里路的沉重带进家门。黑暗中的风景,有秋虫和狗看守。再迟一点,还有鸡鸣。我是要睡了。睡进窑洞,睡成黄土高原。留下炕灶,心脏一样红着。血管就像黑夜中的河流。我的呼吸,全在星空之上。

墙是土,天是土,眠床是土。这和千年大寝有什么不同?这是将睡眠种入泥土。而那,连睡眠本身也成了泥土。

抱着浑脱过黄河

黄河从草地中间流过。原野上只有草,没有树。人找不到过河的船。人身边只有羊。

人脱下羊身上的衣,或者是羊脱去它自己。人身上装着羊的肉,羊皮里装着人的气。人抱着羊,羊抱着人,黄河抱着人和羊。

人抱着羊,那是他一辈子的生活。羊抱着人,那是它一生的命运。黄河抱着人和羊,那是它波动的浪。

我只是过客,抱着浑脱过了黄河。原野上的星星,就像羊群闪动的眼睛。

205房

小客栈的黑板上有人留言:“共驾去大漠,汽油分摊,有意者请与205房联系。”我没法分摊汽油,只是朝黑板望望。

“去大漠吗?”

我没注意到身后有人。一身户外装束,除了大墨镜遮着的地方,看起来是个挺不错的女子。我说我可以同去。她说那好,AA制。我说我不能分摊汽油。她送来一个问号。

“我没银子。”

“你有什么?”

“金子行不行?沙漠遍地是金子”。

她摘去墨镜,认真地看了看我:

“你得把自己洗干净一点。”

她的眼睛是我希望的那样。我愿意把自己洗干净一些。

先是麦子。平原上的麦子,是阳光和风的叙事诗。我们没有像那些种麦子的人,在炕台上展开他们的麦浪。我们走进麦地中间。麦子围绕我们,在四周站立。金黄色的麦子,立体的麦子,波浪一样的麦子,感觉就像骑在一片麦浪上。从我们身上出发的麦浪,一直传到天与地交会的地方。

后来是风沙。风在沙中是有脚的,沙在空中是有路的。风在沙中穿行,沙在风中奔腾。风赤脚走过,牵起一条沙线,卷起一根沙柱,扬起一面沙布,铺天盖地。

风从空中吹过,从地面上吹过,从丝绸的飘飞上吹过,从花朵的鲜嫩上吹过,在女人的胸脯上停驻,然后牵起她们的发丝,风沿着牛马圆滚滚的臀部摩挲而过,在湛蓝的湖面吹起阵阵涟漪,风从牧羊女的鞭梢出发,经过几声狗叫几声羊啼,绕着锃亮的马蹄旋上几旋,在马头琴的长吟里颤动,风从冰川的静默中流过,从叶子的摇摆中拂过,从天上的银河地上的波光中蹚过来到这里,把满腔激情满腔的奇思妙想一古脑撒在这里。

沙地的一次次起伏,是如此轻易地把一根柔美的曲线牵动。一个臀面连着一个臀面,千里万里全是性感的波浪。有时峰尖一站,少女一般尖锐。也有时,两列沙丘像两条修长的腿,连接处那块微微隆起的三角洲,让人心里痒痒喘不过气来。一步一步,踩进臀部的饱满,踩进两腿中间的陷落,踩进沙地河蚌似的柔嫩。沙子轻轻悄悄在品咂,在吮吸,消纳我的脚步。走在沙地里,就像走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当中。它奔涌,它流泻,它潮涨潮落,回旋八百,层波激荡……

梦里一夜颠簸,醒来才记起是在沙漠。

水边那一片细嫩的沙地,就像一件绸质的内衣,褶皱得如此鲜美诱人,莫非河中的泉水爬上岸来,把身上的波浪脱在这里?

她说沙漠怎么这么美,我说那是因为它没有穿衣服。

我们一起走过很多沙地,其实我还想同她一起走,她也很想跟我一起走。可我要去A地,她要去B地。我们分开了,或许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相见。

一把尿抵得上一生一世

沿着沙地的起伏,沿沙脊线,沿风留在沙地上的路线图往里走。一块稍稍润泽的凹地里,存活着一些绿草。我倾其所有,把身上的水统统倒给它们。在干旱的沙漠,这些水说不定够它们活上一年。里边还有天然的肥料。我吃过的牛羊,它们的气味全在里边,风一闻就知道。

我做这件事情的时候,205拿相机在后面拍。她把相机拿给我看:从我脚下开始,沙漠中的草沿谷底一路绿过去,有一些甚至爬上沙坡,站到坡顶上。这有些像童话,仿佛这穿行在沙地中的绿色就是从我手中涌出,仿佛沙地一千次一万次隆起,这臀部一般浑圆的沙丘,三角洲一般的谷地,全都从我这里涌出。

想想那些水,在我身上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一齐来到我手中,从那里一涌而出。落地的水声顷刻变成野草一路生长起来。一种小时候画地图一样的感觉,河流一样漫延开去。四周金黄色的沙丘全都游过来。连天空也弯下身,搁在沙丘上。

一个人原来可以把尿撒成这样。有多少人,一辈子也不曾这样屙过一回。在这里撒上一把尿,就抵得上他们一生一世。

风的家园

天空下只有沙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沙子就这样兴奋。或许因为它们抛开所有的附加物,美得这样简单,这样纯粹?就像一个人卸下衣装,一下回到了童年?

小时候就喜欢沙子。一小堆沙子,就是会让我们把一下午的时光拌进里面。一走进沙漠,就像抖开衣装,抖开形体的束缚,把心底里的东西统统拿出来,摊开在天空底下。

它隆起时就隆起,不隆起时就凹在那里。它动时漫天飞舞,不动时就把遍地波浪定格在那里。它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谁来签上同意。它便是它自己的理由。

沙漠是对大地的提炼。停驻的波浪,凝固的风。在水那里浪行的风,在这里找到家园。一片沙地,一部风的历史。信笔写就的史诗。自由的雕塑。

沙与水

沙漠与河流,干旱之乡与润泽之原,最坚硬的与最柔软的,到一起就连成一体与合到一起仍旧各是各的。两种如此不同的东西走到一起,河水从沙漠中流过。

它们从各自的不同出发,在极致处走近,有着如此相同的地方:它们同为风所驾御,一同表达着风。风在水中是万千变化的波浪。波浪爬上岸来,就像风停驻在沙地上。看世间万物如何匆匆瞬息万变,那就去看那河水如何永不停息。假如你想叫波浪停一下脚步,好让目光细细地端详,那就转过身去看那些沙丘。

你可以端着捧着用东西装着,可是你不能抓着握着把它拿在手上。你抓到这里它又在那里。即便沾上一点,它也会顺着手指逃走。世界上最能抓握的手,抓权的手,抓钱的手,抓把柄抓辫子的手,抓枪杆子抓笔杆子的手,屠夫的手,赌徒的手,教父的手,帝王的手,猴子的手,蜘蛛侠的手,它们抓不住水。水永远在大地上游走。

一个沙子,又一个沙子,众多的沙子简单地来到一起,抵达某种至高的境界。沙漠就像大地的一次死亡。人就是因为死亡,到达哲学和宗教。悉达多因为看到死亡,在菩提树下成佛。苏格拉底带着他的哲学去就死。尼采的哲学就像疯狂的沙尘暴。沙漠既是哲学的,又是诗意的。人身上有着太多的附加物,一个人带上很多东西,就成了人物。沙漠是一种提炼。去尽一切多余的东西,沙漠有山和谷,有波浪,有诗和哲学。地面上有的,它都有。

我走,像一条丢在地上的河。我停下,我愿意是一片沙地。

写给205的信

205,那个女人,就这样开着破吉普走了。把这么多波浪,把整整一个沙漠丢给我。

那天晚上我起来撒尿。在我身上住了一宿的水,落到地上。干渴的土地痛痛快快把它饮下。它在我脚下咂咂有声。不知道这里多久没下过雨。一些草籽也许已经在地下沉睡几十年。遇上这百年一遇的雨水,赶紧生根发芽,从地底长了出来,成了我的邻居。旁边一株骆驼刺,好像也感受到了,多么昂扬,多么兴奋。风从它身上吹过,风也变得快活起来。沿它的枝茎走向大地,大地充满生长的地力。用它的目光通往天空,天空充满呵护的美。

所有这一切,沿着那一管水流往上溯,来到我身上。我痛快地抖了抖身子。

就在这一刻,我决定给她写信。我要沿着沙地的起伏走下去,走很长很长的路,直到把信寄出———

来吧带着你的行李箱

打开行李箱看看你的里面都有些什么

瓜籽有吗

瓶装水有吗

零花钱还有别的都有吗

没有就把缸子带上身子里的江水

都可以当酒满上

来吧带着你的行李箱

打开行李箱看看你的里面都有些什么

也许你有很多衣裳

那就一件件把它们取出晾在大地上

从衬衣到内裤

每一件都可以晒很多太阳

来吧带着你的行李箱

房子你不要带

床和沙发你不要带

睡衣你不要带

要带就把帐篷带上

就着地势把屋顶和星空一起撑开

筷子你不要带

盘子你不要带

粮本你不要带

手机你不要带

户口也可以不要

街道和汽车统统丢掉

要带就把你自己带上

女人等在火堆边

天黑下来,约定的地点应该就在前头。那儿有一点亮光在闪烁。天与地在那里相会,分不清是天上的星光还是她燃起的火光。

她一直在等待,恰恰是在我走近的时候,没有听到她等待的脚步。我看到一张火光映红的脸,闪着火光的泪珠。我心里一热:一个女人在火堆边等待,足以让天底下的男人,不远千里万里跨越千难万险归来。

看到我,她整个身子一惊,扑过来。两条路合到一起。

她说她一直在等我。白天她坐在湖滩上,坐在夕阳的红云里,只有波浪层层叠叠向她游来。她就想,这是我在把自己传送给她。天黑以后,她轻轻地喝水,轻轻拨弄木柴,生怕错过路面上的脚步。她一会儿沮丧,一会儿又情绪高涨,以为我马上就会出现。想象着见面的情形,甚至笑出声来。可她赶紧捂住嘴,去听那条路。以为听到什么,站起身来把眼睛和耳朵伸向火光以外,可看到听到的只是空荡荡的黑暗。她尝遍等待的苦处。知道她的只有这堆火。

她哭了。她经历的东西都在泪水里,需要一个男人去揩拭。

你想想,她是一个女人。她走啊走啊,沿着一首诗走向一个男人。世上的女人大半会走向男人,可她们很少沿着一首诗去走。诗通向旷野,用的不是车轮,是两只脚。

一个女人所要的好多东西,她都不要。她只要那些可以通向一个男人的东西。那些东西装在一只背包里,有吃的喝的,还有栖身的帐篷。到了她要到的地方,就有一些树木,带着身子里的阳光走向她,为她燃烧。

旷野里一堆火

这天晚上我们拥有一堆火。

她在火堆边濯洗身子。那些早已枯干的树木,还有一些草食动物的粪便,积攒在草木身上无数年轮的阳光,还有我的目光,发疯似的燃烧起来。水沿着她往下流,火一个劲地往上蹿。火光越过膝盖,沿着两条腿往上爬。水浇灭不了它,水自己也变成了一片红云,在腹部荡漾。风一头扎进火堆,火猛地往上一涌,火光沿胸脯两边绝美的坡地往上爬。一点火红站立在峰尖上。那些爬上珠峰,爬上乔戈里峰的人,大概就是这样。

两腿中间,有一块幽暗的地方,火光无法抵达。火光在她周围涌啊涌啊,总是徒劳。

“不许看!”

我抬头一笑。一颗星星在遥远的地方,朝我眨了一下眼。

这个晚上,她把一身的起伏把一路的颠簸全都给了我。火在燃烧。一原野的夜色,在一个女人的彩色上睁开眼来。由此我知道,古老的太阳躺到原野背后,它去做什么,这个时候为什么又出现在东边。

太阳照在昨夜的火堆上。

或许这一夜的火光从这里出发,多少年以后被另一个星球看到,会叫上一声:瞧,流星!

这是在许多光年以外,我们早已不在人世。没有谁知道我们。只有一张旷野盛着一点星光一晃而过。

旷野分别

就在我转身往前走的时候,她失声叫起来。我回过头,两双眼睛撞到一起,两人都没有说什么。两个人都知道这一去的分量:前途茫茫,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走到一起。就此停下,长相厮守?我的心我的生命在远方。

我咬咬牙,走向我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望着我,我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又得把分别重来一遍。她从脚步上看到我的决心,转往自己的方向。这时候我回身看了看,看到她背着背包的背影。四周是空旷寂寥的旷野,一条孤寂的路伸向远方。从此,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她只能独自面对。她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身上的背包。看到沉重的背包背在两只柔弱的肩膀上,一股苍凉涌上心头,我几乎要大叫一声。可我忍住了,继续走路。

在差不多要看不到对方的时候,两人转过身来,招了招手,然后消失在各自的路途上。

天黑下来,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走向今夜。今夜我们只有今夜。

帕米尔醒在高原

天空撑开它的穹顶在谛听,听一行脚步从某个星球上走过。

走上千里万里,从冬走一夏,从地上走到天边,抬头一看,到了帕米尔。

帕米尔醒在大地之外,帕米尔醒在天上。那傍晚收归天上的夕阳,那尚未踩到地上的天光,原来都在帕米尔,在帕米尔的群山之上。

黑夜过去还是黑夜。帕米尔醒在黑夜的尽头,醒在五经四书醒在千年历史之外,醒在长城和四季之上,醒在山海经,醒在一张版图的边缘。帕米尔醒在高原。

在这里岩石它会燃烧,烧成阳光一样。雪从天上走下来,沿大地的起伏,把白昼摊开。

一条河流上一万年,一个人走几千里,一颗星眨上两眨。

草原上的白骏马

在草原上,追循道路你无法行走。你只需在天空中找准一两颗星子,就会有一条路在你脚下流淌。羊群在草原上流淌,鸟在空中飞行,云在天上漂移,都没有现成的路。就像一条河,把自己丢在地上,它自会流向它要去的地方。

我在地上。一匹马与马背上晃动的人影构成一种极其和谐的韵律。一个女子的剪影,粘贴在黄昏的天幕上。

她身上洋溢着一种健康的明媚,就像草原上的花与阳光。跟她做爱也是圣洁快乐的。

我们像两匹马架在一起。草原在她的身子下面跑过来,跑过去。风在草尖上露出吃惊的样子。月光洗下一双影子,太阳接过来,是云和日影。

马在一个夜晚染上月光。走进第二天的草场,变绿的草场,人们发现,马是白色的骏马。

风一定是爱上这里,老在草丛奔走游荡,把云层的飘逸,把大地的起伏,把波浪的游弋与回旋,把天地间的事情一股脑儿撒在这里。草把阳光把风表达得如些完美,如此揉弄人心,又如此壮怀激烈。这哪里是草,是风在阳光里波澜起伏,是阳光在草地上流淌,是大地在簸弄着阳光和风。天与地在沙漠上进行的,也在这里进行着。

辽阔的天与天底下尽情展开的地,天地间所有的事情,云和雨,一阵阵涌过的风,雨点般洒落又突然飞起的鸟,所有这一切全都来到两个人身上。

你是我的大地,我是你的天空。天盖住地,地翻卷身来把垂向她的银河滋润。天与地在两个人身后翻来覆去。我看见一朵花一些草从她的头发里探出头来。花草一闪,沿弯曲的草梢往上,天空来到她背后。随即,花草又升上天空,天弯着身子从我的背后跨过。这一天,整个草原的季节在我们周围转动。草从我们身上出发,长遍草原。

(沙漠以前,他的笔记里还没有她。她去了一趟那个城市,甚至见到他以前的妻子。那个女人装下他世俗的那一部分。她还看到蛇。蛇把酷热与严寒一齐种进他的血液。她呢?她只有这些笔记。整理笔记,她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从那里消失,知道了沙漠以前的一些事情。)

城中夜语

无论如何我都得走,从这个熟悉的地方逃走。我感到我不在这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只知道他是在外头,在某个地方。我得去找。

就像那些河流,最初在山涧,在岩石间游走,压根儿就不知道要流向哪里。就这样流啊流啊,只管一路流下去。大地的起伏把它送到哪儿,它就流到哪儿。天上的气流把雨水送到哪儿,它就流到哪儿。到后来,它越流越大,流成一股浩大的走向,才知道要去的是哪里,才知道它一生只是为了去到这样一个地方,就让我的脚把前面的路走明白。

自我逃亡。从众多的意义中逃亡,从某种定义中逃亡,从确定无疑中逃亡,从一成不变中逃亡,从广播体操从队列中,从上班的路上,从经书似的婚姻中,从水泥地上。

生活的本质似乎就是阉割。无痛的阉割。失势的乔木弯下腰来变成灌木,变成盆景。天空因此匍匐在地。

走动的庄稼,家禽式的笑容。点着灯的城市,多半靠一条影子来认读自己。影子就是在脚上拴上一条黑暗。影子不会打湿,不怕碾压,影子走动没有声音。影子不需要呼吸。镜子对所有的东西撒谎:我就是你。

鱼在墙上游,把墙壁游成水。水游成时光,时光游成水。水游上墙壁,墙壁游成画。一只鸭子睡成岩石似的黑色。那是一种很坚实的睡眠。仿佛漫天夜色都凝结在那里,很坚硬。鸡呢?在一座灯光的城市鸡还会叫吗?还用得着鸡来叫吗?鸡的任务就是像猪一样,猪的一生就是为人类不停地吞食饲料,哪怕是激素哪怕是瘦肉精。

也会下雨。水落到水泥地上,就落进它一生的贫穷。

打碎的镜子,将每张脸撕破。坐式马桶休想逼我就范,我总是骑在它上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烟囱正在喷洒毒气。这些文字就在漫天毒气中写成。无论如何,我得走了。

我的血从来没有停止过奔流,我的心脏一直在为奔流而跳动,我却要长久地停留在这里!看看那些河流,从源头一直流到入海口,从太古一直流到今天,又从今天流向未来,何曾有过止息!无论如何,我得走了。

帐篷

就这样,把世界精简成一只背包,我背着它上路了。

行走的房子,不带家具的家。不需要房产证,不用装修,没有水电费。要用的时候把它撑开,不用了收起来背在背上。背着家的蜗牛,没有异乡,没有乡愁。一个人把家背在身上,就会发现天底下到处都是家。

从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动身,从街市的喧闹中动身,从众多的物资中动身。水泥地无法扎根,霓虹灯只能用来失眠。织布一样的人群中,我一直是我的异类。

那是一列闷罐车,装货的改装人和物。每个人都有一个目的地,连那些家养的动物也不例外。比如那头装在筐子里的小白猪,老头家里的猪圈就是它的归宿。它将在那里把红薯藤、糠和猪草变成过节的肉。又比如那只小花猫,某个地方的夜晚,一些老鼠将走进它的身体。有些老鼠还没有出生,可它们注定要出生,注定要成为它的食物。有一些正在偷吃稻米和猪油,好让自己长得肥一些。火车正载着它朝那些老鼠奔去。篮子里的鸡蛋正在奔向灶台或者鸡窝,对于它们,孵化的母爱是一种温度,死亡是另一种温度。差不多每一个人手上都有一张票,那上头清楚地写着他要去的地方。他们生怕把自己弄错。

我一点也不关心现在是什么地方,也不去问这列闷罐车将把我带往哪里。从一开始,数到第九个站点,我在那里下车,然后走出站台,登上碰到的某一辆车,去一个没有水泥地的地方。

车厢内壁有一道缝隙,叩响的声音告诉我,里头是空的。从衣袋掏出那张卡片,那上面有我的照片、姓名、性别、民族、籍贯、出生年月和编号,有一枚公章为我作证,证明这张脸就是我,证明我是一个男人,带着一只屌儿住在一座城市的某个地方,可以操弄某个允许操弄的女人。将卡片插进去,一松手———于是,东方大街104号,连同那座城市,从我身上消失了。在那里,我一直做着人家认为我应该做的事情,做着别人让我做的事。那件试图让我钉子似的钉在那里的东西,我让它随车流浪。

在日历中印上雨水,印上惊蛰,印上一年四季,仿佛老天到那个时辰真会下雨,蛇虫真的会出洞,仿佛地上的万物真的会按这纸上的东西去生长。把时间刻成一个个刻度,五分钟一大格,六十分钟一个圈,仿佛时钟转了两个圈,白天黑夜就会跟着来上一遍似的。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他出生了,硬要说世界从他那儿开始。还好,总算没说世界要跟他一起完蛋。同样的日子,硬要说那一天是节日,叫我们去高兴去笑去唱去跳去敲锣打鼓振臂高呼。阳历阴历作成的茧,我在里面孵化。

这是我的新纪元。我不再打躬作揖去乞讨原本属于我的日月。也不需要一架电视机来告诉我,是冷还是热。我吃饭我行走我睡觉,由太阳的位置来决定,由胃来决定。我就是我的天空我的季节。太阳和大地的运行走进我的体内,在那里潮涨潮落。

支开帐篷,把我的身体印在泥地上。这就是我的全部面积。我的东西归我,恺撒的归恺撒。

从痛开始

吃下这么多东西,一台电视,一张床铺,无论如何消化不了这么多。那间小小的屋子再也装不下我,我把这些统统拿到天底下去行走。

鸭子抡起红红的脚掌,鸡写下一长串“个”字,马蹄、牛八卦,猪闲置多时的脚。鱼潜翔的翅膀,植物高举的性器,猪尾牛鼻鸡血驴子的睾丸积聚在一起。我不能像一辆警车那样沿路叫喊,我只能一个劲往前走,走成山壑的起伏,走成河流的奔腾,甚至是瀑布的跳跃,把吃过喝过的走回水中,走回地上,走到天上。

脚跟这山路有些陌生,一脚踏下去,响起来是异乡的口音。路更多的像是在抗拒。趔趔趄趄,像刚发蒙的小学生,一笔一画往前走。

鸡眼,眼睛不能用来走路你脚上的肉成为你的痛。水泡,旧皮与新皮之间囊着一层水。老皮一破,水流出来,新皮喊痛。裤裆把腿跟磨烂,痛走近第三条腿。后来两脚开始水肿,皮肤透明泛光。

崴脚。路把它的一段坎坷嵌入我的脚踝。直到时间把它抚平。

肠肚跟着起闹。先是大便不畅,全身冒火,张开喉咙野兽般嚎叫。喝过几口水,它们一直在里面闹腾。拉稀,直拉得人整个儿就剩一张软软的皮。

痛继续往上,来到头上。头痛发烧,喷嚏连连。身上的细菌好像感觉到什么,纷纷弃我而去。

我快要走出来了。

痛让人记起人只是肉做的一样东西,让人记起人并没有伟大到哪里去,让人回到他自己。一切从痛开始。

洞穴

疯长的草像孩子们在奔涌,打着花朵笑着喊着簇拥到一起,猛地一下又跑得满地都是。土地被野草蓬勃的生长力牵扯着,向上隆起。藤蛇一样往前爬,试图跟遇到的每一棵树交朋友。小溪在鹅卵石上走着跳着。两边山壁上,全是溪水走路的声音。赤脚踩在溪水舔得光溜溜的鹅卵石上,就有一股惬意从身上荡过。风在树叶间游荡。树映入水底,风却只能在水面游走。风总到不了水底。树一摇曳,风就游进水底。瀑布,水深对山高的一次丈量。水不怕摔痛自己,路也好像没有累的时候。

我走着。我在想:白天究竟从哪儿开始:从叶片上的露珠开始?从渗入血管的一粒亮色开始?从大地暗自涌起的膨胀开始?从溪中的某一处流声开始?

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暗。很多地方在痛。屁股,还有好些地方。沿着疼痛,我找到身子和四肢。它们还在,还能动。天空像一圈残破的镜子,在很远的地方亮着。我是在坑底,四周的绝壁像一孔掘向深空的井。草地,鹅卵石,溪边的路,那些原本在我脚边的事物,一下升到天上。地面的世界变得遥不可及。我记起在上面的最后一刻:双脚一空,左臂被什么东西从下面打了一下,一下跌入黑暗。坑底散落着不少骨头。大概是从上头跌下来的动物,或许还有人。旁边一棵树,它在途中阻了我一下,落地的枝叶又在下面垫了一下。它们救了我,我没有变成骨头。

躺在坑底,我的目光沿着那棵巨大的杉树一路向上。天空就像一口蓝色的池塘,被地面端在上头。天离地面这样近,地面却离我很远。我的出路在哪里?在这里终老一生,或者干死饿死,成为这些骨头中的一员?或者,一切就像树昭示的那样:要走向天空,先得扎入地层深处?

循着隐隐约约的流水声,我找到一个洞口。里面是比洞口远为广大的黑暗。它通向地面,还是更深的黑暗?最后的希望,或者绝望。一个人的临终期跟孕期,都是十个月。出生和死亡都要穿越一条黑色的隧道。

岩石中的黑暗,空荡荡的黑暗和坚实的黑暗。我无奈地从身外的光色退回来,回到自身。声音撞在岩壁上,在四周回响。回音又沿着岩壁溜了回来。我变得像一只蝙蝠。动物的某些感觉慢慢复活,从身体出发,沿洞道向四面八方延伸。

水中有鱼。没有眼睛的鱼,全身都是眼睛。要抓到它们可不容易。

白天黑夜从身外消失了,可它们还留在我体内。睁着眼的黑暗跟睡眠有什么不同呢?醒着的时候我看到了黑暗,睡着时什么也没看到,要不就看到许多亮光———梦里的亮光,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个多月以后,我看到洞口传过来的亮光。无边的雨声,把一片原野送进洞来。

家在哪里

它出现在我身上已经有些时日。一开始,我不肯承认。我替我自己难为情,可是它愈来愈强烈:我想回去!

当初只是要走出来,要挣脱家的羁绊,何曾想到还有想家的时候。可我就是想家,想去湖不远的那套老房子,想送我到码头边的爷爷,甚至想起离婚的妻子。几次从梦里惊起,泪水就流了下来。

曾经那样渴望宁静,恨不得把那个喧闹的世界一下砸个粉碎。我找到了所要的宁静,日复一日的宁静。每天在宁静中独自行走。有时哼,有时嚷,自己跟自己说话,跟石头说话,跟河水说话,跟飞过的鸟飘过的云说话。我腻了,不想走了,想回去。一阵孤独感袭来,我发狂地呼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黄昏的小镇,一位补鞋老人在拉他的二胡。一天的补鞋生意已经结束,忙活一天的街市慢慢安静下来,不同的鞋子载着不同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老人拉起手里的胡琴。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琴声诉说着他的一生,从童年的记忆,一直到眼前这个黄昏。他的身体和琴声一起颤动一起摇晃,仿佛他就是那载着琴声的船,就是音乐本身。我被他和这个黄昏打动。

堆得很高的稻草垛。他乡遇故人,月光一遇上它,便觉得格外亲切,陡地亮了许多。

太阳出远门的时候,月亮背着太阳的邮件,赶夜路来到这里。稻草身上,积攒了一个夏天的阳光,顷刻被月亮唤醒。来自两个星球的阳光,在草垛相会。

回去吧,稻子已经收割。吃稻子的人代替稻子,在风中行走。一草垛的月光,一下唤起我祖宗十三代的家。

星星它住在天上。走不近星光,就找一只萤火虫,在屁股上打一盏灯笼,踩着禾茬,走回故乡。

可是我的故乡在哪里。爷爷走了,也就把童年的乡村一起带进坟墓。水泥地不是我的家。喧闹声中,人们经营着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顶帽子一身服装一套房子。他们连井水都不是,井水还在冒着气泡,悄悄流动。他们不再流向任何东西。他们来来去去吵吵嚷嚷,只是让食物和着口水,往肚里流,往肠子里流,往下水道流。

这就是我要回去的地方?

我已经从那里走出来,走过很多地方。那些街墙,那些房屋再也装不下我。家乡成了异乡,我的家在哪里?

沼泽地

雨水把天空织进地面。给人的感觉,一走进雨中就可以游起来。雨水沿着树身往下流,把树影流入河中。那只雨中的鸟,用翅膀夹住喙,在自己身上睡开了。羽毛就是它的屋居,身体就是它的床榻。天上飞的鸟,睡眠就像它们的根。

一步一个脚印。先是脚板印在泥地上。后来翻起的烂泥爬上脚踝。突然一下,它就到了膝盖那儿。我试图拨出一只脚,另一只脚因此陷得更深。鸟离得太远,风像水一样无从抓握。天上没有抓攀的地方,前后左右没有一处可以支撑。泥沼中似乎有一股往下拉扯的力。只要你一动,它就往下拉去一点。你不动,整个泥潭也在慢慢地往下吸。我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抓了抓头发,可是我没有办法自己把自己拔出来。

我以为我会像树桩一样栽种在这里。可人不会像树桩一样发芽,人只会腐烂。

我是趴着爬出来的。泥浆一样的现实,人只能爬行,大概人总免不了要匍匐在某些事物面前。我宁愿在泥地上匍匐。

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再到另一棵树,乍看之下无法想象,举在那里的会是一条路。你定下心,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总能找到立足的地方。在地底根连着根,在空中手牵着手。每棵树就像一个驿站,这边把脚步送过去,那边派一根树枝接过来。一根树枝接一根树枝,路就这样一路连下去。一条小溪,一根树枝伸过去。另一根从那边伸过来,我一步就跨了过去。为了这一步,两边的树不知用了多少年轮。

在树上走久了,就觉得那些树一直在行走。用树枝树梢踩着天空在走。风就是它们在天上的路。南风牵过来一条羊肠小道,它们擎着树叶一步三摇,走出一串串长短句。西北风铺过来一条大道,它们张开四蹄在大道上奔驰。根扎在地上,跑到天上去奔走。

我在水边烧烤刚捉到的鱼,火光映入水中,一群小鱼在火光中游来游去。

一条鱼卡在一丛树枝中间,水退去之后,成了一座食物的城堡。苍蝇和蚂蚁来过,又走了。空出来的骨架,由一层鱼鳞裹着。原始的帐篷,防雨的家。翠鸟夫妻从鱼嘴里进进出出,捕小鱼哺养雏儿。

蛇行

走在草地上,蛇以江河的脚步一晃而过。一股温热感传到身上。我被蛇咬了一口。

冷血的蛇,仿佛它从地面收集的阳光,全都集中在它的毒液里。一个世纪的阳光,要不就是某个冰期的寒冷,堆在一只无名脚趾上,浸透血液。血液正在叛变,它好像成了异已的东西,可它又还是它自己。血液里种着冰种着火。阳光踮起脚站在干将莫邪的锋尖上。阳光在冰川上摊开,冰在燃烧,火在流。天文地理与历史一齐在融化。

蛇在身上呐喊。毒与噩梦。火与严寒。一万年的恐惧与焦虑。疼痛与死亡。从血管到心脏,黑夜降临。有一些东西在撕裂。污染的江水,化学的江水,黑得发绿的江水,闪动着唐诗里的酒光。春天它来到脚尖上,春天住在我的伤口上,春天醒在我的睡眠上。

夸父在追赶日头。口渴,多少年来,他一直口渴。渴望走向太阳,带着干渴走向太阳。入日,那是一场更大的渴。他成了干渴本身。夸父自己也不知道,干嘛要迈动两只脚去追赶太阳。在两脚支不起这无休无止的追赶时,还要拄一根树枝,继续追赶。路上他饿了困了渴了,他以为追上太阳就好了。走上太阳之后,才知道太阳要把它的光芒派往地上。它不把它的光芒派往地上,它挂在那里干什么?太阳他要晒暖大地的身子,他要融化冰川,他要在水上闪光,他要在泥地上扎根,他要长入树木的年轮,他要把笑靥挂在年青的脸上,接着又要在他们脸上犁出皱纹,他要让一些东西长出地面,让一些东西从地面消失,他要照耀万物和它们的影子。太阳他要做好多事情。做了好多事情之后他才是太阳。

那不是追赶太阳的夸父吗?他怎么坐在那里?我怎么没感到炽热,反觉得寒冷?一个追赶太阳的人,怎么坐在冰川上?他追赶太阳,就是为了回到地上?一二一,一二一,1+1-2=0。他说:我喝下几条河,现在要打发它们到地面上去行走。一个人到了天上,还在想着地上的河流。一个喝过几条河的人,河就是他的思想,他的精神,他行走的脚步。

[说文解字:夸父不是夸奖。一个独自追赶太阳的人,还需什么夸奖呢?要夸奖就会留在人群中。夸父是跨越。“夸”而没有足,当然不是用车用船用飞机,而是用全副身体,用整个生命。就像一条河。]

一个到过太阳的人,冰雪在他身子下面化出一条河。

亮晶晶的水田。夏娃和庄稼。绿色的稻子,黄色的稻子。不长稻子的时候,里面是天空,生长白云,也生长星光。还有蛙鸣,跟眨眼的星星差不多。

男人追赶太阳去了,女人在这里补天,用泥土造人。她捏造出来的人,缺少某个脚趾头。而且在等待血液流过来。一座沙丘游进水中。月光如水,把火浸泡在梦里。

……寒冷想把它留下,它饮下太阳从那里流了出来,泥沙想绊住它的脚步,它拖着泥沙继续往前。沙漠想把它渴倒,它自己滋润自己的脚步爬了出来。岩石阻挡它,它劈开岩石闯了出来。神话想挽留它,它把神话留在岸上。繁华的城市发给它房产证户口本,它没有停留……

我醒过来:这许许多多,我的身体和我的血液我的灵魂,还有我的周遭,我的过去与未来,他们等在那里,原来是在等待一条河来把它串连。有了这条河,所有这一切都从浩大的走向中获得一股奇异的生命力,一下流动起来。

蛇好像把河种入血液。

从根部出发

森林在这里挤出一道口子。通往森林的路,仿佛在叙说林中所有。林地的广袤与幽深把目光和脚步牵引。

林子上头,天空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路。

森林腹地,路变得模糊起来。把路丢到一边,一下拥有整片森林。

大地从树的根部出发,一路向上,来到树梢。天空就在那里跟它相会。

让我们来看看从那上面掉下来的叶子,看看被一股强大的生命举离地面的东西:脉管就像大地上的河流。一些云一样的东西,沿河流徐徐展开。季节在叶面上运行,云彩随之转动,河水跟着流动起来。一张叶片上的天文和地理,浓缩的气象图。

一棵树活过几百上千年,它的年轮深深藏在树身里。天空沿着枝叶走进树身,大地通过树根涌向天空。天与地在一棵树身上完成。风雨,雷电,阳光,季节和时光都在这里沉淀下来。树不会诉说什么。向着天空和大地深处伸展,是它唯一的叙事方式。当它更深地扎入大地时,也就拥有更高更广大的天空。它不会试图通过一两次跳跃来接近天空,来展开它的高度。它只是在深入的同时,一步步升高。

大地朝着天空仰望一千年,仰望的目光站立在那里,就是树。

沿着一棵树数百年上千年的旅程一路向上,蓝幽幽的天空里,北国最亮的一颗星站在你的灵魂上。

点点星光,那是梦生根的地方。

一个人的一生,需要一棵树,把目光栽向星空。

躺在地上,以大地的目光望过去,那些举在地上的植物,每一株都那么自信,那么自在,那么挺拔。那一根细长的茎,那么瘦却又伸得那么长,只是为了把花穗举起。叶子没了,穗还举在那里,等待路过的风来传播。每一株植物,都站在它的至高点上。一棵树就是一个站立的灵魂。在地上扎根的树木,踩着风,在空中,在星星与星星之间走动。

树站在那里,人只能抬起头来仰望。仰望之后,弯腰屈膝的人开始学会站立,学会在天空行走。

从根部出发。

年轮

季节来到林中,有一天发现它已经把这里走遍。或许它就从我手上这片黄叶开始,由北往南走。走到那棵老树跟前,它停下脚步。老树已经很老,时光似乎奈何不了它,季节也到不了它身上。一年四季它都是这副模样,都是墨绿色的叶子。季节在这里停了一会,只得绕过它,把旁边那些白杨树染得黄亮亮的。白杨树惊讶得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发黄的叶子慢慢暗淡。等它们落到地上,也就黑成泥土的颜色。

它的枝干扩展得如此庞大。一棵树同时栖落着几种风。像一个爷爷的几个孙子,同时爬到了他身上嬉闹。风大风小,老爷爷不会生气。它已经过了生气的年纪。来自根茎的快乐,在枝头闪耀。

没有人知道它在根部花了多少功夫。那不是在完成一般的生长,那是在构筑一个世界。或许,对于一棵树,大地才是它的天空。

有好多事物在忙在奔在流。树独自站在这里。风打这里经过,风说了很多事情。树什么也没说。季节来过,花朵总是举着太阳的形状。太阳来到一棵树身上,就是年轮。它已经在自己的里面积攒上千个年轮。它的高度在它的年轮上。没有人会站在那样的高度上看事看物,除了星星和云。

在这棵树身上,像一头猿猴睡过一个星期。那天晚上,我听到树在说话———

我生来是一棵乔木,种籽入地的那一刻,就已经把一生注定。守着这块地方,我不会像藤蔓一样,攀附在别人身上,从别人那里获取阳光获取雨露,倚靠别人走向天空。我只能靠自己一个年轮一个年轮地生长。在还不够高大的时候,也曾委身在一些巨大的身影下面,在那里捡拾阳光。因为捡拾,也曾弯下腰去。但那只是俯向地面,不是要向那些巨人点头哈腰。一头庞然大物打这里经过,让我做它的仆人,叫我给它挠痒。它走以后,我又在伤口中站直了身子。也曾有过愧疚,愧疚自己不够坚挺,不够强劲。可这地面的草木全都是风中的动物,我也不能例外。我知道我不是什么英雄,这也不是一个英雄时代。我只是尽量守住自己,在风雷雨雪中,总算做成一棵树。

就在这个晚上,我梦到自己的前世今生———

曾经是一棵树,在活够它的年头之后,倒在地上,慢慢散开它箍紧的年轮。岁月向着生长它的泥土回流:倒台的溥仪和让他倒台的民国过去了。载湉,那个外国医生跪过之后,最终还是脱去他的衣服。弘历,跪拜还是不跪拜,那个解不开结现在解开了。玄烨在晨诵。晨诵的玄烨不知道这棵树,这棵树记着那时的年轮。福临礼天隆运定统建极英睿钦文显武大德宏功至仁纯孝。大殿上那把椅子还在,屁股像流水。一些脸带着兵马俑的表情,一闪而过。散开的年轮是一堆蚁粪。转一下身醒来是我的今世今生。

达尔文说:人是猴子变的。猴子住在树上。

神经病

我要去双流镇。两条河在那里相会。我沿着其中的一条往前走。它引着我在山中扭来扭去,然后把我甩了。它钻进一个山洞不见了,我找不到路。

每天从地图上找出一个地名,然后急匆匆地往那里赶。仿佛到这里,就是为了从一个地名赶往另一个地名。

干嘛一定要去双流镇呢?

我决定不去双流镇。听任自己的脚步往前走,走到哪里就是哪里。走累了就在路边坐下来歇歇脚,歇过了接着往前走。饿了吃点东西。天黑了找一处地方安顿睡眠。

有一个目的地,人就只能匆匆地往前走。脚被那个叫做目的的东西奴役着。人在路上行走,却把自己交给身子以外的某个地方。

丢掉那个双流镇,路伸到哪里我就去往哪里,我走到哪里路就伸到哪里。山循着路起伏转动起来,水傍着脚步歌唱起来,鸟用它的歌呼一路追随。一只夜鸟从灌木丛中飞起,把叫声撒遍山谷。有风吹过,草和树叶一阵飞舞。整山谷都在呼应我的脚步。连天上的星星也心领神会,眨着眼。天地跟我一起在行走。我感到自己愈来愈强健,愈来愈高大,这地上的路仿佛就是我伸展的肢体,吹过空中的风就像我挥动的手臂。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走进一条石板街。街两边低矮的房舍静默在各自的黑色里。两边的山在夜色中靠得很近,流水声很大,大过两山之间的空处。街尽头的水碾房,我一直睡到中午,醒来我看到两条河在石桥那里相会。不意中,双流镇来到我面前。

路穿过双流镇的麻石板,继续往前走。它究竟要去往哪里?那两条河在双流桥相会之后,水势更大,流得更欢,它们可知道它们要去哪里?

在双流镇待了两天。离开的时候,警察截住我,问我叫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到这里,准备去哪里。他穿着制服,帽子上、衣领上、衣袖上都戴着一样东西,衣袋里说不定还有一把枪。所有这些都要求我必须如实回答。我这样做了。我告诉他以前叫什么,现在什么也不叫。我告诉他我从哪里来,到双流镇来什么也不为,没准备去哪里,走到哪里是哪里。他向我索要证件。我自己不能证明我自己,得由一件别的东西来作证。可我身上只有我自己,没有别的东西。他问我到底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究竟想要干什么。我把说过的再说一遍。他还问,他叫我老实交待。我放声一笑,我不再说什么,我唱起来:“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我们习惯给世间万物贴上标签,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大的是狮子,小是的虱子,这是A,那是B。命名就是规定你是这个,不是那个。你一出生就发现,这一切都是规定好的。世界上的事物,都顶着一个标签,在你的周围来来去去。你只能按着它们来认领世界,认领自己。我们被各种各样的标签供着养着,役使着,统领着,裹挟着,覆盖着。循着标签去寻找,找到的还是标签。除了写在标签上的字,我们还有什么?

那个来查询我名字的人,他就是那一套制服。他凭那一身制服活着,凭一身制服来查我。当他在我这里没查到他要查的东西时,他给了我一个名字:神经病。

神经病可以不进他的系统,可以不叫什么,可以不用证件来作证,可以随便去哪里,可以不为什么。

我继续走我的路。走成风,走成浪,走成地面上的狂草。

我走

我走。被人流裹进一座陌生的城市,人不再是单一的个体,是河流是湖泊是滚滚波涛。人们在搬运自己的嘴脸,搬运肚子,人群淹没了大地,堵塞了所有的空间。你来了,你去了,河流不会因此停顿,人群照样在街道在桥梁在广场上漫流。所有人都在急匆匆往前走。那么多人走过去,一次次走过去。后面的人沿着他们一路走来。有谁想过,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这么多人一齐把脚步交给这里的路?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在这里往左转,在那里往右拐,左转右拐之后是一座桥?为什么刚好是这些人在这里,那些人在那里?为什么我那时候还在那里,这时候又到了这里?走得久了,难免会想:是不是路在走向我们?或许几千年来一直是路在走着我们,只不过看起来是我们抡起脚在走路?假如是这样,我们干嘛还要走这些路?假如不走这些路,又能干些什么?是脚就得装在鞋子里,是鞋子就得用来走路,是路就得领着鞋子往这里走往那里走。因此人就在不停地走路。

我走。

夸父追日,他该往哪个方向呢?早晨,他拄着拐杖往东走。走了一天却发现太阳到了他身后。他不得不转过身来,把白天走过的路重新走回来。可是第二天,太阳又到了东边。要走下去,他得弄清楚:往东还是往西?

东边是大海。往东一直走下去,你将在海上,在早晨的时候与太阳相会。西边是高山,一直往西走,你将在山巅,与夕阳相会。可是,假如你到海上的时候恰好是傍晚,登上高山时恰好是早晨呢?

夸父就是这样死的。

我走不动了。那么多睡眠被夜晚流放,我只能在白天把它背上。我背不动了,得找一个地方把它放下。

夜幕降临,在我的两边,窗户一层层举高。窗内亮着灯,表明某一个或某几个人的存在。一些窗户在暗中等待。哪一处窗子里的灯在等着我?

我无法走向这些窗户,因为我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在我生活过的城市,我曾经是一个电话号码、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铁门里一张床、每月十五号的工资表、会场里的一对耳朵———有时甚至还是一只麦克风。现在,我什么也不是。没有一枚印章来给我作证,给我撑腰,没有哪一扇门窗肯将我认领。走了一圈,又回到车站的广场上。路灯下一块水泥地将我收留。一段没有名目没有着落的睡眠。

一根从乡下移进城来的树。每一片叶子都在尝试着让风站立。灯光来到我的睡眠上,只是一丛影子乱爬乱动。一大片水泥,搁不住一小块睡眠。

借一条运河,走过隋朝,走过唐朝。玄奘要去一趟印度,走偏了一点,留下一条澜沧江。

波浪它一直在追赶天空。

这江中所有的波浪,全是我流浪的脚步。

河流的方向

所有的河流都在赶往海洋。好不容易到了,却发现自己已经浑浊。走向海洋的河,也在走向自己的浑浊。浑浊的河它还是它自己吗?或者还有多少是它自己?

年青时不用背负太多东西,到哪里都带着自己的清澈。小小一条河,因此装得下天空,装得下星月。等到流大了,背上太多的东西,连一颗星子都难得在浑浊里存活。

河水说浑浊的是泥沙。泥沙说搅动它的是河水。

水应该为了清澈停在山涧做一条小溪吗?水应该因为它的浩荡而浑浊吗?

海好像知道,知道河要向它流来。来自海上的风,翻读着河水。

海洋展开它的宽大,不紧不慢游来。蓝色的海一碰到岸,就开出白色的花。海在这些浪花上回忆云和雪山,一条河的童年。

河来到海边,发现它的一生全都在海上:大地怎样在山峰上站立,海就怎样如山峰一般高举,马群怎样在草原驰骋,波浪就怎样在海中奔腾;风曾经怎样停在沙漠上,现在就怎样活在大海上。

火不断从海底往上涌。水一波接一波,试图盖住火,把涌上来的燃烧舔平。涌上来的岩浆沿波浪拉出一道道横线,金光闪闪,红云蒸腾。水与火在喧腾,在奔涌,在裂变。古地中海就是这样变成珠穆朗玛。也许有一天,江河水又将从这里出发,把流过来的水流往西边?

河流是大地的快感。海洋是河流的宿命。

(沙漠以后是那座高原。进入高原以后,他似乎离天空愈来愈近,跟人的世界渐行渐远。后来就与她断了联系,直到一堆凌乱的笔记来到她手上。)

往高原去

一路都是干渴。偶尔一点水,泡着牛粪羊粪,一喝下去就在里面倒海翻江。你只能望着水干渴。

晚上躺在帐篷里,满世界都是干渴的事情。一群蚊子围着帐篷乱叫,叫得火星子直冒。后来刮来一阵凉风,蚊子没了,焦渴还在。干裂的土地,喉咙在冒烟。睡上一阵,梦里全是火,没有水。好不容易梦到一汪水,张口去喝,水变成油,一点就着。

早上起来,发现水就在离帐篷百多米远的地方。清亮亮的水,就像大地的一个梦。

俯下身去,从水中看到我自己和背后的天空。全世界所有的幸福,一代又一代的渴望,全都在这一泓清水里了。一阵牛饮,整个水面和水里面的天空被一齐牵动。

整整一条江来到我身上。到后来所有奔流的冲动,全都集中到一处地方。

往高原去。在太多的物资拉着我们下沉的时候,往高原去。一个人用半世光阴来等候,用剩下的日子,跟随一座高原,一步步把自己举高。然后在上头倾倒。在这里丢下一条水,流下去就是一条江。

用大地移动天空

世界远不是我们在拥挤的人群中所想象的那样。世界用了远大于人世的地方在这里荒芜。

荒芜是土地的本义。耕种和庄稼是人加在它身上的东西。庄稼是植物的异化,禽畜是动物的异化,田亩是土地的异化。

因为高,这块土地高居人世之上。在这里站立的只有岩石、泥土、冰和雪,还有少许动植物。没有雕像,没有自吹自擂的碑石。生长便生长,不生长便空在那里,以它的辽阔,面对宇宙的浩瀚。

它的辽阔足够我把自己放大,把收捡的前半生统统拿出来,放大成一座山,一汪蓝色的海子,一块草甸,一尊土石,牛或驴,野地上吹过的风。

徜若世界上再也没有辽阔,没有无人区,我们的精神到哪里去驰奔?我们就只能永远龟缩在一具小小的躯体里,或许还有一两间带厨屋带卫生间的房子。

原始的空旷与静默。高原大地黑沉沉的厚重感。充塞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真正的虔诚,纯粹的内心。一切就像呼吸氧气一样简单明净。

在这里,交流不是通过说话通过握手碰杯来进行。交流通过呼吸,通过吃和喝,通过行走来实现。大地和天空以呼吸和吞食的方式进入脏腑,我用脚来把它交还。

行走就是用大地来移动天空。那些在地上啃食的牛羊,大地经由它们来到我身上。天空足够广大,路就像你的肢体在延伸。

行起成了一种灵魂的宗教。假如你还不曾信仰什么,那就来信仰你的脚步。人的意义或许要用脚走出来。从自我迷失,到自我逃亡,再到自我寻找,能够救赎你的,或许只有脚步。

大地就像脚步的天空。那天上的银河,大概都是用脚写上去的。

证明

荒漠之中,一个姑娘拦住去路,比划着找我要什么。给她饼干她摇头,给她水壶还是摇头。后来又来了一个姑娘,才知道是要查看证件。才注意到为了查看证件,那姑娘特意将一条毛巾系在手臂上当袖章。大概她在什么地方看过:一个人只要拿点东西往袖子上一系,就可以拦住另一个的去路,盘问他查看他。

看她们认真的样子,我笑起来。两个人喝斥我,不许我笑。我告诉她们,我什么证件也没有。那一个说:没有证件就不能过去。我说:太阳每天打这里经过,水从这里流过,风从这里吹过,谁给它们开出证明,谁又来查看?她说:你不是太阳,不是流水,不是风。我想了想,突然大笑。问我笑什么,我说:能证明我的另有一样东西。问是什么,我朝裤裆那儿指了指。懂我话的那一个先笑,另一个跟着也笑起来。

那是一处温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群男女,全都赤身裸体泡在水里。

洗吧洗吧,就像那男孩放飞他的小鸟,就像藏族女人散开长发摇摆湿漉漉的乳房;洗吧洗吧,几千年的历史,都写在纸上,用水一洗就没了;洗吧洗吧,把多余的年岁统统洗去,洗出山峰,洗出沟谷,洗了一派大好河山来;洗吧洗吧,洗去一身重负,洗出骨头来,洗出笑来;洗吧洗吧,大地一路起伏向上一直在追赶一条江的源头,把所有的起伏奔涌洗进血液,一万根血管就有一万条江在奔流———洗吧洗吧!

我证明了自己。临走,那姑娘剪下一绺长发给我作纪念。

肉食动物们

那是一个路边杂货店。天黑以后我走进店门,在这里借宿。我把身上蓄积的东西统统给了女店主。她往我的背包里塞了很多吃的东西。一路吃下来,现在全吃光了。我得一边走一边找吃的。好让自己继续走下去。鹰隼是这样,狼是这样,羚羊和兔子也是这样。

一些植物的根和花果还有嫩叶可以吃,可我还得吃肉。吃着杂货店来的食品,每天吃同样多的东西,走同样多的路。连着几天吃植物,走起路来也像植物,每一步都像是在扎根。后来吃到一只兔子,一口气走了好几天的路。食物与行程的关系就是这样。

我追赶一只兔子,眼看追不上了。我扯下帽子,让它斜斜地飞。兔子大概以为是鹰,钻进荆棘丛中一动不动。捉到它的时候,它的身子在毛皮底下颤抖不已。那是一只母兔,还在哺乳期。透着红光的眼睛让人为之颤栗。可是我不能放它回去喂养幼仔。我需要它的身子来喂养我。

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头饥饿的食肉动物。我曾经看到一头狼捕猎一只刚出生的小羚羊。母羚羊试图保护孩子。母狼当然不会放弃。它的身后,是一窝狼崽。是让刚出生的羚羊成为食物,还是让嗷嗷待哺的小狼饿死?上帝裁决不了,把一切交给自然。狼得胜了,一个生命因为另外一些生命而中断。事情就是这样。

吃下母兔,也吃下它的忧伤。一个母亲的忧伤。我老在想:那些幼兔现在怎样了?

生命来到世间,或长或短,注定是一趟悲壮的旅程。

一堆牛骨。分两边排开的肋骨片,就像一把把弯曲的长刀。一夜接一夜的霜月,先是把它们磨得光溜溜的,渐渐把它们磨蚀,眼看就要散开蒸发,消失在月光里。

牛角依旧举在那里,弯起黑颜色的弧度,尤其是牛角尖渐渐收紧的流线体,如此雄强,如此之美!可以想见,这样一副牛角,举在雌性面前,多么自豪,多么强健诱人。这用来向异性示爱的东西,比任何东西都来得坚固持久。示爱和接受爱意的肉体都已消失,它依旧举在那里。

上次在这家路边小店,女店主曾经用她的所有款待过我。再度打这里经过,小店已经关门。不知道什么人在这里借宿,跟女店主睡过之后,又把她杀了,将店中钱物洗劫一空。

羊吃草的方式

羊吃草的方式悠闲而美丽。我久久站在羊身边,看着它们吃草。尤其是小羊羔,它们的啃食是如此打动我。羊唇与草接触的那一瞬发出的声音,既来自柔软的羊唇,又是叶片一生的歌。在草叶带着一生走进羊腹的时候,它的歌声也走进我的灵魂。羊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方式在摘取,一下一下地摘取。仿佛对滋养它的草叶,对生长草叶的土地充满敬畏。面对一大片草场,它不是镰刀似的切割,更不是收割机式的挥舞刀子轮番上阵。它只选取一点点,亲吻似的,轻轻一下,头一动,把对方的爱意用嘴唇摘取,不紧不慢收入口腔,慢慢回味。

一个人的吃相深深地根植于他的生命他的本性之中。贪婪与狂妄,自私和卑劣,坚强与柔韧,不可一世与谨小慎微,所有这些,无不在他的吃相中显现。文人与武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与细嚼慢咽,生吃猪脚的樊哙与终生吃素的尼姑,猪八戒与唐三藏,指点江山逐鹿中原的帝王与不食周粟的饿夫,人与人的吃相千差万别。

在茹毛饮血的狮子和狼那里,最凶狠最强悍的排在最前面。威猛的雄狮一来,大吼一声,把食客统统赶走。它容不得其他人跟它共一张餐桌,一边撕咬还一边放出威猛的哼声。这声音足以把一旁饥饿的目光阻挡。食物代表着权力,代表地位和力量。文质彬彬的宴席上,主位与次位仿佛也在表达这一点。

草食动物的群体似乎很少是这样的强权社会。草食动物大多会反刍。这有些像读过经典之后,回过头来再慢慢体味。它们有些像修行者,吃食像是在从事一种修炼。难怪修行的人往往选择素食。

羊没有需要背诵的经义,没有教堂和礼拜,没有牧师没有教皇,也没有等着它们去祭拜的神。它们啃食大地上的绿色,大地就是它们的教父和神。羊直接把它吃下,长进血肉。在贪婪的时代,纵欲的时代,耀武扬威的时代,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羊坚持素食,在草地上修行。

吃是一种宗教。吃把世界上的生命,把它们的灵魂分作三六九等。有一些干脆就没有灵魂,只是一架吞食的机器。

羊吃草的方式,尤其是小羊羔,总是触及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人打生命深处感动。这个世界上还有暗算与谋杀,狡诈与欺压,抢夺与战争,那是因为他们不曾看过羊羔吃草,不曾听过它们吃草的声音。哪怕是一会儿。

牛和牛骨

一头牛在吃草,还有一头牛不再吃草。不吃草的牛白骨森森,一具完整的牛骨。草从牛肚那里长起来,从牛眼睛牛鼻子牛嘴里长起来。草在这里长得老长。

吃草的牛慢慢吃过来,抬头朝那具牛骨闻了闻,转向一旁,继续吃草。

牛总是在不紧不慢地吃草。把牛跟马放到一起,牛一定是在马的后面,就像青年之后的成年,奔走之后的沉思。牛身上有一份阅尽世事的从容。仿佛它知道什么事都不用太急,再急也急不过时间。好些事情不是人能够定下来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顺其自然。把牛和羊放到一起,羊似乎总低着头,在不停地吃草。牛会不时抬起头,朝什么地方望上一望,将吃下去的草拿出来反刍,像是在沉吟,在回忆,在思考什么。

看过吃草的牛,再去看那具牛骨,时间在一个瞬间浓缩,我仿佛看到牛身上的肉飞快地腐烂,从骨头上退去,剩下一具骨架,静止在草地上。

草迈着低低浅浅的步子走向天涯。草地像一部徐缓而漫长的叙事。

牛把夜色反刍得意味深长。它拉出来的粪便分明带着夜的颜色。

黑戈壁

干旱,大风,长年的氧化和风化,整个戈壁黑漆漆一片。世界上的黑夜都收藏到这里,浓缩成大地。没有古往今来,没有东西南北。空中是黑色的风,地上是黑色的沉默,你是什么呢?你是一串黑颜色的呼吸,呼进黑色,呼出来还是黑色。打开手电,连自己也无法照亮。这时候你发现整个世界只有一丁点火星,那是干渴在你身上燃烧。

干涸的大地,所有的流淌所有的滋润都到了天上。泉眼栽到到天上,成了星光。每个干渴的人,都可以抬起头来仰望。

黑戈壁,黑夜的故乡。走进这里的人,发现再也找不着自己的身影。丢失身影的人,在这里找到的是夜,黑色的大地。

像大地一样仰望星空,有一条银河给你解渴。

天葬你我

一位藏族汉子,不久前我还看到他一路匍匐前往心中的圣地,现在寺院在为他举行天葬。

灵魂寄寓在肉体里,契合如一,谁想到,有朝一日会彼此分离?灵魂一离开肉体,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肉体一离开灵魂,随即开始腐烂。一具肉体,刚才还在说话,还在动作,还在思维,怎么顷刻间就成了一堆死物?还是同一具肉体,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么大的不同?那个叫做生命叫做灵魂的东西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一旦离去,就不能再灌回原有的容器?为什么肉体一定要装上那样一件东西,装上那东西就像一件玩具通了电一样?为什么生命偏偏要寄居在这样的一件易碎的东西里,而不是在岩石上,在空气中,在水里?他寄存在我们身上,为什么到了一定时候就得离去?

在浩瀚的宇宙中,人生几何,意义安在?人自以为是世界的中心,可他来去匆匆,转瞬即逝,世界真的我们所想的所知道的那样吗?人一死,就什么也没有了?

那个叫做科学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是让我们知道得越来越多,可是在宇宙为什么存在,为什么这样存在,在肉体与灵魂,生与死这样一些根本问题上,我们又知道什么呢?

我们吃饭,我们喝酒,我们打牌。我们上网在虚拟的世界里游弋,仿佛一个人完全可以不要空气,不要水分,自由自在过上一万年,仿佛生命就是为了把这段生命花掉。我们读书写字,我们打工挣钱,我们坐在那里听某一个说话。或者什么都不做。可是,无论做还是不做,无论你做什么,生命都在走向死亡。

死亡是任何人都无法接受,却又不能不接受的事实。在这里,人们就凭着两个字,把这个问题解决,那就是信仰。他们相信佛,相信生命轮回,相信此生敬神行善,来世可以生活得幸福。因为有了来世,此生的苦难,包括死亡,也就可以接受了。

信仰使灵魂归于平静,对来世的向往免除了许多心灵的苦难。谁能忍受死以后的虚无呢?不管怎样,来世是关于生命最伟大最诗意的构想。

苍穹无声地叙说着它的浩大。

神舞大会,几十名喇嘛在众人的诵经声中,将糌粑抛向空中,像是播撒云朵。天空经由宗教,和人世连到一起。

人匍匐在地,用全副身体行走,走向心目中的神。

宇宙间的事情

这天晚上,我独自坐在星空下,由不远处的天葬场,想起宇宙间的一些事情。

茫茫银河,亿万朵星云,或许就只地球上有大气环流。宇宙孕育了银河系,银河系孕育了太阳系,太阳孕育了地球,地球孕育了无数生命。生命而至于人类,人类代代繁衍而至于我,真乃偶然中之偶然,幸运中之大幸。你不是死一般沉寂的矿石,不是一种入泥土就不能挪步的庄稼,不是任人收割的禽畜,你是人。不是风,却可以在天地间游走;不是水却可以奔腾,可以流淌;可以像火一样燃烧,却不用像草木一样成灰;跟女人做爱,不用担心被雌螳螂吃掉;骑在牝马身上,不怕牡马妒忌;做尽坏事,还可以去求上帝宽恕。亿万粒精子,亿万颗卵子,亿万次组合,独独是你。父辈母辈多少次发情,多少兄弟姐妹进了下水道成了海军。无数次病菌袭击,背后有多少危险在瞄准你,前面一个个陷阱在等着你。有多少人,就是因为这些,早早地化入尘埃。你却一次次成功地躲过漏过。有多少人背着残缺和畸形在行走。你有耳朵,居然能听见。有眼睛,居然能看见。有嘴巴不但可以吃可以喝,还可以说话。手伸出来就可以触摸,脚抬起来就可以走路。还有一条腿,一高兴就想往别人的身上去。大半时候,居然有一个人肯把它兜着。有一阵,在那里你走得多么快活。因此,我完全有理由庆幸,我似乎应该快活。

可是反过来一想,我好像又快活不起来:在茫茫人海中,一个人算得了什么?众多微尘中的一粒,也许有诸多想法,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是随风而逝。即便是整个人类,在地球的兴衰嬗变中,又算得了什么?地球在太阳系中,太阳系在湮没了亿万颗恒星的银河中,银河系在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宇宙中。即便人类连同地球,连同太阳系一起毁灭,在宇宙中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几粒宇宙尘埃飞动几下罢了。我只有悲,只有叹息。可是,你的悲和叹又算得了什么?

偏偏是这般渺小的人类,却要去思想宇宙中的事情,还想跟宇宙一起晚餐,跟它同在。人的全部苦难,人的愚顽可笑,人的可悲可敬可怜可鄙可惜可叹可歌可泣,便由此而生。

夜在星光上呼吸,每一颗星都像掘得很深的井。从那里,我仿佛看到先人的面孔,亿万年以前我自己的面孔

细菌的星球

由此我又想到那个小微世界。或许对于我们身上的细菌来说,我们就是一个巨大的星球。它们穷极一生,也无法横渡。它们的一生经历了漫长的几个小时,几天,或者一个月。历经数代,也不曾弄清这个天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们的史籍也许完整地记录了某一个季节。除此之外是一片黑暗,一如人类的史前时代。

也许真有一些细菌像人类一样拥有一定智力,也像人一样好折腾,像人一样疯狂。它们在我们身上拦河筑坝,修城墙打地洞挖沙淘金扬帆远航太空探险甚至进行核试验。胆结石,那是它们修建的纪念塔纪念碑纪念堂。肝复水,那其实是它们的引水工程,或者水族馆游泳池。脑梗阻心肌梗塞,是因为它们修水电站围堰筑坝堵塞了河道。胃溃疡肠穿孔,是它们的地下工程防空设施胜利贯通。肺结核,那是它们的混凝土在你的呼吸道填湖造山,建起飞机场。关节炎骨质增生,或许是它们在找矿采矿。还有肿瘤,每一个肿瘤都是它们的大本营司令部,有的也许就是一座皇城。至于我们身上的痔疮,或许那只是一座监狱。我们感到疼痛难受,那是两支大军在我们身上开战。不为什么只因为他们气味不同,或者拥有不同的颜色。它们互相要攻下对方的地盘。

在众多的细菌中,一些细菌数量没有节制地增长,欲望没有限度地膨胀。它们在近乎疯狂的发展中,也招来飓风海啸地震洪水和瘟疫。这些最终也没能阻止它们。于是末日来临,它们连同它们赖以生存的星球一起消亡。

也许我们寄身的地球,本来就是有知的。谁知道呢?我们身上的细菌对于我们又知道多少呢?

咀嚼天地

天地间原本安安静静,牦牛在那里吃草,仿佛吃了一万年。突然间一阵风吹,一朵浓云盖在牦牛上头。周围依旧阳光灿烂,只有那块地方雪团与冰块在飞在溅在迸射。天地间一片混沌。仿佛一个黑洞突然而至,把那片草地连同牦牛一齐装了进去。一股混沌的力量在撞击,在加速,在裂变。

牦牛一定是吓住了,放开四蹄奔跑,想冲出黑洞。牦牛不知道,它们拼命奔逃,恰好与黑洞同行。只要它们停下脚步,黑洞就会一晃而过,把它们退还给阳光。牦牛不知道,它们一心要跑出去,风雪和冰块一路追赶,紧紧裹住它们,抽打它们。除了跑,好像是别无出路。直到再也跑不动。

它们停下来。它们身后,风雪早已过去,天朗气清,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一切又如初时一般宁静。只有散落在草地的冰团和雪,证明刚才并不是幻觉。牦牛在吃草,看不出有什么懊恼和后悔,好像它们早已把刚才忘记。又像是深深地懂得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吃草。它们从混沌中来,黑黑的身躯,仿佛刚才那一派混沌凝结到它们身上。它们咀嚼天地间的事情。

朝天空张望

他说这不是他在说,是神在说。神就住在这样的夜空里,住在月光里,住在星星上。白天是夹在两个夜晚之间的深渊,陷落在白天中的人类,连阳光也救不了他们。

黑暗当前,光明退回内心。天黑是为了让我们看到星空。

人怎么能不朝天上张望呢?不朝天上张望,悲苦的人生就永远只能望着自己的悲苦。人世间那么多罪恶,灵魂怎么去呼吸呢?即便沉得最深的水,也要在自己里面藏上一块天空。陷进脚印的水,也要捧上一两颗星星。最悲苦的人生,也还有来世可望。源于贫苦的宗教,也把帝王吸引了。没有人头上不需要一块天空。

人需要从地上抬起头,到星空中去寻找他自己。一个人在地上的位置,全都写在天上。你不到那里去找寻,就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对于许多活在近前活在手脚附近的人,星光甚至不及一粒灯火,一只手电,一支烟头。可是没有风能把它们吹灭。时光过去一万年,它们还在那里闪光。

沉下心来。众多的无耻,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那么大一块地盘,就交由他们去滚滚红尘,某一天滔滔江水会把这一切洗净。

星星很亮,星星在眨眼。星星只要不大的一块天空。每一滴露珠都可以住下一点星光。你见过泪水,那不是露珠一样的东西吗?口水从来就不是,露水不会从那样的地方出来。泉水也不会。

我不止一次看到,一些人在白天到来的时候,试图从镜子上擦洗自己。

到这里来,到宁静中来,用星空濯洗灵魂。

一个人披着袈裟,坐在酥油灯旁边说了这些话。大概一个人有了酥油灯和袈裟,就可以这样说话了。我突然感到,宗教原来就这样简单: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睛也闭上,用手里的木棒不时敲一下木鱼。敲与被敲,原本同是树身上的东西。现在分作两处,时不时触碰一下,发出一点声音。宗教就这样产生了。灵魂的事情,在静谧中完成。

星星闪动平静的光芒。这不是喧闹中的燃烧,是穿越时空之后的宁静。突然间我就相信了,人用脚用身体走上千里万里,只是要聆听这无边的宁静。

星空在我们头顶弯成巨大的审视。

行走的方式

风从天上吹到地上,吹了一万年。一万年的时光,淘出这纯美的沙地。像水,像丝绸,像女人身上最柔软的部分。大地把最柔软最纯美的内里端在那里,等待着,等待一头黄羊从上面走过。

羊是否知道,大地摊开九千年,天空已经在上面注视了九千年,单等它扬起四蹄从上面走过。风从南方的南方,从地平线以外赶来,赶在它迈步的时候,追上它的蹄脚,把它扬起的细沙送上天空,传到千里以外的海洋。大海之边,有美人鱼在唱歌。一堆细小的沙粒拌进她的歌声,她的歌声也就有了信天游的味道。一个微粒飞进她蓝得发亮的眼睛,她的眼液将它滋润,也就把万里之外,一头黄羊的脚步打湿。

它一定不知道这些。要不,怎么会如此平静,如此从容,就这样平平淡淡跑了过去?这般柔软细腻,美得叫人不敢喘气的沙地,竟然扬起四蹄踩了过去!那是应该用嘴唇去呵护,用眼睛去滋润,用一颗心咚咚咚一下一下疼过去的。

它本来就是这片沙地间的生命,生来就在这里游走,啃食草类,一遍遍把脚印写在沙地上,又被风抹去。直到有一天它自己也被抹去。它不过是把从沙地啃食来的东西,撒在沙地上。

那对前往圣地的夫妻,一次次将身体匍匐在地,无论是冰雪,是沙石,还是尘土飞扬的大道。我注意到,套在他们手上的,是一双拖鞋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一双鞋,只不过鞋底比一般的鞋要厚,要坚实。穿上它,手就可以擦着地面前行。

我还注意到,从胸部一直到膝盖,围在身前像围裙一样的东西,由一块块橡胶叠压缝制而成。有些干脆就来自汽车轮胎。结挂在身上,简直就是一只橡皮舟。只不过这只舟子不是航行在水上,而是在高原上。渡的既是现世的肉身,也是寄居在身上的灵魂。

我注视着他们:先是匍匐在地,然后举起向天,就这样一路而去,连远处的群山也在跟着他们逶迤。

他们划着“橡皮舟”的时候,人群在街道上流,汽车用轮子在滚,火车拉着身份证奔来奔去,航空母舰穿越霍尔木兹海峡,飞机一边放屁一边在飞。后来,当我与他们再度相遇时,丈夫已经死去,死在前往圣湖的路上。妻子将丈夫天葬之后,继续向前。

高原以外,人们早已习惯用算术度量一切。连生命本身,也成了时钟上一些数字的加与减。生活在算术中的人们会问:这样合算吗?可是,在这些拜佛的人看来,一个人一生,为物资为欲望往来奔走,先是房子,后来是车子,再后来是更大的房子更贵的车子,就这样忙忙碌碌一辈子。一辈子只为身外的东西,一辈子不去打理自己身上的东西,值得吗?

一个人一生就那么几十上百年。既是动物就得在地面上走动。用什么方式移动自己,在市声中匆匆来去,还是在荒原上匍匐?能够判定的,只有他自己,他心里的东西。

到了山这里,才知道山的高大。载着冰雪的岩壁仿佛径直从天上垂下。人蚂蚁似的,徒劳地迈动两只脚。山代表宇宙的巨大,那个撑着手杖的人影代表人类的渺小。可是人最终站到了山顶上,在那里接近天空,俯瞰大地。仅仅凭着一瓶氧气,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一般人怎么受得了一座山的高度,一座山的逼视。他们只能挤在同类的喧闹中,无可救药地与世沉浮。他们只能把一生的梦想托付给极少数人。

那些登山者,他们的脚步如此沉重,除了两条腿,还要一根拐杖来支撑。光是呼吸都这样沉重。他们身上除了氧气瓶,还背负着太多的目光。他们是要把整个人类一起背上山去。上山的脚步,像山一样沉重。

上山的人,即使匍匐在地,也在直立向上。

阿里

问前面有多远,他们说一杆路。问走了多少路,他们说一杆路。问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一个湖到另一个湖的距离,他们说一杆路。这里的丈量单位就一个:一杆路。

我不能走了。我走不动了。天黑下来,路已经从我前面消失。我得停下来。我停下来的地方就是家。把手往脑后一枕,世上就有一个安眠的地方。天空撑开高大的屋顶,风把大地无限展开。我的家很大,雪山和湖泊是我的兄弟。

三十多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五个宁夏,三个浙江,这么一大片广袤的土地全都空闲在那里,什么也不为,只为它自己而存在。宁静不再是需要呵护的东西。宁静无穷无尽地展开,从远古一直到未来。人世其实只是在很小的一部分地方喧闹,自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

火就收在内衣,贴胸的那只口袋里,安心地躺在它的睡眠里。

长时间躺在贴胸的位置,它知道我的心跳我的脉搏。世间还谁能像它一样呢?火是我的血亲。我用整片原野来感受它。有时我会放上一把野火。没有人说话,就跟火说话,用火来说话,让它带上我心里的东西,到地面上溜达。风会加入进来,烟在天地间飘荡。

把它从胸口掏出来,咔嚓一声火醒了。顷刻间,沉睡在牛粪中的阳光来到我面前。荒无人烟的旷野,一下就有了家的感觉。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仿佛家在家以外的地方,要到旷野里来寻找。黑黑的牛粪,白白的牛奶。当火的热力传到牛奶里面时,它们是否记起各自的前世今生?喝下热气腾腾的牛奶,咂一下舌头,家就是这样。

一块块垒起来的干牛粪,散发着牛的味道,干草的味道,还有阳光晒过风吹过的味道。睡在这样一座气味的城堡上,实在是一种顶奇异的感觉。不同年份的草被不同的牛嘴收集起来,经过反刍,经过肠胃的旅行,回到地面就成了跟夜色差不多的东西。这一夜就睡在一堆夜色一样的东西上。

相逢在人世以外

我没有动。那儿有一只小羚羊,眼睛里充满惊讶与好奇。好一阵,它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眼前这只奇异的动物。它不大明白:明明是异地的物种,干嘛要到这里来呢?来吃草吗?这里好像没有太多草,供人这种动物来吃。如果不是来吃草,带了东西来吃,干嘛还要跑到这里来呢?

两头野驴走到一起,在那里交颈,好像在谈着什么。突然,它们一齐停下来,朝这边望着。跑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物的野驴,还是被眼前的东西惊住———望了一阵,想了想,它们决定不再理会,继续停下来的事情。

雪地里,一汪水泡着蓝色的天空。水把一个世界变成两个,我看到那个世界里同样的自己。

一头狼带着它的天空,走到水的那一边。它朝这边看了看,低下头去。当它的嘴触到那一只嘴时,一阵涟漪从那里开始,把整个水面牵动。它不止一次喝水,大概它已经知道,那里面是它的另一个自己。每次到这里喝水,也就是跟自己跟背后的天空相会。做完这些,它抖了抖身子,丢下高度警戒的我,走了。

虫声繁密,群星闪烁。虫声像地上的星星,星星像天上的虫吟。早在我到来之前,它们是这样。在我之后,它们还将这样。

风穿上雪装,水冻成石头一样,只有牦牛和人,在毛皮和衣装底下还流着温热的东西,呼出来的依旧是热气。风和冰雪愤怒了,加紧扑向这天地间唯一温热的东西。它们一沾上人和牛身,就再也不肯离开,直到把他们变成冰雕一样。连呼出来的热气,也像在嘲弄这世间的热量,一出来就已背叛,一出来就成了冰粒子。天地间再也找不到相互温暖的东西,人只有牦牛,牦牛只有人。两团活物靠在一起。两个人都用体温告诉对方,我们体内流着相同的东西。

心里响着江水走路的声音

沱沱河,一听到它的名字,心里就响起江水走路的声音。

通天河最浓情最鲜美的一段。两岸直立的岩壁,或幽蓝如宝石,或赭黄如火在烧,或灰色如铁,或灰中带白。山洞开它五彩斑斓的内壁,河水红艳如血,如发酵的阳光,浓墨重彩奔走其间,喧声如雷。回旋处,血色河水不时泛起阵阵白花,叫人想起它们来自雪山来自白云的故乡。

河水不是在流,是饱醮浓汁,在天地间大笔书写。岸也不只是静静地站立,它撕开满胸满腹的斑斓,在回应在呼唤通天河水千年万年千里万里滚滚奔腾。

它是在流着你心里的东西。你感到,有许多东西在这条河流上得以实现,也有许多东西随河水一起流走。

长江以沱沱河为源,全长六千三百九十多公里;以当曲为源,全长六千四百公里左右;以楚玛尔为源,全长将近六千三百公里……

人关在屋子里,背诵课本上的标准答案。对的打上√,哪怕差了零点一,就打上×。江河水自由率性地在地上奔流,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它不会考虑权威怎么说,不会顾及所谓的标准答案。它只按自己的意思。

整个苔原地区,每一片苔藓每一株青草底下都是水源。所有的草根都在歌唱,唱出来就是清亮亮的河水。长江不是从任何一部典籍中流出来的,它来自草根,来自冰川和雪山。它没有标准答案。

人为什么不能像一条河,放到天底下去奔流?

人和水

路好像一直在追赶天空。天来到地上,可以是风是雨是冰雪。地要走到天上,那就只有路。脚踩在地上,就是不停地栽种自己,灵魂跟着脚步一起扎根。

这些水原本打这里经过。我撑起帐篷的时候,它们也睡成一种固体,停在帐篷边。透明的睡眠被阳光一点一点唤醒。饮足阳光之后,它们跟我一起动身。它们往下,我前往它们来的地方。我们一起同住过一个晚上。

天上落下来的雪,和阳光在地上相会。同时踩在雪和阳光上,走在地上也走在天上。雪在脚下化成水,小河里的歌声就从我脚下开始。

满河的波浪,哪一条是我在雪地上走过的路?或许,那腾起的热气就是我踩进雪水的脚印?一个人的脚步不但写在河上,还写到天上。

我走过千山万水来到高原,一朵雪驾着风千里万里来到我上头。我张开嘴喊了一声,雪从天上飘下来,飘进我的里面。我咂了咂,里头有风的味道,天空的味道,海洋的味道。

它们也来自天上,在山上一呆就是几百上千年。早在我动身朝它走来之前,它们就已经动身朝山下走来。恰好在我走近冰川的时候,一粒阳光走进一根冰凌。我张开嘴,一滴水从冰尖滴落。一连好几滴。冰川的寒凉,还带着阳光的灼热。

从刚才的雪,到冰川水,相距千年的水,在我的身上汇合。

冰川·海子

水在这里是站立的,像刀锋,像岩石,像山一样。满山满谷的冰川,堆积的时光,一条静默的河。

冰川它拒绝讲述。

采乎云气养乎阴阳,合而成体,散而成章。浩大的走势最终归结为一滴水。冰尖蘸上阳光,水滴就这样孵化。叮咚一响,流下去是河流,是花是草,是羊群和人世的生活。

亿万年过去,这里的水依旧记得当年的蓝。难怪人们把它叫做海子。

亿万年的时光养育出来的蓝,一直蓝进你的灵魂深处,蓝得让人心醉,让人渴望把它一口饮尽。可是你没有办法把它饮尽,你甚至不能饮下一小口。它是那样苦涩。短暂的人生,饮不下这么多岁月。

冰川的融水流过来,像在品咂它的蓝。

天是那种远远的蓝,飘着一些云,仿佛雪山在游弋。真想剪下来一段,放到水中去漂洗。风果然在漂洗。

在雪原上

一样的天和地,一样的白茫茫一片,一样的脚步声。走了一整天,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

整个世界只有一条厚厚的暖衣包裹的人形,和在一旁随行的影子。还有就是拖在身后的小雪橇,房屋、家具、床铺和炉灶全都在上头。那些在都市膨胀了的东西,占去人生一大半的东西,被彻底简化,压缩。相反,那被一挤再挤的空间,现在被无限放大,宽大得只有天才是它的边界。

夜像一个个句逗。停在句逗上的是雪橇和冰屋。冰砌的屋子会为我关上一些夜色,让睡眠在那里扎根。白天是那样漫长,穿过夜晚之后,一直伸到人生之外,不知不觉就到了别的星球上。

没有谁可以陪伴你。陪伴你的只有你的影子。他有时在你的左边,有时在右边,在身后追随你,在前头牵引你。有时扩展得十分巨大,夜就从这里开始。有时又会缩回身子底下,亲吻你的脚步。无论是大是小,他一直连着你的脚步,半步也不离开。有光亮的时候就有他,没有光亮他就回到你身上。

一开始,我还不太懂得他。后来才知道,他是太阳派来的使者,是异体的夸父。

寂寞成了最体己的伴侣。许多思想在孤寂中生长壮大。

在这里,你就是两行连续不断声音:一个在上头,那是你的呼吸。一个在地面,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整个世界张开它的宁静在谛听。再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如此清晰,如此辽阔地面对自己的声音。

整张大地都在用它的洁白记下你走过的路。从这个世界上走过,唯一能留下的就是脚印。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多少年过去,你的脚印还留在这里。冰冷藏着雪覆盖着,没有谁来扰乱你的行迹。在拥挤的人群中,人们拥有越来越多的东西,可他们拥有不了辽阔。

自己对自己的朝圣

现在除了海拔,我一无所有。我好像不再生活在地上,而是在天上。

先前还有过一条母狗,现在没有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条狗,先是不远不近跟在后面,接着又跑到前头停下来等我。后来干脆傍我同行。我撒尿,它半蹲在那里,直直地望着我。事后我都感到好笑,走过这么多地方经历这么多故事,竟然被它望得有些不好意思。很快记起我们不是同一个族类。即便是同一个族类,也犯不着躲着藏着。

夜半醒来,看到它伏在火堆边那副睡态,让人心生怜爱。

有一天早晨,它竟不再起来与我同行。

这以后就只能独自面对火堆。想起一个女人,想起她面对火堆独自垂泪。

一个人的孤独被无穷无尽地摊开。你的前后左右任何一个方向,一切的界线,名谓,所有的阈限全都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静寂。突然想起,这世间的事物,原是因为人才有了意义。意义是由人自己来赋予的,它不能由别的什么来赋予。我自己才是我自己的意义。除了我,还有谁呢?

找来找去,找到我自己。

独处,自己对自己的朝圣。

山就在那里

大地把它最美最圣洁的部分,留在最高的海拔上,在它的宁静里。

壮丽的山川,使生命变得崇高。日常生活难有的崇高。

一个人睡整张大地。

整个世界都在一层夜色后面静悄悄的,你和你的帐篷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事情。一点灯光照亮不了原野,一点灯光只能照亮一顶帐篷。原野上只有一顶帐篷,照亮帐篷也就照亮了原野。

山这么伟大,这么沉静,只有伟大的灵魂才能走近。

山就在那里。我已经是作为我,站在山的面前。山静默无语,我也没说什么。

山为什么在寒凉的高处站上一千年一万年?登上了山你就懂得了山。

地躺在冰雪中,用风在呼吸。天也是,用一条银河,把自己搁在星星上,呼吸,呼吸。人呢?人不能只用两条鼻道来呼吸,他需要用大地,用天空来呼吸。

一个人短暂的一生中,发现了自己,却不按自己来生活,岂不亏了自己,因此也无法面对星空的注视?

太美了。

真想像一座山,无言地坐在这里。坐成山的样子,坐上一万年。要不就像海子,蓝蓝地躺在那里,躺成海的样子。山有多久就躺上多久。

(大约是在他失踪七年以后,一支考察队在冰川下方发现一顶压坏的帐篷,一包衣物和笔记。独独没有找到人。他应该是在一场雪崩中失踪的。人留在上头的某个地方,这些东西随冰川一起前行,来到人世。)

猜你喜欢

天空
天空之城
天空之城
天空之镜
嫉妒是天空中一朵小小的乌云
再也回不去的最蓝的天空
广阔的天空
树孩子
一和one
天空之舞
天空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