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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恩情

2015-09-10崔黎莉

上海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女贞姑妈

崔黎莉

到了此刻,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露水的世呀,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小林茶

这年的七月半,我去了江边。

二十年来断断续续去江对岸,堤长草深,葡萄架空了又满。江的对岸长眠着我的祖母和母亲,旧茔前风起风落,几度夕阳。

二十年第一次在江边遥遥凭吊,江风烈烈。一声“妈妈”脱口而出,我用火柴点燃写着祖母和母亲名字的那两只祭祀“包袱”。火光猛烈,在我眼前摇曳出的却是这一年多来老姑妈缠绵病榻的孱弱身影。明亮的火焰跳动不定,黑色不断舔噬着纸包袱,最终将它们吞没,变为冉冉的青烟。

十四岁那年的梦里总有大片大片的火焰,火焰的上方,纸钱变成黑色灰屑漫天飞舞。我在梦中看着母亲的脸消失在火光中,无垠的烟柱通向天边,那永远四十六岁的人魂飞魄散,消弭如烟。

如今,我亲爱的姑妈,你也要奔赴那片火,离我而去了吗?

老房子里满满都是记忆。

解放路222号的门牌号很戏剧化,里面的房客也有各自的戏剧人生。于我,只是单纯快乐的幼年,我记忆的源头。

那些记忆是一进一进的。222号紧挨着以李白为名的青莲巷,是前店铺,后住宅多进式的砖木房子,前后有六进,奶奶和姑妈家住在最后一进。因整条街建在古堤坡上,每进之间都有依次渐降的石阶相连。

夏时我爱赤脚在一进进间玩耍,至今仍记得那坚实细腻的泥土,那光滑温润的青石。使劲跨过一进的石阶,大嗓门的邻居奶奶拍着芭蕉扇说,你又来了啊。又跨过一进的石阶,木楼梯急促响起,别人家的哥哥姐姐匆匆忙忙去上学,又跨过一进的石阶,天井下有个婶娘在晾衣服,方形的蓝天下掠过几只飞鸟……有谁在叫我的小名?扭过头一看,姑妈手里端着碗香喷喷的饭,依然是好脾气地微笑着,一路紧跟着哄着,一勺勺喂着我。

我出生的时候父母都在“五七干校”,姑妈因为身体不好,在家“转劳保”,和奶奶一起照顾一大家子人的起居。我于是被托养在姑妈家,生活得肥白快乐。222号总是很热闹,锅碗瓢盆,人间烟火,一派喧嚣。我们家也很热闹,小幺幺和堂哥们一起给我扎辫子,因为头发很少不得不用火柴棍支起来,大家叽叽喳喳乐成一团,只有姑妈永远安静,不时抬起头望着我们抿着嘴笑。她手里总有忙不完的家务活,或择菜做饭,或洗刷收拾,或做点零工补贴家用。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姑妈不满十二岁就进了沙市纱厂当养成工。那是1947年夏,我爷爷奶奶带着姑妈和我父亲乘一只小渔船来到沙市,越过渍水茫茫的农田,越过大小不一的台子,豆蔻年华的女孩由此过早地抵达了她人生的下一站。

搬进222号后,姑妈身上的担子更重了,爷爷去世,小幺幺才两岁,我父亲还在念书。长姊若母,姑妈默默地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帮着我奶奶一起抚养弟妹。那时的纱厂环境恶劣,使用的是多年未用的旧机器,开动后绒尘飞舞。夏时气温达四十度,常有人中暑,冬时靠煤炉子升温,浓烟弥漫。工厂里没有食堂,我父亲去送饭,车间大门旁的小窗打开,姑妈满脸绒尘,睫毛上也沾着白絮物,只有眼睛露出来,期待地望着弟弟笑。

青春被披星戴月做工的辛劳填满。1950年代初,芳华正茂的姑妈结婚了,忠厚英俊的姑爹——我一直称为伯伯——住进了222号,我奶奶多了一个儿子,我父亲和幺幺有了一个大哥。

222号的家完整多了。当然对我来说,222号的家一直是完整的,有奶奶、姑妈、伯伯、幺幺、大哥小哥,父亲从干校回来,给我的粗布米糠娃娃画个脸,母亲看望我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222号的家里亲人俱足,和美无缺。222号的天井看得见蓝天,两进之间的园子里柚子树郁郁苍苍,一口老井被如玉的青石围着,树影在井水上晃动。每逢盛夏,姑妈总会舀桶井水冰镇西瓜,然后仔细地剔掉瓜籽,喂我吃瓤。

不知为何222号的记忆总属于葱茏的夏天。院子里纳凉,月亮很亮,竹床很凉。姑妈把毯子铺在竹床上,把我放在毯子上,芭蕉扇轻轻摇晃。起初大家都聊着天,然后我渐渐入眠,耳边隐约听见伯伯小声说,小伢不能贪凉要带汗睡。于是姑妈的影子弯下来,像一棵柳树轻柔地弯向脚下的花草,我被抱进房里,继续下半场香甜的梦。

童年的梦尽数装进222号,直到姑妈家搬离到青莲巷的另一端。多年后222号已经废弃,破败平房外露着黑洞洞的入口通道,我每每路过却再也没有进去过,怕惊醒当年的梦。

回忆就像黑洞,吉光片羽、繁花似锦都被卷入那深不可测的漩涡,谁也不知道黑洞的另一头到底是什么,还有没有离开的人在频频回首?

大寒时节,姑妈过世百日。在飘雪的街头买了一盒桂花味的糕点御寒,刚刚放进嘴里,熟悉的年关味道就惊涛骇浪地扑过来,呛得我眼鼻俱酸。年关已近,可是这是一个没有姑妈的年,我们该是多么冷清。

姑妈家过年备的云片糕是桂花味的。那时过年的零食并不太多,我独爱云片糕。每一种味道都是密匙,开启一段记忆一种感情。科学的说法是,嗅觉信息不同于其他感官,通过大脑的嗅觉区域,长驱直入抵达丘脑。在这个过程中情感中心随之参与进来,获取强烈的怀旧感。我不爱这些一本正经的说辞,只是任性地循着云片糕的桂花香,寻找那一个个温暖的年,那个在姑妈家备受疼爱的小女孩,那朴素熨帖的亲爱。

过年最忙的人是姑妈,她要操持一大家人的团年饭。我小时家家户户都清寒,只有团年时会有平日吃不到的荤菜。姑妈将食材洗得清清爽爽,郑重地准备每个菜式,年三十的下午开始大显身手。燃灯的时候,一桌饭菜齐了,色香味俱全。姑妈快快乐乐地端菜上桌,招呼一家老小吃饭。我美滋滋据案大嚼,偶尔一抬头,总会看见姑妈慈爱的目光和满足的笑容。

最好的年必须有雪。青莲巷的正月如果下了雪,屋子里有冰凌的凛冽味,腊菜的肉香。胭脂红的圆形点心盒里,云片糕芳香甜美。姑妈有时还是会亲手喂我吃饭,我伏在她膝盖上,闻到她身上传来干净的肥皂清香。

多年后姑妈成了老人。少年时受的苦积累在身体里,到了年老时变成折磨她的肺病。前年姑妈的健康状况忽然恶化,住院两月治疗,却始终低烧不退。事已至此,哥哥们终于告诉了我实情。那天风雨如晦,大风翻滚,吹翻我的折伞。我失魂落魄赶到医院,心中不断责备自己陷于琐碎生活,疏于探望姑妈。姑妈一脸病态的潮红,然而看见我来了,眼睛却明显亮了。姑妈撑起身子,问我吃饭了没有,又说医院不能久待,让我不多时就回去。我执意要扶她解手,姑妈唯恐我弄脏手不许,但还是拗不过我。

卧床两个多月,姑妈分明虚弱得双腿站立不稳。我双手环在她腋下,抱着她缓缓蹲下。怀中她瘦弱老去的身体似乎会因风折断。这样一把瘦骨呵!我抱着她,又闻到她身上那熟悉的肥皂香,想起多年前,我是如何被她抱在怀里。一低头,眼泪忍不住滴进姑妈的白发里。发如雪,我该如何逆流而上,挽留在姑妈怀中的苍莽岁月,融解这满头尽染的霜雪?

那些天我收集了姑妈的病历,将那些诘屈聱牙的医学术语打印成电子文本发送给北京的好友。好友代挂的专家门诊也无甚可以实际操作的意见,然而过了几天后,姑妈终于不再发烧了,可以回家养病。

回家了。姑妈端坐在屋里,我有一种石头落地的安心。望着姑妈的背影,我禁不住一遍遍轻轻叫她,姑妈,姑妈……姑妈耳背好几年,听不分明,没有回音。可是我依然心满意足。姑妈还在这里,在我身边,天地依然长久,山河依然静美。

姑妈家楼下有一条小道,植着几株茂密的树,每到夜晚,暗香浮动。伯伯说,那是女贞树的香味。我觉得女贞这名字很美,又无端觉得姑妈楼下种女贞树很相宜。后来看《本草纲目》描述说:“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贞女状之。”我姑妈一生辛劳,顺以受命,未怪过人,也未怨过天,自然担得起凌冬青翠之誉。

无数次从女贞树下路过,在婆娑树影中仰望姑妈家的小阳台,我总会沉浸在女贞树的芬芳里,像孩子一样满心欢喜。这芬芳原本平淡无奇,是那给予我母亲般亲爱的人赋予它意义。

意义,也许常常藏在无意义的仪式和活动里。比如焚烧无谓的冥镪召唤火焰,比如守夜。

那个秋夜清凉如冰,我把一个莲花状的唱经机放在姑妈那张被定格放大的笑脸前,让灵堂里浮起欢喜的祥乐。

我和幺幺絮絮说起从前,说起那每一寸光阴里姑妈的每一分好。我们坐在一把老旧的长条木凳上,花甲之年的幺幺和步入中年的我,大约都怀抱了一种类似的心情。幺幺是比姑妈小二十岁的幺妹,我是少年丧母的侄女。经年过去,给了我们另一种母爱的这个人,我们还是不得不失去。

赶去见姑妈最后一面时,她没了脉搏没了呼吸,手却还温热。如今,世上再无姑妈,她去了哪里?我闭上眼睛,那些荷花盛开的夏日重临。木门推开,我的姑妈布衣素裙,挽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莲蓬、菱角,她轻声地叫我的小名。我从午睡中醒来,开始享受清甜的午后点心。如今,这世上这一个轮回里,再也听不见姑妈叫我的小名。

唱经机低吟我熟悉的《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在空寂的行走中,我们越来越明白无常的道理,却又越来越深陷于恩爱的挂碍里。就像小林茶一说的,“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露水的世呀,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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