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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2015-09-06江子

翠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砍刀砖头县城

那时候确实有点乱。各种让人不安的消息几乎不绝于耳。而让人最震惊的一件事,并不是县城有名的土建老板王怀德读高中的儿子突然失踪,也不是上文峰路口一个鞋店守夜的老妪被杀而死,而是公安局长的千金在夜晚被某群不明身份的人绑架和轮奸,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衣服只剩下了碎片,全身湿得就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公安局长大发雷霆,说都搞到老子头上来了,真是岂有此理!可是至今都不知是何人所为,由于查无实据一直没有破案,人们的种种猜测不过捕风捉影而已。抛开干出这桩事的影子高手不论,县城最大的“罗子”(我们当地对小流氓约定俗成的称谓)头目王显逵是个拿工资的医生,据说皮肤白皙,相貌端正,平头,戴副眼镜,外表看起来文质彬彬,一点都不像是个厉害角色,走在街上碰到人问路都能礼貌相告,可整个县城关于他的传闻最多,比如许多难以调解的民事纠纷甚至最让政府头疼的山林纠纷,他只要出面五分钟就能摆平。他有一次因手下犯罪受到牵连被带到城关派出所审问,当晚竟有三四十个“罗子”无比嚣张地围在派出所门口高呼他的名字。他甚至会作出让人不可思议的举动来,每到春节,会带几个贴身且上得了台面的手下到不少官员家拜年,轻声细语地说着吉祥万福的话语,官员们简直就像是受到了上级旌表。我的一个老领导——一名受党教育多年的部门副职领导干部,说起王显逵到他家拜年,其兴奋程度好像是中了头彩。我和王显逵没有打过任何交道,只是有过一次交臂的际遇,那是一个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在街心花园闲聊,聊得起劲的时候其中一个朋友突然噤声,后来他紧张地告诉我们刚才用脚搭在花坛栏杆上将自行车支起的那人就是王显逵。我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却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从背影看他不过是一个晚饭后骑着自行车溜达的闲人,根本不像是一个名震江湖的首领。我的初中同学罗专生(外号“砖头”)也是一个不错的角色,曾经跟着港台武打片里的招式无师自通地练就了一双无人能敌的旋风腿,在县城打出了威风。我在不懂事的年龄曾经和他有过相当不错的交往,滥竽充数地跟着他到处晃荡。那时他就有了相当的名气,我亲眼目睹他从四米左右的二楼跳下毫发无损,到县城机关工作以后我见过他戴着墨镜在手下的簇拥下威武出行,和港台片里黑社会老大的的架势毫无二致。之后我还找过他一次。因为嫌工资收入低,我与几个老乡买了一条客船,从乡下老家开到县城,想赚点零花钱,不料本身客源稀少的航线,又有人买了一条船与我们进行恶意竞争,我想到找砖头帮忙教训一下对方。我按照电话约定到他家对面的路灯下,当我看到他的身影从他家的方向慢悠悠地出现,立刻有一大批不三不四的人像接收到了暗号似地向砖头涌来,原本空荡荡的路灯下立刻挤满了人,其场面十分地让我惊骇,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他们身藏何处。我的合伙人结结巴巴地把来意道出,砖头就十分干脆地问我们到底是想要对手的手还是脚。我们衡量之下不想把事搞大,最后送给砖头一条烟了事。据说我的另一个叫孙武胜的初中同学毕业后已改名孙武,原本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在改名之后变得像头狼一样凶狠,也是县城街头上一个响当当的角色,但毕业以后我们从未联系,关于他的事我不甚了了,这里不说也罢。

那时候的县城真的不是很平静。一拨拨头发冗长、目光故作阴冷、举止粗野夸张、谈吐放浪不逊、装束花哨奇异、皮带铁定是扎在髋骨以下的家伙浪荡街头,他们玩世不恭,耀武扬威,为所欲为,干出许多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我有一个同乡在县城开了个小饭馆,最后不得不因为这些人赊账太多又不敢去要账只好含泪关张。我最早的一个女学生从乡下来到县城帮自家的亲戚看店,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每次在街上碰到我都会羞怯怯地叫一声“曾老师”,可一年之后就被一个小“罗子”勾引到手未婚先孕挺起了肚子,孩子生下来之后依然没有享受到做妻子的待遇只好屈辱回乡。我的弟弟当时在县城读高中,有一天晚自习后遇上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罗子”敲诈,他们把他整到黑暗角落逼他掏钱,幸亏他还算灵活成功逃脱。还有一些高中女生在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被人拦住摸了胸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我认识的他们中的一些人,不过是一些无所事事、内心空虚的小混蛋。他们大多只有十七八岁,在读书时由于性情顽劣,没考到高中和大学又找不到工作,受了港台武打片的不良影响,荷尔蒙分泌出来的能量无法排遣,就纷纷涌上街头,把一个县城变成了快意恩仇的江湖。其实他们大都是一些胆小怕事的人,通常只是仗着人多势众打家劫舍获得老子天下第一的满足感。我的一个同乡据说也是王显逵的手下,可他手无缚鸡之力,每次跟着团伙出去打架都是抖抖索索地跟在最后,不过凑人数而已,一听到警车轰鸣立马逃得无影无踪。这么多年来他以王显逵手下的名义骗吃骗喝,倒也没出过什么事。还有一个同乡在县城做点小生意,不过摆个小摊卖点家用小挂件小饰品,可据说也是一个“罗子”,每次坐我们的船回老家都装着不可一世的样子,如果碰到我在船上收钱我都会照顾他的面子不收他的船费,我也知道其实他这么混着一点不容易。后来几次在街上碰面他都殷勤地跟我打招呼,我一般都是以轻轻点头回应了事。

那时候被称为“罗子”的人用来打架的工具五花八门。有的用适合藏在身上的短铁棍,有的用武术器材里的双节棍,还有的操起了山里打猎的短铳。有一次我在一个偏僻些的巷子经过发现有两个“罗子”竟然在用皮带抽打另一个人。他们一只手提着松松垮垮的裤子,另一只手挥舞着皮带,其样子显得多少有点滑稽。而那个挨打的可怜的人跪在那里,用手护着头部拼命躲闪。有个别的甚至还私藏了枪支,但那时候我们县里还没有听过用枪杀人的事发生,枪在这些人手中不过是助威的摆设。我还听说有的人用上了扳手小榔头之类的铁器,手里捏着这样的物什走在路上,人们还以为他是急忙赶去事故现场的自来水厂工人。

那些“罗子”用得最多的武器还是刀。

刀其实是男人年轻时的偏爱之物,在青春这条黑暗的甬道上怀着疑惧行走,刀也许是最适合携带的行李。刀尖上的锋芒把黑暗照亮。刀刃激起一个不免怯弱的人身体里的血性,给人以力量和尊严的安慰。

我记得我也有过一把刀。那是一把真正的军用匕首,是我的一个“罗子”朋友送给我的。它有非常漂亮的外形,非常优质的材料和精致的做工,从刀口到刀尖的弧线优美绝伦。它的重量和手感以及拔刀出鞘时锐意的金属声响正好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它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我的喜爱,有段时间我每天都秘密携带着它,内心多少有些渴望用这把匕首展现我的英雄气概的机会出现。没事的时候我就关在房间里擦拭着它。我甚至费尽周折弄来了少量航空机油,我觉得只有这么高贵的机油才能配得上对它的擦拭。

而刀亦是一件危险的武器,是无法通过安检的行李。刀意味着危险和伤害。刀的精确目的是杀戮,是“渴望布散突然的血”(博尔赫斯语),一把刀一旦冲动起来或者握在充满仇恨的人的手中,突然的流血和毁灭会让整个世界措手不及。

我的同学砖头的脖子上后来添了两道像蜈蚣一样难看的刀疤。如果不是抢救及时,他差一点就死于非命。是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趁他单独夜间行走从背后偷袭了他。而那个孩子其实与他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他砍杀他的目的只是为了立即在道上扬名立万。那孩子最终的命运可想而知,他终于扬名立万,可是小小年纪的他要在监狱呆上不短的时间。而且他一旦出狱砖头岂会放过他?而最大的头目王显逵就远没有我的同学这么幸运。他靠刀在道上扬名——他和对手比试的规则非常独特而残忍,就是当场用刀剁自己的身体。谁输谁就下跪认错,发誓永远俯首称臣。没有谁能够赢得了他。可是最后,是刀要了他的命。某个晚上他和几个手下从电影院出来,半路上突然涌上二十多个人手持菜刀围住了他。他的几个手下成功逃脱,而他被乱刀活活地砍死。他在道上得罪的人太多了。他的死是意料之中的事。

——说到底,那时候的江湖恩仇,都是刀惹出来的祸。

那个在上文峰路口守鞋店的老妪半夜被杀的案子最后破出来了,凶手竟然是一个年龄刚刚够服刑资格的毛头小孩。他带着刀敲开了鞋店的门原本是想弄俩钱花,可守店的老妪倚老卖老根本不从甚至对他大声斥责。这种突然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他害怕被人发现想让她住嘴,懵里懵懂就把那老妪给杀了。他逃到广东普宁,一个星期之后就被抓了回来,原因是他在慌乱之间把自己的一双40码人字形拖鞋留在了作案现场。警察从这双鞋子上找到了线索:凶手外八脚,一米七左右,等等等等。这孩子后来判了死刑。他的哥哥是县剧团演员,和我也是很好的朋友,每次说到他的弟弟就唏嘘不已:多么乖顺的一个娃,怎就走了这条路,如果那天他没有带刀就好了,即使被逮了不过拘留几天而已,何至于此?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举刀亦是如此。

让我羞惭的是我也有过一次用刀砍人未遂的经历。不记得是什么原因我和一群“罗子”发生了冲突。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下我奋而操起身边屠案上的一把屠刀就冲了上去,吓得那个年老的屠户不顾一切地一面紧紧地抱住了我一面使劲地说“年轻人使不得使不得……”

若干年后,当我想起这惊险一幕,不免感到阵阵后怕。如果老屠户没有抱住我,那把屠刀一旦砍了下去,我的生活无疑要被那突然布散的血淹没。

——刀,正是锐意而盲目的青春时代的隐喻。

下面说的依然是刀,但还得从我和合伙人一起买的那条客船说起。

我们和另一条客船船主的竞争最后以对方自动退出而告终。航线依然由我们独家经营,这样我们在除去开销之外还略有盈余。可不久一群罗子盯上了我们的船。他们多次到码头收取“保护费”。几次花钱消灾后对方误以为我们胆小怕事,他们变本加厉,“保护费”一路飙升。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找我的同学“砖头”帮忙,所有合伙人手持铁棍埋伏在船上和他们决一死战,但这些办法最终被我们否决,结果我们想到报警。警察接警后开着警车(一辆破吉普车)来到码头,正遇上这群小“罗子”又在威逼我们的船老大收取“保护费”。他们看到警车四散逃窜,场面一片混乱。有两个还来不及逃脱,被两个戴着墨镜的便衣警察逮个正着。许多刚刚抵达的船客的围观使警察受到了鼓励,警察对这两个“罗子”拳打脚踢。“罗子”非常配合地发出了夸张的嚎叫声。最后我们欢欣鼓舞地看到他们被铐起来塞进了警车,等待他们的无疑将是法律的严惩。

可有一个家伙既没有逃跑也没有被抓。在场面纷乱的情况下他选择了坐下来双手抱膝,极目远眺河对岸的风景,对身边偶尔经过的人无视无听,使得警察和下船的旅客包括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他,我想即使有人注意到他都会以为他仅仅是一个无所事事闲看风景的人,一个举止斯文、品行端正、无需提防的好人。等到警车开动旅客散去他才从地上站起,叫住了同样落在最后边的我。

可能是一动不动地坐的时间太久,他的起身变得有些艰难,我看到他皱了一下眉头。他站在原地有一会儿,他的腿分明是有些麻了,他等着血慢慢回流到两条腿上。

他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身体显得极瘦,也不算高,好像是身体发育出了点问题,让人看了既厌恶又怜惜。他冗长的头发遮掩下的脸瘦削、脆薄,甚至还有些稚气。或许是受到惊吓的缘故,显得苍白无比。

他再一次弯下了腰,从码头边的沙堆里盘出一样东西。那东西被报纸包着,硬而且长。我知道,那是一把砍刀。

他把报纸包着的砍刀裹进夹克衫里,然后把夹克衫的拉链拉紧,双手抱在胸前,紧紧地护住这把砍刀。他走到我的面前,说要坐我的自行车回到离码头几里远的县城。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带着砍刀的他,其实还不一定脱离了危险,说不定他的同伙会在短时间内供出他来,派出所也许就根据口供安排便衣在前面的路口等着逮捕他。而坐在我这个客船的主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回城,他有绝对的安全系数。

他把手搭在我的背上,好像他是我的朋友兄弟。从码头到县城是一条沙石路,搭了两个人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因为颠簸,那把用报纸包着的砍刀在他的怀里索索作响,仿佛一条蛇在阴湿的草丛里蜿蜒潜行。我沉默,他也沉默。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而在前面骑车的我有几次都其实差一点笑出声来。我知道砍刀其实是最华而不实装模作样的一种刀具。它其实和戏台上的刀枪剑戟差不多。它很薄也很轻,砍下去最多只能让身体开个口子。如果是冬天它连衣服都砍不动。这种刀只适合用来作装饰,或者吓唬刚出道的小屁孩。我压根没有把它当回事,也没有把它的主人——那个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的小“罗子”当回事。凭我的个头和力气,我只要三拳两脚就可以把他打翻。我没有这样做压根就是对他瞧不上眼。我愿意带他回县城只是我认为他真的需要我的帮助。

可能是为了打破沉默或者缓解刚才所受的惊吓,他开始没话找话。他说到天气,说到几天前谁谁谁被挑了脚筋的传闻,说到第二天下午电视将转播的足球赛……他甚至还问了我的工作。在得到我含糊其辞的答复后,他表示了不屑,向我宣扬了一通人无横财不富的道理。后来他说到了运气。他说自己近来一直运气不够好,赌博输钱,追女孩子遭拒,今天已经过午了,早饭中饭都没有吃。本想到船上弄两个钱吃饭,没想到又遇到了警察。——我又一次差一点笑出声来。

“真不想这么混下去了,”他说,“我真的已经厌倦了。天天打打杀杀……可是我能干什么呢?天上又不会无故掉金子……很想去南方看看,试试运气……”

途中我们经过了派出所。我看到刚才的那辆吉普车正停在派出所的院子里。那两个警察的墨镜还未来得及摘下,正押解被抓住的两个“罗子”推搡着向前走。拳头还不时地砸在他们身上。没有了观众他们一声不吭。我的几个跟来做笔录的同伙,正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看热闹。

只要我把车龙头一摆,把车飞快地骑进派出所,坐在后座上的他无疑会被逮个正着。他怀中那把装模作样的砍刀,正是他行凶未遂的罪证。他会遭到以敲诈勒索、非法持械等等的指控。等待他的,很可能会是坐牢的命运。

可我没有这样做,而是继续向前骑行。——这么小的孩子,是否需要一次获得宽容的机会,以供他慢慢地把自己的方向调正?

我把车骑到了安全地带。他从车上跳下来——他甚至用了一个江湖老大的手势拍了拍我的背,似乎以此表达对我的谢意。他瘦小的身影,迅速汇入了人群之中。

我把车支在大路旁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处理怀中的砍刀。我想如果是我,我会把它深藏在任何人找不到的地方。

作者简介:

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散文、诗歌、文学评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天涯》《大家》《北京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光明日报》《读者》等报刊,并入选数十个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入世者手记》《回到乡村中国》《赣江以西》等。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驻会副主席。现居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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