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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

2015-08-22连亭

民族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木棉树木棉木棉花

连亭

我们从南宁驱车约一百五十公里到达大新县,然后在边境公路上匍匐前进,隔着界河抬头就可以看见对岸的越南居民在地头田间劳作,或者在越南特色小阁楼里打理家务。把手伸出车窗,不经意间就抓进一把国外的雾气。俯仰之间,水土的气息慢慢渗入肌肤,一呼一吸,清甜的空气沁入心脾,我们的心在富氧的空气中变得湿润和柔软。

水声越来越大了,突然一个转弯,一挂挂雪白的水幕挂在眼前,这就是享誉中外的德天瀑布。我们沿着潮湿的石阶观赏风景,不时遇到对岸乘着竹筏渡河过来卖货的越南小贩,他们大都能说一口带口音的流利的普通话,皮肤黑黑的,笑起来露出白而亮的牙齿,手中拿着一串串沉香手链或者梨花木梳子叫卖。无论从长相还是口音来看,他们和广西壮族人并无区别,如果不分国籍,他们许多人和边境的国人本是亲戚,呼吸着相同的空气,踩着相似的水土,有着相近的生活习俗,交谈着,恋爱着,互相通婚,彼此成长。

我禁不住问领队的接待员,要是战争时期,那些中越边民组成的家庭怎么办。接待员笑着回答了我的疑问,他说打起仗来亲戚是不互相开枪的,大家都渴望和平。曾经有两个居住在归春河两岸的青年恋爱了,1979年战争爆发,把他们推入了痛苦的境地,中国小伙子背负国恨,然而心中爱恋不能忘却;越南姑娘温柔百转,亦不可放下情郎。无奈之下,他们相约每日在国境线上相会,为了不忘爱国,他们互相誓约不跨出国境半步,只隔着界河遥遥相望。一日乱弹打中了中国小伙,姑娘情急之下蹚过小河救起情郎。然而违背与情人之盟约,姑娘亦不可自我原谅,随即自刎于情郎身旁。故事讲完大家一片唏嘘,无论故事真假,这其中确已饱含了人们对于和平的渴望,对于宁静祥和生活的向往。和平,这个词不再是一个词汇,而是一个充满血泪的念想。这种念想就像千年的大树生长于水土,根须延伸于两国的土地,血脉渗透,骨肉相连,岂可相煎太急啊?

大新县的人都喜欢木棉树和木棉花,境内随处可见红硕的花朵点缀于碧绿的山间,嶙峋的枝干挺立于葱茏的溪旁,树枝如箭翎,花朵似鲜血。相传人们为了纪念死去的亲人,称木棉为友谊树,称木棉花为贞女花。边地人们为了表达对和平的渴望和对亲人的怀念,每逢男女结婚之日,都要精心种植一株木棉树。

据说界河边的第一棵木棉树是我祖父的祖父种下的。遇到的第一个老先生和我们讲述道。那可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河谷地里除了漫漫的水流,就是杂七杂八的野草,没有一棵树,树都在山上蓬蓬勃勃地长着。有一回我的先人带着几个同样年轻的小伙子去到内地的山上,在别人的村庄里挑选了一棵木棉树,这棵树当时正在开花,那种硕大的夺人眼球的花朵和苍老嶙峋如箭般的枝干使他们惊呆了。他们在春雨绵绵的早上,太阳未升起之前,挖走了村庄里的木棉树,连日奔回。如今我们这里到处长着殷红如血的木棉树,不知道那棵树还在不在,也许它让雷电劈掉了,然而那种奔流的火红的血液是不会干涸的,它的精魂流在我们的血管里,也许它就是界河边上的那棵木棉花王呢。听到这里,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捡起一朵巴掌般大的落花,托在手上,细腻的花瓣上流动着美丽的情感。

我们是不会轻易乱砍掉木棉树的,它长在溪边,可以加固堤岸,保护水土;长在村头,可以举起太阳,使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太阳重新升起来;它长在院子里,可以引来小鸟,叫醒窗户里每一个熟睡的人(相传木棉具有极佳的引鸟效果)。无故砍倒树木的人会被罚站在木棉树下,当着全村老小的面忏悔。老人继续说着。

木棉树干粗大,木质柔软,刺并不尖锐,枝轮生,叶互生,花儿色调一致,花开不似樱花娇弱,不会因为风吹雨打便掉落满地。它在早春的二三月,就喷出满树的火红,驱散严寒,点燃原野,映满河川,接着新芽冒出白嫩的头芽,在春风中慢慢地轻盈舒展,长成新叶,冬天就真的过去了。曾经为了熬过严冬,脱去叶子的树干光颓颓的看似死亡,内里却积存着无限的生命力,冬天的寒冷越久,气温越低,木棉树在春天开出的花朵反而越灿烂,经过水火和生命的艰苦,灿烂的花朵反而更美丽壮观。它是众树中至高的,无论在哪里,我们一眼就能把它从树丛堆里认出来,因而它还被称为露头树。木棉花的功用可多了,每逢春末采集晒干,用水煎服,可清热祛湿。夏季成熟后,木棉絮随风飘落,纷纷扬扬飘浮空中,有如六月飘雪,捡来可絮茵褥,织成衣服。并且,它黑色的种子藏于棉絮团中,棉球随风滚动,遇到潮湿的土地便落地生根,我们祖先的血液便生长扎根在无边的大地山河,坚韧地守卫着土地。

我们华夏子孙,是不允许别人偷我们的东西的。春天要是碰上了偷花贼,我们不会饶了他们,在战争时期,我们曾把对岸的人看作偷花贼。那时我还年少,见过这样的一个偷花贼。偷花的人悄没声息地过河,上了岸,没想到是个小女娃。她水妖似的赤着小脚,沾着亮闪闪的水珠,晃得人眼花。偷花贼!偷花贼!我大声喊。她没有听见我的惊叫声,却好奇地站立在一棵巨大的木棉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的火花,脸上露出同样嫣红的美丽,随即伸出细长的手臂,轻轻地环抱住树干,苍老的树干在她怀中散发出青木香味,她水淋淋的双脚踩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只要看到脚印,谁都无法否认她的到来。

我惊呆了,简直无法相信对岸的人也喜爱木棉树。我从另一棵树后面跑出,向她奔去。她看见我立刻显露出惊慌,所有生动的表情凝住了,紧挨着树的胸脯也紧张地起伏着,湿漉漉的手从树干上移开,飞快地从地上捡起一朵掉落的木棉花,想往河岸边逃。待我快要跑到她跟前,她迅速地往河边一闪,哗啦啦地蹚过河水,消失在对岸的树林中。我感到莫名的失落,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从心中升起,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怕我。我开始慌乱,恍恍惚惚地把手重重地摊放在树身上,想试探那神秘的祖宗的芒刺,可是没有一点感觉。手心上很凉,我不知道树上的芒刺有没有刺痛那个女娃。说到这老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时,一个老奶奶拿着饭团向我们走来,她一边走一边向这边深情地呼唤,老人急忙站起来答应她,她是老人的伴侣,而听老人说,她就是多年前的那个偷花贼。

蔚蓝的天空下飘荡着氤氲的花香,风光还是旧模样,山岭延绵,峰林耸立,甘蔗地一片片地散落在切割出的盆地里。告别老人,我们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跟随着一棵比一棵高的木棉树,拾阶而上,去到更高的观景台。木棉不断地在土地上攀登,一直长到山顶上,于是我们最后到达了此地的至高处。踩在细软的泥土中,每一步都体贴得温柔,回头遥望,一路的足迹可循,是切实的大小深浅,鲜明得如同刀镌斧凿。走过的路、踩下的脚印,它们记录着我们的行为和成长,来不得半点含糊,好比历史曲折的前进与人间的是非善恶清晰地打在明鉴中,谁都逃不过眼睛的审视和人心的法则;站立在新的高度,目光领受了空间开阔的赏赐,举目四望,山峰两边的人家尽收眼底,一切风云变幻展现在眼前,随着目力尽情地延展,随之高远的心仿佛壮阔的诗章正在掀起,再也不怕浓雾的遮蔽和大山的阻拦,因为你已在大山之巅上。

阵阵和风酥骨,身上的每根神经、每个感官一一被浸润,肉身通体清凉,酣畅淋漓。朝雨初歇,朵朵火一样的木棉花在雨后湿黑的枝条上燃烧,或含苞,或绽放,或独居一隅,或群聚枝头。我们看到了一个老妇人在树下拾花。随意地交谈,她显得诚恳且善意,热情地问客人从哪里来。这是一位幸福的老人,她说她今年92岁了,生活得挺开心,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到菜地里翻弄她的菜畦子,浇一些农家肥。要是瓜藤长苗了,就弄些竹竿子,插在土里,把瓜苗一点一点缠上去。闲暇时来捡些木棉花,这花可入药,把新鲜的掉下来的花晒干,煮粥时撒上几片花瓣,或者用于煲汤、烹制菜肴,可以解毒清热驱寒祛湿,全家人都喜爱吃。我想这真是比林黛玉葬花要高明多了,既能使花免遭人的践踏,又能做出色香俱全、丰盛可口的美餐,人们的聪慧真是令人叹服。

我问奶奶为什么喜欢木棉花。奶奶说做姑娘时鬓间别着的是一朵木棉花,出嫁时盖头和喜服上绣着的是一朵朵的木棉花,红硕鲜艳的花儿衬得人漂亮。呀,木棉花已经渗透于人们的生活、深深根植于人们的心了啊。这真是出乎我的想象,然而木棉花又那么鲜活地开放在老人的脸庞。这一张红润的脸庞,呼吸着春天潮湿的空气,暖人的笑意在其间流淌。

一阵风吹过树梢,枝条摇动落下许多雨水,手边吸饱水分的木棉花也在轻盈地摇动。我想起庞德动人的诗句,“人群中幽灵般的脸,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花瓣。”我心念一动,伸手轻抚她们湿红的脸,猛然接得一手纷落如泪的花雨。原来是轻易碰不得的,这种美丽需要人的尊重和呵护,粗暴的干扰只会引来它以泪相抗的拒绝,一如人世的一切美好,一如人心底渴望的和平。只要有雨,花就会落泪;只要有战争,一切生命都会受到伤害。生活在花开花落的时光中,我们只有永葆向善之心,才能收获安宁和幸福。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收回,只深深地吸一口气,让经过木棉燃烧的空气流入我的肺腑,让我的热血和红心也如火炬般传递木棉的花魂,在每一个回暖的春天,在最高的枝头上瞭望着美丽的山河,守护着不易的和平。

从山顶下来,经过小小的边贸集市,看见不起眼的小摊上有一个妇人抱着小孩卖特产。孩子见到人就露出甜美的笑容,摇动着欢快的小手,好像要扑到你的怀里。我禁不住走上前去,亲吻他湿润的脸颊,他咯咯咯咯笑个不停,小手舞动得更欢了,眼睛闪烁的光芒流溢着木棉的动影,美丽的木棉花就这样奇异地开放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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