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参与一场云门讲座，和林怀民先生对谈作家林海音。我的紧张难以言表，其实一个人演讲不至于，紧张是因为坐我身边的人啊，何况谈的是林海音。林怀民先生的第一篇作品便是投稿联副（台湾《联合报》副刊），主编是林海音，很快地被刊登出来，从此来到文学艺术的天地里；他也常是何凡、林海音家客厅（被誉为半个文坛）的座上宾，尽管当时还是个少年；他说那时傻傻地坐着，连“告辞”都不会，常常就被留下来吃饺子了。我也很想吃那样的饺子，可惜生不逢辰，我与林海音先生只有一面之缘，除了忝为联副第二位“女性主编”之外，实在没有什么私房话可以拿出来分享。于是我搬出琦君。

林怀民的文学启蒙是《城南旧事》，又误打误撞第一篇稿子投到了主编林海音手中，是世间奇妙的善因缘。我的文学启蒙是琦君，在她的晚年，我被三民书局找去为她写传记，这是属于我的美丽缘分。

我只见过林海音一面，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便是“气派”。琦君是截然不同的典型，她温婉，亲切，甚而有些羞怯。我曾问她最要好的朋友是谁，她第一个便说林海音。而且她强调，林海音是强悍的“诤友”。她说：“林海音是强权的，什么都得听她的！但是后来你会发现，她替你做的决定总是对的。她是一个内心热忱的不得了，但是外表看起来冷冷的人。有时我困难的事情宁可不要跟她讲，一告诉她，她马上就当机立断，告诉你该怎么处理怎么做。我不免抗拒，说我干嘛要听你的呀！可是困难真的解决不了，还是只有问她。明晓得要挨骂的，‘你这下想到我了吧？’骂完了，她还是帮你解决。”对谈会里，我引述这段琦君的话，主持人打断我：“你身旁那一位‘林先生’也是这种个性！”听众哄然，我身边的“林先生”不予置评。

琦君会模仿林海音铿锵的京片子说一些生活小事。有一回林海音在电话里关切小楠（琦君的公子）的情况，琦君抱怨：“不大好哟，抄书习字尽拿丙。”林海音答：“丙就丙嘛！男孩子本来就是个丙嘛！”“不止抄书呢，他的亲属关系老是搞不清楚，不知道谁该喊姑妈，谁该喊姨妈。”林海音说：“要他记这些干嘛？我女儿都九岁了还是六亲不认呢！”

直爽、明快的林海音，是琦君生命里的贵人。她真心欣赏琦君的才华，不仅她编的联副向她邀稿，女作家刘枋主编《文坛》月刊，请林海音推荐作家，她推荐琦君；世界新专校长成舍我先生向林海音打听，要找位优秀的国文教师，她也推荐琦君。在那纯朴的年代，互相欣赏的女作家们彼此引介。她们都写作，文人不相轻。

琦君说最想念何凡、林海音家的茶聚。他们夫妇好客又健谈，每当一群朋友欢聚，酒酣意足之余，何凡就会捧出他的宝贝红泥小壶、小杯来表演他的“茶道”。琦君胃不好，并且“怕吃苦”，她是跟周梦蝶一样，喝咖啡要放很多糖的人，她认为茶是“苦汁”，她宁可喝红茶，因为红茶可以加糖。面对何凡细心泡出来的浓茶，琦君表情愁苦，何凡嘲笑，“怎么学中国文学的人，这么不懂中国文化！”还跟她说：“放心，茶可以治百病。”琦君皱着眉头咽下苦汁，苦液到舌根，化为一缕芬芳，遍布齿颊之间，那就是她和林海音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