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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大案

2015-08-10杨红

啄木鸟 2015年8期
关键词:侦查员红山嫌疑人

杨红

破案不是终点。

——题记

引 子

黑夜理应是寂静和沉睡的,偏偏一些见不得光的鬼魅喜欢晚上出来活动,祸害人间。捉鬼的人只好也在夜间出动了。

2013年8月末,白天还很热,到了夜晚,山风硬得很,几个人趴在半山腰的草地里,腰、脖子、胳膊被山风吹得发麻。寂静的黑夜里,不时地响起巴掌拍在身上的声音。

“别出动静!”一个带头的中年人低声喝道。

“都快成蚊子的菜了。”有人嘀咕。

“把蚊子喂饱也得忍住。”

“局长,你说咱这么受罪,那些土夫子一定会到这地方来?古墓葬多着呢!”

“啥事也没一定。不过,我算计着,这地方他们该动了。你没看最近白天有人到这儿旅游吗……嘘!”

众人不再说话,望向上山的小路。小路上影影绰绰出现了几个黑影,走近,是几个扛着铁锹、镐头的家伙。很快,几个家伙在山上抡起镐头、铁锹。趴在草丛里带头的中年人说了声“行动”,几条人影从草丛中蹿出,直奔山上那些人冲去。

“不好,快跑!”黑暗中传来一声高喊。原来那些人也有放哨的。

“咣当”、“咣当”,镐头、铁锹扔在地上,几个家伙向山坡那边的苞米地冲去,苞米秸倒伏的声音此起彼伏。追击的人也跟着冲进苞米地,追着追着,却迷失了方向,四周秸秆倒伏的声音也停止了。出了苞米地,再往前走,就是很陡的山坡了。山下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

带头的中年人往山下瞧了瞧,“追不上了。下次,他们一定没这么好的运气。哼,非得抓住这帮土行孙不可。”

这个带头的中年人是辽宁省朝阳市公安局文保分局局长王红岩。文保分局当时叫牛河梁公安分局,负责牛河梁红山古文化遗址的文物保护工作。近年来,随着红山文化越来越引起学界的重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家伙也盯上了牛河梁。这次他们盗掘的就是红山文化积石冢。

辽西北、内蒙古赤峰一带是被考古专家称为红山文化的地带,距今有五千多年历史,是中国最早的具有国家雏形的古文明。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中华文明是在黄河流域孕育,继而传播到华夏各地。而红山文化的发现,为中华文明的多元起源学说奠定了基础。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辽西朝阳市牛河梁发现了方圆五十平方公里的远古文化遗迹——积石冢群。积石冢是红山先人们埋葬自己祖先的地方,有大量玉器陪葬,如作为原始宗教图腾的玉猪龙,挂于胸前的双联、三联玉壁,勾云形玉佩、扁圆形玉环、圆桶形玉箍,作为艺术品的玉鸟、玉兽等,工艺精美,造型别致,其中玉猪龙已经成为红山文化的代表。

精美的红山玉自打出土那天就吸引了众多神往、贪婪、觊觎的目光。在这片红山先人生活过的土地上,红山女神的后人们又将它变成厮杀的战场——警方和盗墓贼的斗争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又见盗洞

2013年5月28日,李超任朝阳市副市长、公安局长。上任之初,他就到各县区局检查工作,查找漏洞。到了牛河梁公安分局,王红岩局长汇报说,牛河梁遗址保护工作当前形势很严峻。2010年,牛河梁遗址公园经过三年的施工建设终于对外开馆,遗址公园吸引来的不仅仅是游客和学者,更有大批闻风而动的“地下考古者”。2012年,中央电视台的寻宝节目走进朝阳、走进敖汉、走进喀左,专家们肯定了红山玉器的收藏价值,红山文物引起世人瞩目的同时,也成为不法之徒觊觎的目标,已经有人在打牛河梁地下宝藏的主意了。

保护好古老文化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责任。为了加强文物保护的力度,李超局长认为文物保护不应该仅限于牛河梁,他决定将牛河梁公安分局更名为文物保卫分局,负责的范围也从牛河梁遗址扩大到全市的文物保护,并指示文保分局: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王红岩局长是个爱动脑筋的人,在工作中他发现,遗址周边地带地下文物并不少,很多是重量级文物,但由于界定牛河梁遗址时非常匆忙,周边有不少红山文化遗址和古墓葬没划进保护区里,只好重新编号进行保护。于是,他们除了对遗址区域重点巡逻,遗址外周边地带也经常查看,对那几个较大的没被盗掘过的遗址,他们更是加倍小心。

现今提倡旅游经济,景区都希望游客越多越好;牛河梁景区不同,哪个地方游人多了,民警们就开始提心吊胆,因为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经常混迹于游客中踩点。于是,民警们就琢磨着是不是有人惦记上那地方了?是不是该在那地方蹲坑了?

盗墓都讲究时辰,盗掘者一般都是晚上十点以后才上山,天亮前下山。侦查员得提前进入设伏地点,往往天黑前就上山了。冬天,经常冻得四肢毫无知觉,夏天还得当蚊子的菜,忍饥挨饿更是家常便饭。尽管如此吃苦受累,也不一定能有收获。像2013年8月末那次,盗墓贼就借着夜色和苞米地的掩护逃之夭夭。不过,经过这番惊吓,他们毕竟收敛了一些,好长时间保护区内都没有“游人”。文保分局的民警们也得出了不能在山上抓捕的经验,保证了一年后大规模抓捕行动的成功。

消停了一段时间,到了2014年,盗墓活动又开始抬头。6月22日,牛河梁遗址12号区域外发现探挖痕迹;第二天,12号遗址被盗掘。6月29日,牛河梁遗址6号区域附近发现探挖痕迹。7月3日,牛河梁遗址保护区张福店姜家坟古墓葬被盗……这些盗墓贼不仅盗走了大量珍贵文物,而且,在盗掘过程中严重破坏了古文化遗址积石冢群的历史风貌。

随着不断出现的盗洞和探挖痕迹,王红岩坐不住了,他把情况向朝阳市副市长、公安局长李超做了汇报。

面对焦急的下属,李超也急。不过,他考虑得比王红岩更深一层。王红岩想的是立不立案,抓不抓人的问题;而李超想的,是立一般案件还是专案。立一般案件,就案论案,后果很有可能就是“野火烧不尽”;如果立专案,就要牵扯大量人力、物力、精力,万一破不了案,可能得不偿失。

盗墓案件有一个不同于一般盗窃案件的特点。一般的盗窃案,失主大多能列出被盗物品的清单;而盗墓案,由于不知道地下究竟埋了什么,也就没人知道犯罪嫌疑人盗出了什么,导致取证难,追赃难,对犯罪嫌疑人的定罪量刑也有难度。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外地某公安机关一次性抓获不少盗掘古墓葬的犯罪嫌疑人,但由于时间跨度长,被盗掘的文物追缴有限,结果犯罪嫌疑人大多被从轻判决。

难道就任由这些老鼠盗走国之瑰宝,在先人的神圣之地胡作非为吗?想到这里,李超平静地对王红岩说:“立案侦查。”王红岩局长明显松了口气。但李超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成立专案组侦办盗掘红山文化遗址案件。要做就做得彻底,要打就打得干净。让这些地下老鼠们无处可逃,有效打击、震慑那些心存侥幸的犯罪分子。

2014年7月7日,由朝阳市副市长、公安局长李超任总指挥的专案组正式成立,专案代号“7·07”。

民警勘查盗掘现场

部督一号案

专案组制定了缜密的侦查方案,重点围绕已掌握的犯罪嫌疑人做工作,摸清团伙数量、犯罪成员组织结构及分工、犯罪规律、手段特点,同时开展收集相关证据的工作。

根据以往掌握的资料,专案组首先筛选出一些重点人进行秘密调查。他们发现,这些人在城市里都住高级酒店,进酒店的目的就是开房间豪赌。如果城里查赌查得严,他们就到荒郊野外去赌。很多时候,这帮人都辗转于多省市交界的“三不管”地带,露天开赌。而且他们的防范措施非常严密,在周边各个路口都有摄像头,设立好几道岗哨,一有陌生人上山,就有堵截的。要是执法抓赌的,众人就一哄而散。

这些赌徒中有那么几个总是输多赢少。他们既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正当收入,赌输了怎么办?警方发现,他们之中有人用文物抵债。疖子终于露头了。循着这些线索,7月下旬,专案组终于发现了一个活动于朝阳市和周边省市的盗挖古墓犯罪团伙的蛛丝马迹。这个团伙组织严密,有使用专业工具和专用通讯设备进行踩点、盗挖的,有游走于各地地下文物市场兜售的。

有着丰富实战经验的李超局长没急于收网,不能为了抓这几个小虾米放跑了鲨鱼,案子需要长期经营。

从仲夏到深秋,专案组筛选侦查对象,化装侦查,跟踪调查,果然,一条条大鱼浮出水面,这个团伙还与别的团伙有勾结。顺着一条线捋,就像拽起一条葡萄藤,串出了好几个犯罪团伙,直到被盗墓贼们尊称为“关外第一高手”的张玉忠落入警方视线。近五个月来,专案组已掌握了以张玉忠、马杰等为首的九个盗墓团伙、七十余名涉案人员。这些犯罪团伙经常流窜于朝阳及周边省市,不但拥有用于流窜的交通工具,还有诸如“三维立体成像探测仪”等高端探测工具和盗挖设备。

在秘密侦查的五个月期间,这个案子没透出一丝风声,除了专案组十多个民警外,没人知道这个案子的任何情况。2014年11月下旬,整个案子线索清晰,证据充分,收网时机已经成熟了。

李超局长将情况向市领导及省公安厅做了汇报。11月26日,省公安厅厅长王大伟做出重要批示,要把盗掘古文化遗址和古墓葬的案子当作省级案件来抓。于是,朝阳市公安局“7·07”专案升级为省公安厅“11·26”专案。此案上报至公安部,引起公安部刑侦局高度重视,“11·26”专案随即成为公安部2015年部督第一号大案。

空前规模的抓捕行动

从省厅回来,李超就开始了行动前的准备工作,成立了专案指挥部,由自己任组长,成员包括常务副局长罗志峰、刑侦支队支队长刘占东、牛河梁公安分局局长王红岩等。

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抓捕行动,指挥部考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确定一线抓捕民警。九个犯罪团伙,先期预备抓捕七十八名犯罪嫌疑人,由于各个团伙间相互勾结、交叉,万一顾此失彼,出现纰漏,导致国宝被转移或人为毁损以图毁灭证据,后果不堪设想。为了不走漏风声,抓捕行动必须同时进行。

针对九个犯罪团伙,分别成立九个抓捕行动队。每个行动队由一名经验丰富、冷静沉着、应变能力强的指挥人员负责,还得有两名助手,协助收集汇总每个抓捕小组的情况。每个犯罪团伙涉及六到十二名不等的犯罪嫌疑人,共七十八名,这九个抓捕行动队就得分成七十八个抓捕小组。这些犯罪嫌疑人涉及地域广,为保证行动成功,每个小组至少要有五到六名身体素质好、反应灵活的民警,还得配备一名摄录人员,抓捕和搜查的时候要全程摄像,既是保存证据的需要,也是为了全程记录下执法过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样算下来,一线民警至少需要四百多名。最后,指挥部敲定参与一线行动的警力共四百八十五人。这四百八十五人,可以说是精英中的精英。李超局长对此颇为自豪。

此外,还有各县区局待命准备随时增援的警力近三百名,以及行动车辆、后勤保障、技术支持等,全部及时到位。

人员确定下来,一块心病解决了,可更大的心病又来了。这七十多人怎么抓捕?拉着警笛、大张旗鼓,那肯定是不行的。七百多人同时行动,一个不慎,走漏一丝风声,都有可能满盘皆输。犯罪嫌疑人漏了,早晚有抓住的那天,可国宝要是被转移或损毁,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而且,这么大规模的专案,对于所有办案民警,甚至包括李超局长本人来说,都是头一回。不仅仅是抓捕的问题,抓到人后怎么审,怎么搜查,好东西漏了咋办?

有人提议,应对参加抓捕行动的人员进行临时培训,灌输一些文物知识,以免抓捕和搜查过程中出纰漏。有人立刻表示反对,说咱们的民警都是很精明的,即使不明说,只是进行这方面的培训,他们也能猜出个大概。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兵,但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整个案件的坍塌,让大家的心血付之东流。即使不经意间的反应,被“有心人”看出破绽,后果也会非常严重。

面对指挥部成员的意见分歧,身经百战的李超局长也有点儿犯难。作为一个从警三十多年的老公安,他深知这两种方案各有利弊。培训,前期进展肯定会很迅速。可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只要漏出一点点风声,跑了一个人,也许这个人就处于很重要的环节上,文物找不到了,证据链条断了,起诉批捕会有很大的麻烦;秘密抓捕,参战民警不知案情,就地突审无的放矢,也会错过战机。

怎么才能做到既不泄密,还能让抓捕行动顺利进行?指挥部终于达成一致意见。所有犯罪嫌疑人根据不同的团伙分别代号,如第一团伙的第一犯罪嫌疑人就是“101”,依此类推。每个嫌疑人一个档案,里面包括嫌疑人的体貌特征、家庭住址、口音、简单案情、抓捕后讯问的要点。为了搜查顺利,指挥部还在每个嫌疑人的档案里装进了红山文化典型器物的图片,只要犯罪嫌疑人家里有这类物品,都可以先行扣押。档案由每个抓捕组的组长拿着,情况只有组长知道。这样,就限定了知情范围。

李超说,养兵千日,这既是对我们朝阳市公安局领导的考验,更是对我们全体民警的一次考验。他相信民警的素质,相信这些带队小组长的素质。后来的事实证明,朝阳警方不辱使命,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是一支纪律严明、很有战斗力的队伍。

12月1日,省公安厅召开公安调度会,调集抚顺、锦州、阜新、盘锦、沈铁等单位配合朝阳公安的行动。12月5日上午九时,李超局长主持召开各县、区局和各警种支队一把手参加的战前动员部署会议,就保密和抓捕提出极其严格的要求。12月5日下午,省公安厅下达“11·26”专案收网行动命令。12月6日上午八时,李超局长再次开会,分解工作任务,九支抓捕行动队、七十八个抓捕组落实到人头,抓捕范围涉及辽宁、内蒙古、山西、黑龙江、河北等七个省区。12月6日中午,省公安厅相关总队主要领导抵达朝阳。指挥部进入战时状态,局长李超,副局长罗志峰、祝成森等坐镇指挥;全市公安机关四百八十五名警力,外省市配合抓捕的五十五名警力陆续出发。6日晚九时三十分,行程最远的一个抓捕组到达预定位置,全部警力集结完毕。

省公安厅把统一行动时间定在7日凌晨五时。漫漫长夜,几百名参战民警蹲守在冰天雪地里,不敢吸烟,不敢开空调,不敢弄出动静,与黑夜焊在一起,铸成黑夜里的精灵。

“101”落网

12月的辽西北,人在室外穿得多厚都待不住,何况是在夜里。山脚下山道旁的隐蔽处,一辆小轿车停在那里。没有车灯,没有动静。即便有人经过,也不会发现这辆车。这辆车已经跟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了。

车里面有三个人,他们简直就是和车焊在一块儿了。没开暖风,薄薄的铁皮车很快就被冷空气穿透了。他们的大衣已经冻成铁片,硬硬地披挂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没人说话,因为嘴都冻得张不开了。几个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不远处那座不太高的山。实际上,夜色里他们根本看不到山上的情况。他们在等,等山上的人下来。

此时的山坡上,风声更加尖利,大有席卷一切、寸草不留的气势。但风过后,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寒风中,有五个人影晃动,从他们抬手、弯腰、用脚蹬的动作中可推断出他们在用镐刨着什么。时不时,他们会停下来朝山下张望,确定没有异常再接着干活。

“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再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几个人疲惫地收拾工具下山。山脚下,他们把工具分别装上两辆车,一前一后开走了。躲在隐蔽处的车也发动了,远远地跟了上去。到了岔路口,前面两车各上了一条路。

“嗨,真让咱猜着了,真是分路而行啊!”后面车里有人发着感慨。坐在副驾驶上的人拿出手机:“第二小组注意,一辆车奔你们方向去了。”

第一抓捕行动队紧紧盯上了“101”——第一团伙的首犯张玉忠。

第一抓捕行动队分成十二个抓捕小组,一共需要抓捕十二名犯罪嫌疑人,但最重要的是头号目标“101”。张玉忠五十多岁,心思灵活,从二十岁起就开始了掘坟挖墓的日子,绰号“关外第一高手”,在盗墓的行当里,他算是“祖师爷”级的人物了。这次要打击的九个团伙里,有不少成员都是他的徒子徒孙。据传,他选中的地方很少有走空的时候。而且,他专门盗掘红山古墓葬,目的只有一个——红山玉,对别的都不屑一顾。由于他盗掘红山古文化遗址的犯罪行为时间跨度长,危害也最严重,能不能将其顺利抓捕,关系到整个案子的成败。

张玉忠平时行踪不定,在赤峰市区、宁城县城和五化镇五化村以及凌源都有住所,晚上不一定到哪里住,就连常年跟他在一起的同伙也摸不清他的心思。据线报得知,张玉忠当天晚上带着他的“团队”出去“工作”了。

山坡上居高临下,视线良好,一旦惊动犯罪嫌疑人,在山上四处乱跑,民警不好抓捕。有了一年前那次教训,王红岩建议,盯梢的同时在张玉忠的几个居住地设伏。第一抓捕行动队的指挥部就设在了宁城县天义镇,这里处于赤峰市、北票市、凌源市的中心地带,不论张玉忠出现在哪里,抓捕组都能迅速赶到。

第一抓捕行动队由刑侦支队政委耿作明、副支队长兰大泉坐镇,指挥部在宁城宾馆开了几个房间,作为临时办公地点。午夜时分,耿政委和兰支队的电话不断地响起,抓捕组不断把张玉忠下山后的动向反馈到指挥部,在其他房间里待命的队员们也都坐立不安。突然,耿政委的电话响起,市局总指挥部来电:张玉忠的座驾停在宁城县天义镇宁城宾馆门外。

乍听到这个消息,耿政委和兰支队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心想抓住的头号嫌疑人竟然就在临时指挥部门外?队员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兴奋起来,个个摩拳擦掌,但很快又压抑住激动的情绪。他们都知道,张玉忠性格多疑,现在虽然到了宾馆门口,还没确定入住,变化随时可能发生。

二十分钟后,跟踪民警汇报,张玉忠一行三人住进了宁城宾馆的后院五楼——指挥部就在三楼。耿政委和兰支队不停地和其他抓捕小组联系,沟通情况,调集人马,手机都打到烫手。外线反馈,今晚张玉忠带着四个人在建平县太平庄的山上奋战了几个小时,没什么收获,就提前撤退了。其中两个人开车回了北票,他带着剩下的两人到了宁城。北票的两个人已经被抓捕组盯死了。

生活永远比影视剧更有戏剧性。外围人马陆续赶到,同时赶来的还有第六抓捕组。本来,这个组的任务是抓捕一个在宁城县住的犯罪嫌疑人,却一直没找到嫌疑人的踪影。于是,几个人商量在就近的宾馆休整,连带着打听一下指挥部有没有犯罪嫌疑人的消息。刚到宾馆住下,组长崔志强就接到了兰支队的电话,让他带队马上赶到天义镇宁城宾馆,在宾馆楼前楼后布控。崔志强回答:“我们就住在后院四楼。”

世界上还有这样巧合的事吗?抓捕民警和犯罪嫌疑人都住进了同一家宾馆,而且分别在三、四、五层。耿政委和兰支队互相瞅了一眼,笑了。

总指挥部接到第一抓捕行动队的汇报,决定提前对张玉忠及另外两个嫌疑人进行抓捕。凌晨三点,第一抓捕行动队接到行动命令。按计划,侦查员控制住楼下吧台,确认三个犯罪嫌疑人开了两个房间。走廊上,行动人员全部到位。几个侦查员躲在房门两侧,带队组长一个手势,同时破门而入,包括张玉忠在内的三个嫌疑人束手就擒。

“101”落网!消息传回市局总指挥部,指挥部里一片欢腾。指挥部那面墙上,挂着这次任务的详细分解板,七十八个抓捕小组的目标姓名清清楚楚。总指挥李超郑重地将一面小红旗插在第一抓捕行动队的第一号目标下。最重要的高地拿下了,是个好兆头。

抓捕行动中的“奇葩”插曲

抓捕犯罪嫌疑人不是到商场买东西,付了钱货就归你;犯罪嫌疑人也不是掉进陷阱的猎物那样手到擒来。只要是活人,就会有思维,有行动,就会发生种种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成为参战民警们日后的回忆和谈资。

第三抓捕行动队由治安支队长张志学带队,负责抓捕第三团伙的五个犯罪嫌疑人,其中“301”马杰是这个团伙的组织者。马杰三十多岁,年龄不大,却有后来居上之势,又“努力”又“勤奋”,产供销一条龙服务,很快在道上就有一号了。

队员们在马杰家附近布控。到了统一行动时刻,抓捕组的侦查员被冻得几乎不会走路了。马家住五楼,安排好人手在楼前楼后守好,剩下的队员跟着支队长张志学上楼,还有一位开锁师傅。开锁师傅几秒钟就为队员们扫清了障碍。

屋里,马杰赤裸着满是文身的上身,目瞪口呆地看着闯进卧室的这些人。马杰的妻子却破口大骂,词汇之丰富,超出侦查员们的想象。队员们本来设想嫌疑人可能会反抗,却没想到一进屋,各种国骂铺天盖地而来,直骂得他们思维停顿。

后来才知道,由于在道上迅速崛起,马杰引起了同道中人的嫉妒。10月份的时候,突然有几个人绑架了马杰,逼着他交出保险柜的钥匙,拿走了八件文物。这次警察夜闯,他妻子以为上次的戏码又上演了,只能用自己最有力的武器——国骂,来表达心中的愤怒和恐惧。

犯罪嫌疑人马杰被抓捕归案

第一抓捕行动队要抓捕的犯罪嫌疑人“104”平时开着古玩店,暗地里倒腾“老货”。他也是住着楼房,强攻不易。侦查员在他家楼下发现了他的车,于是想出了一个调虎离山计。早上五点,侦查员打电话给“104”,说他的车被刮了,让他下来看一下。没想到这家伙警惕性非常高,非但自己不下来,还打“110”报警,说有人要害他。当地派出所立即出警。这下歪打正着,侦查员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可以大摇大摆去叫门了。

第八抓捕行动队第三小组负责抓捕嫌疑对象“803”。嫌疑人住在凌源市三道河子乡,当晚下着鹅毛大雪,雪随下随化,道路泥泞。车辆走走停停,队员们不时要下车推。怎奈,形势比人强,最终车轮还是陷入到淤泥中,任凭怎么推也无法前进一步。组长看了看时间,再耗下去就耽误大事了。一挥手,队员们徒步向村子里进发。

大家的鞋上沾满泥,深一脚浅一脚摸进村子,却发现嫌疑人没在家,赶路走出的一身热汗登时冰凉地贴在身上,心跟飘扬的雪花一样失落。几个人一商量,不能这样无功而返。农村人晚上喜欢玩麻将,是不是在别人家打牌呢?悄悄地在村子里找了一圈,还是没发现嫌疑人的踪迹,侦查员个个垂头丧气。

与他们相比,抓捕犯罪嫌疑人“806”的第六小组运气就好多了。他们已经明确知道嫌疑人在家了,正在周边设伏,只等时间一到就破门而入。

等待是漫长的,在漆黑冰冷的夜里等待就更难熬。带队的小组长看看周围没人,轻手轻脚从车里下来,活动活动已经麻木的肢体。小区里地方不大,但是车多,回来晚了,根本没地方停车,甚至一些车主因为抢车位打过架。小组长活动胳膊腿的当儿,眼睛也没闲着,四下一打量,哎,一辆牌号“辽N***67”的车,他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一拍脑袋,这不是这个团伙里“803”的座驾嘛!团伙里共十个犯罪嫌疑人,档案里记录了他们的体貌特征、平时的出行规律以及交通工具,他是看了又看的。

回到车上,跟第三抓捕小组一通电话,果然,不知“803”的去向,他们正原地转磨呢。第六小组的组长顿时牛了起来,说反正你们也找不到人,来支援我们好了。这话把第三小组的侦查员们气得够戗。眼看着对方的火气从电话里蔓延到这边,天这么冷都没浇灭,小组长对他们说了实情。

于是,“803”和“806”两人被一锅端了。不过,第三小组的侦查员们总觉得不是滋味。

犯罪嫌疑人虽然触犯了国家法律,但他们也是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家长里短、喜怒哀乐,他们也要为子女操心,为老人尽孝。抓捕中的故事并不都是笑话,有些事听起来心酸酸的,不是个味儿。第四抓捕行动队的队长陈文良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内蒙古敖汉旗的赵大军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两个极端。

中国的家庭,孩子结婚绝对是一件大事,让孩子成家立业,是父母的责任和义务。2014年12月6日,赵大军的儿子大婚。当地的村民们都套着亲戚,外乡的亲戚也赶来祝贺,乃至婚礼结束后的下午五点多钟,赵家大门外还停着二三十辆汽车。赵大军看着一对新人和满屋子热热闹闹的亲朋好友们,喜悦挂在脸上。婚礼办得热闹、体面,十里八村有交情的全来了。可他没想到,给儿子娶亲的任务完成了,为自己所犯罪行付出代价的时候也到了。他家门外,埋伏着一些人。

第四抓捕行动队分成七个抓捕小组,队长是陈文良。本来,陈文良是跟第一小组行动的,因为“401”是这个盗掘古墓团伙的关键人物。结果传来线报,“401”没在自己家,而是到了“403”赵大军家吃喜酒。于是,两个抓捕小组合二为一。他们赶到赵大军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多钟,当时就傻了眼,赵大军家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大门外的汽车排出老远。

陈文良带队埋伏在外面,等到天都黑透了,赵家还是人流不断,没有散席的意思。他以前也来内蒙古地区办过案,知道蒙古族人的习俗,他估计今晚会有人住在赵家。能有多少人呢?他安排队员去侦查一下。队员们去跟赵家的邻居以及在婚礼上帮忙的人唠嗑,回来一报告,把陈文良吓了一跳——今晚住在这里的大概有三十多人。他回头看了下自己带来的队员,一共八个。

为了方便抓捕,大家穿的都是便装,那是常规打法,而如今是非常规状态。如果抓捕过程中碰到麻烦,纠缠起来,被一些人煽动,自己这几个人就被动了。一旦错失抓捕良机,茫茫草原、沙漠,再想抓捕嫌疑人谈何容易。想到这里,他马上向指挥部汇报情况,请求支援。

指挥部果断派出朝阳公交分局十名精干警力,身穿警服,开着警车,火速支援。两辆警车从朝阳出发,于统一行动前二十分钟到达。十名民警累得筋疲力尽,可是没时间休息,马上和陈文良研究抓捕方案。

统一抓捕时间到了,身穿警服的十名民警冲在前面。警服震慑住了现场,“401”和“403”被成功抓获。

陈文良和他的队友们喘了口长气。与此同时,指挥部里的气氛也明显轻松下来。7日凌晨五点开始行动,三十分钟内就抓获犯罪嫌疑人三十多名,指挥部里任务分解板上的小红旗快过半了。

井下有玄机

俗话说捉贼捉赃。文物案起赃更是不能拖延的事,否则文物就有可能被转卖、损毁,甚至漂洋过海了。鉴于侦查员们文物知识的缺乏,指挥部把红山文化时期的典型器物还有朝阳地区可能出土的各个朝代的典型器物图片放在了档案袋里。各抓捕小组抓住犯罪嫌疑人,马上就按图索骥。

犯罪嫌疑人当然知道他们所拥有的东西是见不得光的,于是绞尽脑汁,把东西藏在民警们意想不到的地方。

抓住张玉忠之后,民警们马上就开始在他经常出现的几个住址搜查。赤峰市水榭花都小区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张玉忠在这里拥有一套一百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与妻子和儿子、儿媳同住。他有一个专门放文物的房间,就像古董店一样,民警们把这里的东西一件件封存打包,开具扣押清单。不过,凭经验民警们知道,好东西是不会放在外面的,他们把屋子里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搜查到厨房,一个民警搜累了,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突然发现橱柜靠墙的地方多出一个把手,再仔细看,把手锃亮,肯定是经常使用。把手附近有块四四方方的墙板,像是用胶粘上的。民警敲了敲橱柜后的墙壁,传来了空空的声音。移开板子,露出了后面的保险柜。

在保险柜里,民警们发现了红山文化典型玉器马蹄筒,后经文物专家鉴定,马蹄筒为国家二级文物。

这边搜查的同时,另一队人马赶赴张玉忠在宁城的老家。张玉忠老家的房子建得挺好,正房四大间,还有门房。房间里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遍了,真没让大家失望,搜出了红山文化典型玉器马蹄筒、玉佩、玉镯子。

因为张玉忠是重点嫌疑人,去搜查的民警不少。房间里实在是转不开身,来来去去人挤人,有些碍事了。有几个民警想趁机喘口气,就跑到院子里呆着。当然,不可能傻站着,而是在院子里溜达来溜达去,眼睛也就跟着看来看去。怀疑一切是警察的习惯,即使是看起来很正常的东西。张玉忠家宽敞的院子里有口大井,井口盖着。院子里有井在农家是很正常的,证明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可这些警察的思路不在常规路线上,他们偏偏要打开井盖看看。

井里除了水难道还会有别的?打开井盖一看,嗨,还真有别的。井壁上悬着一个吊梯,井口很大,站在上面就可以看到离地面一人多深的井壁上有白色塑料袋的一角露出。吊梯可以说是清理井底用的,但塑料袋怎么会在井壁上?

一个身材瘦削的民警顺梯子下去查看。只见他在露出塑料袋的地方用手把住那块砖,左右活动几下,砖头就抽出来了,接着,又掏出那个白色塑料袋。上面的人望眼欲穿,井底的家伙却成心炫耀,慢腾腾地打开袋子。他惊喜的神情落在众人眼里,他却不回答众人的追问。直到他从井底上来,上面的人抢过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三串温润光泽的玛瑙珠子,共七十多颗。

接着在井壁上仔细搜查,才发现井壁上有很多这样能藏东西的地方。不过现在这些地方都是空的了。侦查员们的心也空了。这些地方曾经藏了多少好东西呀!张玉忠一辈子都在盗墓,没人知道他挖出过什么。井壁上的每一个空洞,都意味着他在红山先民留下的这片土地上掘下的一个盗洞。

人都被抓了,有的犯罪嫌疑人还不甘心,还想负隅顽抗。

前期侦查,专案组已经掌握,第三团伙的头目“301”马杰把许多价值高的文物都藏在了堂弟家的保险柜里,自己家的文物价值一般。堂弟家的保险柜是他买的,密码和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掌握。

他被抓获后,侦查员们押着他来到堂弟家。面对锁着的保险柜,他一言不发,说什么也不肯交出钥匙和密码。随行的摄像小李事后说:“当时真不明白,已经到那个地步了,人被抓,赃物藏匿地已经掌握,甚至保险柜就在侦查员的眼皮子底下,你不交出钥匙和密码,侦查员也就是费点儿时间而已。”

果然,侦查员请来专业开锁师傅,很快,保险柜被打开了,警方起获大小玉龟三只、玉鸟两只、玉质马蹄形楔形器四件、大小玉猪龙五件、玉蝉一只、玉手镯七只。经文物专家鉴定,其中国家一级文物十四件,二级文物七件。

搜查行动是实时向指挥部汇报的。每当有行动队打进电话来说起获了什么赃物,指挥部里就是一片掌声。当指挥部接到报告说缴获玉猪龙时,众人更是禁不住拍手相庆。

玉猪龙是红山文化不可多得的典型器物,是红山文化玉器的灵魂。前期侦查阶段,有线报显示,几个犯罪团伙的手里可能有红山文化典型玉器玉猪龙,专案组对此极为重视。

玉猪龙被查获,参战民警们都觉得行动圆满了。不论抓获多少犯罪嫌疑人,如果跑了最重要的文物,参与行动的从指挥者到一线民警,都会觉得脸上无光,心里别扭。其实,民警们还不知道这个专案对红山文化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被他们查获的这些文物对红山文化的研究意味着什么。

谁的眼泪在飞

12月7日早七点三十分,先期搜查上来的文物都集中在“11·26”指挥部里。对于文物的真伪,民警们心里没底——如果不是真品,对犯罪嫌疑人就无法正常批捕、起诉。朝阳警方怀着忐忑的心情请来了朝阳市文物局的王局长和朝阳市博物馆的尚馆长,先让市内的两位专家托下底,好调整接下来办案的方向、方法。

面对这些国宝,两位专家眼睛都直了,一个挨一个地摩挲着。李超局长、罗志峰副局长的眼睛则紧紧盯着两位专家。突然,朝阳市博物馆的尚晓波馆长哭了。尚馆长哭着说,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么好的红山文化玉器,比博物馆现存的还要好得多。你们真是大功臣啊!

后来,李超局长说,看见尚馆长的眼泪,我的心算放下来了。

尚馆长多次参与本案的文物鉴定。谈起“11·26”大案,尚馆长说了好几个没想到。第一个没想到是警方的打击力度。自1982年从吉林大学考古专业毕业分配到朝阳,他一直从事考古工作。长期以来,红山古文化遗址被盗时有发生,以前发案都是就案论案,打击力度不够,从没见过这样大规模的专项打击。第二个没想到是,此次收缴的文物在考古学上的价值。朝阳市博物馆集多年积累,馆藏一级文物九十九件,这在辽宁省还是第一位,而“11·26”案收缴的国家一级文物就有一百多件。还有一个没想到是位于喀左南公营子的古文化遗址,这个遗址,在第三次文物普查时没查到,结果被盗墓贼捷足先登了。这真是大遗憾。

问他在此案中收缴的文物哪一件最有价值,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玉钺。可以说,玉钺填补了牛河梁地区考古的空白。

警方收缴的红山文化典型玉器

在中国的人类文明初期,龙就是权力的象征,更确切地说,是神权的象征,比如红山文化中典型的玉器玉猪龙。玉钺则不同,它就是世俗的、有等级秩序的人类社会的权力象征。玉钺的发现,至少可以证明在红山文化时代,已经有了国家雏形。中国最早的王国可能就是距今约六千五百年的红山古王国,它比夏朝崛起的时间还要早两千四百年左右。

对于“11·26”大案,尚馆长除了震撼,还有遗憾。震撼于缴获的文物等级之高,品相之精美,遗憾的是这些好东西竟然是从盗墓贼手中收缴的,流失了多少还是未知数,而且疯狂的盗掘活动破坏了古墓葬和古文化遗址的结构,对考古工作造成了巨大损失。

死八次和死一次

到12月7日中午,收网行动共打掉犯罪团伙九个,抓获犯罪嫌疑人七十一名,所有九个团伙中的一至六号嫌疑人全部到位。

懂得刑侦的人都知道,抓到人说明不了什么,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只有把证据固定住,把案子办扎实,才是真正的胜利。否则,证据不足,查证不实,人还得放出去。

这些,指挥部在收网行动前就考虑到了。专案组下设案件组、综合组、法制组、预审组,人刚抓捕到位,各组立即跟进。综合组每天捋顺案件进展情况,预审组对犯罪嫌疑人进行讯问,法制组根据讯问笔录,研究各个嫌疑人够不够起诉条件,案件组负责深挖。在侦查员们抽丝剥茧的工作中,这些盗墓贼的犯罪事实逐渐展现在世人面前。

犯罪嫌疑人张玉忠是此案中最重要的人物。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个相当精明的人,也许算计得太多了,五十三岁的他比同龄人显老。

他家哥儿七个,他排行老三。他爹有点儿手艺,会筛面。据说他爹想把手艺传给二儿子,可惜老二脑子不太灵光,一直没能学会。倒是在一旁看着的老三,也就是现在的张玉忠,能有模有样地操作了。老爹叹口气,看来老天爷不给二儿子这碗饭吃,于是,十六岁的老三就干起了给人家筛面的手艺活。他继承了老爹的手艺,却没继承老爹的本分。老爹只在村里、乡里找活干,他却骑着自行车跑到赤峰市,一个星期,玩也玩了,还挣了五十块钱。

那年头,五十块钱不算少了。村里人听说了他的“壮举”,都对他刮目相看。后来他听说承德是个好地方,离家乡也不算远,又骑着自行车到了承德,外八庙也游了,避暑山庄也逛了,兜里还带点儿钱回来。这回,村里人是彻底佩服这小子了。有见过世面的告诉他,北京还有个故宫呢!一打听,故宫离家一千多里,骑自行车去恐怕不行。不过,这点儿事拦不住他那颗想飞的心。他背着一袋小米,到凌源换了全国粮票。那时,从赤峰到北京火车票是七元钱。

不知他在北京都看到什么了,反正从北京回来以后,村里人越来越看不懂他,他在村里人的眼中越来越神秘——不怎么爱说话了,爱看书,爱在山上漫山遍野地溜达。反正,他和村庄的生活越来越格格不入了。

其实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打脚下那片土地的主意了。他盗掘红山文化遗址和古墓葬,刚开始还背着村人,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基本公开化了。随着技术的娴熟,他在业内名声鹊起,不少发财心切的人慕名而来。随着经济条件越来越好,他翻修了宁城五化老家的房子,盖得高大气派,还在赤峰最高档的小区买了楼房。村里人都知道他好赌,曾四次赌得倾家荡产,但很快又能恢复元气。

根据张玉忠的经历,侦查员们推断这是根难啃的骨头。果不其然,张玉忠进了讯问室,只承认被抓的前晚到山上搬石头去了,其他的一概不回答。

跟随张玉忠盗掘古文化遗址的多数是他老家的同村人。每次,都是张玉忠自己挑选好地方,之后才找三四个人晚上跟他上山。张玉忠指定地方,让他们挖,一旦遇到阻力,比如遇到石头类的硬东西,他就喊停,让其他人到周围望风,他自己下去筛土。往往他在里面得到什么东西,同去的人都不知道。东西当然都归张玉忠,张玉忠给他们工钱,少则几千,多则上万。至于那些东西卖给谁,卖了多少钱,同去的人一概不知道。

给张玉忠打工的董富瘦小枯干,他的儿媳妇是张玉忠的亲侄女。董富头脑简单,只能干点儿力气活。张玉忠让他挖土就挖土,让他放风就放风,反正这比到外面的建筑工地从早到晚搬砖、和泥轻松多了,钱也不少。正因如此,张玉忠对他倒是不太避讳。从董富嘴里,王红岩才知道,2013年与盗掘分子的那次遭遇,他的对手就是张玉忠和他的手下。那晚,张玉忠慌不择路,一脚踩空从山上摔下,摔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别说盗墓了,连地都下不了。

据董富交代,从2012年开始跟张玉忠干,到2014年12月被抓,他跟张玉忠出去盗掘文物不下两百次,有那么几次,他看到了张玉忠挖到的文物。其中一次是2012年的春天,挖出一对白绿色玉镯子、一个白绿色玉筒子(后经图片辨认,玉筒子为马蹄形楔形器,是红山文化玉器的典型代表)。那次,张玉忠分了他五万元钱。

不过,对其他人,张玉忠就没这么大方了。有一次,团伙成员之一刘兆海在协助张玉忠盗掘古墓之后提出平分,张玉忠气愤不已,当即就把刚挖出来的文物砸碎,说干脆一人选一份好了。

刘兆海在第一团伙的十二名嫌疑人中排第十。开始,专案组只把他定为从犯,不过是替张玉忠干力气活的农民。不料,刘兆海被抓获后,在他家起获玉器三件,玉质细腻,品相极佳。经专家初步鉴定,这三件玉器都是典型的红山文化玉器,属于国家一级文物。

刘兆海五十多岁,没什么文化,也没发家致富的本事。在村里干了多年的本职工作——务农后,也学着年轻人的样子外出打工。出去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钱也不好挣。而且自己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吃不了那份苦,他回村了。但是,见过外面花花世界的他,已经不能再安心务农了,他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怎么挣钱。同村的张玉忠就是个人人羡慕的有钱人,心眼开始活泛的他心想,为什么不能跟着张玉忠干呢?

机会很快就来了。张玉忠的亲戚董富找他跟着张玉忠干活。不过,跟张玉忠干活的他还是找不到尊严。张玉忠让他挖坑,挖到一定程度估计快出东西的时候,就把他远远地打发去望风。至于挖出过什么东西,他都不知道,张玉忠都揣自己兜里了。对此,他一直愤愤不平,终于和张玉忠起了冲突。

从此,刘兆海就再也不能跟张玉忠干活了。不过,跟张玉忠出去这么多次,还是学到了一点儿皮毛。他觉得,干这行最重要的就是选址必须准确。他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与张玉忠一起干活的李老四。李老四不爱说话,却颇有心眼,干这行久了,也会看些风水,找墓比较准。

2014年10月,李老四给刘兆海打电话,说有人提供消息,喀左的一个山包上可能有墓。山包上发现了碎陶片,这是红山文化的特征。红山文化器物中有红山陶,据牛河梁遗址分析,古时的墓葬,很多无底陶罐都摆在墓外,把墓圈起来。几千年过去,只剩下碎陶片了。

刘兆海跟着李老四和李君、杨子、柱子几个人一起上山,在位于喀左县南宫营子镇七间房村附近的山包上挖了好几天,每次都是空手而归。杨子和柱子坚持不下去了,认为是白耽误工夫。但刘兆海不甘心。地表上有那么多古代的陶片子,没有墓说不过去。但一共那么大的地方,已经挖了五个坑了,什么都没见着……

他和李君、李老四又出发了。还是那地方,开始挖第六个坑。如果几个人干的是正事,这次可以用那句老话形容——苍天不负有心人。可他们干的勾当只能说他们是自己的掘墓人。挖到一米左右的时候,李老四激动地说:“这次有了!”

几个人的干劲被调动起来,速度快了很多,挖到一米六左右的时候,铁锹碰到了硬物,是石槽子(石棺)。几个人赶紧扔了手中的锹,李老四拿着螺丝刀下到坑里。

刘兆海总算见到细活是如何干的了。只见李老四用螺丝刀一点点地从石槽的边缘开始清土,清了一会儿,就有白色的骨头露出,细看,是破碎的头骨、肋骨和大腿骨。身体两侧各有物件,左边是一个马蹄形空心玉器(马蹄形楔形器,为红山文化典型玉器),右边臂部是一个玉质手镯。

第一次放飞单干,他们就挖到了三件一级文物。但几个人原来都是干力气活的,没销售渠道,根本找不到买家,那些文物就一直存放在刘兆海家里,成了他们犯罪的铁证。

指认完现场的第二天,专案组的民警到看守所对刘兆海进行例行提审。问完所有问题,办案民警松了口气,拿出烟问刘兆海:“吸烟吗?”

受宠若惊的表情顿时浮现在那张显得有点儿木讷的脸上。办案民警给他点上烟,他戴着手铐的手费劲地把烟送到嘴边,大口大口贪婪地吸着。办案民警问他,对所犯之事后悔吗?

他回答:“说不后悔是假的。”

“知道你犯的事有多严重吗?”

他一撇嘴:“别人死八回才能轮到我。”

办案民警知道他说的是“101”号嫌疑人张玉忠。可他没想明白,死八回和死一回的结果是一样的。无知者无畏,不懂法的人犯法,后果更严重。

同行是冤家

“301”号犯罪嫌疑人马杰在“11·26”案中的重要性仅次于“101”。1997年,马杰因抢劫被判有期徒刑七年。刑满出狱后,他做过小买卖,在工地上和过泥。有个顺口溜说,跟着苍蝇找厕所,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富翁挣百万,跟着乞丐会要饭。现实生活中,和谁在一起的确很重要,甚至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轨迹。

马杰就是这样,如果他没碰上张玉飞,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张玉飞是“101”号嫌疑人张玉忠的兄弟,在家里排行老七,原来跟着三哥张玉忠一块儿盗掘古墓葬。张玉忠是对谁都挺吝啬,亲弟弟也不例外。张玉飞终于愤而离开。盗墓这活一个人干不了,得有望风的,有挖土的。他就找了平时关系较好的王东,王东又把马杰拽进来了,之后他们又找了宁光远。

张玉飞跟三哥张玉忠干,虽然得的钱不多,但经验学到了一些,找墓找得准。他找准地方,白天踩好点,晚上四人一起行动。宁光远有个丁字形的铁钎子,民间也叫“扎子”,有8号铁线那么粗,一米五长,下端是尖的,往地上扎,扎的时候感觉扎不动了,就说明找到古墓了。

与张玉忠的团伙比,马杰的团伙组织更严密。盗挖出的东西一般由马杰保存,马杰和王东联系买家,卖的钱四人平分。马杰团伙人员固定,几乎没有流动性,不跟别的团伙接触,别的团伙单独发案,牵扯不上他们。可惜朝阳警方这次不是常规打法。四人被抓获后,开始都保持沉默。不过,团伙作案,只要内部打开一个缺口,就意味着整个团伙全线崩溃。迫于警方的压力,王东和张玉飞为求得立功表现,首先开了口。他们的交代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视,因为他们提到,2013年8、9月份,他们在喀左小河湾挖出了一件鸡骨白的方型璧和一件有纹饰的黄绿色“Y”形玉器,据专家介绍,这些都属于一级文物。可惜,收赃的重要犯罪嫌疑人荆树国闻风而逃,目前下落不明。

同伙都开口了,马杰的顽抗也没坚持多久。坦白罪行过后,马杰还讲了两件事,让专案组的侦查员们大吃一惊。

现今都时兴炒作。歌星炒,影星炒,连专家学者也炒。但炒得多了,真假就难辨了。偏偏有那么一些人,专家学者的水平他们不知道,但他们迷信出镜率。一个以收集明清家具闻名、出镜率很高的收藏家,经常在电视上侃侃而谈,愣是把自己谈成了通才的鉴定专家。外行人以为一通百通,有了玉器也找他鉴定。

一次,在中间人的带领下,两个人拿来一件土沁很重、中间有孔的玉璧。卖家说是红山玉,要一百万,买家还价到四十万。专家看着手中的玉器,摩挲了好一阵才说:“玉是好玉,只是我没法认定真假。”

这话听在买家的耳里,当然知道该怎么选择,结果生意就没做成。也难怪他不相信,如今收藏大热,什么时代的器物都冒了出来,有的连仪器都检测不出来。古玩界流传一个笑话,甲说我收到一件古物,西周的。乙拿起仔细端详,笑道,什么西周的,明明是上周的。现在市面上有很多红山文化的赝品玉器,玉猪龙之类满大街都是。可是要知道,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死后就可以用玉猪龙陪葬的。

马杰得知这一消息,不禁破口大骂那个专家,有眼不识金镶玉。只有他知道这件玉器是真的,他知道它的出处,却无法对别人言明。既不能对买家说,更不能对鉴定者说。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马杰一心干活,没工夫打听同道中的事,不见得别人也跟他一样。他这般“硕果累累”,已经引起了同行的羡慕嫉妒恨,加之本身干的就是伤阴德之事,于是灾祸不请自到。

一天晚上,他开车回家,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刚锁上车,附近一辆面包车里下来四个人,旋风般冲到他跟前,把他围了起来,一件硬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腰。“公安局的,跟我们走一趟。”

不由分说,他被塞进车里,往郊外驶去。很快,他的手脚就被胶带缠上了。他有些纳闷,警察现在不用手铐了?

“我们就是求财,你是要财还是要命?”听到这儿他明白了,有人惦记上自己了。当然这些人不是警察。“我们知道你手里有好东西,玉猪龙交出来,还有勾云佩。”

“玉猪龙卖给沈阳人了,七十多万。”马杰不甘心就范。

领头的一使眼色,几个人对他一阵拳打脚踢。

看来不交出点儿什么,对方不会放过自己,他只得说:“我有比玉猪龙更好的东西,在店里的保险柜里。”接着,他交出了保险柜的钥匙。

车停了。两个人下了车,另外两个人看着他。他们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块毯子,把他卷在里面,外面用胶带死死缠住。他有些恐慌了。这帮家伙要是说话不算数,拿完东西再把自己扔进废矿井里灭口咋办?

忐忑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毯子被解开了,他被一脚踹下车,摔得鼻青脸肿。“你要是敢报警,就杀你全家!”对方留下这句话,开车扬长而去。

他赶紧回到店里一看,早已被洗劫一空。幸亏自己狡兔三窟,没有把文物都放在一个地方,弟弟那里的保险柜里也有不少,马杰的损失还不算伤筋动骨。他把捆绑自己的胶带、毯子统统留下,还把店里的监控视频复制下来,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这伙人算账。他分析是同行干的,圈外人不会这么熟悉自己的情况。但是,由于以前一直忙于“业务”,他很少关注同行的动向,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是谁对自己下的黑手。10月份被抢,没等他想明白,12月就被抓了。

交代完自己的犯罪事实,他把被抢劫一事也说了,还把物证和视频一并交给了警方。专案组也觉得马杰的怀疑有道理,根据视频和胶带上的指纹,在抓获的其他团伙犯罪嫌疑人中滤了一遍,终于对上号了。

针对马杰的抢劫是第九团伙的王山、安明、李鹏飞、张帅、钱大国五人做下的。王山和安明已经落网,另外三人却闻风而逃了。更遗憾的是,从马杰手里抢走的文物恰恰在漏网的这几个人手里。

在王山的交代中,侦查员们又看到了“祖师爷”的影子。

王山和“101”号嫌疑人张玉忠在赌桌上相识。张玉忠也曾介绍过几次挖古墓的活给他,不过多数都出师不利。那一阵,王山手气奇差,逢赌必输,欠了一千多万的赌债,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张玉忠呢,也是输多赢少。可是,他愉快的心情一点儿没受影响。问起原因,张玉忠笑呵呵地说起了马杰那件玉器被电视里那个专家给否定的事。

同行倒霉,至于这么开心吗?王山不明白。但他知道张玉忠的本事,只要张玉忠肯帮他,钱是不成问题的。张玉忠在赌桌上都输光多少次了,不是照样每次都咸鱼翻身?赌局散了,王山跟张玉忠唠叨起债务的事。张玉忠眯着眼看着他,淡淡地说:“一千多万算什么。那个马杰这几年挖出不少好东西来,现在手里还有不少没卖出去的,连玉猪龙都有。”

这情况张玉忠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因为他的兄弟,老七张玉飞。张玉飞也不是有意向他三哥透露这些情况,主要是虚荣心作怪。他想证明,即便自己离开了三哥,成就也挺大。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二十多天后,王山拿出不少东西让张玉忠过眼,有铜镜子,有一对勾云佩,还有一个白瓷的小碗。不用问,张玉忠也知道这是马杰的东西。他没大看上眼,也就有那么两三件还行,不过二三级的吧。他觉得马杰把王山耍了,马杰手里肯定还有好东西。

民警就此事询问张玉忠的时候,他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推得干干净净。“我没让他去抢马杰,我俩只是闲唠嗑说马杰有好东西。后来他也让我看过几件东西,他没说那是马杰的,我更不知道那是马杰的。”

李超不信找不到这个老狐狸的犯罪证据。在“11·26”专案推进会上他说,要想查清张玉忠的犯罪事实,不能局限于第一团伙。别的团伙很多人和他有联系,要么帮他卖过玉器,要么跟他学过技术。从这些人身上挖掘他的犯罪事实,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不用他的口供也能定他的罪。

中间突破

12月13日,由省文物保护中心派出的七名专家赶到朝阳,对涉案文物和盗掘现场进行首批鉴定。结果传来,犯罪嫌疑人指认的几处现场都是受国家保护的古墓葬或古文化遗址;首批收缴的文物经专家鉴定,有国家一级文物二十三件,二级文物九件,三级文物十五件,一般文物年代跨度五六千年,从新石器时代到战国,到辽金元,再到明清都有。

面对这样的结果,专案组民警感到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这是首批鉴定,还有很多收缴的文物没来得及做鉴定,还有好多盗掘现场没有发现,不少犯罪嫌疑人还没交代,大批被犯罪嫌疑人转卖的国宝没有追回。

谈起案子,副指挥长罗志峰说,就是一个字,“急”。一是案件走向不明朗,不知如何下手的时候急;二是案子有了眉目也急,恨不得一下子把犯罪嫌疑人都抓到位,赃物全部收缴。虽然急,还不敢表现在脸上。因为办案民警们也急,有的侦查员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了,有的在办案途中因疲劳驾驶出了车祸,有的一边打着吊瓶一边收集情报。罗局长说,这时候再急也得稳住,不能给民警们施加压力了。

红山玉器历史悠久,价值自然不菲。与经济价值相比,考古价值更大。一开始,指挥部就把追缴文物当作最重要的工作来做。指挥部指导专案组,让他们紧紧抓住倒卖环节,追回文物,才能把盗墓贼和收赃者串起来,固定证据,真正达到打击文物犯罪的目的。

有了工作目标,接下来就是具体分解工作任务。罗志峰给专案组成员专门开会,认为目前应该牢牢把握重点人、重点环节,盯住团伙头目,盯住倒卖和有盗挖技术的犯罪嫌疑人开展工作。很快,专案组就把握住案件的整体走向。在指挥部的布置下,又一场攻坚战开始了。这次对准的是中间倒卖环节。

赤峰小宝

不得不承认,干任何一行都得有天分。就是当乞丐也不例外——有人能做到丐帮帮主,有人要碗馊饭都费劲。

朝阳市副市长、公安局局长李超(中)检视收缴文物

文物这行历来水深,任何资深专家也不敢说自己的鉴定百分之百准确,看失误是正常的。为啥?因为这行高人太多了,你鉴定不出来只能说自己眼力、学识不够,怨不得别人。

赤峰有一个叫赵春宝的仿古高手,绰号赤峰小宝,在仿古这方面就赫赫有名。这人聪明得很,只要原物拿到他跟前,他都能仿个八九不离十,行内人都分辨不出来,行外人更别提了。

小宝自己开了家古玩店,还有自己的工艺品厂,自产自销。因为手艺好,眼力好,他的生意也好,认识的人自然就多。一来二去,干起了贩卖“老货”的勾当。他一手托两家,一边连着买家,一边连着卖家。“11·26”专案组在讯问那些盗墓贼的过程中发现有人和这个小宝谈交易。

小宝被请到公安局。民警问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他倒是坦率,说知道,我倒卖“老货”了。小宝与这次被打击的九个团伙中的很多人都有联系,比如张玉忠和马杰,小宝承认,他多次为他们销赃。

终于抓住张玉忠的尾巴了,只要把赃物追缴回来,证据确凿,他不承认也不行。小宝还交代,天津商人顾永自己开了家私人博物馆,他经小宝的手收购了好几件文物。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各级政府主导着古玩收藏,政府是收藏的主体,民间收藏则一直扮演着补充者的角色。如今,民间收藏和国家收藏各具特色,可以说渐成优势互补的格局。新《文物法》肯定了民间文物收藏,包括民间文物流通的地位和作用,同时规定,珍贵文物中,具有特别重要的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代表性文物为一级文物,应当由国有收藏单位或更有资质的其他收藏单位收藏保管,民营单位是不可以收藏的。但实际上,在国内,有证无证的私人博物馆收藏国家一级文物的现象屡见不鲜。

专案组派员到了天津,对顾永晓之以理。顾永很是配合地交出涉案文物五十多件,后经专家鉴定,其中国家一级文物三十二件,还有一件红山文化典型器物玉猪龙。侦查员问他玉猪龙是从哪里收的,结果,牵出了本案涉及的第一个专业人员。

业务精湛的临时工              

市场经济大潮中,考古、文化馆、博物馆是人们所说的清水衙门。看着别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些人坐不住了,打起了文物的主意。近几年破获的文物案,有很多就是内外勾结作案。这些人凭借专业知识,替文物贩子“掌眼”(鉴定文物),一些不允许买卖的国家一级文物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流失了。更有甚者,他们中的一些人还监守自盗。

林茂是辽宁考古工作站的临时工。这一临时,临时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来,他随着考古工作队走遍辽宁的山山水水。耳濡目染,哪地方有啥,他都能说得差不离,鉴定水准跟正式的考古工作者不相上下。有时领队临时有事,还会让他带着大家干活。

2010年6月至9月,辽宁考古工作队在凌源三家子田家沟积石冢群发掘遗址。领队有事外出,让林茂带着工人对现场的遗址进行清理。当时清理的是发掘现场中间的5号墓,上面的积石抬出后,两个民工在上面清土,林茂自己下去清理墓葬。清理到人骨时,他发现头骨下面枕着一个玉猪龙,右耳处有一个绿松石耳坠,右腕处有一个玉镯。领队回来后,林茂将绿松石耳坠和玉镯上交,玉猪龙则自己留了下来。2012年2月,在中间人的介绍下,天津人顾永和林茂见面了。几番讨价还价,玉猪龙以三百二十万元成交。

这件玉猪龙被追回来的时候,参与鉴定的专家都十分激动,说这个玉猪龙比当今国家博物馆藏品的品相还要好。最关键的是它的出处,此前,在红山文化积石冢中从来没发现过玉猪龙。

林茂这个考古工作人员把自己的衣兜当了博物馆。这些年总跟古墓打交道,成全了他在古文物方面的专业素养。面对讯问他的侦查员,他说得头头是道,把刚刚恶补过一点儿文物知识的侦查员们说得一愣一愣的。谈起自己的职业生涯,他颇为自豪:“别看我是个临时工,干了二十年还没转正,可我的技术水平在省里是数一数二的。”

林茂所说的技术,指的是考古工作涉及的照相、绘图、发掘等。侦查员问他:“工作中把东西装进兜里的机会多吗?”

他几乎没犹豫:“最起码能有百分之六十的机会吧。”

“没人监督?难道没有标准的操作规程?”

他笑着说:“当然有操作手册,可事实上有几回真能按操作手册来?要是大墓或是很有名气的墓,发掘的时候人就会多点儿,也有保护性措施。一般性的发掘,按规定得有两个正式员工在场,不允许一个人单独作业。但正式员工不够用,就是像我这样懂技术的临时工也不够用,像2010年那次,就我一个人在场。”

侦查员问:“把玉猪龙揣进自己兜里的一刹那,犹豫过吗?”

“没有。”

他回答得如此坦然,竟然没有一点儿愧疚的神色,让侦查员心里一凉。都说祸起萧墙,像林茂这样的人,在考古业界还有多少?

一个人从来就不是单单一个人,他有亲朋好友,有社会交往。就像一张布满铃铛的大网,一个铃铛响了,别的也会跟着响。林茂盗卖国宝事发,带响了另一只铃铛。

 一群“红迷”

如今,在民间和世界级的学术论坛上活跃着一些“红迷”。此“红迷”并非研究《红楼梦》的“红迷”,而是红山文化迷。这些人大多不属于政府的文物保护或研究部门,更不在体制内领钱,但心甘情愿地研究红山文化,甚至自己贴钱做一些事情,比如民营的红山文化博物馆、红山文化收藏网,等等。文物保护和研究,有时不能光靠政府,这些民营组织为中国的文物保护和研究注入了新鲜血液,起到了重大的作用。

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民间组织良莠不齐,其中有些人更注重的是红山文化的经济价值,也就催生出了文物地下交易市场,导致国宝被转卖,甚至流失海外。他们懂行情,会鉴赏,在网上聊天或私下相聚,都是同一个目标:红山文物。他们谈论,他们点评,他们收藏,他们互相介绍倒手,联系买家和卖家……他们都是收藏界的玩家或专业考古人员,他们不可能不懂我国的文物保护法,但他们还是借助专业知识打法律擦边球,甚至不惜以身试法。

内蒙古某博物馆馆长、高级技师卫鑫,是红山文化收藏网上活跃的一员。卫鑫的业务水平在业内是被公认的,不仅在内蒙古,在辽宁也是大名鼎鼎。2011年秋天,因卫鑫画位置图画得好,受邀来到位于凌源市和建平县交界的辽宁省考古研究所牛河梁工作站制图。在这里,他认识了让他的后半生后悔不已的人——林茂。

林茂性格外向,而且业务能力不错,两个人的关系处得比较好。后来林茂给他看了一张玉猪龙的照片,问他值不值钱。这行当干久了,好东西一下子就能感觉出来,卫鑫的鉴定功力跟他的制图技术一样受到同行的肯定。他回答说玉猪龙是真的,挺好。林茂让他帮着联系卖掉。卫鑫自己就是博物馆馆长,但他知道自己的博物馆买不起这样的东西。于是,他把玉猪龙的照片放在QQ空间里。

2011年腊月,一个网名叫“红小兵”的家伙加他的QQ私聊,问他空间里的玉猪龙是谁的,价钱多少。

和卫鑫联系上之后,“红小兵”的朋友带着天津的买家顾永到朝阳看货,当场以三百二十万元的价格成交,林茂留了二百二十万,剩下的卫鑫和两个中间人分了,卫鑫得了二十万。

大约四个月后,天津买家顾永打电话给卫鑫说玉猪龙是假的。实际上,他是知道了卫鑫等人从中拿了好处费,觉得自己的买价高了,心里不平衡。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卫鑫把中介费给退了回去。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钱可以退回去,麻烦却退不回去。卫鑫还是被请进了公安机关。卫鑫交代,他干这事倒不是为了挣钱。因为天津的买家是开博物馆的,他认为自己给玉猪龙找了个好去处,毕竟没卖给那些文物贩子,让他们倒腾到海外去。进了看守所之后,他反思了很多东西。他说红山文化展现了那个时期社会发展的辉煌,不能仅仅用经济价值来衡量。还有许多私营博物馆很害人,打着保护文物的幌子做买卖。他建议应该取缔私人博物馆,禁止个人收藏红山文物,把买方市场的口子扎住,毕竟,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这个有着考古界高级职称的馆长在看守所里给当今文物保护工作开出这样的药方。

天下警察

刘占东是案件组组长,无奈,刑侦支队一大摊子事离不开他,全市较大的刑事案子都在他那里。他的压力挺大,除了“11·26”专案,别的案子也不能放下。作为副组长的鞠凤恩就天天盯在专案组。

鞠凤恩五十岁,警校毕业至今一直没脱离一线。稍胖的身材,不大的眼睛,一说话,眼睛就更小了。不过,那双带着笑意的小眼睛里总是透露出非同一般的精明。

对每个团伙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他跟刘占东支队长还有预审组的同志都要精心设计讯问方案,先问什么问题,再问什么问题,哪些问题是虚晃一枪迷惑犯罪嫌疑人的;对付哪个犯罪嫌疑人需要单刀直入,哪个犯罪嫌疑人得声东击西。

七十多名犯罪嫌疑人抓捕到位后,单靠刑侦支队的力量难以完成接下来的工作,只好抽调各县区局的刑侦力量。案件侦破到一定程度,各个专案小组的进展和遇到的困难也不一样,业务上需要指导,心理上需要鼓劲。指挥长李超决定派员支持他们。

鞠凤恩带着预审组和法制组开始了对九个专案小组的督导。每到一处,都挨个儿比对犯罪嫌疑人,查清的犯罪事实有多少,又关联出多少新的犯罪嫌疑人,现在遇到的困难是什么……

建平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就遇到了点儿麻烦。他们负责对第九团伙的讯问。与别的专案组一对材料,没想到这伙人除了盗掘古墓,还干下了另一起案子——抢劫了第三团伙的马杰。

第九团伙主要犯罪嫌疑人王山等人已经落网,但钱大国、李鹏飞和王宇还不知下落,而马杰被抢的八件文物偏偏藏在漏网的钱大国那里。

据王山交代,钱大国藏身北京大兴的一个村子里。12月9日晚,侦查员赶到北京,10日上午到了大兴公安局。天下警察是一家,大兴刑警积极配合朝阳警方,找到钱大国租住的房屋,但钱大国并不在家。在钱大国租住的房屋里,也没找到被抢的文物。朝阳警方在大兴警方的帮助下,在村子里布下眼线,一边蹲守,一边寻找钱大国可能藏匿文物的地方。

12月15日,钱大国还没露面。这么长时间,同伙被抓的消息他应该知道了,侦查员们决定先撤回朝阳。听说他们要回去,大兴刑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一件事。原来,一个多月前,当地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犯罪嫌疑人王彦斌在逃。王彦斌是朝阳北票人,大兴警方曾到北票蹲守,但没抓到,想委托朝阳警方给盯着点儿。

对朝阳的民警来说,这点儿小事算什么,咱们公安本身就是一家。何况钱大国这个窝还得靠大兴警方给盯着呢!

12月15日晚,侦查员们回到朝阳,当晚就部署抓捕王彦斌的行动。隔了一天,12月17日中午,在建平县老建平镇的出租车上将其抓获。大兴警方喜出望外,连夸朝阳警方效率高。

“Y”形器归来  

鞠凤恩带着督导组跑遍九个专案小组,一圈下来,情况掌握得更详细了。有的小组的犯罪嫌疑人涉及在外省市作案,需要到外地取证、追赃。鞠凤恩和预审、法制组成员当场确定哪几起需要到外地取证,哪些需要尽快追赃。各专案小组的工作目标和方向明确了,成效很快就显现出来。

马杰团伙的犯罪嫌疑人交代得挺好,四人全部供述,现场也吻合。按理说案子办到这个程度算是铁案了,但第三组的侦查员并没有因此马放南山。组长邢军不放弃任何提审的机会,跟他们几个唠嗑。有一天,他听犯罪嫌疑人王东漏了一句,“Y”形器被荆树国转手卖了。

马杰团伙有两件文物是专案组一直念念不忘的,其中一块鸡骨白方形璧已被追回,经鉴定是国家一级文物。另一件就是“Y”形器,专案组当然不会放过任何线索。

再次提审王东,王东不承认说过这话,咬定东西卖给荆树国之后就不知道以后的情况了。细心的邢军发现,最近几天王东情绪有些变化。细琢磨,这种变化是会见律师之后开始的。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侦查员,邢军和其他专案组成员一番分析,认为王东无疑是抱着侥幸的想法,以为追不回文物就定不了他的罪。

把准他的脉,邢军语重心长地跟王东唠嗑,告诉他,依据抓捕时当场追缴的文物定他们的罪就足够了,现在王东能做的就是配合警方找回流失的文物,减轻自己的罪行。如果文物流失到海外,他们很可能会罪加一等。

经过苦口婆心的劝说,王东终于回心转意。原来,他是听一个叫庄青的人讲的,说荆树国将“Y”形器转手卖给一个搞古玩收藏的老板了。

庄青是赤峰人,也是一个“红迷”,退休后专心研究红山文化,跟那些搞收藏和开古玩店的老板们都认识,有时也给人牵线搭桥,卖些文物。

侦查员们直奔赤峰。通过赤峰警方找到庄青的住处,已经是下午四点。一个老太太开了门,说庄青不在家,到敖汉参加一个亲属的婚礼去了。侦查员们一商量,是马上返回朝阳还是追到敖汉去?

组长邢军问刚才上去的侦查员,庄家都什么人在家。侦查员说,一个老太太开的门,但透过半开的门,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里面的卧室。邢军琢磨了一下,不对,庄青没出门,那个老头儿就应该是要找的人。

几个人去而复返。果然,屋里的老头儿就是庄青。要是再晚一会儿,他真的要到敖汉去了。老太太是他老伴,之所以说他走了,是因为庄青已经知道朝阳警方的行动了,跟他熟悉的几个人已经折了进去,他有点儿心虚,告诉老伴,只要是陌生人来找,一律说不在家。

赤峰市组织过一次红山文化展览会。在会上,庄青看见在赤峰市古玩城开店的一个叫冯闻的老板拿着“Y”形器来参加展出。有一次跟王东通电话,他不经意提到了这件事,如今他算是领教了什么叫祸从口出。

侦查员直奔古玩城。冯闻在古玩城的店面关了。跟周围的古玩商打听,说他的店面关了好几天了。难道是听到信儿跑了?线头眼瞅着要断了,侦查员们不甘心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就这样没了下文。他们再次去找庄青。

庄青在较真的警察面前算是彻底服气了。他有冯闻的电话,拨通号码,声称有人想买“Y”形器,问他卖不卖。冯回答说,自己并没有将“Y”形器出手的意思,想留着收藏,至于店铺没开,是因为有点儿私事暂时停业几天。

侦查员们悬着的心落下来,没转手就好。组长邢军分析了冯闻的情况,觉得他和一般倒卖国宝的文物贩子不一样,买东西确实是为了自己收藏。他果断地拨通了冯闻的电话,讲明他涉嫌朝阳警方正在侦破的文物案,同时告诉他,红山玉是不可以私人收藏的,上交国家才是正道。邢军和冯闻唠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将对方说服了。冯闻主动将“Y”形器送到了朝阳市公安局。

经专家鉴定,这件“Y”形器学名叫异形璧,是远古时期红山先民祭祀用的,应该是某种动物的形象,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天地间的一切纷纷扰扰。看到异形璧上的那双眼睛,就会让人联想起红山女神的那双玉眼。红山先人们认为眼睛是最重要的器官,是能看清天地万物的神灵,他们崇拜玉,就把眼睛的形象雕琢在玉上。

心 结

转眼就到了2015年4月底,“11·26”部督专案已近尾声。2015年4月28日,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公安报》等媒体齐聚朝阳,采访“11·26”大案的来龙去脉。随行的公安部刑侦局四处处长高飞说“11·26”专案办得已经很完美了,但专案组民警们却还有一个心结,那就是马杰被抢的八件文物还流失在外。

侦查员们想尽了办法,一直在北京重点地区蹲守,但只抓获了钱大国的同伙李鹏飞。

还是1月7日,建平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张宏伟带着三个侦查员已经蹲守二十多天了。晚八点多钟,有线报传来,参与抢劫的李鹏飞要回住处。当时侦查员们正在蹲守钱大国,听到信儿,开车一个多小时赶到大兴彩育镇,彩育派出所和刑警队的民警们配合他们的行动。李鹏飞家住十一楼,对面两户都是他家的回迁房。侦查员们在楼下看到,东西房间都亮着灯。

张宏伟怕出意外,在楼的南北各安排了一名侦查员,之后,他和另一侦查员随着北京警方到了十一楼。敲开东面的房门,里面是李鹏飞的哑巴老爹,屋里屋外都没有李鹏飞的影子。这时楼下的侦查员打电话说西屋的灯灭了。守在西屋门口的侦查员听到里面有挪动桌椅顶门的声音。侦查员敲门,里面挪动桌椅的声音更密集了,听得门外的侦查员心有点儿慌。

这时,楼下的侦查员又打来电话,说十一楼西屋的窗户被打开了,一个人影爬到了空调外挂机上。张大队赶紧让楼下的侦查员喊话,稳住嫌疑人的情绪。不到五分钟,消防车来了,马上铺上气垫,升起救援梯,准备把外挂机上的嫌疑人接下来。终于,李鹏飞又退回室内。

李鹏飞虽然被抓到了,但他也不知道钱大国和文物的去向,案子又卡了壳。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民警们几个月来的披荆斩棘、呕心沥血没有白费,也或许,是红山女神真的给他们带来了奇迹。

4月29日,专案组决定抓捕抢劫案的同案犯张帅。张帅住在北京大兴电影学院后的平房里,是一片待拆迁区,都是私搭乱建,房屋连成一片,跳上屋顶就可以跑出好远。

那天张宏伟带队,一共八个人,南边胡同留两个人,北边胡同留两个人,他带着其他人进了屋子。搜到其中一个房间时,里面三个人正围着桌子喝酒,可是神情明显不对,有个人的眼神还没从屋内开着的窗户飘回来。张宏伟一下冲到窗前,看见一架梯子搭在屋檐上。他赶紧冲出屋门,张帅正趴在房顶上,轻手轻脚地慢慢爬。

发现自己行踪暴露,张帅干脆起身,开始在房顶上跑。先是往东跑,看见底下有伏兵,又掉头往西跑。张宏伟和几个侦查员有的上房追,有的在下面追。再也没路可跑了,张帅一下子从房上跳了下去。技侦支队侦查员张良宇也跟着跳下去,与在房子下面追的两个民警一起,把张帅扑倒在地。控制住张帅后,张良宇才觉得腿疼得不行,到医院一检查,骨折。

就地突审,张帅也不知钱大国和被抢文物的去向。但他交代,通知他逃跑的人是王山的弟弟王全。当天,侦查员们在北京大兴观音寺小区将王全抓获。王全交代之后,侦查员们才搞明白,原来一直以为藏在钱大国那里的文物,都在王全这儿。王全把这包东西埋在自家小区院子里的一棵树下。

挖开坑,看见完好无损的八套十一件文物,侦查员们那个激动啊,差点儿流下泪来。几个月异地蹲守,此时终于有了结果。

王全交代之后,为了戴罪立功,主动要求带警方去找钱大国。侦查员们从大兴出发,车开出三个多小时,周围越来越荒凉。到了地方,看到如此破败的村庄,张宏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身在北京。在一间同样破败的民房里,侦查员们看到了他们日思夜想的钱大国。

钱大国逃到这里后,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都切断了,手机、电脑一概不用。出现在侦查员面前的钱大国,就像在荒岛上独自生存了很久的鲁宾逊一样,没了正常的表情,木然、迟缓。

一件文物两个亿

一开始,专案组只是掌握了天津商人顾永通过中间人买过张玉忠的东西,还没发现顾永卖文物的线索。随着侦查的深入,从其他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中,顾永参与倒卖文物的犯罪行为渐渐浮出水面。

李超局长提醒专案组,顾本人是人大代表,又是一名小有名气的商人,对他采取行动一定要考虑周全。报当地人大批准期间,犯罪嫌疑人听到信儿跑了咋办?他把应对方案考虑得很仔细,对将去天津的专案组成员面授机宜。

5月11日,文保分局的王红岩局长带队抵达天津展开工作。经天津市红桥区人大批准,顾永被定为网上逃犯。5月15日,迫于压力,顾永投案自首,为了立功赎罪,他将自己所藏的属于辽西一带的红山文化文物共两千多件全部捐献给朝阳市博物馆。

说到这儿,要提到一个民警——茹立忠。他是第一专案组的成员,也是追缴文物最多的一个侦查员。最初有线索指向顾永收赃,他就到了天津,那一次,顾永一下子交出六十多件红山文物。经专家鉴定,其中一级文物就有二十多件。这一来,几百人的专案组都知道了他的大名。

后来,顾永这条线就一直是他在跟着。顾永太有钱了,有自己的医院和公司,平时买卖文物,几百万都不算个啥。跟他打交道实在是太难了,很多民警都望而却步,茹立忠却不在乎。尽管没人说,心里怎么想的肯定都有。直到固定住顾永的犯罪证据,顾永自首,自愿交出所收藏的文物为止,大家的心才放下。一个平时跟他关系较好的侦查员对他说:“现在我才相信你没被‘赤化。”

虽然是句玩笑,还是反映出了战友们的担心。对于这个问题,茹立忠颇为不屑:“我穷的时候都收买不了我,何况我现在还不那么穷。”

茹立忠的妻子也是警察,而且是刑警队的技术勘查民警。这意味着,只要有案发现场,不分时间地点,杀人案也好,盗窃案也罢,她都得第一时间出现场。说起妻子,茹立忠一脸敬佩。两人在警校是同学,警校女生本来就少,也许茹立忠那时就表现得比较优秀,才会得到女神的青睐吧!他是追随妻子的脚步来到朝阳这座历史底蕴丰厚的城市的。在这里,他和妻子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忙起来都不分白天黑夜。以前不论怎么困难,他们都克服了。可今年孩子上初三,马上就要迎接中考,万一耽误了孩子,两人谁都不忍心。商量来商量去,从没跟组织提过条件的两口子提出了要求:妻子换到能正常上白班的岗位上。

局领导考虑到两人的不容易,只好忍痛割爱,把茹立忠的妻子调到了机关。为了孩子,实际上也是为了丈夫的公安事业,她放弃了自己坚持多年的专业。

顾永自首后,他年近七十的老父亲和兄弟媳妇拿着专门挑出的贵重文物让专家鉴定。在天津津南公安分局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顾永的父亲将带来的大黑提包打开,捧出一个小盒子来,盒盖打开,一把小小的、泛着温润光泽的玉匕静静地躺在那里。接下来,玉蝉、玉镯……当他拿出一个长达二十多厘米的墨绿色“C”形龙时,在场的专家不禁惊呼。最早出土的“C”形龙是内蒙古翁牛特旗三星他拉玉龙,被誉为中华第一龙,已经成为华夏银行的标志了。这只“C”形龙虽然没有那只大,但更为俊美、秀气。

专家们翻来覆去地看,赞口不绝。顾永的老父亲来了兴致,说后面还有好东西呢!说完又掏出一个大盒子来,里面是一只墨绿色、比一只成人的手掌还大的玉猪龙。

接着,顾永的父亲又拿出一件东西。会议室里的人都屏住呼吸。这是一个头上有角的动物首,左角贴着头部断了。专家仔细查看断痕,沁色表明是很久以前就断了,很有可能是埋到地下的时候就已经断了。这个墨绿色的物件被专家命名为独角牛首人身像。据专家考证,其年代应该是距今六七千年前。顾永的父亲说,2012年儿子的博物馆开馆的时候,一位台湾商人来看展览,相中了这件玉器,非要买不可,可顾永就是不卖。台湾商人以为顾永嫌他钱给得少,后来开价到两亿人民币,顾永都没肯出手。

顾永的老父亲这时有点儿伤感:“出了事,我们就商量不管是不是涉案的,都捐给国家吧。否则,下回不一定什么事又找上门来,操不起这份心。”

王红岩局长接话说:“捐献就对了,你那博物馆是瓦顶的,不结实。”

尾 声

“11·26”专案可以说得上是完美收官了。为了破获这起案件,朝阳市公安机关首次行动就动用了近八百警力,从介入侦查到最后一名犯罪嫌疑人移交起诉,耗时十一个月。共鉴定188处遗址,其中古墓葬74处,古遗址114处;追缴文物鉴定总数达1835件(套),其中国家一级文物222件(套),国家二级文物109件(套),三级文物212件(套),一般文物1292件;抓获犯罪嫌疑人189名。

这是近年来公安机关开展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打击盗掘古文化遗址、古墓葬、倒卖文物犯罪案件的行动。更重要的是,这次行动唤醒了人们对红山文化的重新认识和保护文物的意识,让一些人明白了收藏和收赃的界限。

李超局长喜中有忧。“11·26”专案完美收官,和公安机关从上到下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但再努力也有破不了的案子,如何防范盗掘古墓葬和古文化遗址的案件再度发生,不仅是公安机关,也是社会各界应该关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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