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未央

他是留学瑞士攻读会计学的海归，按照常理，他应该走进大都市的写字楼成为一名高级白领。然而，他从骨子里反感那种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上班族生活，于是他跟父母整整抗争了10年，终于过上“我的青春我做主”的生活，最终成为中国第一位持证上岗的街头艺人。

这10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对于未来，他又有着怎样的期许？

石破天惊，海归放弃白领甘愿街头卖艺

今年34岁的陆昕一出生在上海一个普通市民家庭，父母都是公务员。高中毕业后，陆昕一前往瑞士留学，攻读会计学专业。从决定留学的那一刻起，父母就对陆昕一的未来有了大致设想：他们不求儿子大富大贵，也不奢求他出人头地，只愿他留学归来后，去外企或金融机构找一份朝九晚五的白领工作。

陆昕一来到瑞士留学后，立即被浓郁的异国风情所吸引，但让他感受最深的还是当地的街头艺人，不仅人数众多，而且表演氛围特别好。观看他们的街头演出时，如果你觉得对方的表演打动了你，物有所值，你可以往他面前的宽檐帽放入小费，金额多少不限;如果你觉得不满意，也可以一走了之，没有人会责怪你。每次外出逛街，陆昕一都会流连忘返在一个个街头艺人的摊位前，被他们的精彩表演所吸引。相反，他对自己所学的专业会计学并不是很感兴趣，而且一想到毕业后要待在写字楼里做一个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白领，他的内心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压抑感。

2004年10月，陆昕一从瑞士学成归来。为庆祝儿子顺利完成学业，父母特意邀请了亲朋好友在家里办了个小型家宴，算是为儿子接风洗尘。宴会上，亲友热情地打听他未来的职业规划。盛情难却，陆昕一只好以“刚回来，正在考虑”为由搪塞过去。

亲友陆续离去后，父亲把陆昕一叫到书房，郑重其事地问他：“昕一，工作的事，不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想好去哪一家公司？”从父亲问话的语气来看，只怕是躲不过了，陆昕一只好硬着头皮说：“爸，坦率地说，我对做会计毫无兴趣，我只想做一名无拘无束的自由职业者。”“自由职业者？那不就是没有固定工作的意思吗？”听了儿子的回答，父亲的语调不禁提高了几分。

“爸，你那么理解也差不多吧。不过，我说的自由职业在欧美很流行，甚至能成为一个城市靓丽的风景线。”陆昕一想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具体点说吧，我说的自由职业就是街头艺人，用自己的表演和付出赢得观众的喝彩和小费。”“什么？街头艺人？那不就是街头卖艺吗？这跟沿街乞讨有什么区别，这怎么行！”父亲有些激动。

听到父子俩的谈话不断升级，母亲也加入进来：“儿子啊，我们把你送到国外留学，不图你飞黄腾达，不图你怎么回报父母，但你起码也得找份与你身份相符的正经工作吧！现在倒好，你说要当街头艺人，要是让亲戚朋友和你的同学看到，你可以不顾脸面，也可以无所谓，可我们的脸往哪搁？你想过我们的感受吗？”

眼见父母态度坚决地结成了统一联盟，陆昕一只好偃旗息鼓不再分辩了。

苦苦挣扎，街头艺人的未来在哪里

陆昕一虽然表面上放弃了与父母争辩，但他的内心从来就没有屈服。此后的一段时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在网上搜集了大量的魔术教程和视频，并购买了相应的魔术道具，然后反复地揣摩练习。一个魔术学会后，他就开始学习新的魔术。等到熟练掌握并能娴熟地表演六七个魔术后，他就背上道具来到公园或街头开始自己的街头表演。

可是每次正当他表演得尽兴时，都会碰上城管前来驱赶。没办法，陆昕一只好收拾起魔术道具东躲西藏。等他灰溜溜地回到家，父亲看到他的狼狈样，自然少不了说他几句，父子俩又免不了一场争辩。这样反反复复几个月后，陆昕一感到身心俱疲，他觉得在国内做街头艺人的压力实在太大，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经过一段时间的闭门反思，陆昕一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坐进写字楼做会计，更无法让自己放弃街头艺术。此时，街头艺术对他来说，不仅是一种快乐的职业，更是源于他心底迸发的炽烈的爱。于是，他听从认识的其他几个街头艺人的建议，开始尝试做些变通，一边承接一些零散的商业演出，挣点生活费，一边在闲暇时间去公共场所自娱自乐。

一晃眼，陆昕一在上海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夹缝中苦苦挣扎了近10年。2013年初，他终于不堪现实的束缚，决心到国外去闯一闯，就算失败，他也认了。临行前，他收拾好自己的魔术道具，一一打好包，对父母说：“爸、妈，我准备去马来西亚看一看，也许在那里能找到适合我的工作。”父母原本不赞成儿子再次出国，但听说他去找工作，就应允了。

独自来到马来西亚，陆昕一并未如父母所愿去找份正经工作，而是拿出他在国内表演得最多的水晶球，畅快淋漓地当起了街头艺人。每天一早，他跟当地的其他街头艺人一样，带上自己的魔术道具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在面前摆上一个宽檐帽，然后打开音响，开始一天的表演。悠扬悦耳的音乐声，再加上水晶球在双手间灵动地旋转游移，很快吸引了大批的行人和市民驻足观赏。表演到高潮，围观者除了报以热烈的掌声，还毫不吝啬地往帽子里丢进数额不等的小费。

这年11月的一天，表演完最后一个节目正准备收摊回家的陆昕一突然被一阵掌声吸引了。对方名叫陈霆，是一个大陆游客，同样也喜欢街头艺术。他一边鼓掌，一边称赞：“你的表演真的太棒了！如果在中国大陆表演，我相信同样也会吸引人。”陆昕一不由苦笑一下，叹气说：“我是上海人，之前在上海从事这行近10年了，为了糊口，每个月都会接一些商演。但我父母和朋友都不理解我，也不赞成，所以我才千里迢迢来到马来西亚，专职从事街头表演。”

陈霆点点头，接着说：“我的经历跟你有些相似，家里人起初也不支持。但前段时间我听说上海市有一位人大代表呼吁相关部门效仿国外给街头艺人发放演出许可证，我跟家人说了这事，后来他们似乎有些理解我了。我建议你不如回上海，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赶上第一批发证呢。”陈霆带来的消息不禁让陆昕一眼前一亮，他觉得属于国内街头艺人的春天应该不远了。

2014年2月，在马来西亚做了近一年街头艺人的陆昕一信心满满地回国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当头一棒。

那天，当陆昕一来到上海光大会展中心门口，摆放好音响、宽檐帽等道具刚准备表演节目时，几名城管人员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由分说，城管没收了他的所有道具，并当场开具了一张200元的罚款单。

沮丧地回到家，陆昕一思前想后，不胜感慨：看来在国内，甚至像上海这样的国际性大都市，目前还无法实现自己正大光明当街头艺人的梦想。

为了糊口，陆昕一无奈再次承接起了商演。没有演出任务时，他就来到他家附近的徐家汇绿地公园进行自娱自乐的公益性表演。每当音乐响起，陆昕一手中的水晶球似乎有了灵性，随着音乐节拍在他的手中腾挪翻转，变幻出各种美不胜收的造型。此时，路过的行人就会停下来驻足观赏，不时发出阵阵掌声和赞叹声。虽然没有分文收入，但陆昕一沉醉其中，很是享受。

1个月后，等不到任何有关街头艺人管理相关消息的陆昕一沉不住气了，决定主动出击。他通过政府网站，给上海市文广局局长写了封邮件，询问街头艺人管理办法什么时候可以出台，表达了自己想正大光明地站在上海市这个大舞台上，展现才艺，为上海打造出一道另类的风景线的心愿。”

邮件虽然发出了，但陆昕一心里还是没底，他不知道在同一片蓝天下，像他这样的街头艺人还有没有光明的未来？

如愿以偿，成为首位持证上岗的街头艺人

2014年5月的一天，正在一家商场进行商演的陆昕一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是上海市文广局工作人员。对方说：“您的来信我们收到了。关于您提到的街头艺人管理办法，目前我们正在积极研讨……如果您意愿迫切，可以先将您的个人资料递交文广局，我们给您登记备案，等相关办法正式出台，我们会立即通知您前来参加面试和培训。”得知这个消息，陆昕一又惊又喜，当天就前往文广局递交了相关资料。

而陆昕一不知道的是，其实从2008年开始，上海市人大代表、上海戏剧学院教授罗怀臻就关于街头艺人的问题，连续多年在上海市人代会上提出了关于制订《上海市城市街头艺人管理条例》的议案。罗教授认为，国外的街头艺术也经过了一个长期的磨合过程，它已经不再成为一个城市管理的累赘和麻烦，而我们现在担心就是会给城市管理增加难度。像上海这样的超大城市，在它组建开放的过程中，这是必须经过的一个阶段。我们要用宽容、鼓励、支持、接纳甚至欣赏的态度去对待街头艺人，让他们成为城市文明的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5个月后，陆昕一终于再次接到了上海市文广局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去参加街头艺人的海选面试。

2014年10月10日，陆昕一带着水晶球等道具，一早就赶到了面试地点。此时，面试教室外已是人声鼎沸，人山人海。看着眼前的一切，陆昕一尽管早有准备，但还是不免有些紧张。在经过漫长的3个小时等待后，终于轮到陆昕一上场了。随着节奏明快的音乐响起，陆昕一的紧张感一扫而空，立即变得兴奋起来。只见水晶球灵动地在他的双手间旋转翻飞，好像一根魔棒在指挥一般。陆昕一精彩的表演，毫无悬念地赢得了几位考官的一致好评。

经过层层严格的选拔和考核，1个星期后，上海市文广局终于确定了第一批拟发放街头艺人职业资格证的8名街头艺人名单，并在网上予以张榜公示。幸运的是，陆昕一也名列其中。

随后，在上海市文广局的组织下，陆昕一等8名街头艺人开始接受为期5天的街头艺人行为规范培训。课堂上，他们不仅学到了相关专业知识，懂得了街头艺人的真正内涵，还与来自国外的几名资深街头艺人相互切磋，面对面进行了热烈交流。

这其中，来自美国的著名街头艺人约翰逊给陆昕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约翰逊在课堂上不失幽默，侃侃而谈：“作为一名合格的街头艺人，我们首先要学会正视自己的职业。我们要时刻谨记，我们是街头文化的标志，是城市文明的点缀，我们绝不是乞讨者！我们的表演是为了让观众愉悦心情，放松心态，而不是卖艺乞讨。观众可以用掌声表达出对我们的赞赏，也可以支付小费以示对我们的肯定和褒奖。当然，我们在展示自己的才艺时也要注意一些交际技巧。比如，有些人可能会误解你的职业，你可以不予理睬，也不用解释，但是一定不能冲动，更不能出口伤人，而是要用宽容、友善去面对，用表演去解说，这样就能做到和谐共处，最终被人理解。”

培训结束后，陆昕一翻看着记满了街头艺人表演规范、素养和技巧等内容的笔记本，觉得受益良多。

2014年10月25日，陆昕一等8名国内第一批街头艺人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上海街头艺人节目审核许可证书”，而陆昕一的证书编号正好是001号。这意味着，陆昕一成为了国内第一位持证上岗的街头艺人。随后，他们相约来到上海静安嘉里中心广场，来了场颁证后的街头艺人集体首秀，尽情地展现自己的才艺。

首秀演出现场，陆昕一的人气爆棚，热情的观众把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在悠扬的音乐中，他灵巧的双手似乎充满了魔力，又似乎柔若无骨，三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仿佛被施了魔法，又似乎被赋予了某种生命，时刻听从着主人的召唤。水晶球分明在他手中，又仿佛“漂浮”在空中，有时又“乖巧”地在他手中、肩膀、颈部间随意游走。一套表演20多个动作，5分钟左右。一曲终了，观众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还有不少人心甘情愿地掏出10元、20元放进他面前的黑色宽檐帽中，而他则郑重地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很绅士地鞠躬、致谢。

接下来，他们连续表演了10天。有付出，就有回报。开始两天的表演，陆昕一总共收入了1300多元。对此，他感慨地说：“街头艺人赚的是辛苦钱。少的时候每天只有数十元，周末时的收入会高一些，会达到千元上下。总的来说，收入还算稳定。不过有了政府颁发的许可证，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外出表演了，这才是最开心的。”

然而，陆昕一看重的并不是收入，在他看来，街头艺人的表演技艺越高，人气就越高，这也就意味着，他被经纪公司发现的可能性、以及获得更多的资讯和工作的机会也越大。

这以后，一直反对陆昕一从事街头艺术表演的父母终于改变了看法，开始接受他的选择，亲戚朋友和同学也从不理解慢慢变成了欣赏。

2015年元旦，陆昕一和其他7名街头艺人来到上海外滩，来了场街头艺术新年首秀，以迎接新年的到来。深夜回到家，父母还没睡，在等他。父亲给他沏了杯热茶，意味深长地说：“昕一，从你的身上我再次明白了，坚持就是胜利！你的行动就是最好的诠释。今后你认为正确的，爸爸妈妈会尊重你的选择，不会再干涉你。希望你好好干，干出一番成绩来！”

从瑞士留学归来整整10年了，这是父亲第一次这么温暖地跟他交心，陆昕一很是感动，他激动地说：“爸、妈，我坚持了那么久，就是不想违背我的内心。我既然选择了这种生活，我就会无怨无悔地坚持下去。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对艺术的向往和本能，那么就会有适合他的特别的一道菜、一杯茶，而适合我的那道菜那杯茶，就是街头艺术。相信我，我一定会用心将它做到极致！”

（责编/邓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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