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堂姐死了。胃癌。

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听不出情绪。他沉默了一阵，幽幽说，你堂姐终于把自己作死了。

放下电话，我拿起烟盒点了一根烟，心里有点堵。

我这个堂姐，比我大一岁，人长得美，眼神明亮深邃，是那种带点异域风情的美。但她命苦。五六岁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即我的三叔就死于肝癌，留下一对小儿女，她和小她三岁的弟弟。婶子是县城药厂的工人，九十年代下了岗，一家人顿时没了着落。

我的父亲作为家族里的长兄，召集我的其他叔叔们开了个会，把老家的一块地给了婶子，“先把吃食解决了”，又拿出一笔钱买下县城临街的两间房子，好让婶子做点小生意。也许是为了这点家族情分，婶子三十多岁守寡，直到五十岁才改嫁。

那时候，我的堂姐和她弟弟每到周末和假期都在我的家里住着。她极护弟弟，但弟弟又是个多动的小男孩儿，经常趁我睡觉的时候把脚伸到我脸上，我气的揍他，这个时候我的堂姐就发疯般过来揍我，寡不敌众之下，我大哭着跟父亲告状，父亲帮理不帮亲，刚打算开口训斥她，堂姐就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拉着弟弟往外走，声称“你们都欺负我，以后再也不来你们家了！”

那次，父亲狠狠地把堂姐拉到院子里揍了一顿。那也是我记忆中她哭的最惊天动地的一次，以至于我后来每次听到火车鸣笛就会想到她那次哭嚎。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她连高中都没考上，和婶子一起做生意卖鞋。这一卖就是七年。这其间堂姐的弟弟又出了车祸，虽然保住了命，但脑子却留下了后遗症，变得憨憨傻傻。

我已经很少再见到她，只是放假回来，从父亲嘴里零星得知她的消息，说她卖鞋子卖发了，开了两个连锁店，还给弟弟早早娶了个农村的媳妇儿。说泼辣的她有次做生意遇到小混混，跟人打了一架，从派出所出来那晚，老家的人看到她大半夜跪在三叔的坟前大哭。

我不知道这次她的哭声像不像火车拉笛。但父亲不知道的是，她也许已经是我们那个小县城的“名人”，我的高中同学有次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关于她和一个“道上混的”中年男人的传言。看着好友的一脸暧昧，我想翻脸，但还是沉默了。

后来我语焉不详跟父亲透露了一点，一向待我如珍似宝的父亲黑了脸，冷冷地对我说：“咱们家的闺女，别人传她也就罢了，你也要跟着传么？”

我不敢做声。

2

再一次看到堂姐，是在一次过年回家的大巴车上。车快到县城的时候，她和一个又黑又胖的男人上了车，和大巴司机大声地打招呼。堂姐小时候一直留着的娃娃头变成了卷卷的大波浪，在阳光底下绚丽的红。有点俗，却更加美艳。眉目流转间，她看到了后排的我，“呀”了一声，惊喜地喊道：“咱们家小妮回来了！”

我有点窘迫，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我问堂姐鞋店生意怎么样，她扬起眉毛，朝黑胖男人努了努嘴：“早就不卖鞋了！这不，跟你姐夫一起跑车呐。一会儿送我妹回家，咱自己的车。”

我并没有让堂姐送我。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问父亲：“我堂姐是结婚了吗？那个男人怎么那么丑？”

父亲长叹一声，说：“结什么婚啊。你婶子正发愁呢，你说好好一个大闺女，鬼迷心窍似的非要找个二婚头，还把好好的鞋店卖了，买了两辆大巴跟那个男人去跑车。那男的老家还有六个孩子呐，就是花言巧语把你堂姐给哄了！”

这个假期，堂姐来我家了好几趟。后来我知道她是奉婶子之命，来我家听我父亲“训导”，但堂姐每次来都带着那个男人，父亲有次悄悄把她叫到另外一个房间，过了一会，就听到堂姐带着哭腔的大嗓门传了出来：“我就是想跟他结婚，他对我好！就是对我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火车拉笛的声音。

生命的荒谬之处，也许就在于我们反叛了一辈子，到最后才发现比起呐喊、迷茫、愤怒、终极追问、没有答案的黑洞轮回……父辈给予我们的劝告是如此善意而自洽。

堂姐的婚姻充满了各种狗血，被前妻带着六个孩子冲进家门砸电视报复，天天生气，天天闹腾。但最狗血的地方在于，矮胖男人最终出了轨，和堂姐的弟媳妇一起卷走家里所有的钱私奔了。

是的，堂姐的弟弟，那个小时候精灵长大变得憨憨傻傻的弟弟，和堂姐在同一天失去了爱人。

他的爱人，是另一个故事。但堂姐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那时候我已经在济南，堂姐在一天深夜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小妮，济南的生意好做吗？”在我的概念中，生意这个词犹如天外来客。我懵懵懂懂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呀。

这个电话之后，也再没了堂姐的消息。后来父亲告诉我，堂姐当时在老家已经呆不下去了，想起她的堂姐妹来，就想要到济南来重新开始。

可当时的我，正在自己的人生里悲喜苦乐，哪会顾及到堂姐的处境？

堂姐比我大一岁，但在她眼里我一直是一个怯生生的学生妹。但现在想来，也许就是这个她眼中怯生生的小妹，残忍地改变了她的人生走向。

我的美丽、泼辣的堂姐，在跟我通过电话之后，便收拾行囊去了我家乡的省会城市，重新干起了老行当：卖鞋。凭借着她的生意头脑和倔强，很快风生水起。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梁凤仪笔下的故事了。堂姐成了家族中被啧啧赞叹的女强人，听说她买了大房子，把已经改嫁又离婚的婶子接到了那个城市生活。听说她不再爱混社会的男人，和她以前最不喜欢的读书人，一个年龄很大的画家同了居。

我一度以为，堂姐的人生可以从此在“听说”中圆满。虽然也听说她发誓这辈子不再结婚，但比起她那段几乎不能再提起的青春，我们都以为这不过是某个人生节点的喟叹罢了。

我想我们所有的人都低估了一个女子对于爱情近乎惨烈的欲望。

原来那个画家一直没有离婚，堂姐却在他混合着鲜血与冷漠的温情中燃烧起了所有的战斗欲望。她沉迷于自己制造的戏剧冲突中，深夜跑到画家的妻子家里哭闹，对痛苦上瘾，对每一个辗转反侧，悲伤逆流成河的夜晚上瘾……

如果十八岁，没问题。体力尚在，来日方长。如果三十岁呢？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自己一直在被痛苦碾压的胃疼。

死的时候，36岁，一米七的姑娘，只有七十多斤。

3

日本摄影家筱山纪信在他的《少女馆》中写道：“少女傲慢、撒谎、残酷、多变、凶暴、过激、反抗、背叛、坏心肠……那么多的品质只有在少女时代，纯粹无瑕而又美丽地体现在同一个生物体上。”

堂姐是一个永远的少女玛蒂娜，她终其一生没有遇到一个leon去告诉她，“生活一直这么苦，而并非只有童年这样。”早熟而倔强的她，灰暗的家庭环境让她在本该享受童真的年纪嗅到了太多的腐朽气息。她在男人河里苦苦求索的，不过是她以为她所未曾得到过的温情和安全感。

饥饿会影响人的判断力，这勿庸置疑。饥渴症都是一样的，不管前面的定语是不是爱情。

凡看过金庸名著《天龙八部》的人都应该记得阿紫，这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孩，她的狠，她的痴，她的美，都是如此。当游坦之背负着满身的血债出现在萧峰面前，又只因为喜欢阿紫而放弃复仇，任她鞭打践踏，放人鸢、做铁头人、做她练功的靶子……我确定他在阿紫的眼中一文不值。

到底有多少人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人和人之间想要保持长久舒适的关系，靠的是共性和吸引。而不是压迫，捆绑，奉承，和一味的付出或者道德式的自我感动。

这是世界残酷的真相。

正如苏轼悼念亡妻的“十年生死恋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背后，是青楼女子王朝云的日夜承欢，是在后妻的祭文中嚎啕“与之同穴”；正如经历过暗恋的人大概都明白了，从缘起，到心动、到过山车的起伏、到坠入谷底，整件事情看似轰轰烈烈，而对方甚至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意识到这一场剧烈的化学反应存在过。

在我成长的年代中，大约有很多年相信爱情是个真事儿，在那种爱的范式中，物质是非常次要的，痛苦则至为甜蜜。在我看来，八九十年代大概也是琼瑶式爱情的原乡，一个能把白衬衫穿的清清爽爽，鞋子永远一尘不染，字写的好，歌唱的好，整日骑着一辆山地自行车耍帅的男孩，足以配得上做人初恋。而住在简陋老四合院里为爱人窦唯倒马桶的王菲就是爱情的标配。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当年我的母亲扎着麻花辫，穿着借来的裤子去相亲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想到爱情有一天会进化为“身体在这儿爱人在哪儿”，会简化为两个字“约吗”。

二十年后有人精准地把初恋总结为“看脸”。但我们往往看到了开头，却看不到结尾。人家亦舒讲究的是电光石火间，女郎们一个眼神便已分辨出此非良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从此清风明月。有的人却终其一生都苟活在各种狗血爱情里成为一代作女，比如郝蕾。

在邓超还不是一个逗比，没有和甄嬛娘娘成为神仙眷侣之前，他的女朋友是郝蕾。他们一起拍了《少年天子》，他们有情侣文身，如今还在。

据说分手的时候郝蕾跑到邓超的剧组里撕逼，各种不堪。分手后她抑郁，想自杀，拍了有大幅裸露镜头的《颐和园》。她说，和邓超的那一段爱情算是自己这辈子最惊心动魄的爱情。

后来，与李光洁离婚而掀起骂战，又因为《永不瞑目》换角事件，和小鲜肉郭家铭对簿公堂，郭家铭主动爆料郝蕾在感情受到打击时曾经常半夜去找他，二人讨论音乐或者写歌就能“混一夜”……郝蕾发了个博客叫《无耻混蛋》，此后一提这人名字就黑脸。

“遇人不淑”，是她对自己过去的评价。那段时间的她衣品极糟，完全不爱惜上天赋予自己的美貌。一度剃光头出现在大众视野。有人说她疯了，她说自己信了佛。

英语世界有一句被说得有点滥的话，叫做：“I love you not because I need you，but because I want you.”翻译成中文就是，“我爱你不是因为我需要你，而是因为我想要你。”这个“需要”和“要”之间的区别，就是把对方当作一个工具还是一个主体的区别。

记得崔健以前在某次采访中说，他一般只和28岁以下的女孩恋爱，因为28岁以上的女孩总是太缺乏安全感，而且总是让这种危机感败坏了恋爱的其它乐趣。

这话里面充满了性别歧视和年龄歧视，但是得承认，他有他的道理。他不愿做一片膏药，被按在一个爱情饥渴症的伤口上，一按不起。

（顾玉雪，《齐鲁周刊》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