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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狄亚的敌人们

2015-07-21漆雕醒

啄木鸟 2015年7期
关键词:红酒

漆雕醒

在课堂上,我问了宋茹一个关于忠诚的问题。

她回答我说,忠诚是弱者的盾牌——当你要求忠诚的时候,便是在要求别人为你的不安全感负责;当你决定对什么宣誓忠诚的时候,你正在给自己套上枷锁——这种枷锁也是用来增强安全感的。然而,人类是最善变的生物,忠诚在某种程度上是反人性的;当然,这种说法是从天性的角度,而不是从道德的角度。

宋茹总是会提出一些令人乍听之下感到惊叹的观点,她是心理学专家,又是老师,这样的职业需要有一语惊人的能力。

所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心里话。如果是,我便能理解她为什么可以如此平静地面对所发生过的事情,情商高到不食烟火的境界;如果这些不是她的心里话,那她便是我见过的最擅于隐藏自己的女人,没有之一。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梅丽雅有一个可怕的情敌,她注定要输掉这一场战争。不,应该说,战争还没开始,她就已经输了。

宋茹虽然年近五十,但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应该花了大价钱保养,不过物有所值——她依然是一位漂亮的女性。和梅丽雅的漂亮完全不同,后者的漂亮会让男人们的眼睛发光,但不会让男人们义无反顾。当然,宋茹的漂亮也不能,可是她的智慧会让男人们更认真地衡量她的价值,尤其是聪明的男人。活得漂亮与长得漂亮,这是两种层次的能力。

年轻漂亮固然是值得炫耀的,但年轻漂亮和水果一样保鲜期有限,而且是流水线产品,大把大把的年轻漂亮每天都在涌现,所以这炫耀看上去便更像是促销。男人们的精明和挑剔是被这些促销催生出来的,女人们却还在盲目地自信着,自信地将自己高估、标价,这是商品的自信却不是女性的自信,很多人都不明白。

我早警告过梅丽雅不要抱有幻想,卢昌隆不会和宋茹离婚——卢昌隆是大学教授,他需要一个与他社会地位和声名都匹配的妻子,他的事业需要人人称道的佳话而不是身败名裂。

据说宋茹嫁给他的时候,他一文不名,他最艰难的岁月都是宋茹陪着他熬过来的,后者甚至在卢昌隆失业时供养了他全家人的生活。她兼职做三份工,还要照顾卢昌隆重病的养母,整整五年,直到后者打赢了一场官司,继承了其祖父的遗产,情况才好转起来。卢昌隆如果抛弃她,那必定要被千夫所指。

如果卢昌隆不是大学教授,而只是一个商人,或许并无关系,但是卢昌隆的前途是和他的名誉完全捆绑在一起的。

二十岁的男人也许会为女人承担一无所有的风险,只因为他们没什么可失去的。但四十多岁的男人绝对不会,他们花二十年的时间才得到的东西,不是用来失去的;而且他们很清楚,一旦失去这些,便意味着失去所有,包括爱情。

梅丽雅对自己的认识不如卢昌隆犀利,所以她一直不信,一直到卢昌隆亲口说出来的时候才相信了——关于梅丽雅的死因,警察的调查结果是自杀,但我认为她其实是被真相杀死的。

她在死前给我打了电话,因为卢昌隆打电话向她提出分手。梅丽雅哭了一个多小时,历数她在这段感情中的付出和创伤,她说没想到男人比女人还善变,头一天还在海誓山盟、温存缠绵,第二天就可以冷血冷心冷口,仿佛从来没有爱过。我说就当这是个梦,醒来后她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痊愈,这世界原本就没什么东西是永远会属于谁的,尤其是人。梅丽雅说她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为自己难过,她只是希望找到一个希望。我说希望这东西只能是自己给自己,她说她会努力,我以为这代表她真的没事了,但是我错了。

人总说最可怕的是欺骗,但事实上最可怕的往往是真相。

作为一个本应该以真相为信仰的记者,这么说或许是缺乏职业道德的,但事实确实如此。在记者生涯中,我已经见识过太多例子:假如人们愿意老老实实地待在自欺欺人的囚笼里,便不会被那些他们没有能力接受的真相击得粉身碎骨。

还在大学的时候,我们管梅丽雅叫美狄亚,因为她既漂亮又聪明,男人很容易喜欢上她。如果她高兴,也可以是一个极好的贤内助,而且颇有旺夫运,与她交往过的几任男友都在交往期平步青云,事业有成。然而梅丽雅却从来无缘享受她的劳动果实,因为她有女人最致命的缺点:善妒。这缺点与希腊神话里的美狄亚十分相似,后者聪明绝顶,最后却因为妒忌杀死了爱人伊阿宋的新欢,又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作为对背叛者的报复,聪明人犯起蠢来,后果格外严重。梅丽雅的程度虽不及美狄亚,可也会让男人头疼不已,通常激情与新鲜感过去之后,也就没有能包容这头疼的理由了。

梅丽雅吸取了教训,一直在卢昌隆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藏起她的妒忌与控制欲。她藏得很辛苦,而这种勉强的结果就是,当她依然失败时,会更痛苦。

她甚至没有与宋茹见过面,我在梅丽雅的记事本上看见了她的计划。她安排自己在周五与宋茹见一次面,估计是想做最后一搏,周六她本来应该飞往云南,丽江的酒店房间都定好了。我分析她大概是想不管成不成功,都暂时离开一段时间——阳光、古镇、风景——让它们来占据她的思想。据说那个地方到处都能捡得到艳遇。

然而她却死在周二的晚上——自杀是个临时决定,我们总是有很多计划,却总是被突如其来的念头打乱了计划,甚至决定了一生。计划往往很难计划人生,倒是意外却常常得到特权。

我真替梅丽雅不值,她的性命竟然由一个电话就决定了。

我所参加的心理咨询培训班,宋茹正是主讲讲师之一,我对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也有些困惑——我并不想为梅丽雅报仇,我只是觉得她死得太窝囊;我想要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没有资格做些什么。宋茹在某种意义上是另一个受害人,不需要我告诉她,她已经从警察口里知道了一切,她亦经历了屈辱与失败,但是她活着。

有时候卢昌隆会来接她下课,他们的婚姻没有因为梅丽雅的死而瓦解,至少表面上,他们仍然在坚持做一对模范夫妻。

这种对比让我更为梅丽雅难过。卢昌隆的话杀死了梅丽雅,但他没有错,人们会说那叫悬崖勒马。而梅丽雅的死却不能换来好名声,人们需要在道德上痛打落水狗,梅丽雅们不允许得到同情。

如果她不是我的朋友,就连我也会在我的文章里唾弃她。

人总是要选择一个立场,一旦选择了,就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我选择了友谊,就必须放弃评判,在梅丽雅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选择留在电话旁,而不是赶到她的身边。

如果我像对待工作一般敬业而敏锐地对待梅丽雅,如果我一直陪着她,也许她能够绕过那个钻了牛角尖的念头,也许她就不必死。

我本来应该那么做,可是我没有。

是的,我工作繁忙,我腰酸腿疼,我自己也有一大堆烦心事——我的男友要去国外我的感情又要没了着落我自顾不暇,我年近三十了还没有功成名就只是个受人吆喝的小记者……我不想从沙发上爬起来,我跟自己说这是她的事,不是我的义务。她得自己想清楚自己负责,我跟自己说我花了一个小时听她唠叨诉苦已经仁至义尽,我把道理都讲尽了,可是她竟然死了。

她给我打电话来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带了醉意,毒药正在侵蚀她的生命。

她临死之前向我伸出手,独独向我伸出手,要把我当做救命稻草抓住,我却把那只手放开了。

现在我想把欠她的时间和关心都补上,可是她死了,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补。

我见到了宋茹,但是我依旧无能为力,什么也不能做。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梅丽雅的坟前放上一把雏菊。

宋茹躺在病床上,经过医生奋力抢救,她已经脱离了危险。

如果她死了,这会是一条大新闻——至少可以上社会版的头条:知名心理女博士在结婚三十周年之际被人投毒。

毒药是甲醇,被加入了红酒里——和杀死梅丽雅的毒药是一样的,连红酒的牌子都是一样的,都是2005年法国玛歌庄园出产的正牌干红。玛歌酒庄是世界五大酒庄之一,2005年是其产酒的最佳年份之一,这一年出产的红酒,葡萄几乎达到了完美的成熟度,酒香里散发着紫罗兰的香气,余味深长,现在一瓶市场售价在两万人民币左右。

红酒是当天中午由快递员送到宋茹手里的。她以为这是卢昌隆送的结婚周年礼物——宋茹是红酒迷,换了谁也不会想到这样昂贵的红酒会有问题。她一个人几乎喝光了一整瓶红酒,我可以想象出她的愤怒:她从中午等到晚上,卢昌隆却没有出现;他在学校里写一篇论文,压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他坚决否认红酒是自己送的。

快递公司的运单上查到登记人的信息确实是卢昌隆,手机号码也是对的,笔迹很像。但是经专家鉴定之后确认是伪造的,负责接件的快递员也可以证明此“卢昌隆”并非彼卢昌隆,前者是个戴墨镜的女士,长发披肩,画着浓妆。卸了妆之后,我很怀疑快递员能再次认出她。

很明显,是有人冒充卢昌隆给宋茹送了红酒。

技术人员证明,红酒的木塞并不是玛歌酒庄所用的原装木塞。很明显,投毒者为了加入毒药不得不破坏原来的木塞,然后换上一个新的木塞。

宋茹对红酒是有研究的,她原本应该在第一时间发觉红酒的口味有问题,但她没有——那一天她的过敏性鼻炎刚巧发作了,而对卢昌隆的失望让她失去了品鉴的兴致,一气喝完那瓶红酒完全是为了泄愤。

幸运的是,她及时打出了求救电话。

我没有把这些辛苦探知来的消息发到报纸上,不止是因为警方的要求——这一支红酒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复杂起来,就连梅丽雅的案子也进入了重新调查的模式。

两个案子的细节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如果宋茹是被人谋杀,那么梅丽雅也可能是被人谋杀,虽然后者有一个自杀的理由。

我知道,梅丽雅的那瓶红酒是卢昌隆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为了对得起这份礼物,她还专门去恶补了红酒的知识和品鉴方法。她不想被卢昌隆看不起,更不想被拿来做比较,女人是很容易被男人用来比较的,主要是脸蛋、身材、气质,其次是学历、知识、谈吐,对于选不选这个女人来说,外在之外的也许只是次要元素,但它决定了男人会带这个女人出入卧室之外的哪些场合。梅丽雅拼了命地想要进入卢昌隆的生活圈子,她是那种在平常人家很拿得出手的女友,但在卢昌隆的朋友圈里,却有些寒酸——她的思想与眼界都太狭窄,这,不是填鸭式教育所能弥补的。

在梅丽雅自杀前,那瓶酒已经被喝过多次,其中一次,梅丽雅是与我分享的——虽然我鄙视它的来源,但还是没能抗拒它的魅力,这是我一辈子喝过的最昂贵的酒。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警察才会认为梅丽雅是自己后来将毒药加入了酒瓶里。另外,甲醇是梅丽雅自己在当天购买的,她的钱包里有购买收据,在她的房间里还有残余的大半瓶,化学试剂的售卖商家也证实购买者正是梅丽雅本人。

梅丽雅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八点,那一日卢昌隆一直在学校待到夜半十二点,和他的学生一起对其研究项目进行讨论——那是一个关于新能源开发的项目,卢昌隆是学术负责人,他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

第二天早上,卢昌隆打不通梅丽雅的电话,又没办法用钥匙打开从内反锁的房门,便叫来物业保安刘东一起破门而入,而此时梅丽雅的尸身都已经僵硬了……卢昌隆报了警,这个行为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他的清白——如果他因为害怕暴露自己与梅丽雅的关系而杀死后者,那么他绝对不会回到现场报警——报警就意味着他会被调查,而这丑闻也肯定会被他的妻子和外人所知。事实上他的名誉确实受到了一定损害,只是没有被大肆传播而已。

电梯监控录像表明在梅丽雅死亡前后并没有可疑人员出入——当然,也不排除有人避开电梯从楼梯间甚至窗户进入梅丽雅的家中作案,只是这活儿很不轻松:梅丽雅住在二十七楼。

门锁都是完好无损的,窗户是反锁的,要破除自杀的推论也需要相当的证据。

我为梅丽雅寻找着她的敌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家境普通,没有被人觊觎的巨大财富;她是公司里普普通通的行政小白领,没有足够的能力争权夺利,她纵使得罪过人,也最多不过是言语上不小心的八卦或冒犯;有过几段失败的感情,都是别人提出分手;年近三十,一不小心爱上了有妇之夫做了不光彩的“小三”。恨她的人固然是有的,但罪不至死,并且无须宋茹出手,卢昌隆就已经回了头,两个女人甚至都没有见过面,她的死几乎不能让任何人获利,连一张保险单都没有。

谁会花心思杀死这样一个女人?

电视里有很多变态杀手,生活中事实上并不常见——大多数人都被生存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把杀人作为爱好也是需要本钱的。

假如梅丽雅死于谋杀,那么谁会耗时耗力费钱地进行这样一场谋杀——有的人花两万元喝一瓶酒,但有的时候,两万元也许可以买到一个廉价的杀手了。但是这个案子里陌生人作案投毒的可能性很小:对方需要偷偷潜入梅丽雅的家里,不被任何人发现,他要把毒投在红酒里——这瓶红酒被梅丽雅储存在厨房的橱柜暗格里,如果不是特别熟悉她的人,根本不大可能发现那个地方。除非事先在梅丽雅的家里安装了监控设备,而警方并没有发现支持这一点的任何证据。

宋茹原本是唯一的嫌疑人,但是她有不在场证据——梅丽雅死亡的时候,她正在和一群人吃饭。当然,不排除她买凶杀人,虽然我认为这个可能性较小。首先,宋茹是聪明人,她应该很清楚卢昌隆与梅丽雅的关系不会持久;其次,杀人是个最笨的办法,而且会给自己惹来无穷后患;第三,梅丽雅死在和卢昌隆分手之后,卢昌隆的证供表示,他分手后立刻就将结果告知了宋茹。

现在,宋茹也成了受害人,她的死对谁有利呢?

宋茹是一个心理学博士,有一家心理咨询工作室,出过书,常年与培训机构合作。作为心理学讲师,在本市有一定的知名度,收入丰厚;她年过五十,婚姻曾经出现危机,但有婚外情的不是她,而且老公回心转意,情敌已经死去。

用常规的方法来分析,似乎只有卢昌隆勉强有一个动机,通常情况下,配偶被谋杀,另一半常常会作为首要的怀疑对象。假如宋茹要和前者离婚,那么卢昌隆很可能要分出不少财产给宋茹;如果宋茹死了,她倒能有一笔遗产留给卢昌隆——虽然这笔遗产对于拥有百分之五十五股份的上市公司股东卢昌隆来说,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图利的动机不存在,那么就是图自由了。

卢昌隆与梅丽雅发生婚外情,也说明他和宋茹的感情有问题,至少他是不知足的。我看过渡边淳一的书,深信男人捕猎的本性,是很难有例外的。

但是卢昌隆为什么要用同样的手法来引起警察的注意呢?以他的智商,不会想不到警察会把两个案子联系起来,他也不至于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倒更像是有人刻意要将他置于这样的处境。

——宋茹出事之后,他在大学的职务已经被暂停了。

两个女人的一死一伤,刚好把卢昌隆逼进一条死胡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事业基本上完蛋了。

那么,对方的目标会是卢昌隆吗?

大学会安排其他人接替卢昌隆的研究课题?或是全面终止?这是一个不定数。所以我认为不应该是为了争夺项目而设下这样的局,代价太大,而成功的几率太小。

况且,即便失去大学的工作,卢昌隆倒也不会饿死——十年前,他继承了父亲卢文城的一大笔遗产,卢文城创办了一家大型建筑材料公司:昆朋有限责任公司,已经上市;卢昌隆占有大约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即便卢昌隆不工作,股份所带来的分红,也是十分可观的收入。

我把手里的资料一一分类,梅丽雅从没有说起过卢昌隆的这一部分经历:卢文城在困窘时曾经将作为长子的卢昌隆过继给别人,卢昌隆曾一度不为卢家人所认可。卢文城过世之后,卢家拒绝承认卢昌隆有继承权,卢昌隆凭着手里几封与卢文城的书信和他的弟弟卢昌硕打了三年的官司。后来卢昌硕因心脏病发去世,而根据卢文城的遗书,假如卢昌硕先于卢昌隆死亡,且其子未成年,那么卢昌隆便可拥有公司的大部分股份,有权管理公司。至此,这场官司才最后有了个了断。

卢昌隆致力于学术,虽然拥有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却把公司交给了卢昌硕的儿子卢俊青全权管理。可以说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他是仁义的,不计前嫌的,他与弟媳曾敏秀和侄子卢俊青的关系,也十分融洽。

总的来说,卢昌隆是一个智商颇高却优柔寡断的人,这样的人很难遭遇到真正的敌人,事实上我也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人可以称得上他的敌人。

其实,敌人和朋友一样难得,需要有足够的理由,才会令一个人时时惦记着要置另一个人于死地。

可惜梅丽雅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否则事情一定会简单很多。

现在的人都习惯用电脑和手机,用微博微信晒生活晒心情秀恩爱,一目了然。梅丽雅不能秀恩爱,便用秀美食秀身材代偿,她是那种怎么吃也吃不胖的类型,这也是她生活里最值得炫耀的东西。

警察让我在她的笔记本电脑里寻找对案件有帮助的信息——事实证明这个举动是明智的,我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是我发现有些地方确实不对劲。

我发现我和梅丽雅喝红酒时的照片不见了。那一天梅丽雅很高兴,我帮她拍了几张很漂亮的内衣照,这些照片自然不适宜上网,便把它存在了电脑里。梅丽雅存储文件的方式很特别,她会在电脑里建立一个以日期为名字的大文件夹,比如“2015年2月”、“2015年3月”等,在这些大的文件夹下面,又会建立一些小的文件夹,比如这个月照的照片、这个月的日程安排、这个月的账单、这个月做的文件,等等。这些照片是3月份拍的,但是它们不见了,事实上整个3月没有存储一张照片,但在微博上,整个3月她分享了四十七张照片,这些照片在她的电脑里都消失了——事实很明显,它们都被删除了,连同整个文件夹一起。

梅丽雅似乎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如果要隐瞒什么,那么微博上的照片也都应该一起删除才是。我翻来覆去地看着我给梅丽雅拍的内衣照——在我的相机里还有备份,警察也拷贝了一份。

梅丽雅在床上搔首弄姿,风情万种,有些做作,但不下流。这只是两个喝醉了酒的女人的胡闹,我在照片背景中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墙是空白的,红牡丹花色的床单枕头,白色的床头柜上放着两本书:一本书是《源氏物语》,这是梅丽雅看的;另一本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那是卢昌隆看的。这两本书可以透露出来两人的性格,但是没什么秘密。这两本书被警察拿走了。

卢昌隆的照片并没有在梅丽雅的电脑里绝迹,他和梅丽雅的亲密合照在其他月份的文件夹里都还存有,没有被删掉。这说明“2015年3月”这个文件夹被删除,并不是为了防止这段恋情的曝光。

也许有些照片刺激了她,但是理智的做法是仅仅删除那些照片。不过女人经常有不理智的时候,女人在情绪化的时候会毁掉一些她们不喜欢的东西,不排除梅丽雅只是因为情绪失控而毁掉整个文件夹,但这么做多少有些奇怪。

我看着微博上的梅丽雅,虚拟世界里的她看上去如此阳光快乐,她的生命仿佛仍是鲜活的,值得很多人的羡慕和点赞。

我却哭了起来。

卢昌隆坐在我的对面。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之前,他只在梅丽雅的口里听说过我,也许还见过照片,但是他没能认出我。

“我很抱歉,”他说,“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说抱歉的人都有相似的台词。

梅丽雅的父母没有去找他算账,他们为自己的女儿感到羞愧,不肯去见他。因此,卢昌隆一直没有机会说出他的抱歉。

我单刀直入,但卢昌隆并不认为梅丽雅死于谋杀,他很严谨地分析了所有的细节,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梅丽雅没有敌人。

“宋茹没有理由杀她,”卢昌隆说,“她很聪明,她不会做威胁自己名誉的事情。”

“女人爱一个男人爱到某种程度,是会失去理智的。”我说。

“男人也会,”卢昌隆说,“只是我和她,都没有那种爱了。我们年纪大了,激情对我们来说不那么重要,而且我们有孩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卢俊晖马上要出国留学,哈佛大学,毕业后他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如果他的父母能再给予一些支持,他也许会很有作为。

他们是那种父母,为了子女的前途,可以做一切事去成全。

“他很爱他的母亲。”

如果卢昌隆不放弃梅丽雅,那么卢俊晖就会放弃他。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卢昌隆心虚地说,“我想这样对她也许更好,她会找到更好的对象。”

别以为你说几句漂亮话就能把债都还清了!那是一个爱你的女人,如果你没有招惹她,如果你没有给她承诺,她也就不会落到那个地步!人在做,天在看,你往头上瞧一瞧,你害怕不害怕?”我站起身,给了卢昌隆一记耳光,餐厅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转头看着我们。

其实,在理智上我并不那么厌恶他,只是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必须替梅丽雅打出这一耳光。

卢昌隆没有往头上瞧,他灰溜溜地离开了。

警察第二天找到我。

自然不是为了我打了卢昌隆一记耳光。

卢昌隆死了。

警察也并非怀疑我,他的死亡时间被确定在晚上九点,即是我见过他后的两小时。见完他之后,我怒气冲冲地去找了我的前男友孙淼,他也要出国了,我把我没有发泄完的怒火都撒到了他的头上,我也打了他一记耳光。

那家伙说过和卢昌隆同样的话。

我是当天最后一个看到卢昌隆的证人。他的尸体是在东郊附近被发现的。他死在车里,车窗紧闭,体液内酒精浓度超标,死于窒息。

自杀还是意外,实在难以界定。但不管是自杀还是意外,我都难辞其咎——我没办法不去想,他是不是因为我说了那些话才喝了那么多的酒;如果他没有喝那么多的酒,也许就不会死。

言词也是会杀人的,事实上言词杀死的人从不比刀枪少。我往我的头上看,看到我的恶毒,我感到害怕。

这个世界是一面镜子,你给出什么,便会得到什么。

在餐厅的监控录像里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熟面孔——卢俊青,卢昌隆的侄子,他是在我们进入餐厅五分钟后进来的。时间如此巧合,让我很难不怀疑他是在跟踪,但是当卢昌隆离开的时候,他却并没有跟着离开。录像显示他很认真地享受了他的晚餐,在我们离开一个多小时后才起身走向门口。

他的座位离我们很远,以至于我们完全没有发现他,而他也不可能听得到我们说话——除了那一记震撼全场的耳光。

假如他在跟踪,那目的是什么呢?

卢昌隆的死对他来说是没有什么利益。卢昌隆虽然被大学停职,但并没有表示要插手公司的事务,一切和以前并没有区别。倒是卢昌隆死了,那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将由他的妻子和儿子继承,而卢俊晖的专业是商务管理,将来倒可能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对手。

但是,那也是将来的事,卢俊晖才十八岁。

警察显然也没有查出什么可疑,叫他前去做了协助调查的笔录,之后便把他放了出来。

宋茹没有再来讲课,她请了长假,要办丧事。

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裙,脸上仍然化了妆,举止言行依旧优雅得体。有些人会很欣赏她在大变故时候的镇定,人们都希望拥有一种力量能够熬过艰难时刻,当看到别人能做到时,也能得到鼓舞。可是我却恰恰相反,我认为人应该给自己作为人的权力,喜怒哀乐人之常情,这是人性,控制情绪不等于压抑人性。她做得太成功、太完美、太使劲,好到令我望而生惧。她在这种时候依旧没有忘记要把自己树立成某种典范,是的,她成功了,她是成功的心理学家,她进行了完美的自控。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和卢昌隆的婚姻会出现问题,为什么卢昌隆会喜欢上梅丽雅,后者没有宋茹完美,缺点一堆,但因此而比宋茹更像个人。

我也明白为什么卢昌隆离不开她,这样的特质对于维持婚姻来说很好,它只是对于爱情有害。

我不再去上心理课了,知识或许可以缩减焦虑,但我并不想成为宋茹。

人们都说丽江是个可以治愈心灵的地方,我来到这里之后发现,它只是对过高的期望有一定疗效。

用物质衡量精神,或者用外物填补内在,都是缘木求鱼的愚行。

值得欣慰的是,和我一样的愚人还不少。当一群人犯同样的错误时,便不会感到太难受,我们还可以把它称为流行。

我安慰自己说,我是替梅丽雅来的。

这本来就是个错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别人,当活人说替死人去做某件事的时候,通常是活人需要去做这件事。

孙淼临走的时候说:“我很高兴你打了我一记耳光,这样我就不会那么内疚了。”

滚吧!鬼才需要他的内疚。

我活着,不是用来被人说对不起的。

我给自己胃里灌了一大杯酒,酒吧里挤满了萍水相逢与交浅言深,大家在陌生人面前撕开伤疤或是伪造伤疤,寻求抚慰或是假装给出安慰,抑或有人真的得到了安慰,但大多数都在黎明来临时蒸发殆尽。这里的酒吧和其他城市并没有两样,只是在丽江的盛名之下,沾了些貌似浪漫的光芒罢了。

没有人来找我搭讪,我长得不难看。但是我想人都是有直觉的,他们知道我不好惹,他们到这里来,也不是来找后遗症的。

于是我可以安静地喝酒,用我的醉眼去看醉醺醺的世界,在这里没有道德评判,人们需要的是宽容和纵容。

当我也喝得醉醺醺的时候,酒保推了推我。

“女士,有人给了你一封信。”

果真有了艳遇吗?我觉得好笑,撕开信封,里面却是两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对我不认识的男女,正亲密地接吻。

第二张照片与第一张照片相同,只是刻意放大了背景——背景中赫然出现一张熟悉的人脸!我睁大了眼,那竟然是宋茹!

照片上的宋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衬衫,明显比现在的宋茹要年轻许多,但是由于后者保养得当的缘故,还是能一眼就被认出来。

第一张照片的右下角打印着拍照的日期:2005年9月15日。

我奔回旅馆。

电脑里还存有之前我所收集的资料,很快我就找到了我所需要的:卢昌硕死于2005年9月18日,他死在丽江,他原本是到丽江散心的,同时躲避卢昌隆的纠缠——兄弟俩当时还在打官司。

卢昌硕的心脏病是夜里发作的,直到第二天早上清洁工来打扫房间才发现他已经去世。

不论如何,宋茹都不该出现在丽江——卢昌隆当时正失业,他的养母又病重住院,八岁的儿子卢俊晖正需要人照顾——她白天给心理咨询师做助理,周末去做婚庆化妆,晚上还要兼职翻译,怎么可能有时间来丽江?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出现在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而卢昌硕偏巧便心脏病发死了——这个结果直接改变了她和卢昌隆的命运。

我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忍不住要去猜想,我被自己的猜想给吓着了。

照片上的宋茹虽然年轻,但是很憔悴,一个女人,打三份工,扛着全家人的担子——她会想什么?官司漫漫无期,如果是我,我也会想办法解脱。

但我更加疑惑的是竟然有人会把这张照片直接送给我——此人的目的是什么?

不可能送错,对方对我不止有一定的了解,而且明显在跟踪我。我进入哪家酒吧完全是随机行为,不可能被预知。一想到这点我便头皮发麻。

除此之外,这张照片是十年前的,主角是两个游客,而宋茹是完全偶然被摄入其中,对方竟然能找到这样一张照片,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多少金钱,没有足够的理由,是不可能这样做的。当然,还要有足够的经济实力。

我想起那瓶送给宋茹的红酒,两万多元的诱饵,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卢俊青——这个名字从我的脑海里闪过去。

十年前,他的父亲死在丽江,从此他的生活也改变了。卢昌隆貌似做了一件仁义的事,但是,假如,卢昌硕的死并不是意外呢?

心脏病是一个刺激就能致命。

那个时候的宋茹,已经是心理学硕士了,要找到一种“合适”的刺激,对她来说并非没有可能。

可是,单凭一张照片,只能说明宋茹有可疑,却不能指证她,没有任何法律会单凭这张照片就让宋茹入罪。

我不清楚对方的全部目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知道我想要查出梅丽雅的案子的真相,他想让我知道宋茹可疑。

宋茹,卢昌硕,卢昌隆。

我把三个人的名字写在纸上,他们和梅丽雅的死有什么关系?

梅丽雅去年才认识卢昌隆。

或许,对方是想提醒我,宋茹可能用同样的手法杀死了梅丽雅?难道梅丽雅的自杀是一个诱导的结果?宋茹用某种不可知的方法击碎了她的心理防线,让她自我了结?

催眠?!哈,我觉得太荒诞了,那是电影或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吧?如果催眠术真的如此厉害,那么心怀叵测者就会趋之若鹜,天下早就大乱了。

更何况宋茹根本没必要这样做,因为在梅丽雅自杀之前,卢昌隆就已经提出分手了,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酒保说送信给我的人戴着眼镜,大络腮胡——这样的长相到处泛滥,假如是伪装,那就更不可能被找到。

我暂时不打算把照片交给警方,如果此人真有足够的证据,直接送到公安局岂不是更好?我不想被人利用。

更何况有卢昌隆这个前车之鉴,我不想再贸然行事了。

我委托同事帮我调查卢俊青的动态,令人失望的是,他并没有来云南——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医院陪着他的母亲,后者是晚期肺癌。

但这并不表示他能撇清,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界缺钱,不缺鬼。

周一是梅丽雅的七七之日。

我很惊讶:“她要你查宋茹什么?”

徐德很犹豫,没有回答。

一个念头从我脑子里跳出来:“她要你查宋茹在丽江做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让徐德开口了:“她跟你提过?”

我撒谎,点头:“宋茹和卢昌硕的死有关吗?”

徐德开始拉生意:“我刚接了案子,梅女士就去世了,所以还没有动手,你要继续查下去吗?”

他将两人签的委托合同给我看,酬金五万,预付订金一万,事成后支付余下四万。

我认得出梅丽雅的签名,可以肯定这件事是真的。

合同签订的日期是3月30日,也就是说,周一的时候她雇人开始调查宋茹,周二卢昌隆跟她分手,梅丽雅便自杀了。

这其中似乎是有着某种联系的。

梅丽雅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调查宋茹。

徐德证实了这一点,梅丽雅给了他一个U盘,U盘里正是那张宋茹在丽江的照片。

“U盘是装在信封里放进她门口的信箱的,”徐德说,“但是没有留下任何其他信息。”

我想起那个电脑中被删掉的文件夹,她收到U盘是3月28日晚上,她需要通过电脑打开U盘,她会把照片存进3月的文件夹里,这是不是就是文件夹被删除的原因呢?其实对方是要删掉这张照片!

我的心跳加快了,梅丽雅的电脑密码是很复杂的,如果删掉照片的人不是梅丽雅本人,只会是她比较亲近和信任的人,难道会是卢昌隆?!

是的,他知道梅丽雅的电脑密码,他了解梅丽雅的生活习惯,他完全有机会删除她电脑中的东西。我回忆着梅丽雅给我打电话时所说的话,她说卢昌隆周二早上还好好的,到傍晚就突然要分手——我进入了她的语境,只把这看作是个寻常的变故,却没有深思背后的原因:卢昌隆为什么要突然分手?这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

如果卢昌隆发现梅丽雅在调查宋茹呢?我打了个寒战,假如宋茹真的与卢昌硕的死有关,卢昌隆会怎么办?他不得不选择一个立场,要么大义灭亲,要么知情不报,甚至还有第三个可能性,这事压根儿就是两人合谋的!

毕竟卢昌硕死了,卢昌隆是最大的受益人。

就算卢昌隆当初不知情,那么现在……我在脑子里模拟着卢昌隆的思维,不,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揭发宋茹,即便知道后者可疑,他不会任由自己被牵扯进谋杀案,也不会让妻子去坐牢——哪怕仅仅只是为儿子考虑,他也不会那么做。

他只会千方百计地遮掩。

天啦!梅丽雅,我在心里哀叹,傻姑娘,你跳进了怎样一个旋涡啊!你认为查出宋茹是一个凶手,卢昌隆就一定会离开她到你的身边来吗?她只想到卢昌隆是一个男人,却忘记了他是一个父亲。

梅丽雅没有做过母亲,她不知道父母会为了孩子做出怎样的事。

要掩藏真相,必须销毁一切证据。

梅丽雅的遗物里没有合同。

是的,合同应该是一式两份。警察那里肯定没有合同,不然徐德早就被叫去做证人了。

“没错,”徐德同意我的分析,“我也很奇怪警察为什么没找我。”

“你们之间没有通过手机联络过吗?”我问。

徐德仔细地回忆了一番:“没有,她是直接到事务所来找我的。我在报纸上打了个小广告,签了合同之后,我没打过电话给她,她也没打过电话给我。她死后,有人用公共电话打来告诉我说委托取消了,订金不必退还。”

打电话的是个男人,故意压着嗓子说话。

他将两人签的委托合同给我看

徐德觉得十分可疑,但他没有把梅丽雅委托他调查这个情况告诉警察。他的职业在某些手段上也是会违法的,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其实你可以不必退订金的。”我说。

徐德的回答让我立刻对他好感倍增,“我不占死人的便宜,还有,来解除委托的又不是梅女士本人。”

但他不是笨蛋,他在墓地等来了我,他希望我成为他的下一个客户。

“除了销毁证据之外,杀人灭口才是最彻底的,”徐德说,“假如梅丽雅不同意停手,你说卢昌隆会怎么办?”

“他有不在场证明。”

徐德说:“下毒杀人不一定要在场。”

“可是毒药是梅丽雅自己买的。”我觉得不可思议,“她如果不打算自杀,买毒药做什么?还有,毒药是星期二才买的,而卢昌隆从星期二起就根本没去过她家里,他根本没有机会下毒!”

徐德不说话了,我明白他的意思。

查案的费用是五万元,对我不是小数目,但这犹豫反而刺激了我,我不喜欢自己在这种事情上计较太多,会让我觉得我把钱看得比朋友重要,会让我内疚。

我讨厌内疚。在与徐德签订新的委托合同之前,我先去了梅丽雅的父母家,我希望知道他们的意见。他们拒绝了我,他们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们不想要知道更多的真相,他们连上一个真相都还没有完全接受。

活人想要继续活着。

“这个局很简单。卢昌隆在星期一的时候便向红酒里投了毒,他是星期二早晨离开梅丽雅的公寓。他们那时候还没有分手,卢昌隆是要做化学实验的,男朋友要女朋友帮忙购买一瓶化学试剂,按理女朋友不会拒绝的,他只需要说:‘你帮我买瓶甲醇吧,我晚上回来拿。晚上有个好消息跟你说,你把红酒拿出来,咱们庆祝庆祝。这样就可以了。”

徐德的分析让我打了个寒战,卢昌隆在星期二以前就发现了梅丽雅在调查宋茹,也许还是梅丽雅自己跟卢昌隆说的。卢昌隆先用好话稳住梅丽雅,而他很可能在星期一的半夜就已经删除了那个文件夹,偷偷拿走了那份合同。星期二的上午,梅丽雅忙着去给卢昌隆购买化学试剂,下午又忙着准备晚餐,梅丽雅还没有时间发现她的电脑被动了手脚。他在傍晚的时候打去电话分手,那时候梅丽雅已经打开了红酒,做好了晚餐,可是等来的却是一个噩梦,她可能会砸掉红酒,也可能借酒浇愁——梅丽雅每次失恋都会喝酒,只是最后一次,她喝下的是昂贵的毒酒。

卢昌隆的计划不一定成功,但一旦成功,却是万无一失的。

“物业打电话报警的时候,他也有机会在电脑里动手脚的,只需要不到一分钟。梅丽雅死后,他又打电话来取消委托,”徐德说,“他肯定不会有人做赔本的买卖。”

但这一切都只能成为猜测了,因为卢昌隆死了,死人没办法承认指控。

“你有录下他的声音吗?”卢昌隆是教授,学校一定有开会时候的录像,或是讲课的录像,只要和他的声音做对比,便可以确定打电话的人是不是卢昌隆。

徐德已经对比过了:不是卢昌隆。

“但不代表不是他。他只需要付钱找人打这个电话就行了。”徐德说,“警察要找出这个陌生人来,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还是猜测。没有证据。”我很不满,“我付钱给你,是要警察那里能用得上的证据,不是猜测。”

“我相信送红酒给宋茹的人肯定也在怀疑卢昌隆,”徐德说,“这个计划很冒险,但成功了便是一箭双雕。宋茹死了,卢昌隆会是嫌疑犯,而且警察会把这个案子与梅丽雅的案子联系起来,宋茹没死,警察也会调查卢昌隆。你觉得,谁有动机做这件事?”

当然是卢俊青,我想起卢昌隆死的那个晚上,他一定是在跟踪他的猎物吧?

徐德终于出示了他现在能给出的唯一证据,“这个U盘现在虽然只有照片这一个文件,但它过去被使用过,虽然格式化了,但我还是尽力恢复了这个U盘里过去曾被删除的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是昆朋有限公司的一份财务报表,核心机密,只有总经理和财务总监才有权限打开。这份文件还设置了密码,密码是卢俊青女朋友的生日——所以我肯定,这U盘是卢俊青的。”

也就是说,我的猜测是对的。卢俊青把照片给了梅丽雅,梅丽雅成了他对付卢昌隆和宋茹的棋子。卢昌隆杀了梅丽雅灭口,他又给宋茹送去毒酒,将警方的视线引到卢昌隆的身上。现在,卢昌隆死了,他知道我也在查这个案子,又想利用我去对付宋茹。

“这个胆小鬼!可以把U盘交给警察。”我咬着牙,梅丽雅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害死的。

徐德不太同意这个建议,如此一来他就会被牵扯进去,“就算最后证明杀死梅丽雅的人是卢昌隆又怎样?卢俊青只是送出了一张照片而已。”

是的,如果真的是卢昌隆杀死了梅丽雅,现在卢昌隆也死了,卢俊青只是送出了一张照片而已。

“还有一瓶毒酒是送给宋茹的,那一定也是卢俊青干的!”我说,“只要找到了那个女人,就可以抓住卢俊青了。”

徐德幽幽地看着我:“你的目的是为了抓住卢俊青吗?为什么?”

我被他问住了,只能沉默。

“卢俊青很狡猾,他如果想要冒险杀人早就动手了。那他何必给梅丽雅和你照片,不是多此一举吗?”徐德拿出一张拼图,这是他花钱让那个快递员做的,警察那里也有同样的一份,拼图上的女人我不认识,徐德在上面标注了女人的身高,大约一米六上下,“快递员记得她的手,那双手暴露出这个女人的年龄起码在四十岁以上。我们再来看这个签名,这些地址的字迹,模仿得相当神似,很可能是卢昌隆的熟人,而且练习了相当长的时间。”

我还是一头雾水,唯一可以肯定的绝不是卢昌隆的女友,他的女友是个年轻模特,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

“再给你一个提示:她恨卢昌隆,她很熟悉卢昌隆,也很清楚宋茹的小爱好。她不怕后果。她希望亲手解决仇人。”

我张大了嘴:“卢俊青的妈妈曾敏秀?!”

曾敏秀已经说不出话来,医生说,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我没能得到探视机会,即便得到了,也注定什么也问不出来。

从卢俊青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他知道我的来意,但他只需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希望你不要用无端的猜疑去打扰一个老人最后的平静。”他提醒我,“这是最起码的道德底线,我希望你好自为之。”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

就算告诉警察,警察也无法立刻证明她就是那个寄出红酒的女人,即便证明了,也无法抓她坐牢——死人是不必坐牢的。

卢俊青只要咬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他也是不必坐牢的。

我的目的并不是给自己找一个敌人。

尤其是这么可怕的敌人。

他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就已经有两个人死去了。

我不知道卢昌隆的死是否与他直接有关,但至少,是他的逼迫使得卢昌隆成了一个凶手。

但我也无法真的憎恨卢俊青,他是在为他的父亲报仇。梅丽雅之死揭开了一个真相,但是他无法提供更多的证据使得杀死他父亲的凶手走上审判台。如果卢昌隆没有罪过,他的方法也不可能生效。

我问徐德:“宋茹是否有可能参与了谋杀梅丽雅?”

徐德摇头,“说不好。但按照卢昌隆的计划,一个人足够了。你需要继续查她是否杀死了卢昌硕吗?”

我苦笑,“这件事如果容易查出真相,卢俊青应该早就有收获了,他也就不必出这样的连环阴招了。”

“他把照片给你,就是为了利用你。”徐德说,“你要查宋茹,就等于你接受他的利用。你要真相,还是要拒绝被利用?”

徐德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可以用最不合理的理由说服我。

十一

我从没有想过要和一个心理学专家成为对手。

我的心情就好像要去一个九死一生的战场,那一“生”,只能靠运气而不是技术。

“她太有经验了。”徐德也头疼,“普通的诱饵根本没用。”

我们分析了半天,犹豫着要不要用那张照片去试探宋茹的反应,但是她露出马脚的可能性很小,而我们反而会打草惊蛇。

我们的手上什么筹码都没有,除了照片和卢俊青的U盘,其余全是猜测。

“卢昌隆肯定猜到是卢俊青做的。”徐德说,“宋茹也应该知道,她会格外提防卢俊青。”

宋茹打算把所有的股票都卖给卢俊青——这说明她已经打算和卢家人脱离关系了。

“她最害怕卢俊青对付她的儿子。”我想起卢昌隆的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会很快办理移民,带着她的儿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的软肋是她的儿子。

对于要做的事情,我依旧十分犹豫。

徐德说:“他儿子已经十八岁,除非真相永远不出现,不然他迟早得面对。”

我在卢俊晖常去的图书馆等他,把宋茹的那张照片交给他。

“这或许就是你母亲被人暗算的原因。”

几天之后,宋茹约了我面谈,卢俊晖也在场。后者面容憔悴,显然为了这件事寝食不安。他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他需要答案。

“我的确去过丽江,那时候我们过得太难。我去丽江是想要求卢昌硕能够看在血缘关系的份上,不要太绝情,我希望能说服他。”宋茹说,“我们见了面,可是他还是拒绝了我,后来他死了,但他的死和我无关。昌隆很清楚这件事,可惜,就像别人没办法证明我有罪一样,我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些年我们不管公司的事,也就是想要撇清,可惜,不管我们怎么做,别人都还是不相信。”

然后,她停下来盯着我的目光说:“其实,我已经猜到是谁想要杀我了。我没有告诉警察,是因为我理解她,她需要有人来为她的不幸负责,她需要有一个仇人。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我既然没有死,就原谅她吧——她反正也是个快死的人了。你想一想,如果我真的心虚,为什么不让警察把她抓起来?”

把卢俊晖拖下水,只是计划的第一步。

宋茹展示了她的狡辩能力,这是在我们预料之中的。

她强调说卢昌隆相信她没有杀人,如此卢昌隆也就没有了杀死梅丽雅的动机。

“您没有发现吗?”我对宋茹说道,“这张照片是伪造的。”

宋茹微微吃了一惊:“伪造的?!”

徐德把一张真的照片改造了,加入了PS的痕迹,真照片也就成了假照片,我指出照片上光线不合逻辑的地方,“我是个记者,你如果不相信我的专业判断,可以去找别的专家问问。”

宋茹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觉得谁都没有理由做这件事。”

“为什么没有?”我说,“卢俊青在调查你,有人弄了这样的照片给他,你觉得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很明显是想借刀杀人。”

宋茹皱了皱眉头。

“如果他们一直怀疑你,就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了。”我继续说,“他们是因为这张照片才觉得你肯定是凶手的。”

“也就是说,有别的人想要害我妈?”卢俊晖沉不住气了,“是谁?!”

我耸了耸肩,瞄着宋茹:“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宋茹与我对视着:“谁都免不了得罪人的。”

我几乎认为她快要识破我了,我强作镇定地说:“是啊,但不是每个被得罪的人都会报复。我觉得这人有些变态,而且很了解你的事。建议你最好报警。”

说完这句话我便离开了。

我知道宋茹不得不报警。我们为她制造了另一个虚拟的敌人,我不确定她是否会相信,也不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反应。我只能确定,即便她不想报警,儿子卢俊晖也一定会帮她报警;宋茹要卢俊晖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也只能同意报警。一旦报警,那么她就必然要讲出她十年前去过丽江的事,这一点她已经亲口承认了,我的录音笔已经录下了这一段。当然,她不会害怕警察,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与卢昌硕的死有关,但她和卢俊青的对立就会走到台面上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双方都不会轻举妄动。用徐德的话来说,这是帮他们不再多作孽。

在卢俊青气急败坏地找到我之前,我先上门拜访了他。

“或许我们可以合作,”我说,“我们都想要真相。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卢俊青的脑子里已经有个真相了。

“那就证明它。”我用徐德教我的话说,“我们给你们留了一条和解的后路,你可以说你也受了别人的蒙蔽,也是别人寄了这照片来给你,而且可以把红酒的事撇得干干净净,都推到那个不存在的敌人身上去。”

卢俊青很谨慎,“我不知道你说的红酒的事指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当一个人有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的敌人之后,她最想要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把他找出来。”卢俊青更加困惑,“可是这个人不存在。”

“每个人都免不了要得罪人的。”

“你傻了吗?现在警察会看着她,她什么也不会做。”卢俊青对我们的计划嗤之以鼻,“就算她要做,也不会留下任何罪证。”

他给我放了一段录音,那是卢昌隆死前和宋茹的通话记录。

她给他打了十六个电话,其中前三个是打通了的。

第一通电话,她通知卢昌隆,学校那边已经不打算再继续新能源的项目了。

第二通电话,她安慰卢昌隆,说她不会计较以前的事,只是让卢昌隆吸取教训。但卢昌隆十分反感,两人吵了起来。

“你很清楚,所有的女人到最后都一样。”宋茹即便是争吵也保持着镇定,“如果她们不想要独占一份感情,那就不是真的爱你,她们需要的是你之外的东西,如果得不到,到最后也会离开的;如果她们只想独占你,你会更痛苦,你根本没有精力去应付她们的猜疑和嫉妒,你的生命会被毁掉——你只是在浪费时间精力去抓住你抓不住的罢了。而我们不同,我们有俊晖,你是他的父亲,我是他的母亲,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到老了,还有他会给我们养老送终。这是最重要的,他很孝顺,也很爱我们。”

卢昌隆在抓狂,他说:“我要的不止是这个!”

宋茹说:“那你要的太多了。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你要学会现实一点儿,人生已经过去一半了,没有太多时间给你天真。”

卢昌隆说:“我不想像你一样活得像个机器……”

宋茹把电话挂断了。

卢昌隆把电话打过去,宋茹只说了一句话就又挂断了电话。

“我们不需要有爱情,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一次她关机,卢昌隆再也没打通她的电话。

我没有听出什么特别,这只是一对夫妻再寻常不过的争吵。

“这是在杀人。”卢俊青说,“卢昌隆就是被这些话杀死的。我比你了解卢昌隆,他对他的项目付出了太多心血,就这一个打击就足够摧毁他了。还有,你认为卢昌隆为什么出轨,他太需要爱情,宋茹太缺乏激情,我记得卢昌隆曾经跟我说过,他一想到人只是为了子女和责任活着,就感到绝望。他认为人要为激情活着,否则就是行尸走肉。可是宋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宋茹比我可要了解卢昌隆,她很清楚有些话对卢昌隆来说就是砒霜。三重打击,你觉得很平常的话,却会让卢昌隆钻进牛角尖!”

之后他又拿出一份调查记录。

“那段时间,宋茹几乎天天都在用电话骚扰卢昌隆学校的领导,我说的骚扰,是指技术上的,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在为卢昌隆争取权益,实际上,却适得其反。这个女人实在太厉害了,你以为她是偶然跟卢昌隆说这些话的吗?那一天,她终于把学校的领导给惹毛了,所以才使得卢昌隆彻底失去了那个项目,她故意要让卢昌隆在一天之内受到最大的刺激——逼死他!”

这又是一个无法得到证据的推论,正因为如此,它才格外可怕。

“她为什么要让卢昌隆死呢?”

“为了卢俊晖。她害怕警察总有一天会查出卢昌隆是凶手,而卢俊晖会受到刺激。只有人死了,才能终止调查。”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逼迫宋茹报警的原因。如此,警方就不得不继续追查毒红酒的事,并把注意力转到宋茹身上,或许卢昌隆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等到案件真相大白,我也就对得住梅丽雅了。

“找你合作果然是对的。”我对卢俊青说,“你确实比我们了解宋茹,而且你有钱。”

十二

宋茹给自己留足了后路,她的所有行为都毫无破绽,可以自圆其说。

如果我们猜得不错,她无法确定卢昌隆也能万无一失,正如卢俊青所言,她最害怕的就是卢昌隆是凶手这件事会被曝光——这样一来,她的声誉会受到影响,卢俊晖也会受不了打击。

可是卢昌隆确实很狡猾,他的计划也天衣无缝,警察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查到任何有利的证据。

所以我们不得不制造出一个藏在暗处的敌人——宋茹无法知道他是否存在,也就无法确定“他是否拥有卢昌隆杀人的把柄”。

只有这样一个敌人才有机会——如果卢俊青仍在暗处,或者他直接出面,宋茹都不可能上当。

在这个女人面前弄鬼是件难事,稍不注意就会被她识破。

卢俊青接受我们的建议,在曾敏秀的葬礼后便飞往加拿大进行“商务考察”——那正是宋茹打算移民的国家。

“她一定会心虚,认为卢俊青做这件事是为了以后要报复她。”徐德为他的计划感到得意,“但是为了表示不心虚,她不敢换掉移民的目标,她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

我们开始给宋茹寄东西。

第一样东西是一张纸条的复印件,是我仿造梅丽雅的笔迹写的一句话:“张阿姨,很抱歉,把屋子弄得太乱,我实在太累了,明天会多加你钱的。”在纸条上还有一滴干掉了的红酒印记——为了逼真,我们在西餐厅专门点了一杯2005年的玛哥庄园干红,将红酒滴到纸条上。以防将来会用到原件。

张阿姨是梅丽雅请的钟点工,每天中午十一点来打扫卫生和做午饭。梅丽雅死的第二天早上卢昌隆便“发现”了尸体——这张伪造的纸条可以表明梅丽雅“并不想自杀”,我们的目的就是需要宋茹去疑惑这张纸条为什么没有被卢昌隆或者警察发现。

第二件东西是卢昌隆的一件私人物品,他的一条旧领带——这东西在梅丽雅的衣柜里。在梅丽雅的电脑里,有一张合影中,卢昌隆便是戴着这条领带,那天是九月十日。根据徐德的调查,那一次教师节宋茹和卢昌隆一起参加了一个宴会,所以我们确信宋茹一定见过这条领带。

第三件东西十分恶毒,那是一枚红色的胸针,是卢昌隆去香港时买回来的,我上课时看见宋茹戴了一个同款式的蓝色胸针,估计卢昌隆为了图省事给两个女人一人买了一个。梅丽雅直接把它转送给了我,她从没有戴过——我常常在想,如果她从那个时候起就悬崖勒马该有多好。

好了,三件东西,可以让宋茹发挥极大的想象力,她将很容易想象出卢昌隆的另一个情妇,这个本来并不存在的女人知道一切,卢昌隆彻底背叛了她。现在毫无疑问,那个女人准备出来敲诈了,这会是一个无底洞——嫉妒加上恐慌,她会如何对待这个敌人?

但是第三件东西刚寄出去我便后悔了。

我问徐德:“这样做,我们和宋茹有什么区别?和卢俊青有什么区别?”

我们在诱惑一个人犯罪,卢俊青这样做了,梅丽雅成了牺牲品。

我以为自己在伸张正义,然后我变成了我的敌人的同类。

徐德张了张口,他没办法回答我。

但是他不情愿结束计划,前两件东西都收到了效果,他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件被宋茹剪碎的西装,那是卢昌隆的遗物,那件西装正是卢昌隆在教师节穿的那一件。

“我们成功的几率很高。”他试图说服我,“只要再继续下去,她会有所行动的。”

我们总是这样,因为不甘心前面付出的代价被浪费掉,于是继续付出代价,明知道没有结果也会继续,明知道是错的也会继续。

梅丽雅便是不甘心她的期望落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不打算说服徐德,我直接做出结论:“到此为止。”

十三

但我跟踪宋茹。

我在为我做过的事承担后果——她在南郊公园里溜达了一整天,这是一个年老失修的公园,树木荒草像是很久没有剪过的指甲,长而邋遢,只有很少的人在公园里面散步。

她在为不可知的未来而惶惑。

我们没有寄出敲诈信,大概由于那把刀迟迟没有砍下来,这就让人更加焦虑。

找不到她的敌人,她没有办法做出下一步行动。

这个时候的宋茹,她不需要讲台上的光鲜亮丽,她裹在黑色的风衣里,佝偻着背,拖沓着步子——人们走过她的身边,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一个人在湖边坐了很久,她喝了一罐啤酒,我一度害怕她会跳湖自杀。

快到傍晚的时候,她离开公园。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各色车辆在马路上穿梭来往,宋茹突然冲向一辆正在行驶的黑色索纳塔!

索纳塔偏向一侧,与她擦身而过。

我意识到了她的计划,她准备为自己制造一场酒醉意外的交通事故,由自己来承担全责。

她用这种方式解脱,同时保全名誉。

在下一辆车撞上她之前,我及时把她拉回到了马路边上。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大约是酒精起了作用,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着。

我心里想的却是真幸运,我很高兴我在这里。

她崩溃地坐到路边大哭。

“到此为止。”我对她说,“你放心,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证明你做过什么,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没办法审判你。”

宋茹是聪明人,她立刻猜到了一切都是我做的。

她不点破,和我一样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人总是喜欢改变主意的。”

我在她的旁边坐下来:“我是记者,以前我觉得真相最重要。可后来,我觉得,比起内心的安宁来,真相也许并不那么重要。你的内心安宁吗?”

宋茹把目光投向马路上奔驰的车辆,它们看上去像是一只只盲目的虫子。

“我一直很努力,我觉得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实力,才能真正赢得尊重,才不必被不忠或者背叛击倒,”她说,“男人这种生物,你为他做任何事,都不一定能保证他的忠诚。”

“所以,你说忠诚不是人的天性,”我说,“这样会让你好受一点儿。”

宋茹不再哭了:“人活着,总得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活着,是本能,你没办法跟本能对抗,所以不管怎样,你都得顺着本能。”

我抬头望着天空,夜正在落下来,以前的夜空总是满布着星星,现在几乎都看不见了,只是看不见了,并不代表它们不在那里。

“在丛林里,没有道德法则,活着就是规则,可是这是城市,人类在这儿活着,人类是道德生物,道德是规则。”我指着自己的心脏,“它不在外面,它在这儿,在丛林里逃得掉,在这里逃不掉。”

“有时候真想把一切都忘掉。”宋茹叹了口气,“忘掉了,似乎就又清白了。”

“做过噩梦吗?”我问,“听说有罪恶感的人,总是会做噩梦的。”

宋茹说:“如果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是可以没有罪恶感的。”

“比如呢?”

“比如为了活下去,比如为了爱情,比如为了孩子能有个好的未来,比如为了不让事情发展到最坏的结果……”

“哪怕牺牲别人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吗?”我问。

“对我来说,我只在意我最在乎的人。别人,只是别人而已。”

“卢昌隆也是别人吗?”

宋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最开始的时候不是。”

她的答案几乎是等于承认一切了,但同时也什么都没有承认——她知道我在录音,她也知道这没有办法作为呈堂证供。

宋茹就是宋茹。我不再是她的威胁了,我很确定她会继续活下去。只要她还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

这些理由或许可以让她脱离内疚,但正因为这样,它们将会是她永远的敌人。

——人性的敌人。

她更像是美狄亚,聪明绝顶,却被自己的聪明和本事囚禁着。她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自己的人性,她为了爱情而残酷,于是她被自己深爱的人所畏惧,这畏惧毁掉了爱情,她便毁掉了那个男人。而她仍然活着。

“我从这件事里解脱了。”我离开时对她说,“你觉得你什么时候能解脱呢?”

她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当我找不到理由的时候吧。”

十四

再一次见到宋茹的时候,她已经在监狱里。

她在卢俊青的酒会上试图对后者下毒,被警察逮了个正着。

事实上警察一直在怀疑她,只是和我们一样苦于没有证据,我和徐德玩的那些小花样根本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

“很高兴你能悬崖勒马。”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队长肖展对我说:“我还真为你捏了一把汗。”

我只能庆幸,我的决定拯救的不止是我的良心。

宋茹明知道自己正在被监视,却仍然冒险这样做,简直无异于自杀。于是我想,也许她是故意的。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卢俊青一直在想办法刺激她,当然,用的还是不犯法的方法。

“我得绷紧了神经过每一天,你不知道那有多累,我很怕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我探视宋茹的时候,她如是说,“现在,至少,我可以好好睡觉了。”

她仍然不为她所做过的事后悔。

我不知道这个结局算不算是成功。

“总有一些罪犯,是你们没有办法抓住的,道德和法律也没有办法惩罚他们。”我问肖展,“这种缺陷一直都会存在,我们该怎么做?”

肖展很高兴我提出这个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有警察,但不止要有警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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