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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的过去性与当代性
——以《人间——重述白蛇传》为例

2015-07-15广东申霞艳

名作欣赏 2015年7期
关键词:法海青蛇白蛇

广东 申霞艳

神话的过去性与当代性
——以《人间——重述白蛇传》为例

广东 申霞艳

随着民族主义的兴起,由英国出版人杰米·拜恩发起了全球“重述神话”大型图书出版项目,我国作家积极响应。本文详细分析了《人间》的叙事特点,并以此为例谈论神话的过去性与当代性:过去性是神话传说的物质外壳;当代性是时代赋予神话的活的灵魂。重述神话是让当今叙事与文化传统进行对话,是对本土化叙事资源的重新清理和继承。

神话 《人间》 过去性 当代性 白蛇

由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出版人杰米·拜恩发起的全球“重述神话”大型图书出版项目得到了中国知名作家的回应,现已出版有苏童的《碧奴》、叶兆言的《后羿》、李锐的《人间——重述白蛇传》(李锐、蒋韵合著,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以下简称《人间》)和阿来的《格萨尔王》。这套书的出版是一个重要信号,提醒我们重新思考文艺的现实与传统、“全球化”与“民族化”、神话的过去性与当代性等问题。

神话,顾名思义是指与神相关的话语,其传播依赖民间的口耳相传。神话作为民族文化的源头,集中地展现了我们民族童年的精神镜像,体现了民族最初的生活方式、想象、信仰及宇宙观;而神话的源远流长和版本修订则显示了民族文化由口头传播到文字记载的发展历程,即神话历史化的进程。

“神话重述”的国际写作计划是一种借尸还魂,在古老的传说中注入今天的时代精神,实现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交融,让古老文化中闪闪发光的部分在今天依然充满活力。华莱士·马丁在《当代叙事学》中强调:“重要的是时代的叙述而不是叙述的时代。”也就是说,无论今天我们叙述何种题材,历史题材也罢,神话传说也好,我们都是以今人的情感和立场进行叙事。但为什么还要穿上神话的年久月深的褪色衣裳呢?我以为这是对本土化叙事资源的清理和继承,是重建叙事与传统的一种努力。

《白蛇传》的故事流传千年,深入人心,当然也是指在乡土中国之内,它甚至是乡村祖母、母亲进行儿童“早教”的一部分,鲁迅的《论雷峰塔的倒掉》也有涉及。神话作为人类的口头创作,来自“人间”,预先寄托了人类的情感和愿望,它长着一双超越人类局限的双翅向高空飞翔。

李锐与蒋韵合著的《人间》借助这个历史久远的故事外壳传递了他对于“人间”的思索,尤其是对于人类为排除异己之残酷无情的批判。他既继承了传说中对于白蛇的同情,又在白蛇的抗争中注入了更仁慈的内容。

《人间》结构别具匠心,以白蛇故事为中心几条线索同时进行、互相阐发,形成了一种同源射线的发散性框架,在“共时”层面极大地丰富了传说本身。小说从雷峰塔倒掉时“我”的出生开始,以对爱蛇少年的报道结束,将一个远古的传说集中在20世纪进行叙述,法海对白蛇的迫害与20世纪的集权制度相呼应,这为重述找到了现实基础,叙事时间使作者的批判意旨更加明确。

白蛇的重新叙述

白蛇在中国传说中有独特的地位,集中体现了古代女性的爱情观。在古代,无论贵为仙女,还是普通民女乃至美女蛇,其爱情观的核心就是忠贞,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在人类渴望成仙的时候,白蛇渴望修炼成人,于她,“成仙易,做人难”。仙人居住深山,风餐露宿,躲避纷乱的尘世,只与幽僻高洁的自然为伍。白蛇是忠贞勇敢、多情多义的象征,但是,她有原罪,那就是她的蛇身。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有关蛇的叙述都被妖魔化、邪恶化。中国文学中常以蛇来形容那些有魅力的女子,比如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引用长妈妈讲的故事,“美女蛇”是要吃人的,所以要被老和尚用飞蜈蚣治死。在《圣经》中,蛇引诱夏娃偷吃了禁果,结果被逐出伊甸园。上帝惩罚蛇“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创世纪3∶14)。“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她的脚跟。”(创世纪3∶15)《圣经》中,蛇是人类失乐园的罪魁祸首,永世得不到谅解。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蛇成为阳具的象征。有关蛇的妖魔化叙述源于人类的排异心理,党同伐异是人类历史重要的组成部分。捕蛇者古已有之,唐代毒蛇可顶赋税。

善良痴情的白蛇哪里知道“人间”如此凶险。她的原罪经过了近三千年的修行也没有被赦免,只因她在两千九百九十九年一次善心大发而功亏一篑,她最终没能修成“人心的残忍”。菩萨告诉她:“在人间,你将备受折磨,没有什么生灵比人更不能容忍异类的。”这就是白蛇来到人间的命运预言。为此,白蛇小心谨慎地做人,连青蛇为恶她也不允许。白蛇只想与许宣厮守,并无其他奢望,却逃不过法海这位除妖人的火眼金睛。

当儿子来到世间,白蛇一阵欣喜,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留下一个单纯的人,但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像蛇一样爬到草地里扭动、闻笛起舞,这对白蛇来说简直就是天崩地裂,是光明陨落。儿子仍然要继承她的命运,要被人类排斥,白蛇所遭受的一切要在儿子身上重演。白蛇留给人间的证据仍然泄露着她的原罪,带着她身份的烙印。人间万物关系如此迷离错综,“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几乎暗藏了全部玄机,“人间”因缘环环相扣,险象环生。

小说中,被法海收伏的白蛇没有被压在雷峰塔下,而是被烧死了,而白蛇被烧死后显现的却是人身!这是神化的想象,这是神奇之笔。在历尽了人间的诸种磨难之后,在付出灵异鲜血的代价之后,白蛇获得了人身。可是,她拯救过的“人间”毁灭了她,毁灭了一个历尽千劫万难才修炼成的真正的人!白蛇死时终于梦想成真,这是多么荒谬!

法海的重述

1924年,在雷峰塔倒掉之后,鲁迅迅速写出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文中对法海谴责有加,甚至用了“活该”这种“幸灾乐祸”的表达。总之,法海是多管闲事最终自己遭殃,在人间无处安身被迫躲到螃蟹窄窄的身体里去苟且偷生。

在传说中,法海是个得道的和尚,是道与正义的象征。法海在看出许宣脸上有妖气之后便设计迫害白蛇,至于白蛇的善恶他却不管。而在《人间》中,法海变成了一个像哈姆雷特一样犹豫不决的行动的主体,《法海手札》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和迷惘:他的身份是个除妖人,除妖是他的“业”;但是他对自己满目所及的人间罪恶无能为力,他继承的宝器钵盂和宝塔只能对付狐狼蛇鼠之类的“妖”!这是非常有意味的坦白,与传说构成了新的叙述张力。法海虽是为了维护人间的正义,但是具体到他自身,又是有限的,因为他要面对自身的情感和自己的血肉之躯。

白蛇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人间,而这些劫后余生的人在享用生的欢欣的同时却执念于她是个“妖”,邻居胡爹不顾白蛇对他家一再的救命之恩,成为逼迫法海除妖的重要力量。法海内心残留的“不忍”就这样被集体的话语所驱除,正义、真理成为符号而被利用。多数压迫少数、群体残害个体往往假以正义之名。除妖并不是让天下太平的良方。“天下仍是一个暴政和流血的天下……面对这人间的恶行,人的大恶和大罪,我无能为力,我的宝器亦无能为力,我的宝器在人的罪恶面前还不及一件摆设。我、师父、蒋真人,我们能对付能惩罚的不过是狐狼蛇鼠,而红尘中的万丈罪恶,我们只能‘度’。审判者不是我们。”

“我豁然大悟:她修成了真正的人身。三千年仙修未做到的事,人间让她做到了:她舍出灵异的蛇血,成为肉身凡胎的人。”这是《人间》重述的点睛之笔!也是本书最大的改写,是价值观的重建。

在《法海札记》中,许宣的呼告也意味深长。他是一个真正的凡夫俗子,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平常男子向往的安稳生活。当他知道妻子是妖之后,他被妖的爱与善所化,他愿意“英雄不问出处”,与妖此生共度。在传说中,许宣是个不明就里的人;而在重述中,他是一个知道真相,且在被法海利用一回之后选择与白蛇站在一起的人。人间越迫害白蛇一分,他越发了解白蛇一分,也更加爱白蛇一分。他的爱给了白蛇一个新的世界,那是白蛇渴望的充满爱情和幸福的“人间”。他们的爱也感召了青蛇,她最终安于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而不是放任无度的妖。当白蛇为救人不惜用自己的血时,许宣彻底明白了人妖之间存在着一个怎样的悖论,这个悖论同样存在于人和神之间。许多共同度过的光阴让许宣明白了白蛇的纯情与善良,爱浸透了许宣的骨髓,他要与白蛇共一切患难,他要为她据理力争:

齿轮的加工是靠坯件的内孔和端面进行定位,所以必须保证内孔和端面一次装夹加工,俗称“一刀落”,以保证内孔和外圆的同轴度、端面和内孔轴线的垂直度要求,减少齿轮加工后的齿圈径向跳动Ft和齿向公差Fβ。由于齿圈的径向跳动影响齿轮副啮合时的压力角和侧隙的变化,从而使工作不平稳,噪声增加;齿向公差影响齿轮副实际接触线缩短,工作时将产生应力集中,噪声也明显提高。另外内孔和端面的尺寸精度、形状公差和表面粗糙度都要符合图样要求。

一个不伤人不害人的妖精,一个生灵,泱泱世界,为何容她不下?

你一心要灭杀“人”的异己,可面对天下万物一切生灵,难道人就不是异己?

许宣喊出了人类惧怕面对的真相,“万物的灵长”不过是自大的人类的自封而已。人类被自己创造的话语所迷惑,人类的狂妄实际是建立在一个虚幻的基础之上。

神话重述的“过去性”与“当下性”

一个传说能够流传千古一定有它内在的合目的性,白蛇的传说反映了民间弱女子对于自由爱情的向往。经过“五四”对个性、自由的提倡以及新中国婚姻自由的政策之后,白蛇的传说是否失去了依存的基础?白蛇精神在今天有着什么样的衍生和发展?

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谈道:“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的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其本国整个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这个历史的意识是对于永久的意识也是对于暂时的意识也是对于永久和暂时的合起来的意识。就是这个意识使一个作家成为传统性的,同时也就是这个意识使一个作家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和当代的关系。”过去的“过去性”和“现存性”对诗人而言如是,对所有的作家亦然。

具体到神话重述,故事无疑是它“过去性”的物质外壳,叙事则是它“现存性”的内在灵魂,叙事中间含有叙事人对于过去故事的当下思考。在《人间》中,作者增添了一个叙事人“我”,“我”出生于雷峰塔倒掉的日子1924年9月25日,于是“我”被传为“白蛇出世”,注定承担与众不同的命运。1999年重建雷峰塔之际,“我”得以目睹《法海手札》,于是,法海的心路历程得以展现,法海的踟蹰、犹豫与白蛇的善良、痴情对应,二者形成互文,原本简单的神话传说多了一维,而且更显得真实。

小说改写了白蛇和许宣的故事,并为青蛇增添了一个爱人——范巨卿,青蛇从这种无法言传的男女之爱中理解了白蛇历尽艰辛来到人间的缘由,理解人生是这样一件“血污和幸福”的事情,也理解了“人间”这个“花花世界”。但是,范巨卿这个英俊而平凡的男子在得知青蛇的蛇身之后加入了迫害她的行列,而且显得慷慨激昂、义不容辞,唯恐撇得不够清。范巨卿,这位上演过《生死交》中至情至性的范巨卿,不过是俗人一个。他就是尚未醒悟的许宣,未曾领会爱的引领,终其一生也没能理解青蛇的灵魂,没能理解神、人、妖之间的混沌,所以他残害青蛇的肉身。青蛇这段恋情铺垫了许宣觉悟的难度和高度,使得许宣这个配角丰满起来。在传说中,许宣是与其他故事中男一号一样被动的、懵懂的扁平形象;小说中,在与范巨卿的行为对比中,许宣的主体性得以建构,这是小说对神话故事本身的改写和超越。

同时,作者增加了粉孩儿和香柳娘的故事,这是神话精神的同构衍生。粉孩儿就是“白蛇”的未来,他继续白蛇的命运。父母带着他躲藏逃避这“人间”,只有香柳娘爱他,不嫌弃他的蛇身。香柳娘是个聪敏多情却只会笑的女子,她是一个笑人!对众生万象,她一笑置之,即便是在失去父母的大痛之时,她也只会笑,笑是她唯一的面部表情。这原本是一种身体缺陷,却也为人类所不容。世俗伦理以居高临下的态势扫除了人心中隐藏的那点“不忍”。就像加缪的《局外人》,对于“我”杀人事件的庭审十分荒谬,法官们纠缠的焦点是“我”在亡母葬礼上的表现:喝咖啡牛奶,不流泪、不悲痛……参加完葬礼就跟女性约会,看滑稽片,做爱。以此推断“我”的本质是个残忍的人,所以“我”的杀人是有预谋的。这是一个“罪感”的小说,然而,我们是一个缺乏“罪感”的民族。香柳娘的不哭成为大家欺凌她的借口,她丧失了继承家产的权利,也丧失了选择丈夫的权利,集体的成见、舆论和流言就这样欺凌一个弱女子,她被迫自杀。在自杀前她将自己贞洁的身体献给了自己钟情的粉孩儿,似乎她来到世间只为了这短暂的、纯洁的梦的实现。香柳娘的离世也带走了粉孩儿的未来,长大后,粉孩儿也不能从金榜高中的喜悦中获得未来。没有理解和宽容的“人间”,希望和光明是不存在的。

白蛇的悲剧并没有唤醒迷途中的人类,时代的轮回也没有改变人类清除异己的残酷和狭隘,阴森的“高墙”让我们一如既往地怀念白蛇。

今天,活跃在儿童心目中的动画形象都有一个英文名字,它们占据了下一代的脑海,为他们“全球化”的人生埋好伏笔。消费不仅在修改我们的记忆,也在磨损、消蚀我们的回忆。记得小时候,我妈妈最常给我讲的故事中就有《白蛇传》,后来带我看过同名电影。我现在还记得许仙湖蓝色的丝绸长袍,白蛇自然是穿白色的,青蛇的服装比较好看。白蛇历尽艰难盗取灵芝草挽救许仙的性命,最后却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下……妈妈总是讲着讲着就流泪了,我只是奇怪,一个妖怪被镇压有什么好同情的。那时候,我善恶分明,满心做仙女的梦,希望自己拥有神奇的力量,可以净化人间。仙女下凡、铲除人间罪孽几乎成为我最初的人生理想。慢慢长大之后,我开始同情弱者,善恶倒越发难以分辨,譬如白蛇虽身为妖,却是至善、至爱的象征,此时,何谓人,何谓妖?我们能否因为她的痴与善而容忍她的“妖身”?这对今天的我们依然是一个问题。神话及其“重述”就是我们对于人生、对于情感的一种态度。

本文系神化研究、教育部青年课题“文化消费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研究”(12YJC751065)成果

作 者:申霞艳,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教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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