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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帽子的戴与摘:“德拜事件”始末

2015-07-09

南方周末 2015-07-09
关键词:纳粹爱因斯坦研究所

方在庆 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

方在庆

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

彼得·德拜(Peter J. W. Debye,1884-1966)是美籍荷兰裔著名科学家,1936年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1950年获马克斯·普朗克奖章。他被誉为“科学奇才”,在量子物理学、电化学、X射线分析、微波波谱学等领域做出了杰出贡献。尽管出身贫寒,但天资聪慧,智力过人,在大学时代就显露出了与众不同的才华,被他的导师、德国物理学家索末菲誉为自己“最大的发现”。作为科学家,德拜兴趣广泛、成果众多。分子偶极矩的单位“德拜”就以他命名。他利用更简单的方法推导出普朗克辐射公式,得到普朗克本人的首肯。他改进了爱因斯坦的比热理论,正确地预言了低温时的固体热容。

作为科学管理者,他担任过威廉皇帝学会物理研究所所长,德国物理学会会长,德国航空研究会理事等职,社会影响非常大。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他还留在德国任职,不免让人产生怀疑。在纳粹处于巅峰的1940年,他移居美国,在康奈尔大学担任化学系教授,一直到去世。

“劣迹斑斑的诺贝尔奖得主”?

在2006年以前,尽管也有人对德拜在纳粹时期的表现略有微词,但总体上,德拜作为一名正直科学家的形象,并没有受到影响。2006年1月的第三个星期,创刊于荷兰被纳粹德国占领时期(1940-1945),具有深厚爱国情怀的《自由荷兰》(Vrij Nederland)杂志,发表了荷兰作家里斯彭斯(Sybe Izaak Rispens)的一篇文章:《劣迹斑斑的诺贝尔奖得主》(Nobel Laureate with Dirty Hands)。这是从作者准备于一周后出版的《爱因斯坦在荷兰》(Einstein en Nederland)一书中摘出的一章,本意是为书做点广告。正是这篇文章的发表,引发了一场所谓的“德拜事件”(Debye Affair)。

里斯彭斯将德拜描述为纳粹同情者,他的主要依据,是1938年12月德拜以德国物理学会主席的身份发给其犹太裔会员的一封信。在这封信中,德拜要求犹太裔会员辞职。信末还有“希特勒万岁”字样。对于德拜去美后与德国有关当局还联系一事,里斯彭斯做了一些揣测,认为德拜在纳粹德国快要蹂躏整个欧洲时,还随时准备回德国担任研究所所长。作者多处暗示,现在是该清算德拜罪行的时候了。“二战”结束后,群情激奋的荷兰人将那些曾与德国士兵相好过的女人,剃成阴阳头,抹上污秽之物,游街批斗。现在对德拜也该有所表现了。这篇文章给荷兰的两所大学带来很大压力。他们分别是乌得勒支大学和马斯特里赫特大学。前者有以德拜命名的纳米材料科学研究所,后者设有德拜奖。德拜的出生地马斯特里赫特市也饱受压力,因为市政厅里立有德拜的半身像。

匆忙的“除名”决定

面对荷兰几乎所有媒体不假思索地重述里斯彭斯对德拜的指责浪潮,两所大学十分恐慌。更要命的是,这篇文章被荷兰战争文献研究所(又称荷兰战争、大屠杀、种族灭绝研究所,下面简称文献所)所长彼得·罗梅恩(Peter Romijn)引用。应荷兰《忠诚日报》(Trouw)的请求,罗梅恩在《爱因斯坦在荷兰》一书出版前提前阅读了有关德拜的那一章。他得出结论,认为作者“进行了详尽的研究,对资料来源也做了合理的使用”。考虑到文献所的性质,再加上所长的学术地位,这等于给里斯彭斯的论点在学术上做了背书。

2006年1月26日,乌得勒支大学校长给文献所所长写信,询问德拜1938年12月那封以德国物理学会会长名义签署的信是否属实。他希望所长“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给予答复”。2月7日,所长回信,证明了德拜签署的那封信的真实性,同时还加了一句:“在我看来,里斯彭斯先生关于德拜和爱因斯坦关系的那一章写得不偏不倚。”在回信的最后,他又火上浇油似的希望,“两所大学的校长能够尽快明智地做出决定”。

2月16日,两所大学召开联合新闻发布会。它们分别做出了撤销以德拜命名的研究所和奖项的决定。乌得勒支大学认为,在新的事实面前,德拜不再适合做一位道德楷模。马斯特里赫特大学认为,德拜在关键的时候没有提供适当的抵抗,这有损学术自由。两所大学都提到了文献所对资料来源的证实是它们做出决定的依据,同时也承认,到目前为止,关于德拜在纳粹德国时期的总体表现还欠缺一个清晰的图像。可以说,这一匆促的决定更多地是迫于应对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

到此为止,“德拜事件”还只限于荷兰境内。由于美联社的报道,这一地方性的事件一下子成为一件轰动社会各界的国际事件。德拜曾经工作过的国家的读者尤为关注。里斯彭斯在《亚琛报》(德拜在亚琛工大学习过)发表访谈,重申了他对德拜的指责,并且加重语气说:“德拜在担任威廉皇帝学会物理研究所所长和德国物理学会会长期间的表现,实际上从结构上协助了犹太问题的最后解决。”多数媒体在报道这件事时,都是用一些具有煽动性的标题,如“诺贝尔奖得主被指责为纳粹帮凶”,“德拜与纳粹勾结”等,自然也引起了更大的社会关注和反弹。

来自国内外的抗议

乌得勒支大学纳米材料科学研究所有250多名研究人员,上百位博士生,25位全职教授。从一开始,这个研究所就极力抵制学校董事会的决定。研究所所长金克尔(Gijs van Ginkel)尽自己最大努力来阻止这种流行的偏见。他认为学校董事会的决定是“管理上的失败”。为此他出版了《德拜在1935-1945:卓越超群的科学家、才华横溢的老师》一书,基于档案资料,详述德拜在各个时期的表现,用事实反驳有关德拜的各种谣言。荷兰物理学会发表文章,捍卫德拜的尊严。就在事件逐渐发酵当中,马斯特里赫特市政当局也没有随大流,德拜的半身像还保存在市政厅里。

3月3日,德国物理学会会长乌尔班(Knut Urban)给马斯特里赫特市长写信,声明里斯彭斯的研究不严肃。几位以研究纳粹德国时期科学而闻名的学者,纷纷撰文批驳里斯彭斯的观点以及荷兰两所大学的决定。比如,霍夫曼(Dieter Hoffmann)和沃尔克(Mark Walker)联名在德国物理学会网站上发表文章,以确凿的证据反驳里斯彭斯的观点。在那个非常时期,在信中写“希特勒万岁”一点都不奇怪。就连世界上公认的最反纳粹的科学家劳厄(编者注:Max von Laue,1879-1960,德国物理学家,1914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曾担任德国物理学会会长,为人正直,无意于政治活动,拒绝参加拥护纳粹的集会,1943年被纳粹当局强令从柏林大学退休)在通信中也写“希特勒万岁”。仅凭这一点就做出推论,是对历史的无知。他们认为,德拜在纳粹时期的表现,是处于非常时期的科学家的正常表现。

德拜在美国工作的康奈尔大学化学和化学生物学系主任阿布鲁纳(Hector D. Abruna)发表谈话,认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德拜是纳粹同情者,更谈不上与纳粹勾结。恰恰相反,有大量证据表明德拜对纳粹深恶痛绝,曾经帮助过许多落难的犹太学者逃脱纳粹魔掌。1940年9月到1952年6月间,美国联邦调查局和其他一些安全机构对德拜至少进行了五次调查。调查对象是来自欧洲的与德拜认识的移民,包括爱因斯坦在内。调查呈现出少量相互矛盾的说法。大部分受访对象都没有怀疑德拜的正直,没有人认为德拜曾经是反犹主义者。有几位当年被德拜“劝退”的犹太人,也没有说德拜的坏话,能理解他当时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德拜本人也被联邦调查局至少约谈过两次。最后联邦调查局得出结论,没有证据表明德拜是纳粹德国的间谍。这一点也反映在德拜很快就获得了美国国籍这件事上。在按照要求住满5年后不久,他就在1946年11月获得了美国国籍。

2006年夏,德拜的孙子(本身也是化学家)以德拜六位亲人的名义,给荷兰的两所大学写信,“我们非常惊讶地……得知两所大学将德拜的名字除去的决定。我们相信,你们这样做对德拜是不公正的,伤害了德拜家族的名声,也对你们著名的研究机构的名声带来了伤害。”

为德拜“正名”

来自国内外的抗议,让两所大学感到不安。两所大学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位于海牙的荷兰教育文化与科学部迈出了第一步。部里也放了一尊德拜像。2006年6月29日,荷兰教育文化与科学部命令荷兰战争文献研究所对“德拜在第三帝国时期扮演的角色”进行彻底调查,为此拨专款15万欧元,希望14个月内能提交一份完整的报告。

2007年11月,文献所的正式报告《以科学的名义——德拜及其在纳粹德国的生涯》终于与公众见面。这篇报告采用的是“疑罪从无”的原则:既然发现德拜不是坏人,那就假定他是好人。但由于文献所是“德拜事件”的助产士,多少得为自己先前的推波助澜留点说法。报告虽然撤回了先前对德拜的指控,但还是留了个不伤大雅的尾巴,认为德拜是个机会主义者。这个尾巴当然不能令人满意。2008年1月,由荷兰前经济部长特鲁夫(Jan Terlouw)主持的委员会提醒两所大学,可以继续使用德拜的名字。最终结论是,德拜既不是纳粹党员,也不是纳粹政权的支持者,对纳粹德国的战争准备没有做任何贡献。他不是反犹主义者,他请德国物理学会的犹太成员离开学会的决定,在当时的情况下是不可避免的。另外,里斯彭斯认为德拜在美国的学术任命受到爱因斯坦阻挡的说法,也被认为是站不住脚的。

乌得勒支大学恢复了以德拜命名的研究所名称,马斯特里赫特大学的德拜奖还继续颁发,但大学不再主管,而改由私人支持。2010年,荷兰学者莱丁(Jurrie Reiding)通过查阅德拜与英国军情16处的著名秘密间谍罗斯鲍德(Paul Rosbaud)之间的往来信件,发现两人友谊深厚,交往密切。正是他们一起将陷入困境的奥地利女物理学家迈特纳(Lise Meitner)先转移到荷兰,又安排到瑞典。莱丁推断,德拜应该是为英国服务的秘密间谍。当然,这件事还有待进一步地考证。至此,泼到德拜身上的污水基本上被洗清了,“德拜事件”至此暂告一个段落。

尘埃落定

一件本不复杂的事情,为何一波三折?里斯彭斯的书《爱因斯坦在荷兰》,本意是想探讨荷兰在1920年代吸引爱因斯坦经常前往的原因。他认为荷兰当时处于历史上第二个“黄金年代”。有洛伦兹、卡默林-昂尼斯、埃伦费斯特这样的科学大师,加上充满活力、创意和创新的浓厚学术氛围,自然能吸引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书中有一章谈到爱因斯坦与德拜的关系,但里斯彭斯用充满煽动的字眼,无限上纲上线,从一开始就把整个事件引向情绪化的道路,再加上一个以清算纳粹占领荷兰时期文献为宗旨的国家机构的干预,这件很容易弄清楚的事件,搅了三四年才算尘埃落定。

出身贫寒的德拜,非常珍爱安静的研究环境,勇于承担家庭责任,在大的潮流面前,可能反应有点迟钝,但大的是非原则,还是心中有数的。他在巨大压力下,不放弃自己的荷兰国籍,在事业处于顶峰时离开德国,说明他是心存正义感的。他可能不是那种冲在最前线的、高声呐喊的反抗者,但他的行动绝不是懦弱的。我们不能用政治家或圣人的标准来衡量这些以发现新知为己任的、在政治上多少有点后知后觉的科学家。作者不应该靠轰动性的话语来吸引眼球,一切都应建立在基于事实、忠实于历史的学术研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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