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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

2015-07-05王麦顶

牡丹 2015年10期
关键词:张爱玲

王麦顶

读着张爱玲的小说,纷乱地牵扯起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记忆,一如南方的小桥流水之中纷至沓来的婉转的黄梅曲调,那些清风细柳斜斜中的杏花微雨以及微雨下翩若惊鸿的美人,只在陌上花开的时节里缓缓归矣。

我想有一次远行,能真正在乌衣巷外打着油纸伞让西下的斜阳照拂在身上,坐在乌篷船头把脚伸进水里,让小鱼从它旁边游过。我知道我已经爱上了南方,中国的南方。蕴含诗意的气息:那些江南的水乡小镇,小河两岸青灰色的小房子,一水的马头墙,青瓦台,安安静静的。

站在阁楼俯视楼下由青石板铺就的天井,以及旁边女人们洗菜用的石水槽。那些雕梁画栋恰如鳞次栉比一般粉墙黛瓦的亭台楼阁,那些红飞翠舞似《良友画报》的旗袍交际花……人与古镇皆有着含羞带臊的气定神闲,暗示着几经流传下的蠢蠢欲动的花颜。

我骨子里向往南方。南,是一个读起来安静平实的字。它兼容并包着一大片寂静的土地,包括那些古色古香的小镇、别有洞天的楼台和温婉贤淑的女人、或者丁香。它们由来已久,在月亮的轻抚和时光的矫揉造作下历久弥新,一岁一枯荣微小得无从察觉。我知道我在梦里感受过它们的存在,就如同我能唾手可得的被秋风刮落的满院子的憔悴的落叶梧桐。

我想亲眼看看水光潋滟晴方好的季节,感受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十里洋场,走进一丝烟雨一世寥落的画卷,湿润的空气和清癯的小巷,入口即化的枣泥云片糕,以及隐隐传来抚琴纵情的黄浦后庭靡靡之音……

这些自在而又祥和的生命,永远这样心无旁骛地流进渺无音讯的未来,老态龙钟地像灰黑假山上的青苔层错堆叠的那些年。而它们的背后却是怎样掩盖咂口咋舌而又诡异的故事,无论是一支女人的口红,还是一双太太的绣鞋。它们默不作声的姿态,像上天赐予我们的生命一样未知。

我一直喜欢三四十年代上海的声息,比如圣约翰在某个下午的时候按时出现的一群蓝衣黑裙的女学生和她们头上的蝴蝶结,或者和平饭店的大门外驶来的一辆黑色老爷车,从里面下来一位西装少爷和顾盼生姿的舞小姐,穿着丝绒剪裁的旗袍,带着流光溢彩的宝石戒指,男人的手毫不遮掩地落在她摇曳生姿的丰臀之上。

再或者像我小说《上海一九三七》里那些商贾云集的上海总会,入口处有塔司干立柱,二三层中部五间有贯通两层的爱奥尼克式的古典立柱,一些局部处理带有巴洛克特征。我像一个有幻想症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勾勒着如何将这些耐人寻味的事物放进我的小说里,用我的意念把它们书写,尘世风雨稳如泰山地从古朴的岁月里一直坚守到我降生的瞬間。

在那样的小说里,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了。随我个人的喜好与心情,或划一条线,或点六个点,比一场大雨,一片落叶,都要来得深沉而短暂。

我做着这样的梦,活在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中。

手指的末关节在书架上游走一圈,指尖最后落在了张爱玲的《色戒》之上。我笑笑,把伸出的手指抽了回去。人之初性本色,可我还是要秉持住人性最后的道德底线,我还需要等成年后再打开,看了之后去恋爱,爱了之后才可以考虑我是否能相夫教子,像《倾城之恋》中孤注一掷的白流苏。

而这都是在以后。

以前,我对母亲说,我在读张爱玲,喜欢,非常喜欢。因为她笔下的人物都有个共同特点,不是身体有病就是心理有病,或者两者都有病,像观摩病例一样我需要给自己对症下药。我说,很快我就会去她建造的疗养院看看和我一样同病相怜的人了。母亲以为这又是我在开玩笑。一个星期之后,我买了一张船票带着一本《红玫瑰与白玫瑰》离开了北方。

我脑子里轰鸣地涌现着她小说里的人名,我想也许我早就不适合待在这里,应该离开。船舱里睡在我隔壁的女人泡了一壶茉莉香片,氤氲的气息让我想起了优柔寡断,内心阴暗的传庆,张爱玲说他隐晦的心中,仍有着对爱的期盼。

之后的某个晚上,我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她说,北方正在下一场大雪,你没有带够衣服,我怕你冷……已经是严冬的天气了。我想念你,家茵。看完南方就早点回来,答应我。

我蓦然,默然,漠然。

我终于还是走了——哪怕以离家出走的方式。我曾经说过,要独自去远行。找到一个同梦里相似的场景,短暂停留,然后继续前行。我只是将它看作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遥远到只是在脑海里稍纵即逝并一笑置之。

我的希望,是如同《十八春》的寒冷冬夜,围被高坐,翻书的手指被冻僵。静谧里有无限的哀怨见缝插针的渗进心底,淤住了,变成浓浓一团心酸,将化不开。或者像曼桢曾说的,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把这些事情全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过他,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来还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现在她真的在这儿讲给他听了,却是用的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南方的雨微甜,时光荏苒像祖母轻抚膝上的黑猫。很用心地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在脸庞描绘一幅精心的图样,请当地一个穿西装戴礼帽斯文得体的少年享用一顿晚餐,然后去散步,在大新公司挑选一件善琏湖绿的旗袍,站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度过整个夜晚。撑一把发黄的油纸伞在空无一人的大上海戏院门前,由浅及深地在水坑里踏着滴答舞步,脚泡到水里直到感冒。晚上有灯火阑珊,在小巷的石壁上写诗,一只小花猫悄然经过。

如果可以,就披上流苏的白色针织披肩,去国际饭店看沉沦的交际花葛薇龙,那是游离在人群中被目光众星捧月灌溉出的红色蔷薇,在餐桌上的花瓶里取一枝比她胸脯还要洁白的百合,因为不可预知花落于谁,所以最终还是留给了自己。看着它在没有水的杯子中渐渐枯萎下去。这个感觉很像《色戒》里面老易无言的哭泣。牵着王佳芝的手,为她戴上璀璨夺目的粉晶钻戒,抹在耳根后的法式香水散发着似有若无的气息,让人甘愿沉醉在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有些人一直没机会见/等有机会见了/却又犹豫了/相见不如不见/有些事一别竟是一辈子/一直没机会做/等有机会了/却不想再做了/然后/你忽然醒悟/是没有好好珍惜/或者不敢去面对/一别/便是一生/原来一别/便是一生

那是张爱玲的诗,一个看过《半生缘》的女人曾为这部小说写道,“洗尽铅华略带伤感的笔调,正好用来叙述这一场缓缓的不了情。就在这个晚上,世钧给曼桢带上订婚戒指,他们回想起这一幕,脑中挥之不去的,应该还有煮荸荠的清香吧!

……分别的时候去山顶上看雪,等到她带着疲惫的脚步遗落在你身后,就笑着转过身去亲吻她,晚上回家共进晚餐,听她在梦中喃喃呓语,生活向一把梳子,等她把鬓角的青丝都梳成了花白,再吻上她的额头,留下雪地里捡到的另一只红手套,对她悄悄说再见。

起来,睡下,闲云潭影,物转星移。

这曾是一场梦,这也就是一场梦。

曼桢同世钧走了,我没有对她说再见。白色硬皮封面的《十八春》留在我这里。有些晚上我把它放在枕头下,打开灯,阅读。

每个夜晚,我一句一句读着《十八春》的时候,就会想起张爱玲说,有些事是有很多机会去做的,却一天一天推迟,想做的時候却发现没机会了。人生有时候,总是很讽刺,一转身可能就是一世。可是每个人都在这个世上忙着生,忙着死,大家都是如此窘迫至极的姿态。令我不忍心再向世人索取关怀和原谅。七堇年说,如果我们想不对人世失望,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对它寄予任何期望。可是,这不是绝望,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亦是获取幸福感的前提。

生活倔强地拉走时光以后,却是终于能够实现这次迟来的远行,迟到已经把我心底长成的巨型参天大树连根拔起。我听见撑篙人划过黄浦江最古老的河道,穿越灯火辉煌的外滩,道路两旁常常是夜不能寐的木兰花灯,少爷和小姐坐上一辆辆呼啸而过的黄包车,他们谦和坐立的姿态,让人悲伤地想起他们世世代代对这城市的热爱。也许在他们看来,每一辆盘桓巷子的马车,都是奔向迟暮晚年的记忆的载体,就如同这些默默无闻离去的岁月,划过他们的一世,只留下老态的躯体和雾里看花的回忆。

我看到细水长流上的蒙蒙烟雨,外滩像上海的荒凉肌肤,在绵延不绝的水天间的扬起与落下,参差而给人以肃穆、随性的安抚。目极尽头弥漫着芬芳的脂粉香味。而穿越十里洋场,俯瞰柔情蜜意的林荫上充满书卷气味的景象,生动饱满的颜色会让你的感官疲惫。我想起张爱玲的《到底是上海人》,那些活色生香的体验,于我们的生命中深沉的印证。这是一种无语言表的诉说。

这些里弄和在这里弄里生活的人们,恰若有无尽的兴致去玩转时光荏苒与沧海桑田,他们循规蹈矩的生活,是一种态度与人性。

这次远行我独自一人,很久以前我已经和一个叫小艾的丫头悄悄约定了它,但是直到自己蜻蜓点水不痛不痒把及笄之年的等待略去,只徒留自己醉中逐月的认命。再没有比认命更悲惨的事情。它在我们的感情宣泄的大起大落中进驻,然后在世界的黑暗角落里默默合上双眼。可我们还是要继续前行,给它的双脚穿上一双流亡的鞋子。幸好,我们承诺的时候并未期望它的实现。亦然无谓失望与改变。

从南边回来的那天,母亲来车站接我。她非常单薄。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说,母亲,原谅我,我只是想靠近希望。

然后我看见她苍白的笑容。我和母亲一起离开。我凝视她的背影,像是在翻看一本注定结局的墨迹。严冬时节的大雪,划破夜空的深蓝色天鹅绒上。

我心中静默如斯,只有簌簌的落雪声。

我终于站在很多年前想亲眼看见的城市。夏天它会洒下雨滴。浇筑良辰美景里人烟广阔之处的悲欢离合。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走过一个不辞而别的孩子。

她有着清澈明净的眸子与银河瀑布一般的垂腰长发。站立的时候有着傲视静谧遐想的高贵姿势。她对母亲说那次她在黄浦江边走了很久,飞来一只信鸽,让它带着写满平安的字条飞回北国。

可是它飞到哪儿呢?

我不知道。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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