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青

这是一张老人脸，岁月在上面风化出一道道深坎，那些皱纹叹息着贫困的悲哀。长期的饥饿使他都脱了形，一眼望去，好像是一个骨架上披了一层黝黑的人皮。他的眼眶下凹，双眸浑浊不清，目光疲倦呆滞，嘴唇也干得开裂。鼻尖的苦命痣，卷耳朵，透露了他的憨实善良。于皮肤成对比的便是那条洗得发黄的头巾与那被汗水浸湿的白汗衫。此时的他正带着一脸的凄楚、迷茫、恳切，捧着一只装有茶汤的破瓷碗。而那双伤痕累累的大手尖——黑黑的指甲缝则述说着劳动的辛苦。他与身后那黑土地融为一体。

看到他，我心中的弦被深深得拨动——这位父亲的外表，太像太像我爷爷那一辈人了，但又有那么大的区别。那双手——是劳动者的独有标志——在与土地的深吻中，手上都是茧子，厚得扎人。指甲因长时间的插苗，拔秧变得既厚又弯曲。小时的我常以为爷爷是童话中的巫师，当听到我的童言童语时，爷爷最爱抱着我，带我去看长在上坡上的马兰头，笑着和我说：“爷爷是巫师啊，爷爷让这片地变出小青最爱吃的菜。”此时的爷爷，脸上满是欢乐与满足，他是这片土地的孩子，为这丰收而喜悦。

约莫在45年前，我的父亲的降生给这个已有了三个孩子的贫苦家庭增加了一份甜蜜的负担。为了撑起这个家，爷爷做过很多工作：船夫，脚货郎，自行车修理匠，种地······那个年代，几乎没有一个孩子是吃的饱的。而那片土地，弥补了孩子们太多的遗憾。在爷爷做船夫时，阿姨会爬到河岸边，采青蔗；爸爸则会去采菱角。而野果树上的桑，地上的番薯更是孩子的最爱。彼时，父母没有时间与精力照顾孩子，而大地——用着独有的宝藏，送予了每个孩子一个甜美的梦。

在我小时候，女孩在一起条牛皮筋时，最爱的一个绕口令便是：“马兰花，马兰花，勤劳的人们在说话······风吹雨打都不怕。”土地，我已失去亲密它的机会，但我们仍记得它，传唱它。当我郁闷时，我会跑到山坡上大喊，土地总会给我无声的安慰。

是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都已忘记了它。家前面的空地早已建起一个个厂房，而四周的楼房也越建越高，真真是“欲与天穹相比高”。当那些楼房趾高气扬时，那可怜的土地，用自己的背脊撑起一个个年轻人的梦想。它砍掉自己的双臂——苍翠的树木，成为人们的住房；它弯下自己的头颅，让那一个个黑烟囱骑于头顶······它牺牲了太多太多，流下太多的辛酸泪。彼时那健壮的大地变得如此苍老而无奈，河边的青蔗早已消失，土地越来越贫乏。它被现代化的滚轮碾得支离破碎。它的眼眶下凹，双眸浑浊不清，目光疲倦呆滞，嘴唇也干得开裂，但它一直癡痴坚持着。这个老人，他终于撑不住了。天气开始变得反复无常，各种灾害频频发生，人们不断咒骂，咒骂着它，咒骂着天。而这个老人，他太累太累，早已发不出声为自己辩解。

那日，我从街道上走过，听到那自混泥土中传来的微弱叫喊，我才想起了它——那个养育无数代人类的老人，我将它拉了上来。当它站在我面前时，天哪——那是爷爷的面孔，此时的它正带着一脸的凄楚、迷茫、恳切，捧着一只装有茶汤的破瓷碗，说着：“好孩子，还记得我啊。我是大地啊，水······你喝。”不，那不是爷爷，爷爷在离开土地后，仿佛失去了生命的寄托，眼中早已没了这种期待的光——那是土地，爷爷的父亲，爸爸的父亲，我的父亲。突然间，我不敢直视它的双眸——我也早已忘了这位老父亲啊！

我不敢面对它，转身跑了，不知他最后去了哪里。但我身上的黄皮肤；身上流淌的华夏儿女的血却在我午夜梦回时，不断提醒着我，我抛弃了自己的父亲。不知其他人，是否也听到了大地父亲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