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望+++张嵋珥

2008年，笔者应苏州文物局、方志办之邀，撰写《苏州市志·文物卷》中碑帖收藏章节。起先是为圆满完成工作任务之缘由，大量接触苏州地区公、私家秘藏的书画碑帖。多年下来，当初的任务渐渐地变成个人兴趣，现在竟演变成笔者的第二职业。

一些躲过了人世间巨变而沉淀下来的重要藏品给我们带来的震撼，让我们全身心地投入研究，不由自主地要去考证它们，去打开那些尘封的历史。

这次最吸引眼球的是一批新发现的过云楼秘藏不宣的名人尺牍，经过努力整理、照相、查考、鉴别、研究一系列功课后，我们专家团队共同得出结论是：1.从未著录公开过。2.确认为真迹无疑。

在这批苏州过云楼最新面世的诸多名人尺牍中，以袁世凯《月前帖》名气最大，也第一个吸引住了笔者的注意力。因为此通贺帖的收受上款人是我国大名鼎鼎的晚清重臣李鸿章。

这通枭雄袁世凯《月前帖》，将中年袁世凯信心百倍、运筹帷幄，以工于心计地通过李鸿章为桥梁，来得以大展宏图的心路历程表露无遗。

一、袁世凯《月前帖》之原文

原文为——太夫子中堂钧座：敬肃者月前军械局员少亭太守，入都恭送。

锋车曾属其上叩，起居代伸贺悃日，昨接奉赐谕，雒诵祗承辰维，仗节秉鞭，入相出将丹心照，国渡沧海而波平。

白发筹边合氊裘，而罗拜，上纾帝顾，下协于情。瞻瞩崇辕，怀忻鼚鼓。

世凯齐封，添摄鲁钝，滋惭东省内政务殷繁，官疲民悍，厘剔整顿措手綦（极其）难。

近因民教相仇而不逞之，徒益复乘间肆掠以致教案、盗案层见叠出，地方骚然。既未便尽人而诛（之），又未可养癰（毛囊病）贻患。

抵任以后，连次出示剴谕，调和民教并督饬文武，各属吏分别解散缉捕。

现匪徒多经弋获，良民大半解归，似可期辖境敉（安抚）平，桉堵无事。

惟是材輇（浅薄）任重，绠短汲深（喻才力不能胜任），夙夜兢兢，良虞陨越。

尚幸，随时匡敕，俾识遵循至用，企祷承示，齐河王令，敬动一节已属安圃，方伯查明核办，知关廑注先此奉。

闻专肃敬覆恭贺

任喜祗叩

岁厘虔颂

爵绥。

门下晚学生袁世凯谨肃

十二月二十七日

二、袁世凯《月前帖》之释文

释文为——尊敬的太夫子（老师之父）李鸿章中堂大人：

非常敬畏的月前军械局员、少亭太守，来北京恭送您。

朝廷征召您的锋车即将启程之时，来京叩见您。

我要以日常工作（生活）的成绩向您汇报，并真诚地祝贺您刚刚接到圣旨将任高就。在美好的时辰，我要恭敬地祈祷吟诵赞美您。您对外能代表国家出使，对内又能帮助朝廷执政。文能进入朝廷为相，武又能领兵打仗，丹心天地可鉴。我们国家才因此如同横渡沧海的船一样，经历过波澜，但很快又能平复下来。

而这段时间后，您也华发初生，仍然整理衣裳并上朝。从上缓解皇上的顾虑，而对于下级又协调民情。

您高瞻远瞩，如同驾驭着高大的战车滚滚向前，我心中怀着兴奋的心情，为您擂鼓庆祝。

我袁世凯刚被奉为山东巡抚，代理这里政务，天资一般。更加惭愧的是山东省内政务十分繁杂，官员疲惫，百姓蛮横，想要进行整顿与规范下手起来极其困难。

近几年延续的对于民族宗教矛盾的相互报复却不惩罚（的态度），只是更加重复了那种利用机会，肆意掠夺以导致的教案、盗案层出不穷，地方上已形成了这种动荡不安的局面。现在是既不能把所有抓起来的人全部杀掉，但是也不能因养病却留下祸患。

在我抵达到任之后，连续多次出示规劝的指示，想要调和民族宗教矛盾。也进一步规范整顿各类相关文武官员职责，分别布置了任务，让他们把该抓的抓，该放的放。

现在匪徒多经捕获，良民们大半都解救归来，好像可以期待我管辖的境内平安无事。

只是我天赋低微，遇此繁重任务，只恐怕我才力不能胜任。因此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好兆头消失。

万幸的是，我一贯都是正直谨慎，希望得到有用建议来提高自己认识。盼望您能告诉我怎么做，就像在齐河时，遵照你们朝廷下达的命令，就能使下面局面平稳下来，具体是由方伯查明核办，我现在知道的、关注也仅仅是这些了，先将此禀告。

听说您要去任两广总督了，特地尊敬真诚地恭贺您。

到任之喜

岁月静好

爵位平稳

门下晚学后生袁世凯敬贺

十二月二十七日

三、对贺帖中称谓、内容诸信息的综合分析

首先来说说袁世凯与李鸿章的不解之缘。这封信是袁世凯亲笔所写，文中、文末皆在显眼处出现“世凯、袁世凯”。而收信人则是大名鼎鼎的李中堂—李鸿章大人，这在抬头处亦已明了。

这通袁世凯《月前帖》，无论是笔迹、字体还是语气，字里行间都十分明确地呈现出袁世凯对于李鸿章相当的尊敬之情，甚至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敬畏之情。晚清末年的这段历史，令人不禁神往。有幸获此帖得以一观，又因兴之所至，百般查阅考证，愿为大家解开此段历史的真相。

（一）对帖中“太夫子、门晚生”称谓的探究

细观称谓：帖中“太夫子中堂大人”是袁世凯对李鸿章的尊称，“门下晚学生”是袁世凯对自己的谦称。而旧文体中把“师之父”尊称为“太夫子”、自称为“门晚生”的称谓约定也说明了：李鸿章是袁世凯“老师的父亲”，这种关系。

通过史实查证，李鸿章与袁世凯的这种关系纠葛中的“老师”，就要从另一个人说起，他便是吴长庆。吴长庆与袁世凯父亲袁保庆旧交甚笃。

袁世凯这个后来在乱世中翻云覆雨的枭雄，年少时，曾多次参加科举，却一直未能考取，又广交挥霍，家里已经十分贫困。后他愤怒地倾箧举所作诗文付之一炬，曰：“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乌能龌龊久困笔砚间，自误光阴耶。”

而吴长庆则是他的“贵人”—忆起其父旧情，提携袁世凯进自己的淮军部队。由于朝鲜时局动荡，恳请清政府支援，袁世凯带兵在朝鲜的舞台上，得以崭露头角。在异国表现出的才能甚至惊动中外朝野，有人称其“非唯知兵，亦长外交”，积累了丰厚的政治资本。他在朝鲜事件后，顺带因此获得了北洋大臣李鸿章的赏识，是后来李亡故后傲视朝野的基础。

袁世凯一直认吴长庆为师。而吴长庆又是李中堂淮军中的重要将领，吴视李鸿章为养父，因此拜帖上款用“太夫子”来称呼李鸿章是符合史实的。

要知道，在当时，李鸿章的地位之高，几乎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袁世凯得此际遇，自然颇为珍惜。对李鸿章也一直恭恭敬敬。以袁世凯办事之圆滑与高效，必定会在拜帖中用上这种合适称谓，以证明两人关系之亲密，来高攀李鸿章这个大佬。果然天资极其颖慧并城府极深的袁世凯后来通过李鸿章的帮助站到中国政坛的最高峰。

（二）《月前帖》内容梳理和时代背景的对比印证

这通拜帖共四页，主题是恭贺李鸿章得以受朝廷征召出任两广总督一事。本来这恭贺帖不用四页这么长，是因为精明的袁世凯还利用这贺帖见缝插针地介绍自己到任的山东碰到的社会复杂局势，自己治理的初步思路，表达严格贯彻朝廷的指示管理好山东、为国分忧的政治抱负。贺贴内容分为以下几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贺词以及恭维李鸿章：一生不仅戎马倥偬，还要时刻操心朝中政务，确是能文能武的不可多得的人才，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其中尤以“仗节秉鞭，入相出将丹心照，国渡沧海而波平”来写照李中堂，真是表达得气势磅礴而又淋漓尽致。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袁世凯确实打动李鸿章。

第二部分是描写自己近况：同样舟车劳顿，刚刚抵任山东没多久。而到了才发现当地民族与宗教矛盾情况严重，十分混乱，“盗案层出不穷”。自谦一下能力有限，政务繁忙，在百姓民生这方面做得不够，而最近则下令好好整治，亦初见成效，定能将山东治理得井井有条。这部分内容表面看来是袁世凯在汇报工作，其实质上是袁世凯委婉而迫切地向其展示自己的政治抱负。后来历史证明了袁世凯真的通过李鸿章实现了他的远大政治“抱负”。

第三部分则是直接礼貌地表达出自己对李鸿章的调任的真心祝福与恭贺。

李鸿章中晚年由于袁世凯的精明能干，一直保举，使其稳步提升。更让人足以相信李鸿章与其相交甚好的是，其临终前最后一件事情是向朝廷保荐袁世凯来接替他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之位。

（三）分析“民教相仇”“义和拳”“义和团”关联

看完了此贺帖的内容，知道当时袁世凯应已到任其管辖的山东省，而李鸿章仍暂居京城。帖中提及的重要事件是山东省民族与宗教矛盾以及由此引发的各种治安问题，而不是简单的民间盗贼之类，并且此事是自袁世凯到任后初步平定下来的。

据考查，晚清朝廷无能，内忧外患，在山东发生的重要民间反帝爱国运动，被袁世凯刻意写进信中“民教相仇”，实际上那就是我们现在常常听说的历史上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的前身。

晚清时，中国仍处是农耕文明之下，不过随着西洋枪炮的强行入侵，不仅产生了以西洋民族与中华民族之间的民族矛盾，而且西洋人更是得寸进尺，企图在思想上进一步归化我们，安排了大量传教士涉足中国，以传教的名义试图灌输自己的基督教与耶稣、上帝思想。我国国民不仅对其领土的侵略奋起反击，对思想上的渗透也是百般排斥。山东人民对德国当时“双重侵略”的抗争就可见一斑。

我们再将历史的书册往前翻动几页，来看看义和团的兴起：“由于德国在山东的侵略行径，使得山东人民对外国侵略者极为反感。早在1897年就发生了巨野教案，山东巡抚李秉衡因此被贬职。在此之后，山东的民教矛盾有增无减。1897年，山东冠县飞地梨园屯（今邢台市威县）村民与教堂因历史上的土地纠纷引起冲突。威县梅花拳师赵三多应村民阎书勤等的邀请，前往援助。后赵三多将梅花拳改名为义和拳。1898年6月，山东巡抚张汝梅上奏朝廷，认为义和拳本属乡团，建议‘改拳勇为民团。并明确说义和拳就是‘义和团，在清朝官员中首次提出了‘义和团的概念。”

从史料记载来看，袁世凯在济南就任山东巡抚后，对义和团始终持敌对态度，在其任山东巡抚后严格限制义和团的活动。

袁世凯帖中对当时发生的诸事件多用“民教相仇”的提法，而不用“义和拳”“义和团”的概念，应该讲更符合历史的发生进程。更揭示了这场运动发生，最初是由民族宗教矛盾引起的这一本质，也由此看出袁世凯超人的政治敏锐性和洞察力。

（四）对帖中“十二月二十七日” 落款的年代推断

接着再来谈谈这通贺帖非常重要的落款时间“十二月二十七日”。到底是哪一年年底呢？这个时间节点十分特殊，是某年末，但想要确定哪一年却还颇需花费一定功夫。而且贺帖内容中亦无天干地支纪年信息，这是一个遗憾的消息。

但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笔者通过李鸿章、袁世凯生涯中各个关键时间点，并结合贺帖中内容分析，经过多方考证，大胆得出结论：这一年是公元1899年，也就是晚清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年。至于为什么可以明确定为是这一年，请容缓缓道来。

我们分析李鸿章在此时间段的情况，史料记载：“1899年底，李鸿章任两广总督。1900年，庚子事变爆发。年初，李鸿章离京赴广州接任两广总督。”

这是可以和袁世凯贺帖中写的时间段对应起来的—袁世凯于1899年底任山东巡抚，而李鸿章此年底被调任两广总督，不过直到1900年初才起身赴任。因此，写信时正是他在京城踌躇未行之时。也就是讲早一年李还没被任命，袁还没有到山东，而晚一年袁也不可能到京恭贺了，因为李此时已离京了。只有“1899年”，是贺帖内容和历史在时间节点上完全吻合！

现在看来这份贺帖的年代推断—1899年，确实非常重要。因为这重要的一年，居然后来成了李鸿章与袁世凯政治生涯的分水岭，开启了二人未来的不同之路。

李鸿章1900年初去往两广赴任，但还没满半年，由于庚子事变，京城危机，慈禧竟望遍群臣，无一有能力堪重用去与洋人谈合。不得已调回时年已七十七岁高龄的李鸿章，其重新成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十月代表朝廷与列强谈判，后1901年，臭名昭著的《辛丑条约》签订，李鸿章不久便亡于北京贤良寺。

而在李鸿章亡后，袁世凯立刻“继承”了李鸿章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之位，四十出头便成了当时中国政坛举世瞩目的人物，从此开始了他下半生的对中国近代史翻云覆雨的新时期。

结语

综上，笔者已将晚清这段历史清晰地呈现给了大家。从历史背景和袁世凯个人风格（文采风格、心理计谋、分寸把握等）两个层面来看，这样的贺帖应出自袁本人。事实上，我们也仔细研究对比了遗藏在上海图书馆袁世凯写给盛宣怀的拜帖，用的竟是一样红笺（当然拜帖、贺帖当用红笺），从笔迹相类、墨色老旧等信息证据来看，东西是对的。

但和上海图书馆给盛宣怀的袁帖比较，两帖的区别竟是袁世凯的签名大小不同。上海图书馆袁帖中有一张落款袁世凯的“袁”字比下面的字大出半号，而过云楼的袁帖文中有袁世凯落款“世凯”比下面的小了一号。为何出现此等蹊跷之事？袁世凯把盛宣怀称兄弟是客气，其实袁要做老大，没把盛宣怀放在眼里。而袁世凯把李鸿章称为“太夫子”那才是尊重，他要在“太夫子”面前做小，在落款的名字上也不由自主地做“小”了。古人云：“书心画也。”字迹即心迹，这种缜密的心思也帮助着告诉我们，这种帖子必出自袁世凯本人。

当然藏品的来源可靠，往往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真品保证。苏州过云楼的秘藏品，为我们鉴定工作提供了一个天然的区隔。过云楼还收藏了诸多名家的手迹，我们的研究脚步不会停息。最后要感谢全国各地读者对我们过云楼秘藏系列研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