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仁

物资局机关有一个惯例，端午节、中秋节、春节这三个节日都要发些福利，端午节每人十斤鸡蛋，十斤咸鸭蛋，五百元现金；中秋节十斤月饼，两箱水果，五百元现金；春节就多一些了，米、面、豆油，鱼、肉、果蔬，还有两千元奖金（领导还要多一些），并且每一个节日还要聚餐一次，热闹热闹。这些福利在全县企事业单位当中不算最多，但也不少。当干部职工领了福利又聚一回餐，口袋里满满的，肚子里饱饱的时候，都很高兴，都说张局长真好，有水平有能力，关心干部职工。有一名库房保管员叫李大海，别看他是工人编制，但素质高，知道这是领导对他的关怀，他对此非常满足，也知道感恩，敬酒的时候总是拉着张局长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张局长，你为职工谋福利了。因此，张局长很重视干部职工的福利待遇，他认为，发福利是组织对干部职工的关怀，能营造大家庭的温暖，能激发干部职工的优越感，更重要的是，通过福利发放，他能得到物资局上下人心。总之，这是一种文化现象，一种能产生凝聚力、向心力的机关文化。然而，这几年物资局走下坡路了，属下的几个企业，还有一些项目都入不敷出，已经到了必须改制的关口。据可靠消息，物资局要撤销，下属企业将推向市场。在这个局面下，连工资都难以维系，福利就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了。

中秋节就要到了，福利款难以筹措，张局长很犯愁，正在犯愁的时候，中共中央纪委和中央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领导小组发出《关于落实中央八项规定精神坚决刹住中秋国庆期间公款送礼等不正之风的通知》，张局长觉得这真是雪中炭、及时雨，于是，他组织机关干部职工学习了这个《通知》。会上，干部职工都听明白了，今年中秋没有那十斤月饼、两箱水果、五百元现金和一顿聚餐了。

散会以后，看着默默离去的干部职工，张局长忽然有些纠结了，年内，物资局很可能被撤销，机关总共二十四个人，不差这一次了，还是照例吧，至少吃顿饭。于是，他安排办公室主任到饭店定—个二十五人的大桌。

人一个都不少，都高高兴兴地喝酒、吃饭，都说感谢张局长。饭后，张局长留在最后，来到吧台买单，办公室主任说已经付完了。他向办公室主任要来发票，看过之后，照单掏出钱来，递给办公室主任，然后撕了发票。张主任说，局长你怎么把发票撕了，还要报销呢。张局长说，我请大家了。

他没要办公室主任开车送他，一个人回家。路上，他的脑海里总是闪现着李大海的脸，今天李大海怎么不高兴呢？怎么不握我的手说谢谢了呢？李大海家很困难，老爹老妈都病着，孩子正在上大学，工资总是不够用，节假日常到劳务市场打工，太不容易。想到这里，他顺路走进一家超市，买了十斤月饼、两箱水果，然后打车来到一个住宅小区，卸下东西，望着小区楼房，掏出手机，拨打出去，大海，你下来一趟，把福利搬回去。

李大海下来了，搬走了福利，还拿走了张局长给他的五百元现金。张局长一直盯着李大海，他纳闷儿，李大海为什么还是没有笑脸，还是没说谢谢？

第二天上午，张局长刚刚在办公桌前坐下，电话响了，是纪检委打来的，让他到纪检委去一趟。

张局长被人实名举报了，举报信的题目是《物资局中秋节顶风违纪发放福利》。张局长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严格遵照《通知》的要求，没发。纪检委的同志说，算了，别抵赖了，十斤月饼、两箱水果，五百元现金，证据确凿。

尽孝

水利局王孝廉局长刚刚履新，就被父亲叫回老家清河村，王孝廉心里清楚父亲会说些什么，一定会说，孝廉啊，知道为啥给你起孝廉这个名字吗？那是想要你孝顺、清廉，“孝”当啥讲？因为你是你娘生的你爹养的，因为你吃了你李大娘的奶，张婶的炸果子，你还偷过赵大爷的沙果，捞过你于大叔家的鲤鱼。熊儿子你是吃百家东西长大的，咱村就你当了这么大的官，街坊邻居，三老四少都眼巴巴看着你呐，看你能为你爹妈做些啥，能为小清河村做些啥，能为乡亲们做些啥！“廉”当啥讲？是爹想让你当官，当大官，当清官，当好官，当官为啥？又说回来了，就是为了一个“孝”字，好好尽孝！这就是父亲的谆谆教导，王孝廉从小接受的家教，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今天回到小清河，父母坐在方桌两边，母亲一边笑眯眯地望着王孝廉，一边择菜。父亲今天的话比往常要多，语重心长地说，孝廉啊，儿啊，当局长了，还是水利局局长，能为家乡父老做大事了，记住了，当官和种地一个样，特别是你这水利局局长，要学会看天、看年景，看雨水大不大，看年头旱不旱，雨大呢就疏水，天旱呢就灌溉。好好干吧，爹妈不图你啥玩意儿，让乡亲们说个好就行了，那就光宗耀祖了，你爹妈脸上也有光。父亲说够了，习惯性地一拍桌子，得了，该干啥干啥去吧。其实，王孝廉就等着这句话，他只有老老实实地听讲，才会快一点听到这句话。这时候，母亲也乐了，赶紧起身给儿子做饭。

当官有当官的好处，那就是可以安排单位所有的工作，可以安排所管辖的所有人，可以安排自己的所有时间。但是，当官也有当官的难处，那就是别人也可以左右你的工作，也可以左右你的生活，也可以左右你的时间。

这天，王孝廉忽然得到一个消息，过几天，省水利局局长的父亲要来清水县和周边几个县旅游。这是一个机会，省水利局局长手里有项目有钱呀，手指缝里拉拉一点儿就够清水县用的；省水利局长级别高，说话好使呀，给他王孝廉说句话，他王孝廉的前途就似锦了。于是，王孝廉立即着手安排老爷子的旅游行程，安排得细致周到，体贴入微，做到了所有的景点都看到，特别是咱们的大江大河、湖泊水库，水利设施，老爷子看到了亮点，自然就会在他儿子面前美言清水县，美言王孝廉。

安排好接待，王孝廉又安排近几天的工作，他说这几天我要陪同省领导视察我县和周边几个县的水利工作，为了不打扰这次视察活动，这几天我就不开手机了，家里的日常工作按部就班吧，各干各的，回头向我汇报就行了。正值盛夏，今夏雨水偏少，所以抗旱是当下工作的重点，谁的管片儿谁负责，不能旱了庄稼。还有，这几天，如果有非得我办的事情，如果不是大事，就等等，等我回来再办。

省水利局局长的父亲如期来到清水县，王孝廉带着专门培训的导游早早等在路上，截住了老爷子的车。老爷子在清水县玩了三天，王孝廉照顾老爷子无微不至，在毒太阳底下，王孝廉一直亲自给老爷子打伞，老爷子有些哮喘，王孝廉还专门给老爷子配上了一名保健护士。老爷子当然非常高兴，每天都和他儿子通电话，说清水县景色如何如何好，水利工程做得如何如何棒，县水利局的王局长如何如何关照他。偶尔，王孝廉也能接过老爷子的手机，听一听省领导的声音，省局局长说，抱歉了，找麻烦了。王孝廉说，领导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老人家。清水县游完了，王孝廉又陪着老爷子游周边几个县。endprint

这时候，小清河村三老四少都聚集在王孝廉他父亲家里，村长代表大伙儿说，今年天旱，特别这几天，太阳太毒，天气太热，小清河都断了流儿，村里的万亩水田已经开始缺水，得赶紧想办法引水灌溉，不然就成灾了。王孝廉的父亲知道乡亲们找他是啥意思，于是他就拍着他的方桌说，放心吧，咱这个熊儿子就是干这个的，而且他还分管咱们村这片儿，他心里肯定有数，我打个电话，叫他明天就回来，给三老四少想办法。送走了乡亲，王孝廉的父亲就给王孝廉打电话，但是对方关机，又打水利局，说我是清河村的，想叫王孝廉回村一趟。接电话的干部说，王局长正在陪省领导视察工作，过几天才能回来，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王孝廉的父亲生气了，拍着桌子嚷着，这是啥熊儿子，啥熊干部？出门不知道告诉爹一声啊？陪领导就不能开机打电话了？王孝廉的母亲说，你再给儿子单位打一个电话，就说你是局长他爹，让接电话的人给找找。王孝廉的父亲又一拍桌子，是乡亲们请他回来，又不是他爹请他，我就看看这个熊儿子会不会当官。王孝廉的父亲又给水利局打电话说，麻烦你跟你们王局长说一声，就说清河村的乡亲请他回来商量引水灌溉的事儿。但是，等到天黑也没等到回音，母亲见父亲着急，就埋怨说，这接电话的干部真不办事儿。父亲说，那是人家不办事儿吗，他敢吗，是他们局长有交待。

第二天，还是没有回音，虽然乡亲们没再来找，但王孝廉的父亲心急，他戴上草帽，到水田转了一圈。田里，昨天还有少许的水，今天几乎没了，见了泥底，有的农民正在抓鱼，那鱼是今年春天放进水田的，一捺（张开手掌，虎口的长度）长，还没长大。看到这情景，王孝廉的父亲感觉臊得慌，脸皮发烧。

第三天，小清河彻底干涸了，水田开始龟裂，村长找乡长想办法去了，乡长又带着村长找水利局长去了，但是他们没找到王孝廉局长。

整整一天，王孝廉的父亲都没出屋，任自家园子里的菜旱得打蔫儿。他不敢出这个屋，没脸见三老四少。母亲也着急，就头顶着湿毛巾站到了村口。乡亲问她等人啊？她说不等人，等卖豆腐的。乡亲说，天都这么晚了，哪还有卖豆腐的。

第四天，老两口都猫在家里，不出屋了。

天擦黑的时候，王孝廉急急火火回来了，一进门就问，爸妈，你们找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王孝廉的父亲一见王孝廉，拍桌子就嚷，你别假惺惺的装孝顺，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我和你妈养你有什么用？要你当官有什么用？关键时候掉链子，节骨眼儿上摔耙子！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呢，看来你只会辱没祖宗；还指望你给爹妈脸上增光呢，看来你只会让你爹妈脸上发烧。

这时候，村里的三老四少都来了，站在院子里望着屋里，就那么眼巴巴望着，谁也不说话。

王孝廉的父亲指着王孝廉，朝三老四少说，熊儿子回来了，交给三老四少了，该叫他干啥就叫他干，他没二话。

话音刚落，村长就迫不及待地抢上前，紧紧抓住王孝廉的手，苦着脸说，王局长，天太早了……

迎着乡亲们企盼的目光，王孝廉打了一个机灵，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淡忘了这些人，淡忘了这里的事儿。他看着三老四少，这是李大娘，他吃过李大娘的奶；这是张婶，他吃过张婶的炸果子；这是赵大爷，他偷过赵大爷的沙果；这是于大叔，他捞过于大叔家的鲤鱼。这时，他的脸发烫了，说，叔叔大爷，婶婶大娘，我这就跟你们走，看看你们的水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