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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忧患

2015-06-26广雨辰

雪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小蕊小雪二哥

广雨辰

我是幽灵。长辈们都这么说。

我不知道长辈们为什么一直把我视为异类,也许我的一生有太多太多忧虑与愤恨。我就是在无边而忧虑与愤恨中死去的。

我睁着眼睛,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台仍播放新闻的彩色电视机在悲情地陪着我。

我死去多日,尸身依旧,眼睛依旧,电视依旧。

我一直深深地怀念着父亲,尽管我以前曾深深地恨着父亲。但我深信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是有灵的。父亲正在另一个世界恶毒地盯着我看,看着他这个在人间的不孝子孙怎样地断子绝孙,怎样地孤独无助地死去。

我曾试着和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沟通,希望他能原谅他这个仍苟活在人世间的不孝子孙,但我一直没有成功。

我坚信我和父亲之间的恩怨只能在另一个世界化解了。

在父亲的眼中,我是孽种。真的,从我出生的那一刻,父亲就把我毫不留情地划到了另类中去。

也许父亲是对的。因为父亲知道,我是要断子绝孙的。

提到父亲就不能不提到我的家庭中的另几位成员。我身上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是父亲的最爱,生下姐姐后,父亲就发誓不再要孩子了。父亲喜欢孩子,但是父亲没办法,靠在乡下打零工的父亲养活不了太多的人口。但我硬是在母亲的腹中生根发芽了。父亲听说母亲怀孕了,曾经有过一阵短暂的高兴,但头脑清醒之后,父亲却做了另一个决定,决定要打掉我。从父亲产生这个想法之时,我和父亲之间的恩怨就已经注定不可避免了。

母亲极力反对。这也是我一直依赖母亲的重要原因。不管父亲怎么说,母亲都不肯让步。母亲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就是要饭也不会打掉孩子的。

据长辈们讲,母亲怀我的那晚,梦见了一条怪蟒缠身。父亲为此还特意到镇上青龙寺求过签儿。老和尚看都不看那签儿,只看了父亲一眼便连连摇头叹息不止。父亲就慌了。青龙寺的签儿是最灵验的了,附近十里八乡的达官贵人都来这里求签儿。父亲脸色惨白,嘴唇哆哆嗦嗦地问:老……老师父,到……到底……咋了?老和尚闭上两目,一脸庄重地说:昨夜乃凶神值日,你家门不幸,冲犯了太岁,又值魔界凶灵思凡下界,该投到你家,现已成了胎气……只恐你家从此多灾多难啊。

父亲如五雷轰顶,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青龙寺。许多年后,想到老和尚的话仍然心惊肉跳,手心沁汗。

父亲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

母亲看到父亲的脸色惨白,慌忙扶住父亲。父亲看到母亲稍稍隆起的腹部,突然发作起来,恶狠狠地将母亲推搡倒地。父亲余怒未消,像一头发了兽性的公狮,红着眼睛拼命地打向母亲隆起的腹部,母亲痛苦而又无助地哭嚎。但父亲此时对母亲已经没有了往昔的柔情,有的只是无以名状的怨恨。从那以后,父亲那张脸孔便深深地印在母亲的脑海之中,至死难忘。

这是父亲结婚后第一次打母亲,也是父亲最后一次打母亲。

父亲哭着、嚎着,委屈得无法形容。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来说,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这更令父亲伤心的了。

但我依旧固执地依偎在母亲巨大温暖的子宫中。

父亲打累了,坐在凳子上睡着了。母亲伤心地躺在地上哭了一夜。父亲醒来,看到母亲梨花带雨的模样心软了,伸出的手还没碰到母亲,母亲隆起的腹部又进入了眼帘。父亲恼怒地收回了手,大步地走了出去。

母亲依旧躺在地上,哥哥、姐姐们在昨晚就被父亲的举动吓呆了,直到父亲离开家才悄声过来扶起母亲。我一直在想哥哥、姐姐们对的我愤恨是否是在此时产生的。这愤恨是那么的难以和解,以至影响到我整整一生。

父亲下决心一定要打掉我,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拿掉我。但父亲确实是这么做了。

父亲到镇上药铺抓了一副打胎药,偷偷地放到母亲的碗里。母亲吃饭后不久就感到肚子滚痛,上了几趟厕所,还是忍不住痛,就倒在床上休息。父亲假装关心,其实是幸灾乐祸想看看母亲的反应。

但我又一次让父亲失望了。一个时辰之后,母亲的肚子止住了痛。

许多年以后,母亲终于知道了那天的真相。母亲无法原谅一个千方百计想让自己的亲骨肉胎死腹中的丈夫。从此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我就是在这种极不和谐和充满敌意的气氛下出生了。接生婆将我抱在怀中,还没等看清我是男是女便“妈呀”一声晕死过去了。

父亲一步抢了进去,看到躺在床上哇哇大哭的我,也惊呆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下。

父亲看到了一个刚刚出生的、长满三十六颗牙齿的赤裸男婴。

我对不起父亲,更对不起列祖列宗。

我从刚生下来的那天起,就命中注定是这个家族的灾星。为此,父亲至死都不肯原谅我。

我也从来没有奢望父亲会在有朝一日能够接受我。但我想父亲的的确确曾尝试着接受我,不知什么原因,最终父亲还是没有接受我。

青龙寺的那一签不但深深地刺痛了父亲,也对我的家族产生了深刻的、无法弥合的创伤。我命中注定是后无来者了,所以在我的性格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一切事物都产生强烈排斥的畸态心理。

在父亲的眼中,我是个孽种;在邻人的眼中,我是个幽灵。有着孽种和幽灵双重身份的我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人世间的异类;因此也注定了我在婚姻上的不幸与坎坷;也使我的畸态心理在自我封闭中更加地走向极端。我拒绝接触异性,除了母亲,我羞于见到任何一位陌生的异性。

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逢人就托,见人便求,希望能尽早地给我成个家。但有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异类呢?母亲在焦虑与忧愁中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消瘦下去的母亲就愈加焦虑与忧愁。因为母亲知道自己已经来日无多了。

母亲是伟大的。对我尤其如此。母亲是想在她生命的最后尽头亲眼看到我能拥有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

就在母亲无比焦虑与忧愁之时,我命中的女人终于出现了。endprint

女人叫玉芬。是逃荒来到我们村的。母亲第一眼看到玉芬,她正挺个大肚子楚楚可怜地坐在我家的门前,也许是出于怜悯,母亲将玉芬让进屋了,把本来就不够吃的一点儿可怜的食物分给了她一份儿。玉芬捧在手中狼吞虎咽,噎得脖子又粗又红。母亲端来杯水,让她往下顺了一顺。

玉芬是个机灵人,跪地就给母亲磕了几个响头。母亲扶起玉芬。玉芬流着泪儿对母亲讲起逃荒的事儿……

那是中华民族苦难最深重的历史时期,被贫困和内战拖得透不过气来的中华民族又遭到了东洋鬼子的全面入侵。处于劣势的中国军队虽然殊死抵抗,不过一年的时间,还是丢失了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连首都也沦陷了。国民党为了阻止日本鬼子的进攻,炸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使得千里国土在瞬间变成了一片泽国,一千二百万人口流离失所。玉芬的家也在这场国难中化为乌有。丈夫、叔伯死在滔滔洪水之中,只有她和婆婆侥幸活命。婆媳俩儿靠讨饭渡日,婆婆爱惜怀有身孕的媳妇,把讨回的饭都省给了媳妇,自己却一天天赢弱消瘦下去,直到耗干最后一丝心血。玉芬含泪忍痛强撑下来,走到村里时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母亲也陪着玉芬落下了眼泪,搂过玉芬说:真是苦命的孩子。

玉芬就这样在我家里住了下来。我不知道母亲当时是否有意使她成为我的妻子,但母亲的决定却深深影响到我的后半生。

母亲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母亲知道这是她能亲眼看到我成家的最后机会。母亲不愿也不想错过。

母亲倒在床上,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但还是强撑着坐起来,叫过我俩儿说:你们……都是……苦命的孩儿……我……就陕要……要……要不行了……我……放心不下……你们……你们不是……不是兄妹……不是两口子……在一起……在一起……会……会有闲话的……你们……谁也别嫌准……就将就……将就……过吧。

我怆惶无计,惊恐忧虑写了满脸。

玉芬满面泪痕,缓缓抓住我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如受电击,手足无措看着母亲。

母亲笑了,缓缓地闭上眼睛。

我扑在母亲身上嚎啕大哭,母亲用她那干瘦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我死不了,我要……我要……我要亲眼看着你们成亲。

本来母亲是想让唯一能找到的姐姐来主持我们的婚礼的。但是姐姐拒绝了。姐姐拒绝是有姐姐的道理的。我想假使父亲活着也会让姐姐拒绝的。

母亲坐在床上,不停地咳着。我和玉芬恭恭敬敬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吃了一小碗儿面就算是结婚了。毫无疑问,这是我看到母亲最开心的一回。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有起早习惯的母亲仍然沉睡在床上,脸上还带着开心的微笑。我知道母亲这一生实在是太累了,不忍吵醒她的美梦……

母亲就这样走了。

从母亲脸上露出的笑容知道,她已经安祥地走了

母亲下葬的那天,姐姐没有来,也没有人愿意帮我。

我把母亲葬在离父亲坟地一水之隔的一座小山上。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妻子玉芬。在下山的时候,我听到树丛中传来女人的抽泣之声。玉芬问是谁。我揽着玉芬的肩头说:是风。

姐姐对母亲和我的爱恨情仇都源自于父亲。我一直相信父亲在另一个世界恶毒地看着我,希望我这个孽种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清楚地记得,我赤裸裸地、毫无顾忌地躺在柔软而又温暖的草地上整整哭嚎了一夜。把襁褓中的我抱到这里来的就是我的亲生父亲。父亲眼中布满了红红的血丝,搬起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父亲泪流满面,走路腿都打颤,只要他的手一软,顷刻间我就会变成一摊肉泥。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反正我至死也不相信父亲会突然萌发爱心,抑或是父亲不愿双手沾上亲生骨肉的鲜血,抑或是父亲料定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在天亮之前就会成为野狗土狼的一顿美餐。父亲左手一软,石头落到了我的右边。

我不相信父亲会对我萌发爱心是有理由的。父亲抱起我时,母亲就感知到了什么,拼命地抓住父亲的手臂哭嚎着请求父亲放了我。但铁石心肠的父亲却毅然绝然地—把推倒赢弱无力的母亲,大踏步地走出了家门。

母亲挣扎着冲了出来,凄惨嚎叫声撕心裂肺,使父亲的眼角也挂了一丝泪花。

父亲停下脚步。我确信亲情曾打动过父亲的心就是这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仰起脸,尽量不使眼泪滚落下来。

父亲缓缓低下头。

我望着父亲笑了。笑得一片烂灿。

父亲也笑了。笑得一片慈祥。

但父亲的笑容很快就凝结了。

父亲再次看到了我满嘴的牙齿。我感知到父亲的心跳在加速,感知到父亲的呼吸在加重,感知到父亲的愤怒在膨胀……

父亲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胡同口……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一个有关于父亲的问题,父亲在看到我第一眼时在想些什么?父亲在把我抛弃在荒郊野外时有没有过一丝愧疚?从父亲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我只看到了愤怒、只看到了焦灼、只看到了疑惑、只看到了忧虑……那眼神像魔一样纠缠我终生,使我至死难忘。

多少年来,我一直尝试着谅解父亲而又无法做到的就是因为这双无法令我忘怀的眼神。同样我一生依赖母亲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双无法令我忘怀的眼神。

母亲脸色蜡白,没有一丝血气,跌跌撞撞地走遍了方圆数里。我不知道母子之间是否还有第六感存在,在东方鱼肚白的时刻,伟大的、慈爱的母亲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止住了哭声,手舞足蹈地迎接着母亲的到来。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早体会到母爱的伟大了。许多年后,面对着三个对母亲怀有深深敌意的胞兄胞姐,我怎么也不能理解根植于他们心中的敌意为什么久久不能释怀。有时候我想,真正的精灵或许应该是他们。

许多年以后,我仍清楚地记得母亲当时的表情。母亲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我。

母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弱小无助的儿子竟然还活着。endprint

直到我死去,我仍无法用语言表达母亲再次见到我时的那种喜悦心情。母亲脸上堆满了笑,将我紧紧地搂在怀中,再也不肯松手。从那以后,我便一直生活在母亲巨大的阴影之下,一直到母亲走完她人生最后的旅程为止。母亲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我,也不允许我离开她的视线片刻。

我躺在母亲宽广厚实的怀中,感受着母亲的体温、感受着母亲的心跳,会心笑了。

母亲把我搂得更紧了,冰凉苍白的脸紧紧地贴在我嫩小的小脸儿上。一滴泪,两滴泪、三滴泪,滴落在我的脸上。泪滴顺着我的脸流到我的嘴边。我张开小嘴,一吮一吮的,把略带一点儿咸味儿的泪水吮进了腹由……

母亲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

父亲怎么也没有想到,母亲会又把我抱了回来。父亲大发雷霆,吼叫着问:是谁让你把这个孽种抱回来的?

母亲惊恐地看着父亲,本能地紧紧将我搂在怀中,几乎使我室息。

父亲恼羞成怒,一边大喊着,一边来夺:松手,把他给我。

母亲吓得浑身颤抖,但却仍倔犟地将我抱在怀中,不肯放手。

父亲气得头上青筋跳起,伸出蒲扇般长满老茧的大手,卯足了劲儿,狠狠地抽在母亲的脸上。

母亲一声尖叫,扑倒在地上。双手仍不忘将我紧紧地搂在怀中。

把他给我。父亲上前一步。

母亲半边脸上清晰地印上了五个指印,立刻红肿起来。就在这一刹,母亲悬着的心平静下来,欠起身子,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父亲。

父亲从没见过这种眼神,被母亲看得有点儿发毛。

母亲嘴唇动了几动,张嘴吐出一大口淤血。我看到母亲吐出的那滩血迹中,竟然夹杂着母亲整整三十二颗牙齿。

血沫从母亲的嘴角缓缓地流下,流到了下巴,汇成了血滴,一滴、两滴、三滴……滴落到地上,染红了一片。

父亲被母亲的表情惊呆了,错愕地退了一步,虽然仍固执地向母亲伸出双手,但声音明显降了下来:把他给我。

我不和道是什么因素促使母亲变得刚毅果敢,抱着我,一任鲜血从嘴角流出,然后流到下巴,汇成了血滴,一滴、两滴、三滴……滴落到地下。

父亲察觉自己的失态,再次放大声音:把他给我。

母亲也不擦拭嘴角的鲜血,盯着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打死我也不给你。

父亲被母亲的坚定击败了。父亲显然没料到母亲会这么坚决。

许久——父亲长长叹了口气,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转身而去。

从此,父亲再也没有踏进家中一步,撇下妻儿搬到别的村子打短工去了。有人曾在村头看到过父亲,是父亲离家出走的第二天夜晚。父亲是回来领姐姐的,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只领走了姐姐,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跟着父亲走了,而不是选择留在家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父亲。据同村儿的长辈们讲,父亲其实并没有走远。他一直带着姐姐在临近的几个村子打零工过活。

有一天,父亲到采石场干活儿,一块儿又大又圆的石头从山上滚了下来,父亲躲闪不及,被压在巨石之下。

据说父亲临死之前最想见的人是母亲。当姐姐得到噩耗,哭嚎着跑过去的时候,父亲已经咽气了。父亲死时脸上挂着微笑,睁着眼睛望着天边一缕淡淡的云儿,谁也不知道父亲死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年,姐姐才十三岁。

姐姐没有回家报丧。至今我也不明白十三岁的姐姐哪儿来的那么大敌意。

姐姐把自己卖了,用卖身的钱把父亲葬到村头的一座小土山上,然后就消失了。许多年以后,姐姐领着女儿小雪随着一支穿着土布军衣,拎着大刀、长矛的队伍回来了。至于姐姐是什么时间有的小雪,是和什么人有的?又是怎么当的兵?至今仍是一个谜,甚至连小雪的年龄也是一个谜。许多年以后,姐姐惨死,我成了小雪唯一的法定监护人(当时还没有这个概念),小雪的年龄仍然还是一个谜。

姐姐没有回村,尽管近在咫尺,却一直到死也没踏进村中一步。我听说姐姐还做了什么共产党的妇女主任。每天腰间扎条皮带在镇上忙得不可开交。

姐姐回乡的时候,大哥、二哥也早已经离开了家。

大哥、二哥不辞而别,让母亲伤心不已。她至死也不明白,两个儿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但我却知道大哥、二哥是怀着对我的深深敌意离家出走的。许多年以后,大哥、二哥突然衣锦归乡,就先后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命。

父亲离家出走给家中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我坚信大哥、二哥是最刻骨铭心的。不管说父亲是不负责任也罢,说父亲是忧心家族也罢,父亲毫无留恋的、无情的、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家。

昨天还是家庭主妇的母亲,一夕之间便成了一家之主,整个家庭的重担就都落到了母亲一人的肩上。在那个整个中华民族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年代,一个柔弱女子要养活一个四口之家,付出的艰辛无疑是巨大的。

母亲顾不上赢弱而又无力的躯体,在父亲接走姐姐后的第二天就带上两个哥哥、抱着我、扛上锄头到外面去做短工。

然而,我是幽灵,没有人愿意让母亲抱着我到地里干活,甚至不许母亲抱着我站在他们家的屋檐下。

但母亲也不允许我离开她视线,一刻也不允许。

从此,一家四口人的生计就落到了两个哥哥的身上。

那年,大哥才十二岁。

对两个哥哥而言是不公平的。沉重的家庭担子无情地压在了他们幼小的肩上。更令大哥、二哥无法忍受的是,天不亮就到地里干活,直到掌灯时才收工,却吃不上一顿饱饭。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如此地娇惯我。我也好像知道惊吓劳累过度的母亲不可能奶我,似乎我出生就长满牙齿就是为适应我所要面临的世界。

我躺在母亲怀中,整天张着小嘴哇哇大哭着要吃的。母亲就在自己的饭中省。母亲一天只吃一餐,既使这样也只吃半饱。但随着我一天天地长大,还是不能满足我日益长大的胃。母亲就开始从大哥、二哥的口粮中省。endprint

大哥、二哥也是在长身子骨的时候,每天又干十多个小时的活儿,又乏又饿,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母亲已经顾不了这些,为了满足我巨大的胃口,毫不留情地将大哥、二哥的口粮一减再减。

我相信那时大哥、二哥就有杀死我的想法。只是在母亲的视线下一直没敢动手。

在大哥、二哥的眼中我是个灾星。是我逼走了父亲,是我几乎把这个家逼上了绝路,又是我使他们承受了在他们这个年龄所不应承受的重担。

大哥、二哥终日昏昏沉沉的,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超负荷的劳作使他们身材矮小、面黄肌瘦。弱小的身躯过早地留下了不应该留下的烙印。

大哥、二哥对我充满敌意是有道理的。有时我甚至想,本来我是有机会化解我们之间的敌意的,但我没有这么做。

我贪婪而又无情,除了食物,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只要我觉得饿,我就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只要看到我哭,母亲就心痛难以忍受。不管留下的食物对这个家庭多么重要,也毫无保留地拿给我吃。

在我的世界里,根本就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概念。

我养尊处优,当然是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白净肥胖,像是地主家中的少爷。

大哥、二哥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注视着我。那眼神冷漠深沉,充满了敌意。

许多年以后,我和大哥都老了,看着彼此满头的白发终于化解了本来就不应该有的敌意。但二哥却过早地离我们而去。我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的二哥看到我和大哥化解了敌意又会怎么想呢?

在生活的巨大压力下,大哥、二哥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许多年后我问过大哥,是谁先决定离家出走的,大哥笑笑,眼望天边的一片淡淡薄云,却什么也没说。

我和大哥是在一九九二年的春天见面的。

那天我正在给院子里的蔬菜浇水,村支书满面春风地领来个头发花白,西装革履的老人来到我院前问:你看谁来看你了?

我早就感到来人面熟,睁着昏花的老眼仔细打量。

老人已是泪眼模糊:我是你大哥呀!

大哥。

我手中的水壶落地,洒了一地水。

大哥激动地跑过来,紧紧地搂住我。

彼此相互敌视近一生的老哥俩儿终于在拥抱中化为乌有。

我们彼此谁也不说话,默默地流着眼泪,感受着对方的心灵深处的赤诚……

大哥的突然出现,使我原本平静的生活变得不再平静。村支书、村长成了我家的座上客,镇长也亲自跑到我家,拉着我和大哥的手,一口一句老先生,叫得我浑身上下不自在。活了快一生了,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叫我老先生。已经二三十年没回过家的女儿小蕊、养女小雪也带着女婿、外孙女回来看我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哥的缘故。

大哥在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从此便音信皆无。我清楚地知道,我破败的家是没有人愿来的,村支书、村长、镇长、以及女儿小蕊、养女小雪等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来看有着台湾同胞身份的大哥的。

在镇长的亲自陪同下,我和大哥来到了村头。但村头埋葬父亲、母亲的小土山早已在大跃进中被铲平了。眼前看到的只有一片绿油油的麦田。

大哥显得无限感伤,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回乡给父亲、母亲的坟头亲手填一捧土。大哥跪在地垅旁,默默流了好多好多的泪。我、女儿小蕊、养女小雪、女婿、外孙女跟着跪倒了一大片。我想父亲、母亲在天有灵,也许会有稍许的安慰吧。

镇长得知情况,代表政府向大哥表达了歉意,并表示会考虑在这里为父亲、母亲修建一座衣冠冢。但大哥婉言谢绝了。

大哥婉言谢绝是有大哥的道理的。弹指六十年,到哪儿去找父亲、母亲曾经穿过戴过的衣冠呢?

镇长代表政府在村委会设宴招待了大哥。镇长在致祝酒词时,首先代表镇政府对大哥的返乡表示诚挚的欢迎,并回顾了解放以前全镇的经济发展,在肯定了过去五十年的发展的同时,又对全镇的经济发展前景做了系统的描绘。镇长的激情演说赢得了一阵阵的掌声。大哥只是默默地听着,笑着。到大哥致答谢词时,大哥只说了一句话:哪儿也赶不上故乡亲啊!说着大哥就哭了。惹得镇长、村支书、村长也陪着大哥流了一脸泪。

大哥在村里一共住了不到半个月,每天吃饱睡足,就由我陪着大哥三村五邻地走。镇长本来是要把座车留下给大哥用的,大哥笑着婉拒说:大半辈子没看到家乡了,连做梦都想回来看看,这回回来了,三村五邻地都走走看看。镇长脸就红了说:我们的经济和你们相比还很落后,尤其是各村间连条水泥路都没有,就怕老先生走不惯。

开始的几天,大哥每到一村,村支书、村长都热情地率领村委会成员以及全村父老出村来迎,并不耐其烦地向大哥讲述村里的土产特产、远景规划。大哥听了只是笑,看看村办小学,和村里的三老四少唠唠家常就要告辞。村支书、村长死活不肯,说啥也要大哥吃顿饭再走,搞得大哥都不好意思了。

也不知为何,几天过后,别说是村支书、村长了,就是连个小孩也不来迎接了。其实这也难怪,大哥衣食简朴,哪儿有个富翁的模样?就连女儿、养女热热闹闹地住了几天也都回城去了。大哥也不介意,进村儿后还是先看看村办小学,然后再找几位曾经的老相识唠唠家常。唠高兴了,就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上几个过期的罐头,一瓶老酒,边喝边谈,其乐融融。

大哥临走时,先去了趟镇政府。镇长明显地对大哥冷淡多了,坐在办公桌后,连屁股都没舍得欠。

大哥大度地笑笑说:这几天我挨村儿走了一下,乡亲们太苦了,有点儿超出我的想象。整个镇只有一条已经该重修的进城公路,这样的招商环境是没有人愿意来投资的……

镇长不等大哥把话说完,就一脸不悦地打断大哥的话:老先生,请您讲话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我镇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某个人造成的,而是中国国家的大环境造成的。我们现在的确还很穷,所以我们才要招商引资发展经济嘛。只要我们有信心,有诚心,我就不信没有人来投资。endprint

大哥礼貌地听镇长说完,这才从兜里掏出一张卡说:这是一张国际卡,上面有五十万美金,钱虽不多,但是重修几所学校,再修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应该差不多少。

我看到镇长双手接卡时颤抖成了一团儿,差一点把卡丢在地下。毕竟全镇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二百万。

镇长矮了下来,语气、眼神都明显没有了刚才的霸气。一听说大哥要走,说什么也要给大哥设宴送行。

大哥淡淡地说:送行就免了罢,还是把节省下来的钱用在改善投资环境和办教育上吧。

镇长的脸就红了。

一年以后,镇里的小学依旧,通往县城的公路依旧,唯一改变的是镇政府搬迁到一所新盖的豪华小楼,镇长的座车也由普通的国产吉普变为合资的桑塔纳。

又过一年,镇长由于建镇政府办公大楼产生的政绩,而荣升为县招商局局长。

大哥在县城替我买了户二室一厅的小楼,女儿、养女闻讯,又换了一副嘴脸要求和我同住,并美其名日:照顾我方便。两家人互不相让,针锋相对,甚至到大打出手、头破血流。看得大哥直摇头。

大哥要走了。临上车之前,紧紧抓住我的手请求我原谅。大哥流着悔恨的眼泪对我说,我本来是应该有子孙的。

大哥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大哥走时,唯一带走的就是一大瓶故乡的泥土。

大哥走时,说他还会回来。但大哥没有兑现诺言。

大哥走后不久便给我寄来封信,说他年轻时的老毛病又犯了,并在信中夹了张他全家福的照片。我也给大哥回过几封信,但都如泥牛入海,大哥再也没和我联系过。我正不知何故,大哥来信了,我打开信封,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抹黑纱。

当晚,我站在凉台上,望着满天的繁星泪眼模糊。曾听长辈们讲,每个人都有一颗和他相对应的星星,当这个人死后,那颗星星就要陨落。我不知道哪颗属于我,或许最暗淡的那颗就属于我。

我没有看到属于大哥的那颗星星陨落。

我想大哥一定是带着遗感离去的。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整日坐在家中不言不语,饿了就胡乱抓过点儿东西嚼上两口,渴了就撅起屁股凑到水龙头前喝两口,没用几日,我就病倒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人投降了。就在全国人民还都沉浸在胜利的喜庆之中时,内战爆发了。大哥就是在这个时候返乡的。

大哥一身戎装。

大哥是以中国国民革命军某独立团少校团长的身份返乡的。

大哥躇踌满志,率部经过了一场不算激烈的战斗,打败了共产党游击队驻扎了下来。紧跟着开始了全镇大搜捕。

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认定我是通共分子的,但我想仅仅因为有一位是共产党母亲的养女就认定我是通共分子是怎么说都说不过去的。尤其我的养女还是我的亲外甥女。毕竟她也是大哥的亲外甥女。或许大哥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一泄他心中淤积了多年的恶气。

捉我的那天,是大哥亲自来的。我不知道大哥为何会对我这个异类如此的兴师动众?抑或就是为了得到我被抓捕时的那份惬意。

那时玉芬已怀有七个月的身孕。

大哥紧皱着眉头,手提马鞭走进院中。

由于害怕,我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有一个大兵,一脚踢倒了那扇本已勉强挂在门框上的破门,骂咧咧地大叫大嚷着喊我出来。

我哆哩哆嗦,和玉芬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我低着头,不敢仰视。

大哥没有说话,只是一挥马鞭,便向院外走去。两名如狼似虎的大兵冲了上来,一把推倒玉芬,架起我就走。

玉芬猝不及防,惊叫着扑到地上。

玉芬、玉芬、玉芬……

我看到玉芬双手捂着小腹,痛苦地在地上哀叫,裆部渗出了鲜血。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玉芬上次流产的情景,两次流产是多么的相似,所不同的是两次分别是我的两位胞兄造成的。

大哥走到门前,听到身后的惨叫,回过头来。那一刹我看到大哥眼中出现了异样的眼神儿,略作停顿,大哥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被赤条条地吊在一棵树上,大哥背对着我,一根接一根地吸着香烟,直吸到连他的身躯都被烟雾遮住了。

我想这回我是死定了。

大哥用力吸了一大口,恶狠狠地将烟蒂重重地摔到地上,伸过脚狠狠地踩住,又用脚尖踩住烟蒂来回璇了半圈儿,在牙缝儿中挤出了一个字:打。

两名赤着上身,提着皮鞭的大汉分别站在了我的两边。

我看到大汉身上隆起的肌肉,威武的护心毛在抖动的手臂下显得格外地醒目。

我还听到大汉浓重浑浊的呼吸声……

听着、听着、听着……我沉沉地睡去……我仿佛还看到大汉的脸上、身上挂满了汗水……

我还没清醒过来,就感到浑身上火烧火燎地痛。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马厩里。

此时天色已晚,在昏暗的灯火下,几匹马正嚼着草料。

我仰面躺在一堆草上,嗅着腥臭浑浊的空气,感到身上忽冷忽热的发着高烧,仿佛坠入十八层地狱之中。

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把我放了回来,抑或是大哥不想让我死的太痛快了,而是想一点儿点儿地把我折磨死。

我在骚臭难闻的马厩里躺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才有一个大兵扔给我了一个又白又大的馒头。

我口渴难耐,嗓子里像着了火。但看到活了这么大也没见过的白馒头,还是疯狗一般扑了上去,捧起馒头,也不顾上面还粘有草料,马尿,便咬了一口。尽管嗓子干得难以下咽,还是硬咽了下去,噎得我两眼直翻,连声咳了起来。

大兵笑骂:他妈的,八辈子没吃过吧?小心别噎死。

我也顾不得许多,三口两口就吃了下去。

以前我听说书人讲书,说在处决死刑犯时,都要给一口好吃的。我想,这回我真的要死了。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或许大哥压根儿就没想杀死我,而只是想折磨我,污辱我。endprint

连我自己也记不清在马厩里住了有多久。只记得创口刚刚结痂,大哥就派人把我捉去,不问青红皂白地一顿毒打,打昏之后,再由两名大兵拖进马厩。偶尔结痂没人来折磨我,我反倒浑身不自在。

不知何故,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折磨我了,我身上有些结痂的地方甚至已经开始脱落了。大兵们也一个个的神情紧张,来去匆匆。

我感到机会来了,想趁夜逃跑。悄悄出了马厩,看到四下都是持枪的大兵,心中就慌了,便又偷偷地退了回来。

几天后,远处总能听到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响,大兵们也慌了,当夜就撇下马厩中的我逃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才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形势发生了大逆转,共产党军队在战场上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战略优势,国民党已经开始向南方撤退,并一直退到了台湾岛。

玉芬一头扎到我怀里哭了。

我搂着玉芬说:不哭,不哭。

玉芬说:我对不起你。

正如我所料,玉芬又流产了。这次流的是一对双胞胎儿子。这还是其次,大夫说玉芬再也不能怀孕了。

我捧起玉芬的脸。

玉芬的脸灰白灰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双手瘦如干柴,已经过早地失去了女性应有的光泽与弹性。

玉芬实在太累了,尤其是心累……

我突然涌出一种不祥之感,感到玉芬一直在等我。

我的预感应验了。

在我回家的当天晚上,玉芬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张着双手叫我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忙抓住她的手问她怎么了。玉芬惊恐地睁大眼睛,将我的手贴在脸上……

玉芬去了……

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去了……

睡不着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假如不是我贪心,假如玉芬不是为了我而流了两回产,她还会过早地走了吗?

我不知道二哥是在什么时候学的日语,有时我甚至在想二哥到底能不能听懂日本话(在那个年代,我们兄妹是连半天私塾也没念过的,就更不用说学习日语了。),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二哥竟然成了一名日军翻译官。许多年以后,许许多多的经典电影中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日本翻译官,他们几乎成了汉奸的代名词。我曾在这些经典电影中努力地寻找一些二哥的影子,但令人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找到。

中日正面战场打了一年多,中国军队虽然一败再败,但最终还是稳定住了防线。日本人却也无力再进行大规模的入侵了。日本人无力在正面战场上取得突破,便把力量主要放在了巩固后方,对付共产党游击队上。

大约一个联队的日军开始了第一次秋季大扫荡。日本人在二哥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直奔镇上杀来。姐姐奉命指挥群众转移,不幸的是,姐姐所率的转移队伍正和二哥所领的日本人相遇了。姐姐为了掩护人民群众安全转移,毅然地决定率领几名民兵留下来牵制日伪军,由于敌我实力过于悬殊,群众虽然安全转移了,姐姐几人却全部壮烈牺牲。

解放后,为了表彰姐姐在这次反秋季大扫荡的战斗中建立的丰功伟绩,在镇中心广场修建了一座反秋季大扫荡纪念碑,碑身是艺术化的一位女性,正用自己的生命保护着一群无助的、代表人民群众的、已经艺术化的东西(不好意思,我不懂艺术,也无意贬低雕塑家)。碑下有铭文,详细地记录着那次反秋季大扫荡战斗场面。我想我已经命中注定后无来者的了,我也不知道县志或者镇志上有没有关于我家族的记录,如果没有的话,这座反秋季大扫荡纪念碑就成了我家族存在于世的唯一历史见证。

姐姐去了。我并没有显出有多少悲伤。

玉芬竟然怀疑我们根本不是亲姐弟。我淡淡地笑了,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就在姐姐牺牲的那天晚上,有位干部模样的人找到了我,首先对我说了一大通化悲痛为力量的话,(我心中窃喜,鬼才悲痛呢?但我却不敢说出口。)然后进入正题,说姐姐是为了民族的解放事业光荣牺牲的,姐姐的死比泰山还重,(直到许多年后,我还在一直考虑这个问题,泰山是座什么山?为什么还不如姐姐重?)姐姐还留下一名革命遗孤,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希望我能收养,毕竟我们之间存在着无法割舍的血缘关系。

说句实话,我当时并不想收养小雪,疏远的亲情还在其次,主要是玉芬在两年前已生下一女,就是小蕊。而此时玉芬也有身孕,拮据的家庭是养活不了这么多张嘴的。

玉芬没等我表态,便一口应了下来。尽管我有一丝不悦,但我还是接受了这个养女。

就在我接受了这个养女的第三天,二哥便领着日本人找来了。

二哥是注定了要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

日本人把我们押到了一片开阔地。二哥趾高气昂,就好像他已经成了日本人似的,双手掐腰大谈特谈了一番“东亚共荣”后,要求我们必须说出共产党游击队的下落,否则一律枪毙。

小鬼子是数典忘祖的禽兽,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这样说。

在二哥狐假虎威地恐吓一阵后,日本人耐不住性子了。我看到小鬼子的眼神就像逼急了疯狗,开始胡乱杀人、抓人。二哥的眼神就盯在了我的身上,一手提着枪,一手拽住我的脖领子,吓得我变颜变色,不敢出去。

玉芬慌了,挺着大肚子拉住二哥哀求:他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放了他吧。

二哥狞笑着一脚踢到玉芬的肚子上,玉芬渗叫一声,捂着肚子瘫到地上。我看到玉芬的裆部渗出了血液。

玉芬、玉芬、玉芬……

我大声地呼喊着。但二哥毫无怜悯地硬把我拽了出来。许多年后,我每想到此事都无法原谅二哥。

玉芬、玉芬、玉芬……

我挣脱了二哥,要去看玉芬,两名日本兵却用枪拦住了我的去路。

玉芬,你怎么了玉芬?

我大声叫着。

二哥一把抓住我的后衣领说: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我哭着哀求:二哥,你知道我不是共产党,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我求求你,求求你……

二哥的牙咬得“咯咯”作响,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不是共产党去对日本人说去吧。endprint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日本人没有再滥伤无辜。被抓的人也没有被放回来。

我想二哥一定在窃窃欣喜,认为报复的我时机到了。

但二哥明显地低估了日本人的智商。我在被日本人连续审问了三天后,日本人终于知道我不是共党分子了。

有个留着仁丹胡的日本军官一连打了二哥十个嘴巴说: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坏了。

二哥吓得浑身发软,瘫到地上连连叫太君饶命。

日本人没杀二哥,但也不再信任二哥了。

日本人也没有放了我。日本人像拖死狗一样把遍体鳞伤的我拖到修碉堡的工地上,也不管我伤得还能不能再干活,便将一把铁锹掷到了我面前。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选择。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挣扎着起来。

我握紧锹把,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终于颤抖着双腿站了起来。我想这儿或许就是生灵对生的渴望。

我是被家庭温暖宠惯了的,除了吃、睡之外,从不过问琐事。但在生的欲望驱使下,不用人教,跟着别人的屁股后面竟学会了干活。许多年以后,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心中感慨万千。不知道当年要没有这段经历的话,我的余生会怎样过?也正是有了这段经历,后来我才被打成了汉奸特务,也差一点儿就要了我的命。

我发着高烧,走路打晃,四肢无力,但却没有人同情我,更多的是对我无情的讥讽和嘲笑。甚至有人抢我的饭,在我睡觉的时候,由于发高烧说胡话,被人无情地赶出草棚。

我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双手起满了血泡,对着满天的星斗只能流出了无奈的眼泪。我在巨大的痛苦中煎熬着,身上的伤痕结了痂,一干活就破裂出血,甚至有的地方开始流脓,看着都让人恶心。我时常在想,自己也许哪天就会熬不下去了。

就在碉堡快要建成的时候,共产党突然乘着夜色打了回来。随着一阵阵密集的枪炮声,我看到天际间布满了一道道彩色的弧线,如织就的一张巨大的彩色蛛网,将日本人送上了西天。

这是我第一次有了被解放的感觉。

然而,接下来的事却使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二哥被活捉了,共产党在开完公审大会后宣布:以人民的名义判二哥死刑,立刻执行。

开公审大会的那天我也去了。我是怀着异样的心情去看二哥的。

二哥也看到了我。二哥早已吓得抖成一团,是由两名民兵连拖带架送上刑场的。

二哥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临死前在想些什么?

其实大哥是不必对我内疚的。因为我已经是注定后无来者了。不管是唯心也罢,唯物也罢,作为为人所不齿的异类,能有妻子,已经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了。许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玉芬或许就是因为嫁给我这个异类才会过早的死的。

玉芬看着体无完肤的我,心痛得流下了眼泪。

我抚摸着玉芬柔软的头发笑了。笑过之后,我发现玉芬的肚子没有了。我猛地坐起来,摸向玉芬的小腹。

玉芬轻轻推开我的手说:我对不起你。

我心头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是男孩女孩?

男孩。

玉芬扑到我怀中大哭起来。

其实我比玉芬还想哭。毕竟这才是我真正的亲骨肉。

但,我没有哭。

就在母亲去世的半个月后,玉芬顺利地产下了一名女婴。我给她取名小蕊。小蕊也成了我没有血缘的、唯一的子嗣。

尽管我和小蕊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我还沉醉在初为人父的巨大喜悦中。

小家伙别提多惹人喜爱了,不管是哭的时候,还是笑的时候。虽然我是个异类,但我发现我有天生就做慈父的潜质。

也就是有了小蕊的那天,我突然觉得我应该为这个家做点儿什么了,或者更确切地说该为女儿做点儿什么了。就在玉芬产下小蕊的一个时辰前,她还到村口担回来两担水。

也许是我初生时那段插曲,深深地刺激了母亲的大脑皮层。也许正是从那时起,母亲发誓不再让我受半点儿委屈。因此家庭的重担便全压在了大哥、二哥弱小的肩上。大哥、二哥默默地承受着他们那个年龄不应该承受的一切的同时,也深深地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之上埋下了难以弥合的仇恨的种子。但大哥、二哥没有别的选择。我想大哥、二哥对童年的这段记忆一定是刻骨铭心的。

最后,大哥、二哥选择了逃避。像父亲一样离家出走。

大哥、二哥走后,家庭的重担就落到母亲一人的肩上。母亲毫无怨言地承担下来。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家里最困难的一段日子。为了照顾我,也为了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母亲只能靠替附近村庄富户地主家洗衣挣钱养活我。母亲除了在睡梦中,几乎从来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尽管这样,挣的几个钱儿仍填不饱我的肚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已长大成人,但在母亲的娇惯下,除了吃睡以外,仍然什么也不会做。

渐渐地母亲意识到她所犯的错误了,但此时为时已晚。我除了吃睡以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学。

母亲由于操劳过度,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我成了母亲心中最大的心病。

母亲已经走到她生命的最后尽头,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要照顾养活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我当时是无法理解母亲的。最无法理的是她为什么一定要给我讨房媳妇。最可笑的是,我那时想的是多一个人,就多出一张吃饭的嘴。

母亲没有理会我的情绪。母亲甚至没有和我商量,就开始了替我寻妻之路。母亲见着人便求,几乎求遍了所有认识的人。

其实用现在的话说,母亲是想替我寻找一位能替代她的兼职保姆。

在乡邻长辈的眼中,我是个幽灵;在父亲的眼中,我是个孽种。我生下来就注定是断子绝孙的;我生下来就是要搞乱家庭的;有谁肯把女儿嫁给一个世人皆知的异种呢?不管母亲求的人是怎么答应的,结果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母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却在一旁窃喜。我不知道母亲假使知道了我的心态会怎样想呢?endprint

正在母亲愁眉不展之际,机会来了。

我想母亲肯定是一眼就看中了玉芬,除此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收留玉芬的理由。毕竟母亲靠替富户地主洗衣服挣的俩钱儿,连我母子的肚子都填不饱。但母亲还是果断地收留了玉芬。

事实证明母亲的决定是正确的。

母亲在安排完后事后便去了。换句话说,母亲终于找到了一位可以替代她的兼职保姆便放心的去了。

在父亲的眼中,我是个孽种。我想父亲是对的。

假设没有我,父亲也许就不会离家出走,父亲也许就不会到采石场干活,父亲也许就不会过早的丧生;假设没有我,母亲也许就不会那么劳累,母亲也许就不会那么操劳,母亲也许就不会过早的耗尽心血而亡。

对于父亲、母亲,我无疑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大灾星。

中国有句古话: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因为有了女儿,我生平第一次跑到灶前点火做饭。我笨手笨脚的将干柴塞进灶中,用火石点燃。火没生起来,引了一屋子烟。呛得玉芬、小蕊直咳。玉芬问:你干什么呐?

我薰了满脸灰,一边关卧室的门一边说: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呢。

玉芬笑了,笑得一片灿烂:你歇着吧,一会儿我做。

不不不,还是我……我做吧。

饭让我做糊了。端上来时还冒着黑烟。

我不好意思地偷眼看着玉芬。

玉芬依旧笑得一片灿烂,吃了一大口,才嚼几下便皱起了眉头。

我忙问: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吃?

玉芬说:好吃。就大口吃了起来。吃了几口,看到我正呆呆地看着她,不由得脸上一红:你也吃呀。

我吃了一口,刚到嘴里便觉又苦又涩,几乎呕吐,忍了忍还是强咽下去。

玉芬笑得直咳。

我也笑了。

我说:再生个咱们的孩子吧?

玉芬脸红了。

我是幽灵。

在父亲的眼中,我是孽种。

我深深地知道,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我是不称职的。尤其对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来说。

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因为我没有做到为人子而应有的孝道;我对不起大哥,对不起二哥,对不起姐姐,因为我没有做到同根而生而应有的手足深情;我更对不起玉芬,因为我没有做到为人夫而应尽到的责任;但我的的确确是一位合格的父亲。这也成了我一生之中唯一值得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儿。许多年以后,每当在电视上看到有虐待儿童的行为时,我都显得极为冲动,恨不得立刻把受虐儿童接到家中收养,我也曾尝试着申请收养受虐儿童,但是,由于我的经济条件实在太差,多少回有关部门都不肯批准。于是我就把省吃俭用省下的可怜的一点点钱儿无偿地捐给受虐儿童,女儿、养女也因此对我极不满意,但我仍然我行我素。(国家、民族的未来在于儿童是我后来在电视上得到的知识。)

女儿的诞生,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

从这时起,我再也不是这个家庭的中心了。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竟然会这么快地适应了角色的转变。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开始主动地找活儿干,尽管有时多少有点儿不自量力。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到村口担水的情景。

我打满了一担水,哈腰担在肩上,用力猛地一起,虽然挑了起来,却压得我肩头生痛,险些跌倒。一晃之下,两桶水洒了一半儿,把我衣服也搞湿了。我挑着半担水,一路跌跌撞撞的,引来许多村儿里的孩子们跟着看热闹,一个个拍着小手跟在我身后取笑我。羞得我满面通红,无地自容,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

玉芬看到我一副落汤鸡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帮我把水倒入缸中。我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用手揉肩头。玉芬掀开我衣领一看,不由眼圈红了,我的肩上已被扁担磨得红肿起来。玉芬心痛地轻抚创处:痛吗?

我摇摇头:不痛。

听话,以后别去挑水了。

我笑笑:没事儿。

不过半月,我便先后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挑水、也学会了上山砍柴。头几回上山,与其说是砍柴,还不如说去拾柴,就是这样也累得我腰酸腿痛。逐渐地我一天能砍上一大担了,家里用不了,我就挑到镇上去卖,挣的钱儿虽不多,多少也能贴补一下家里。玉芬也就不用太劳累了。

看得出来,那段时日是玉芬最幸福的日子了。每天起床,我先挑回水来,做完饭就带着斧子上山砍柴。玉芬便在家看孩子,替人洗衣服。看着小蕊一天天长大,从会笑、会翻身、会坐、会爬、到会走,别提多开心了。

那段时日也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最令我欣喜的是,玉芬怀孕了,怀上了我的孩子。(我曾幻想着孩子落地后,我首先就要抱着孩子到镇上青龙寺去找老和尚,让他还我一个公道。)看着玉芬的腹部一天天隆起,我感到浑身有股子使不完的劲儿。尤其将耳朵贴在玉芬的小腹上,倾听着孩子的心跳,增添无限的惬意。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我和玉芬猜测腹中的小生命是男是女时,小鬼子无情的大扫荡开始了。那个在母体中孕育生长的小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夭折了。

十一

玉芬死后不久,在一片“打土豪、分田地”的响亮歌声中我第一次拥有了土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家族第一次拥有土地,但这儿至少是从我记事时起,我家第一次拥有。

中国变天了,中国真的变天了。

万众沸腾,举国欢庆。随着这位伟人雄浑有力的声音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古老而又年青的共和国国土上发生了影响空前的、翻天覆地的巨变。我不知道人民群众发自内心地呼喊一个人万岁,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能有几人?许多年以后,这位伟人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步入了凡人难以企及的神坛。许多年以后,无辜的我居然也成了造反派们批斗的对象,但在我心中仍对他充满了无限的敬意与崇拜。

镇里派下的工作组一进村儿就对村里地主、富农实行了军管,随即宣布没收地主、富农剥削所得一切财产,将地主、富农财产按需分给贫下中农。endprint

村儿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穷的了,于是,村儿里推举我为贫下中农的代言人,要我在公审大会上诉说这些年遭受地主的迫害。我心中忐忑,工作组的干部们再三做我的思想工作,让我放下包袱,大胆发言,一切都由党和政府替我做主。并说他们对我已多少有些了解,是万恶的旧社会,是反动的封建礼教把我划到异类中去。我是属于贫下中农中苦大仇深的典型。

为了烘托公审大会的效果,公审大会集中到镇上开。那天一大早儿,各村的男女老幼纷纷赶往会场。会场早已布置妥当,在镇政府广场上搭起一面临时高台,上面横挂了一幅巨大标语。也不知写的什么(当时我还不认字,后来参加了扫盲班,认了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字的笔划。但我想可能是打倒地主、反动派之类。)?

公审大会由一个镇委什么主任主持。主任大手一挥,两名荷枪持弹的民兵押着一个,共押上来十数个头戴写着标语大高帽地主、富农,排成一排,面向台下而跪。主任在台做了一番极富煽动性的演说,坐在前面的几个宣传骨干不失时机站起来,举起拳头高呼:

打倒地主反动派!血债要用血来还!

现场气氛顿时被调动起来,跟着站起来一大片,高举着拳头跟着高呼:

打倒地主反动派!血债要用血来还!

接着跳起来一个人,几步跑到台上,声泪俱下地控诉地主反动派的剥削阶级丑恶嘴脸。说到动情处,一把脱去身上破烂衣衫,露出带有几块伤疤的排骨胸膛,大声地向人们展示地主反动派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那人每诉说完一段痛苦的记忆,坐在前面的几个宣传骨干便起来高呼:

打倒地主反动派!血债要用血来还!

调动着所有人也跟着高呼,也跟着流泪。

随后便陆续有人跳到台上,无不声泪俱下地痛诉地主反动派的反动行径,哪儿怕铁石心肠也会悲痛欲绝。

我的情绪也被极大地喧染,还没上台就已泪流满面,泪人相仿,不由自主也跳到台上大声陈述自己苦难的经历,似乎我被划为异类、父亲离家、姐姐惨死、玉芬惨亡都是地主反动派在我身上下的一道魔咒,在这道魔咒里无法自拔。

镇委什么主任也跟着流了一大堆眼泪,愤怒地将桌子拍得震天响:苦大仇深的乡亲们,地主反动派在我们身上种下了多少仇恨的种子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们要让地主反动派欠下的笔笔血债用血来还。大手一挥:我代表人民、代表镇革命军事委员会宣布:判除地主xxx,xx,xxx死刑,立即执行。

荷枪持弹的民兵们如狼似虎地架起地主反动派们押赴刑场,我看到地主们瘫软成了一团软泥,有的甚至拉尿到裤子里……

枪决地主反动派是在镇外的一片坟茔地执行的,人们争相着跑去看热闹,我也领着女儿们去了现场。地主反动派们面蒙黑纱,直挺挺地跪在前面,民兵们端着枪站在不远处,只听十几声清脆枪响,地主反动派们纷纷扑倒,每人脑后涌起一股血流,泪泪地流……

十二

我在人民政府成立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敬与尊严。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是游离在人与幽灵之间的异类了。由于我在公审大会上的出色表现,镇、村领导对我给予了巨大的关怀与照顾。把村口最好的一块儿地分给了我,还分给了我一头耕牛,几件衣服。镇上几乎在各村都兴办了小学,组织了扫盲班,两个女儿也第一次走了进学堂。但可惜的是女儿们还没有体认到知识的重要性,不久便先后辍学归家务农了。

老师曾来家中找到她们几次,我也气得大发雷霆,手持笤帚命令她们跪在门口反思。女儿们倔犟地跪在门口不吭一声,从她们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仇恨的种子正在发芽。许多年以前,我在大哥、二哥的脸上就曾见到这种眼神。那一刹,我感到头皮发怵,脑后冒凉风,拎笤帚的手不由也颤抖起来……

从那以后,我再不敢打骂她们了。唯一令我欣慰的是,辍学之后,她们就一直帮着我在家务农,直到文化大革命。

女儿们辍学了,我在扫盲班却当上了小组长。就连扫盲班的老师也夸我有灵性。我学得更来劲儿了。村儿里的人私下都笑我天生的异种,好好的一个农人,干农活儿不行,还想当秀才呢?我听了也有些脸红。不知怎么,话儿就传到扫盲班老师的耳中。老师严厉地批评了村儿里的风言风语,并在村儿广播站公开表扬了我热爱学习的进取精神,号召全村儿的学员都要向我学习。镇扫盲班老师撤离后,由于我的成绩优秀,就推荐我接任了扫盲班老师。我兴致颇浓,也想大展手脚,为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扫除文盲运动尽一点儿微薄之力。可惜的是没人拿我当一回事儿,我站在讲台上也有点儿发毛。台下看我拘谨样子便笑成一团,台下一笑我更加发毛,手就不自觉地搔头发揉鼻子。一不小心,弄了一脸儿的粉笔抹,台下更是轰笑一片。村支书也笑了,说:你哪有个教学老师的样儿?成了他娘的耍猴的了。趁早散了。村支书一开金口,村儿民们一哄而散。就这样,好好的扫盲班就这样断送到我手里了。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怀念扫盲班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也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几个只有快乐没有烦恼的日子。有时我甚至想,假如我不是生在穷乡僻壤,或者假如我迟生上几年,我的人生轨迹也许就会彻底地改变了。

扫盲班结束了历史使命,但我却对文化知识产生了浓重的兴趣,下地干农活儿时也不忘揣着女儿课本,在农闲之时翻上几页。村儿里都在背后笑话我,还偷着给我起了个“大秀才”的绰号。后来不知怎么就叫开了,连村支书也张口闭口地叫我“大秀才”。但秀才不是白叫的,数年以后,最高领袖大手一挥,号召全国实行生产合作社,大踏步地迈向共产主义社会新阶段,由于我是全村儿公认的“大秀才”,被村委会任命为村大队部的会计。

十三

镇委下派工作组进村儿的那天,我正领着两个女儿给庄稼浇水。小蕊看到两个骑破旧自行车的陌生人进村还好奇地上前问:你们找谁?那个长得白胖的干部模样的人伸手摸了摸小蕊的头说:小姑娘,我们找你们村支书。小蕊指着不远的一处宅院说:那就是支书家。那人笑说:谢谢你啦。就推车进了村支书家。不久,村广播站就传来村支书粗犷的声音:endprint

各家各户注意了,下面播报重要通知:今天晚上晚饭后,各家各户必须派代表到村小学开会,镇委、镇政府有重要文件宣布。

农村人没有什么时间观念,吃完了晚饭,陆续三个一伙儿,五个一串儿地赶来开会。镇干部就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不时地捋袖子看表。村民们却一直没来齐,先来的人也是乱哄哄的,没有一点儿组织纪律性。村支书的脸就黑了,大声叫骂:都他妈的麻利点儿,怎么一个个都跟没吃饱似的。

村支书一发火,会场静了下来,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有几家没来。村支书铁青着脸说:不等了。一会儿他们来时,旁边的人传达他们也一样。镇干部说:镇委要求今天的会议精神必须如实地传达给每一家、每一户,不等怎么行。村支书陪笑说:这帮人儿都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儿。你越敬他们,他们就越蹬鼻子上脸。嘴上虽这么说,却也不敢再嚷什么开会了,便让几个腿脚麻利的去催叫一下。又过了大半晌,各家各户才算到齐了。

其实会议精神也不难体会,中心议题就是党中央号召具有高度觉悟性的全国广大贫下中农加入农村合作社,大踏步地迈向共产主义新阶段。

贫下中农们一听就炸了,整个会场喧腾起来。他们搞不明白,刚在地主手中分到土地,怎么又要交回去?

镇领导说:瞧瞧你们这觉悟?哪儿还有一点儿无产阶级高尚的革命思想情操?简直就是典型的小资本主义思想。你们不要把土地当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土地不是哪个人的,是国家的,是政府的。而你们是国家的主人。以土地入股方式加入农村合作社,并不是让你们交出土地。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你们不要搞混了。成立了农村合作社,你们还都是农村合作社大家庭的一员吗,还是土地真正的主人嘛。只是改变了一下拥有方式,由过去个人拥有转变为集体所有。

村支书一听慌了,连忙站起来说:我代表大伙儿表个态,我们坚决支持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英明决策……

镇领导说:我们还是要本着自愿的原则加入农村合作社嘛。

村支书说:自愿自愿,我们都自愿。就向家人和村干部、党员们使眼色。

村干部、党员们不敢怠慢,先后站起来表态:坚决拥护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英明决策。

镇领导笑了:关键时刻,还是党员、干部起带头作用啊。大伙儿也别急着表态,都回家好好商议商议。

村支书说:这有什么好商议的。就今晚挨家挨户表态。我就不信村儿里还有落后分子。

镇领导说:领导干部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搞一言堂嘛。

会还没结束,我就决定参加农村合作社了。

但一一我没敢立即表态。

在别人眼中,我不是一名合格的农民。甚至在乡下人的眼中,我只是一名游手好闲的“二流子”。虽然我每天坚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虽然我每天都过着中国传统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但不管我多么努力,我的那块儿让四乡八邻们眼馋的上等土地硬是从来就没丰收过。

我成了村里儿人的笑柄。尤其是我躺在地头的枣树下翻看女儿们课本的时候。村支书甚至连挖苦带讽刺地冲我大声地骂娘:愿意看书咋不上辈子多做点儿积德的事儿,好托生成城里人?你瞧瞧好好一块儿地让你伺候的,跟他妈死人干的似的……

其实看到别人家地里的庄稼疯长时,我也着急,只是干着急没办法,不论我怎样下功夫、卖力气,那地儿就是不丰收。不但不丰收,还专长杂草不长苗儿。时间一长,我就对种地更没兴趣儿了。

散会后,我故意落在后面,等村儿人都走了,我几步走到村支书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书记,我、我愿入、入社。

村支书眼睛都亮了,兴奋得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头。

十四

我在合作社当会计成了我人生最辉煌的顶点,就在村支书当着全村公布的那一刹,我就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可惜的是,好景不长,我的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被前任会计把我拉下马来。本来女儿们是能够帮助我渡过难关的,但出于对前景的担忧,女儿们无情地选择了另一条路,坚定和我划清了界线,并又狠狠地在我身上踏了几脚,将我从会计的宝座上拉了下来。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日子,我曾发誓这辈子永远不会原谅她们。假如你曾生活在那个年代,你也许就会理解我为什么如此的小气。

但,最终我还是原谅了女儿们。

其实,从我当上大队会计的那天,就注定了我日后的悲剧结局。

就在我当上大队会计的前两天,村支书刚刚从村支书的位置上转换成了大队支书。从此,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亿万农民被牢牢地束缚在中国广袤的农村大地上。

我挺着胸膛,倒背着双手,神气十足地迈着方步,一路上引来许许多多眼球贴在背上,想摘也摘不掉。偶尔也能发现几张嘴,我知道那是前任会计的亲朋们的。越是这样,我越是挺起胸膛,尤其是到村儿大队部开会的时候。

我很快就发现我喜欢上开会了,不论是大会还是小会。一天到晚,我兜儿里都放有一个小本,一只铅笔,支书,队长讲话的时候,我就在底下记,记得本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蝇头小字。支书,队长就有了满足感,大会小会表扬我态度端正。有时还让我发表一下感想。我激动万分,颤抖着手照着小本子念,有时念错行,引起一阵大笑,支书,队长就唬着脸骂,都笑什么?你们端正点儿态度好不好?村儿人就不敢笑了,我就产生一种成就感,好像在作报告,一直讲到口干舌燥,连支书,队长都困乏得直打哈欠,挥手让我停下,我才意犹未尽地合上本。

在我的人生旅途上,再也找不到比这还惬意的事了。

就在我风风光光地陶醉在自我的小圈子中的时候,灾难也正在一步步地向我逼近。历经了五千年雨雪风霜的泱泱古国正在酝酿着一场空前绝后的,影响深远的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没有人去问人世间的善恶对错,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怀疑与上纲上线。经过了整整漫长而又难熬的十年,生活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中华民族终于恢复了应有的理智。但这场给中华民族带来沉重苦难的大运动却永远地改变了中华民族的民族特性。从此,人情比纸还薄,唯一厚实起来的是永远也填不饱的私欲。endprint

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回忆起这历史的时候,谈论最多的是历史的局限,而我至死都认为是人性的丑恶。包括曾站在权力金字塔尖上的某些政治人物。

十五

文化大革命很快便席卷了全中国。

在许许多多我这样的小人物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已经到来了,一切仿佛都是在梦中。几乎一夜之间,全国到处都成立了革命造反司令部,开大会,搞武斗,批斗各路牛鬼蛇神。前任会计不失时机地跳出来武斗夺权,指证我是汉奸。不容我分辩,两名荷枪实弹的民兵就给我上了绑绳。我惊恐万状,大声喊冤,但没有人理会我。我乞求支书,队长,请他们替我作证,但支书,队长神态冷漠。

我从没有怪过他们,我知道他们也没办法。仅仅半个月后,支书,队长也被打倒了。他们被扣上了走资产阶级路线走狗的大帽子。许多年以后,才得以平反,但他们却在惊惧和忧虑中被批斗致死。

和他们相比,我是幸运的。有时我想这可能是得益于我坎坷的经历,从出生到文革,我就曾多次逃离死神的魔爪,命中注定,我将再一次逃离死神的魔爪。

为了从精神上和肉体上彻底地摧毁我,前任会计阴险恶毒地在批斗会上打出亲情牌,逼着我两个女儿与我划清界线。

我暗暗地替女儿们担心,担心她们受到我的牵连。

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女儿们出奇地冷静,也许在她们的遗传基因中生来就有应对突变的本能。小雪第一个跳上台,伸出纤纤细手卯足劲儿抽了我一个大嘴巴。我脸上立刻留下了五道深深的印痕。接着小雪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大骂我是汉奸走狗,说当年就是我和二哥内外勾结,才使她母亲壮烈牺牲的。事后我又伪装成好人,收养了她。这些年来,她在我家受尽了屈辱和折磨,干得是最重的活儿,吃得是最差的饭。既使这样,我还是不把她当人看,连上学识字的权力也被我剥夺了。

然后是小蕊,她也痛哭流涕,声泪俱下说她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母亲是逃荒来到村里的。从我第一眼看到她母亲,就被她母亲的美貌吸引了。于是,我就仗着日本人的势力霸占了她母亲,她母女在我家中做牛做马,却吃不饱,穿不暖,就是她母亲怀孕时也得不到休息,她母亲就是给活活累死的。

她们的谎话幼稚可笑,但却没有人容我分辩。我刚一张口,巴掌、拳头便雨点一般落在我的身上。直到把我打得晕死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被人拖进了牛圈。身上的痛楚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我的心痛。我不知道女儿们为什么在我已经跌倒的时候,又狠狠地往我的身上踢了两脚?

那天,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直到晚上,雨才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坐在雨中嚎啕大哭,哭得涕泪横流,天昏地暗,直到把最后一滴眼泪哭干。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哭过。

我坐在满是屎尿的污水中,呼吸着浑浊不堪的潮湿空气,将满腹的委屈一点点地吞咽下去,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接受的,或者说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许多年以后,我想起了一位伟大的作家,在他的笔下独创出一种神奇的,百试不爽的精神胜利法,也叫阿Q精神胜利法,我在其中找到了自我。这位伟大的作家叫鲁迅。我不知道伟大的鲁迅在独创出精神胜利法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数十年后会又极大的满足另一个人空虚的精神世界?

我眼望天际,往事如昨,清晰可见。或许这就是因果报应,只不过报应我的是女儿们。与当时的地主、富农相比,我是幸运的,至少我现在还活着。假使女儿们不忍心在我后身上狠狠地踢上两脚,或许牛棚中又会多上两个人。

这样一想,我满足了。尽管当时我还不打算原谅女儿们。

十六

事实证明女儿们并没有做错。就在我还戴着汉奸走狗的大帽子的时候,女儿们先后离开了乡下。如果不是她们及时地和我划清了界线,我真的不知道后果将是怎样?也许是茫茫冥界之中姐姐和玉芬的在天之灵保佑,她们不但顺利地逃过了一劫,并且令人羡慕地走出了山沟。

就在我被打成汉奸走狗的半个月后,养女小雪成了村儿里骄傲,每逢开会,小雪都坐在讲台上大讲特讲她英雄母亲的光荣事迹。讲着,讲着,小雪就流下煽情的眼泪,惹得全场的人都跟着流下了眼泪,流的一塌糊涂。很快,小雪的事迹传到了镇上,镇革委主任亲自御点了小雪。小雪演讲的时候,就多了一件道具,就是镇委为了纪念那次大扫荡建立的纪念雕塑,于是,纪念雕塑就被赋予了新的内含,成了姐姐的化身,甚至有人认为那座雕像实际就是为了纪念姐姐而雕刻的,尽管雕像和姐姐没有丝毫的相似。小雪在镇上没几日,县革委下了一纸调令,又将小雪调到了县城。小雪就在县城定居下来,并很快和一位造反派头头结了婚。而这时的我也被两名民兵押进了县城。我被判了整整十五年大狱,给投进了县城东的监狱之中。我们虽近在咫尺,但女儿们却从没有来看过我,甚至连我出狱女儿们都没有来接我。想起此事我就想哭,这也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小雪结婚后把小蕊也接进了县城。小雪既帮了小蕊,又害了小蕊。一年后,小雪依旧,小蕊却怀上了姐夫的孩子。

小雪大发雷霆,歇斯底里摔碎了家中所有可以摔碎的东西。小蕊没办法在姐姐家再住下去了,灰溜溜搬了出去。小雪女婿以为这回他完了,小雪是不会放过他的。他甚至连进监狱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但出人意料的是小雪没有深究下去。这件丑闻就在家中悄声地平息了。小雪女婿对小雪感激涕零,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对他意味着什么?从此,他在家中成了地地道道的气管炎,直到去世,再也没敢做一件对不起小雪的事。

小蕊打掉了孩子,一个人搬到了市郊。

房东姓王,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本来他家房子也勉强够住,老少屋,约三十几平方的样子,老两口和儿子各住一间。要不是好心的同事往来相劝,王家根本就没有往外租房子的意思。小雪住了进来,王家只好收拾了收拾门前装破烂儿的仓房给儿子住。小蕊每个月交给王家五块钱,二十斤地方粮票。时间一长,小蕊就跟王家人一块儿吃,仿佛是一家人。好心的同事见了就又来王家说,小蕊单身一人儿,怪孤单可怜的,看她和王家也挺合得来的,不如娶了她做媳妇。王家人应了,就去问小蕊。小蕊正愁在城中没着落儿,虽说王家人老实了一些,也确是处安身之地,也就应了。王家人就把老少屋粉刷了一下,托人做了两个方木箱子,两铺两盖,草草给两人把喜事办了。endprint

这也许是我今生最对不起她们的地方。两个女儿结婚,我没有尽到一点儿当父亲的责任,甚至连祝福的话都无法捎到。

十七

给中华民族带来沉重苦难的十年动乱终于结束了,我在狱中也整整度过了十年又三个月的铁窗生涯被提前释放了。

走出铁门的一刹,我有了一丝伤感。经过漫长的十年又三个月的铁窗生涯的煎熬,我从内心原谅了女儿们。在我接到我要提前释放的消息后,我便迫不及待给女儿们写了封信,希望她们能来这里儿接我,但随着身后的铁门“咣当”一声关闭,我的心也彻底地凉透了。空旷的城郊,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立在高大深沉的红墙前面。

这时,我还不知道女儿们已经离开了乡下。

我是在回到家中的第二天才知道女儿们已经离开乡下的。我闻讯且喜且忧,喜的是女儿们终于走出了乡下,来到乡下人梦寐以求的城市,忧的是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次见到她们。

数年以后,我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女儿们在县城的消息。我欣喜若狂,带上仅有的几十块钱和一些干粮就去了县城。到了城里才知道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沦落到沿街乞讨,用了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才找到她们。

我最先找到的是小雪。小雪开门后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欣喜,那神情冷漠得让我有点浑身发冷。倒是小雪的女婿笑着让我进屋说话,小雪却固执地站在门口,不放我进去。我站在那彷徨,尴尬,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小雪的女儿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小雪一辈子没开过怀,这个女儿也是她的养女。许多年以后,小雪的女儿长大成人知道这件事后,固执地要去寻找她的亲生父母,可是找了整整十年也没能找到,她伤心欲绝,把这一切都化作了对女儿,女婿的刻骨仇恨,毅然决然地出家去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慈爱伸手要摸她的头发,她却尖叫着躲开了,像是在躲瘟神。小雪一把将养女拉了过去,侧身闪开,让养女进屋,又坚定地把我堵在了门外。

我的心在滴血,勉强笑笑说,我是顺路来看看的,看到她一家挺好也就放心了。回身的时候,我的眼睛湿润了。

女婿连忙跟过来,告诉我了小蕊家的地址,才说一半儿,就听到小雪在身后虎吼起来。女婿如奉圣旨,吓得屁颠回去,另一半儿还是在门里说的。还有几个字没说完,小雪就“咣当”一声将门关上了。

小蕊夫妻上班还没有回来,是小蕊的公婆接待的我。坐在床上,喝着热乎乎的白开水使我十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真正的温馨。但好景不长,很快小蕊夫妻领着外孙女回来了。那时外孙女还小,吊着两桶鼻涕,扎着两个小辫,一脸的活泼可爱。有谁会想到十几年后她会完成变成了另一个人,整天妖里妖气的,直到三十好几也不找男朋友,还不知羞耻对外宣称自己是什么“丁克”族。让“丁克”族见鬼去吧。就连牲畜都知道繁衍后代,养儿育女,堂堂万物之灵竟然坠落到如此可悲的地步,想想都让人寒心。有时我想这也许都是我的错,谁让我是天生的异种,一生下来就命中注定后无来者呢?

小蕊冷冰冰地看着我,仿佛在看陌生人,我就知道我的使命完成了。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找她们。

回到村儿里,我灰心失望之极,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见她们了。我确信她们再也不会认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了。

那段时间,我消沉孤寂,无欲无求,一如行尸走肉,毫无生气。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恨自己为什么不死在十年浩劫之中。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许多年后,大哥的到来,再一次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几乎是一夕之间,我成了焦点,尽管我这个焦点是在大哥的光环陪衬之下。当年女儿们用了一扇遮蔽心扉的无形之门将我拒之门外,而今我却张开双臂,告诉她们这里永远是她们遮风挡雨的温馨的家园。

十八

我原谅了女儿们,但令我没想到的是两年之后,女儿们再一次无情地抛弃了我。我想女儿们也许更希望我早日死去,这样她们就可以分到我那点儿可怜的遗产。但我最终还是让她们失望了。因为我将再一次战胜死神。但这只能是最后一次了。

大哥的离世,对我的打击太大了。眼看着我所有的亲人在我的身边一个个地离去,而我却束手无策,那份感伤让我经久难以忘怀。

我倒在床上,孤寂而无助。

我曾悲观认为,这就是我生命的最后旅程。我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倒在床上多少天不吃不喝了。就在这时,女儿们来了。我只能虚弱地瞪着昏花的眼睛看着她们。

女儿们并没有及时地把我送到医院,甚至还在我的床头吵了一架,直到看到我虚弱地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才不紧不慢把我送进了县人民医院。

医生说我得的是心血管疾病,需要立刻动手术,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女儿们听说后,把我扔到急诊室就不见了踪影。半个小时后,幸运之神再次挽救了我,几位外国人不知何故来到了县城,其中一位还得了重病,县人民医院可能是顾虑到国际影响,于是决定先替我手术再说。

进入手术室,医院血库却根本没有我的血型。医院主动地联系女儿们,希望她们能献出血液。但女儿们一口回绝了。几位老外连商量都没商量,几乎同时挽起袖子。就这样,一位黄头发,白皮肤的老外的血液静静地输到了我的体内。躺在手术台上,我仿佛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把我视为异类。

我躺在病床上,浑身乏力,睡意朦胧,给我输血的老外主动走过来看望我,我只依稀嗅到一股难闻的膻味儿。

老外没有留下姓氏,也没有留下国籍。

我也从来不想知道这些。

十九

我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卖掉了大哥替我买的楼房,还清了欠县医院的医疗费,用剩下的钱在城郊买了间平房。女儿们对我的所作所为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但我依然故我。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再多带着一项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预感终于灵验了。几年后,幽灵般一生的我终于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据说当年佛教徒在火化佛祖释迦牟尼的时候没有被火烧化的残骨被佛教徒们奉为佛教圣物,即后被佛教徒们称为之佛骨舍利。

二千多年后,子女们把我的遗体送进了火葬场,焚烧过后,竟然发现没有留下一点儿骨灰,留下的却是炉壁上用我一生血泪书写成的一段令人心酸的人间悲剧。

我毕竟是人类的异种。

——幽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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