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智萍

A

读初二那年，14岁的我比同龄人胖很多。有许多男生当面叫我“胖子”，他们笑嘻嘻地说：“你这胖乎乎的身材当球来踢倒是蛮适合的。”女生们更是集体排斥我，觉得我拉低了她们的平均相貌分。

我很自卑，也很苦恼。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长着长着就长成这样了。我不喜欢照镜子，害怕看见镜子里自己怪异的样子。我想通过锻炼减轻体重，但没跑半圈操场我已经累得气喘如牛，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般湿漉漉的。我控制饮食，每餐都吃得很少，但上到最后一节课时，肚子就饿得“咕咕”叫，眼冒金星，有几次差点晕过去。

我在班上是最沉默的人，我害怕同学关注的目光，害怕他们口无遮拦的玩笑话，我宁愿自己被当成“隐形人”，或许这样我还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生。可现实是连这个想法都很奢侈。当觉得有趣或无聊时，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地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然后一群人嘻嘻哈哈，净把我当成一个笑话。

我没有勇气反抗，想哭却不敢哭，14岁了，我不想当众哭鼻子，唯有伪装坚强，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姿态面对。可即使这样，他们也会说：“胖子修炼到家，什么样的攻击都打不倒她，真是皮厚到了极致。”

有很多次我都不想再去上学了，面对没完没了的嘲笑太累了。可是不去学校，我能去哪呢？如果被父母发现我逃课，那更不得了。

B

这样灰暗的日子，我一天天地捱，深刻体会到“度日如年”这个成语的意思。我以为我会这样“暗无天日”地过完我的中学时光，然后和当年的同学再也不相见。可是有一天，因为座位调动，语文课代表韩江成了我的同桌。因为他，一切改变了。

韩江在班上是比较安静的男生，他不爱说话，只喜欢用文字表达他的情感。他从小学时就开始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还出过两本书。只是关于他的辉煌过往，我都是在我们成为同桌后才慢慢知道的。

韩江把东西搬过来时，礼貌地对我点头微笑，我却沉默地没有回应。因为在这之前，没有人这么礼貌地对待过我，我一时愣住了，心里却莫名地有些感动和欣喜。我和韩江以前没有讲过话，两人的位置也离得远，彼此虽是同学，但很陌生。

在我们成为同桌之前，我不了解韩江，只知道他的成绩是年级里最好的，还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整个班上，唯有他没有嘲笑过我，或许他以前没有注意过我吧。

安静的韩江人缘好，大家似乎都很喜欢他。成为同桌后，我观察到，不爱说话的韩江虽然不大主动与人聊天，但别人问他话时，他都会一脸微笑地回答，而且他教人解题时特别耐心，那些比他高半个头的男生还一脸恭敬地称他为“我们韩哥”，真是惊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班上我很沉默，但我的性格并不内向，只是被人排斥无话可说才不得不沉默。面对嘲笑我也不是不想反击，而是没有勇气，害怕反击后会遭受更强烈的攻击，我又不想用眼泪“武装”自己……没有人明白我波涛汹涌的心路历程。

我自卑，但又不甘于自卑。可能每个胖子都有一段自己的辛酸史吧，特别是胖女生，那种难过无处倾诉。我做不到勇敢地自嘲，做不到“无所谓”，但又无可奈何。

因此，当韩江礼貌地对我点头微笑时，我心里充溢着满满的感激。

C

韩江成为我的同桌后，我的日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再不会一下课，耳边就响起“胖子，胖子”的声音。

韩江很少主动与我交流，但我已经很满足了，至少他不会嘲笑我，至少他对我总是温文尔雅。我可以安静地看自己喜欢的书，不被打扰地做“白日梦”。

每天晚上的自习课，韩江总是很快就写完作业，然后埋头写文章。刚开始我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很好奇，于是有一次趁课间休息他不在教室时偷偷地看了。直到那时，我才后知后觉地知道韩江在写小说。

那是一篇精彩的悬疑小说，才看了一个开头我就被吸引住了。直到韩江走进教室站在我面前，我都没有发觉。

“好看吗？”韩江问。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把他的稿件塞回桌子里，脸早已涨得通红，嗫嚅道：“对不起！写得太精彩了，我好奇，翻看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说完话，我就深深地埋下头，准备迎接他的“怒吼”，毕竟我没有经过他的同意翻看他的稿件，被骂是应该的。只是等了好一阵，韩江都没有发出“怒吼”，他只是高兴地问我：“故事真的精彩吗？你喜欢看？”见他没动怒，我兴奋地抬起头说：“精彩！我喜欢看！”

我虽然成绩一般，但喜欢看书。我平时没什么爱好，大把的时间，都是在看各类小说中度过，还在网上写过书评。

“你喜欢看小说？”韩江在老师进教室前继续问我。

很难得有人这么主动地与我说话，我有点紧张，心里却很高兴：“我喜欢，我看过很多小说，你的文风和余华有点接近，语言诙谐，故事又很抓人……”话还没说完，老师已经来了，我只好闭嘴，抱歉地朝韩江笑。

“下课后我们继续聊，你很棒！”没想到，韩江匆忙地递了张纸条给我。

那一堂课，他很认真，我却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听老师讲课，一颗心仿佛飞到了云端。我美滋滋地遐想起来，韩江居然给我递纸条，而且我感觉得出来，他喜欢和我说话。

D

我对小说的认识拉近了我和韩江的距离，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发表过很多文章。不过，韩江很谦虚，他喜欢听我的意见，他说我的眼光很独到。

得到韩江的认可，自卑的我好像多了些自信，而且我很荣幸地成为了他小说的第一个读者。那种喜悦的心情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一个一直被大家嘲笑的胖女孩，突然得到一个男生的尊重和肯定，该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

韩江还鼓励我跟他一起写小说，他说：“你看过那么多小说，而且眼光独到，我相信你动笔写，也一定很棒。”

其实我一直就有写小说的欲望，只是懒，怕动笔，大把的时间还是打发在看小说上，但后来完全不同了，因为有韩江的鼓励，而且他一直在写，我能成为他志同道合的同桌，该有多幸运！

韩江还对我说：“作为学生，学习永远是第一位的，别的时间就可以用来写小说和看小说了，这样父母就不会干涉……”

韩江说的话，我很认真地听取了。就像韩江自己，他合理安排时间，学习写作两不误。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都在坚持写作，因为韩江说，爱写作的人会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我相信这句话。在写作中，我还找回了久违的自信，对学习也充满了热忱。

除了韩江，没有人知道我在写作，我很享受这个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秘密。虽然我们的交流都是围绕着写作进行，但我已经很知足了，我知道韩江把我当成了朋友。

E

有一天下午，我比平时早一些到学校。刚要进教室，突然听到有几个同学又在议论我，他们嬉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奚落我，嘲笑我胖得像头猪，然后哄堂大笑。

我不安的心跳得厉害，习惯性地低下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虽然被嘲笑时我装作若无其事，但每一次面对，我还是会觉得无地自容，会伤心难过。

“你们怎么能这样说呀？谁希望自己胖呢？阿杜已经为此很难过了……虽然她很自卑，但她很有才气，你们没发现吗？其实自卑的窗外也可以开出繁花。”

听声音，我就知道是韩江在说话，他说得多好呀，“自卑的窗外也可以开出繁花”，这个美妙的句子仿佛一帖灵丹妙药在瞬间就让我苍白的心充盈起满满的自信。

我在教室外站了一会，一直在回味韩江的话，然后抬起头，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教室。就算自卑，我也可以通过努力让平凡的自己变得不那么平庸，让自卑的窗外开出一片繁花来，我相信韩江的话。

看见我进教室了，嘲笑我的同学立即噤了声，而我却第一次勇敢地面对他们展露出笑容。看见我笑，那几个同学反倒尴尬起来。

“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刚坐下，韩江就悄悄告诉我，编辑在QQ上留言给他，我和他的小说都通过了终审。

在那一刻，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我觉得，我是可以的，就像韩江告诉过我的，我一定行。

F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有了一个好的开始，沿着正确的方向走，总会有收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韩江，他的鼓励让我开始有自信，他的监督让我不再放弃自己。

很多年以后，我还会回忆当年的情形，回忆起韩江兴奋的笑脸，心里依旧充盈着满满的感激。我的第一篇小说，是韩江帮我找杂志投的稿，他说我一定行。后来在韩江的带动下，我一直坚持写作，我们约定好——要用一生的时间经营文字。

初中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韩江，听同学说他家在那年夏天就搬去了厦门，后来又移民去了加拿大。我很遗憾没有亲自感谢他，是他在我最迷茫最自卑的时候，把我拉出了青春的烂泥潭，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自卑的窗外也可以开出繁花”——这是韩江说的，是我在仓皇流年中印象最深的一句话。这句话温暖了我孤单寂寞的流年时光，也激起了我的信心，让我从此有勇气从容地面对未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