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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过三道茶

2015-06-09段兆顺

普洱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大妈南诏洱海

段兆顺

“一苦二甜三回味”,白族人跟你聊三道茶,说的似乎不是茶而是人生。话语或者文字的叙述总是抽象的,除了想象,无法得到直观的感受。只有真正体验过,才能领悟到个中蕴含着的真谛。

多年前生活在大理。一位大学毕业半年多,工作仍四处碰壁的朋友到大理找我散心。那天陪他泛舟洱海,登金梭岛后几乎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间走进了岛上的一个白族小村庄。路过一户门口挂着块“白族三道茶每位5元”小招牌的人家时,朋友停下脚步在门口张望了一番,然后扬扬头示意说:“尝尝去!”

说来惭愧,作为一个白族人,彼时三道茶对我的味蕾而言还是空白,仅存在于脑海中和文字叙述里。走进盈满春光而又古朴雅致的白族人家院子,一位白族老大妈热情地将我们迎进堂屋,问明来由后手脚麻利地边生火烧水,边整理拾掇茶叶等各种物件。

在白族语中,三道茶被称为“绍道兆”。顾名思义,三道茶是三道敬茶的程序,是白族人民款待贵客时的较高礼仪,换用今天的话亦可称之为茶道。茶里杯中不仅浸透着白族人民豁达好客的浓情蜜意,还蕴涵着无限深邃的人生哲理。

闲聊间,大妈已将小陶罐放在堂屋里的火塘上,被红红的炭火预热了一会儿后,抓了一把茶叶放入小陶罐中,然后快速抖动,让茶叶在砂罐里翻腾。不一会儿,当茶叶开始发泡呈微黄色,冒出汨汨茶香时,大妈提起煨在火塘边的烧水壶,将少量滚烫的开水注入到陶罐中。只听“滋滋”两声,顿时茶水全部化作泡沫翻上罐口花朵般盛开,浓郁的茶香四溢而出。待罐中茶水的泡沫落下后,再往罐中加入适量热水,等到茶水滚开后倒入小茶杯中。大妈边给我们呈茶边说:“这是第一道茶,苦茶。要立业就要先吃苦!”

白族人讲究“酒满敬人,茶满欺人”,所以这道茶只有小半杯。茶水呈琥珀色,浓香扑鼻,舌尖上回味着苦凉清香。正如人生,刚开始起步时举步维艰,苦字当头。

朋友默不作声地细啜慢饮时,大妈已开始将乳扇、核桃仁、红糖等辅料放入大若小碗的茶杯中,然后注入滚烫而清淡的茶水,用筷子搅拌均匀后,将一只筷子放在大茶杯上端了过来。大妈介绍说:“这是第二道茶,甜茶。人生在世,无论做什么事,只有吃得了苦中苦,才会有甜香来!”

这道茶的制作其实是挺讲究的。乳扇是大理的名小吃,要切成细丝:核桃是大理的特产,核桃仁要切成薄片。茶的浓酽、乳扇的酥软、核桃的馨香、红糖的甘甜,让周身仿佛浸泡在香甜的蜜汁中。茶杯上的那只筷子也不是随意放的,除方便客人扒吃茶汤里辅料外,还有今后要以友情为重互相来往,不然就像横跨在杯子上的筷子般独木难行。

饮过甜茶,大妈很快地又端上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回味茶。这道茶以适量的蜂蜜、花椒、松子仁、生姜、桂皮等为辅料,讲究一点的还以松子仁为身,花椒仁为眼,茶叶为翅做成一只蜜蜂状漂浮于茶汤之上,栩栩如生。回味茶于甜蜜中稍带有麻辣感,喝后让人回味无穷,因一杯茶中汇聚了甜、苦、麻、辣等味,层次分明而又“五味杂陈”,像极了人生的境遇。大妈边上茶边念叨:“人的一生要经历的事太多太多,有高低,有曲折,有平坦,有甘苦,也有名利、权势、富贵荣华等的诱惑,所以我们需要有淡泊的心胸和恢宏的气度。这是这道回味茶要告诉我们的人生道理。”

当然大妈的这番话,是从人生哲理的角度来说的。如果从民族语言的角度来看,按我个人的理解,在白族话中“辣”与“亲”、“麻”与“富”谐音。桂皮辣,花椒麻,姜在白族话中读作“gan”,有富贵之寓意。所以回味茶还含有与客人亲亲热热,以及祝客人大富大贵的含意。

白族三道茶起源何时已难考证,但这套精妙而又饱含人生哲理的茶道礼节,发端并存活于苍洱山水间的白族人家,其实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古时的大理是云南茶文化的中心。

大理虽然不是云南茶的主产区,但由于历史和区位优势的关系,大理在古代云南茶叶的贸易交通中所占的地位不容忽视,在古代云南茶文化中所占的地位尤其如此。正是在大理,云南古代的茶文化实现了第一次整合,初步形成了独具地方特色的云南茶文化。原因很简单,唐朝初期在大理崛起的地方政权南诏国,在一统云南后具备了整合云南茶文化的政治、经济基础。

对照历史脉络和地图就会发现,无论是南方丝绸之路还是滇藏茶马古道,有一个重要的节点都是难以避开的,这就是大理。南方丝绸之路是比丝绸之路更早出现的陆上大通道,一头串联起四川乃至更为广阔的中原大地,一头串联起印度以至范围更为宽广的东南亚、南亚一带。而滇藏茶马古道自古以来,就是连接起云南边地与藏区的大通道。这两条古代陆上大通道上来往流通的,不只是马帮和各种物资,还有来自各个地方的颇具差异性的文化。当两条古道在大理相遇,呈十字型交错而过后,各种文化也在大理交汇融合,碰撞并进发出别样火花,因此大理也有“亚洲文化的十字路口”之称。

在这种区位优势下,发端于四川的中国古代茶文化,可以通过起点为成都的南方丝绸之路传到大理;产于“银生城”广大地域的茶,可以通过滇藏茶马古道经景东、巍山运到大理;两条古道沿线各民族的饮茶习俗,自然而然地也可以传到大理。于是,当南诏国政权建立起来后,云南古代的茶文化在大理首次得到了有效整合。特别是在唐南诏国、宋大理国两个地方政权延续统治的500多年间,通过南方丝绸之路、滇藏茶马古道传播而来的印度佛教、藏传佛教、汉传佛教在大理交汇融合,使得佛教在大理地区广为传播并盛极一时,以至大理被称为“妙香佛国”。佛教的传播和兴盛,为云南古代茶文化的初步整合提供了坚实的文化基础。

云南是世界茶树的发源地,也是最早饮茶和对茶树进行人工种植的地区之一,这已经无需赘述了。但在唐南诏国建立之前,却几乎没有任何产茶和饮茶的文字记载。关于云南茶的最早记载,出自唐代樊绰于成通三年(862年)撰写的《蛮书》卷七:“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这条被许多普洱茶爱好者所熟知的史料,所包含的信息量是比较丰富的,但许多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产茶上,而对饮茶习俗没有深究。

对照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南诏国时期至少在大理的苍山洱海周边,已经形成了普遍的饮茶习俗。《蛮书》成书时,由蒙舍诏(南诏)统一洱海周边其他五诏后建立起来的南诏国,其疆域远超今天的云南省境。其政权的主体,尤其是贵族上层,也早已经从蒙舍诏的发祥地巍山搬到大理坝子。因此,樊绰所谓的“蒙舍蛮”饮茶法,至少已经是大理坝子及其周边地区较为普遍的饮茶法。

当时的洱海周边地区,是南诏国都所在地,自然是云南的政治、经济中心,所以这里流行的风尚必然对整个云南的生活习俗产生巨大影响。可以推断,随着南诏的强盛,在滇池地区筑拓东城(古昆明城)后,所谓“蒙舍蛮”的饮茶习俗,自然也会传播到以滇池为中心的滇中地区,并进一步向周边辐射开去。

从樊绰留下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三道茶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南诏国是饮茶的古法,而这种饮茶法实际上也隐约有唐朝时中原一带的风韵在里面。所以个人推测,现在白族的三道茶,是在承袭“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的基础上,不断演进后形成的。三道茶的雏形,弄不好在南诏国晚期或大理国时,就以宫廷饮茶礼仪的形式出现,当元灭大理国后流入民间。

如果推测成立,那么现在云南许多少数民族间保留的饮茶习俗,特别是烤茶,与三道茶基本是同根同源的。三道茶的第一道,实际上就是烤茶。也就是说,当年的宫廷饮茶礼仪流入民间后,在包括白族在内一些少数民族间被简化成为了烤茶,实际上即便现在烤茶在白族、彝族人的生活中也有一定的礼仪性。而白族人聚居的洱海周边,由于物产丰富且当时白族人的文化水平相对较高,所以就被升级成了现在的三道茶。当然这些只是个人推测,并无明确的史料佐证。

对三道茶最明确的史料记载,出现在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的游记中。崇祯十一年(1638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徐霞客抵达大理的宾川鸡足山,受到高僧宏辩的热情款待。徐霞客在游记中写道:“宏辩诸长老邀过西楼观灯。楼下青松毛铺籍为茵,去桌趺坐,前各设盆果,注茶为玩,初清茶,中盐茶,次蜜茶。”徐霞客的记载,与现今“一苦二甜三回味”的白族三道茶稍有出入,不知是徐霞客记述有误,还是后来三道茶有所演变,抑或是佛家与民间所饮之三道茶本就有所差异,我们无从得知。但作为国内五大佛教名山之一的鸡足山,其一淡二成三甜的茶道,却也能给人一种佛理的启迪。

那天喝完茶后,作别白族老大妈,我和朋友慢慢踱步到金梭岛边。坐在水边礁石上,在春日灿烂的阳光里,朋友不言,我亦不语。就那么默默地坐着,看洱海水面上的波光粼粼,看洱海上空的云卷云舒。

突然朋友对我说:“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今天的三道茶和那位老大妈,让我明白很多道理,人生总得有个开始!”

多年后的现在,朋友在一座远方的城市混得至少过得去。去年春节见面,天南地北地又扯到那次金梭岛上的三道茶,刚才还嘻嘻哈哈的朋友顿时脸色一正,说那次喝过三道茶后心似乎开窍了许多,有机会真想故地重游,去看看那位老大妈,再去喝喝老大妈亲手泡的三道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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