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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落春

2015-06-08张海芹

湖南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菲菲母亲

张海芹

这是这个小城的三甲医院,但是闻着,却更像是一个公共厕所,刺鼻的尿臊味充斥着整个走廊,如熬化的橡皮胶一般紧紧黏着他的鼻孔、肌肤,挥之不去,憋闷而窒息。

他就淹在这尿臊味里想,等会儿菲菲出来,他该说些什么。结果是什么,不需要检查他都是有数的,但是,他总得说点什么,是吧?

她叫菲菲,姓什么,他真的没有细问过。

但是,她肯定是晓萌的同学,晓萌在随她的母亲出国前,跟他住在一起,晓萌带她来过家里,两次或者三次吧,反正不是一次,如果是一次,他肯定记不住她,并且也不会在犹犹豫豫之后让她进门。

此刻,菲菲就在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卫生间,有人进有人出,菲菲进去很久了,却不见出来。他伸长了脖子,又伸长了脖子,尿臊味挟裹着一阵初春的寒风冷不丁袭来,脖子没遮没挡,凉飕飕的,随后这凉长了手脚般跑到胸口后背,他以为会结实地打个冷战,谁知,等了一下,却没有,他只得索然地缩回脖子。不想,这边却传来一个声音,走吧。

回头一看,却是菲菲,围巾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眼,却不看他。他有些疑惑地又望了一眼走廊尽头那个卫生间,依旧人进人出。可是,她什么时候出来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是晓萌走后没半年吧。有人敲门,隔着猫眼,只看到半张脸,那脸上还粘着一些碎乱的头发,真的不太看得清楚。他原以为是胡兰,那是胖嫂介绍的,但想想又不是,胡兰是有他家钥匙的。

胖嫂是个热心的女人,当然,他也没少给她一些好处,比如一些钱,还有晓萌的母亲从新西兰寄来的衣物。胖嫂年纪也不大,四十开外,有些胖,而且基本都显在肚子上,在乡下生了四个孩子,这肚子就一直这样胖腆着。小区里的人都喊她胖嫂,他也就这样跟着喊。去年底她才来他家做钟点工,为他烧烧菜,洗洗衣服,打扫一下房间。

有一次看到他丢在沙发上的羊绒围巾,说,这个真好看,真好看。

这样的羊绒围巾,晓萌的母亲寄来过多条,这些他都是不太在意的———他退了休,手里有闲钱———晓萌的母亲远在海外有自己的天地和生活,不需要他帮衬,反到时不时给他寄回一些钱或物,全当是回来看了他。

他也知道晓萌的母亲不肯原谅他。他是她的父亲,但他更本质的是一个男人。

晓萌母亲的母亲生病期间,病了多久?那是一种无论怎么熬也看不到尽头的漫长,他知道她好不起来,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他也得坚持熬着。先前是怕对不住曾经一起走过的时光,当然,熬到这个份上,更多的还是怕别人说些什么。但是总有人比他更等不及。教研室一个新分来的女教师,看准他的煎熬,也算准他的煎熬不住,轻松把他拿下。女教师就等着那个病女人给她腾位置,女教师还年轻,她等得起,而且她教数学的,算准了自己会赢。

他在深夜走进这个病女人的房间,听着她越来越微弱却久拖不绝的呼吸声,想着这些年投进去的钱,还有他的精力,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疲累感透过这悄无声息的黑夜慢慢向他袭来。当然,他也想好好回忆一下———她年轻健康时白皙的肌肤,还有她在灯下抱着晓萌的母亲偎在他的怀里,带着酒窝的微笑———以前也是温馨幸福的,可是这幸福一窜进这黑夜里,一窜进这半药半腐的房间里,立马就消散了,他不想再去记起。该去的都要去,该来的必将来。他突然有了一些坚定。

可是,晓萌的母亲坚决反对,她语气平淡,淡到底色里透着寒凉,她说,她绝对不能进这个家,你这么好的条件,将来随便找一个女人都比她强一百倍。

他突然发觉晓萌的母亲一夜之间长大了,这种成长被他疏忽了,可是这成长挟裹着尖利却狠狠刺了他一下。

那个女教师终究没有进这个家门。他告诉她,晓萌的母亲反对。女教师嘤嘤哭泣着,他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她躲闪开,他只得讪讪站着。好久,站得他脚都麻了。他说,已经研究决定,过完年你去教研室任副主任,过两年老黄一退你就转正。女教师停顿了哭泣,声音提高了一个分贝,手捶了他的胸,说,你当我图你这个?图你这个?他还是温和地笑,说,不是,当然不是。

半年后,任教研室副主任的女教师出嫁了,也差人送来了请柬,镶金的两个小人儿在他眼前兀立着,拿着有些烫手,但心里却有了那么一点儿的轻松。

算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想了。

他对了胖嫂,说,好看你就拿去吧。胖嫂说,那怎么好意思?他说没事,好些条,也不常戴。胖嫂就笑着把围巾塞进随身携带的皮革包里。胖嫂说,知道你们文化人喜欢什么。我在一家做工,那家女主人条件不错,帮你说说?

他在阳台上浇着花,耳里听进了,却不言声。这个胖嫂因胖而面带一些福相和喜庆,和他熟了,也开一些玩笑,有时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当然,只是有时,多数时候还是懂分寸的。前不久,就是刚刚开春吧,也是在这个阳台,胖嫂在晾他的衣袜,他呢,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临摹字帖,脖颈低埋间有几分累了,抬了头活动两下,胖嫂胳膊腰间闪现的白肉就明晃晃地袭来。他愣了一下,还是朝阳台走去,他站在她身后,她白胖的腰身顿了一下,于是他伸出手,捏住她腰间的肉,有些滑润,还有一些温热,跟客厅里初春的乍暖还寒是如此不同,他的手酥麻了一下。他想,她若是闪躲一下,他便随意开个玩笑就离开,他并没有太过分,这些举动也无伤大雅。但是,她没有躲,于是,他的手再向上,一把捏住她鼓满的乳房。她轻声叫了一下,很轻,这让他有了底气,他把她半推半抱到床上,利利索索扒去她的衣裤。她就这样无遮无拦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来不及细看,只觉得浑身发胀,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很好,这样很好,他满意自己的坚挺,也想着一如既往冲锋陷阵———只是,他的手摸到她的腰,肥嗒嗒软腻腻,他有些惊奇,低头再看,心里惊吓———床上的女人如一只褪了毛的白猪,肥软无力,而且还在呻吟扭动———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家里杀猪,那肥白无毛的猪被泡在滚烫的水中的情形。他胃里有了一些难掩的翻滚,他赶忙收回手,下身也立即缩瘪了下去。他草草穿上衣服,回到临摹字帖前,手却不肯再去捉笔。他想点一支烟,却摊着手生生作罢。他坐着,等她出来。endprint

她到是真懂分寸,也猜想到为什么会这样,麻利穿好衣服,匆匆离开。这之后,他每月多给她一百块钱,她也没推辞,一如既往尽心尽责地干活,间或开些玩笑,他笑她也笑,什么都没发生过。

胖嫂见他没意见,便替他约了那家的女主人,姓胡名兰,住在城东,三十八岁,丈夫几年前因做生意和人争斗意外致死,无儿无女,孤身一人。胖嫂说,没负担,年轻,好看,条也好着呢。

第一次约会是在一家咖啡馆,她基本都低着头,看着桌上铺着的餐巾布,他问一句,她答一句,有些索然无味。透着黄淡的灯光,看着她还显光泽的皮肤,想着毕竟自己上年纪了,怕是入不了她的眼。谁知,结完账,她却说走走吧。他回身看她一眼,心里有了一些活泛。一路走下去,她一侧腰摘下路边花丛里的一片嫩叶,隔着那叶片看天。他凑上前,问,看什么呢?她扭了头,一笑,说,看森林啊。停了片刻,她又念出一句,你是一片叶,经脉是森林。他知道,那是汪国真的诗,很久远的一个诗人,在他听来,倒不显得过时,反觉出一些有趣来。

第二次再见面,他们就有了关系。都是过来人,也久未有身边人,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自然而然。他邀请她来家里做客,饭是两人合做的,他不太好意思让她忙,她没有喧宾夺主,但也炒了两个菜,很家常。这家常里透着一些小精致,她利用一些菜蔬的边角料,细细切成小花小草的形状,摆在盘子边缘,好看而惹眼。而那菜也入味,他吃第一口时,舌尖一滋润一清滑,便觉出不一般的味道来,他抬了眼看她,她却低着头无声地喝汤,这倒让他不好再说什么,或者夸什么。她就如这菜,细致耐看,尝起来也是过日子的长久口味,不浓不烈自然也不会腻。

吃过饭,他们在沙发上坐着,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电视。客厅里黄月亮般柔和的灯光泼洒在他们的脸上,窗外别人家星点的灯火更是衬出他家里的温暖来。他隐隐有种错觉,天荒地老的日子也不过都是像今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的。年纪大了,虽然在心里他并不真的肯承认。他时时注意自己的穿着,出门还不忘在头发上打些啫喱,干净体面,六十岁的人也要折腾出五十岁的样子。他宁愿自己内心苍老,面上也要显出年轻来,他知道年轻的作用和利处。趁着还不算太老这个资本,他想抓住眼前的。他伸手去拿茶几上的苹果,她正好也伸了手,两只手一碰,他不容她缩回去就一把捏住了她的手,他感觉到她有些微的挣拒,这倒让他捏得更紧。他摸到她的腰,到底没有生育过,还是瓷实紧绷的,他把头低下去,对准她,他听到她的呻吟,也感觉到她原本想逃脱的手反又紧紧抓住了他,这很好,这很好,他在心里满意地微笑。

他们相处了有大半年,他原想着给她一个名份,他也知道,她不想和他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她也为此冷过他几日;她到底比他小太多,他愿意哄着她,他承诺等晓萌高中毕业后去了新西兰,他们就领证。他心里顾虑着晓萌的母亲,自然要顾及晓萌的感受。晓萌平时住校,只有周末回来,那么,周末他是不会留她住在家里的。周五吃过中饭,他就送她下楼等车,她每次都头也不回,也不跟他告别,自顾自下楼,自顾自站在站台上,仿佛她原本就是一个人来往。他怀着歉意,知道自己到底做得不够妥帖,所以送得小心而甘愿。

晓萌的母亲用不停地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折磨他。她结过三次婚,离过三次婚,现在在新西兰跟着一个当地土豪不明不白地同居着。晓萌是她跟第二任丈夫所生,她第一次结婚时,他一眼就瞧出那小子的不可靠,他强烈反对,可是他越反对,她越坚持,她就这样和他对着干,然后看着他的焦躁、恼怒、伤恨,最终是无奈。晓萌的母亲第二次婚姻,他吸取第一次的教训,再不提任何意见,他想,只要她问,他就发自内心地回答,只要你觉得好就好。可是,她根本提都不跟他提一句,要不是别人问起,他都不知道她已经开始了她第二次的婚姻生活。当然,当晓萌半岁后,她又迅速嫁给了第三任丈夫。频率太高,速度太快,让他始料未及,应接不暇,更来不及悲喜。算了。在她成长时,他忽略了她,那么,现在就没有资格介入她的生活,这是她所有行为的潜台词。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算了,算了。

这一次,开了门,却真不是胡兰,门口立着这个菲菲。

菲菲说,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晓萌的同学。她如铁锅炒豆子一样把何年何月何时和晓萌来过家里的情形噼里啪啦凉豆热炒了一遍,他随着她的快节奏吃力地回忆着,当她说到有一次还差点打碎了他的一个花瓶时,他才恍然想起。那个花瓶是胡兰送的,这个女人有些小情调,喜欢一些雅致的东西,送了他那个花瓶后,就每每嘱咐他在楼下的鲜花超市里买一支百合或者一支紫洋兰,不必买多———她说,多了就俗了。只是这样一个花瓶里只插一支花,清冷而不够热烈,他虽然内心不尽认同,但是也会照做,她喜欢就好。

经菲菲一提再提,他终于有了记忆。他一边告诉眼前这个小丫头,晓萌去了新西兰,一边在想着胡兰该回来了,锅里煨着百合薏米粥,不要糊了。

菲菲说,知道,知道,我们经常MSN,您不让我进去坐坐啊?也不耽误您太多时间,我的一件衣服上次掉在这里了,晓萌说让我自己过来取。

他只得让开身,看着她熟门熟路地进来。还算懂礼数,换了一双拖鞋,在晓萌房间里翻了两翻,出来时手里竟然拿着一条小而窄并且红得热烈的内裤。菲菲把裤头撑开举到他眼前,说,喏,就是这个,找到了。那火辣辣的小裤头就闪在他眼前,他起初并没有看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但是再一定睛,心里却猛地蹦了一下。偏是恰巧,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中,胡兰回来了,他心里一惊,人就有些眩晕。到他这个年纪,心脏哪就经得起这样的惊跳,况且是这样的情形。但是当他再回头时,却见这个菲菲规规矩矩地站着,手里未见有任何东西,那个小裤头早不知被她藏在了哪里。

胡兰愣了一下,眼看了菲菲,问,这是?

这一现一隐,疾速的变化真的让他难以适应,他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两下,吐出来的话让他吃惊不已。这是我侄孙女。

他知道自己这么说也没有错,菲菲和晓萌是同学,是他孙女辈的,可是,内心里他还是知道自己走偏了,有什么难见人的光影在心底忽地一闪。他说不清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它就是存在。endprint

菲菲抬了眉看着他肆意地笑,眼里亮晶晶的东西捉摸不住。好在她也知趣,抬了腿就走。倒是胡兰客气,说,留下吃晚饭吧。

菲菲再转了眼珠看他,嘴里却说,不了,我还有事,改天吧。这真让他松了口气,也突然间有些生自己的气———他有什么可紧张的?他什么地方做错了?不过是凑巧。来拿什么不好,偏是这样一件东西,啧啧,那哪是什么裤头?几根绳线而已,能遮住什么?这把年纪,真是开了眼。端着胡兰盛来的薏米粥,香热的蒸汽慢慢升腾,眼前的虚幻衬出他的心虚。不过几秒的功夫,他把那东西看了个精透,这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胡兰端了碗,问,怎么没听你说还有个侄孙女?

他虚应着,她一直跟着晓萌上学,偶尔来一回两回的,就没跟你提过。

胡兰倒也实诚,说有时间请她来吃个饭吧。她这样说,其实内心还有一个计算,她想在他的亲戚朋友中得到认同。她哪里料到,有些事,稍不留意,就会偏离既定的轨道。

他们定好了,下个月十五去领证,喜宴就不办了,毕竟不是头婚,而且他年纪不小了,实在也不想张扬,从简即好。胡兰这两天也着手在收拾城东的房子,他是不肯跟去的。在一起快两年了,他只去过城东她家里一次———屋里有些素净的白,还未坐稳,就隐隐觉得哪里有一阵冷风,抬眼一看,客厅里的电视墙上竟挂着一个黑相框,框里有一双眼冷冷地看着他。他心里一惊,握在手里的茶杯就颤了一下。到他这个年纪,嘴里不说,心里却是忌讳的。以后他再不提去城东,她心里明白,也不勉强。

她卖力收拾房子,想把房子租出去,租了每月两人的用度她也可以承担一半。他觉得她大可不必如此,他哪就会要她出钱过日子,但是她坚持,他也随她意。

她这两天着实累得不行,旧物件该扔的扔,该卖的卖,添置些新的,她要重新开始,租她房子住的人何尝不也是一种新的开始?添新讨个好彩头,以后的日子都顺心顺意了。

收拾完房子,路过熟食店时,她特意买了一些酱牛肉。他爱吃,她常常给他细细地切了,装在白净的盘子里。他吃饭很慢,都要将嘴里的慢慢嚼尽才肯吃第二口,但是酱牛肉除外,常常第一块没吃完,就将第二块丢进嘴里,赶不及,不用筷子,直接伸了手去拈。倘若不提,他哪里像是六十四五的人,先不说他注重保养,单提现在的男人,尤其是做过官的男人,六十四五又能老到哪里去?对于他的面相显年轻这一点,她是满意的,当然,对于他的其他方面,她自然也是满意的。

门在开启的那一瞬,她就隐隐觉出房间里的气氛不对,凭着女人的第一直觉她直奔卧房,但是他却赶出来拦住她。他可真有脸面的,一个六十大几的老男人,赤裸着上半身,下身套着一个贴身的三角裤衩。他什么时候都是讲究的,从里到外,从不含糊亏待自己。只是,以前他和她在一起时,他总是穿全棉的平角内裤,两天不见,他竟然换了品味,改穿了三角。穿上这个小三角,只稍一撩眼皮子,那裤衩里鼓囊着的东西就豁然现于眼前。他们在一起时,也不曾这样面对他裸露的身体,他穿着衣服是那样闲适那样得体,可是,现在,他———他是那么的不合年纪,甚至———丑陋,是的,就是这个词,丑陋,丑陋。

她只觉得有一股气在内心奔涌冲突,有一种令她窒息的憋闷。房门内如一个巨大隐秘的磁场,吸粘着她迫切想推开门,他却死把着门把手,眼睛躲闪着,不肯看她,手的力道却不曾减弱。他们两个憋足了劲较量着,他听到她的喘息声,她也听到他的喘息声,如此泾渭分明,冲撞彼此的耳膜。

就在此时,门里传来两声轻快的敲门声,他愣了一下,她也愣住了,于是他一松手,她再一用力,门就开了。门口站着他的侄孙女,这,这真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可是只消半秒钟的工夫,她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些全在意料之中。侄孙女?什么狗屁侄孙女,第一眼看到就觉得不对,果真不是什么好货。她不再保持她的雅致,此刻她不失去理智已不算过分。她把头撇向一边,不想去看这个侄孙女。这个侄孙女立在眼前,就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刺眼扎心。那个小吊带穿在她的身上等于透明,到底年轻,到底敢脱,到底贱得彻底,说到底他也真真正正是一个贪色的男人,哪怕再老,都是好这一口鲜的。她在心底冷冷笑过,却不得不让自己归于理智,她已经在他这里付出了这么多,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必须理智,甚至小心,不然前功尽弃。

她用指甲戳着掌心,她能感觉到疼,这疼让她清醒,她对了他,说,我们能谈谈吗?这算是她的让步了,她想,他就是再好这口鲜,她让他尝过了,他该明白谁才是能和他过日子的人。她看到他点了下头,转了身想去房间里穿衣服,他总是要体面的。但是,他的侄孙女却挺了胸抵住了他,侄孙女不说话,却也不让他进房间去。

他兀自立在当下,不说进也不说退,这样僵持了多久?她感觉有寒凉的风吹来,撩过她的头皮,又如蛇般滑进她的脖颈。冷,她打了一个冷颤。她看着他几近全光地站着,头上抹过啫喱的头发闪着幽暗的光。穿上衣服他是体面的男人,脱掉衣服的他,倒更像是一条竖立的老狗。这情形真是滑稽。呵呵,她突然想笑,没忍住,也不必忍,她的两年抵不过一个更年轻女人的两天,不笑又能怎么样?

菲菲到底是年轻,就像春日里肥沃的土地,随便一粒种子丢下去,就能发芽结果。怀第一胎时,未及他有过多的反应,她的第一胎就没有了,一个五十天的胎儿来不及在她身体里坐实就和她匆匆告别,她趴在他肩膀上嘤嘤地哭。

他专门请了保姆照顾她,并亲自熬了鸡汤候着她喝下去。她看着他微低的头,一口一口吹温了那汤喂过来,心底软了一下,伸了手握住他的手,咱们的孩子,咱们的孩子……她红着眼,声音哽咽着。

他把手从她手心里抽出,反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宝贝儿,没事,以后咱们还有,还有。

到底还有什么,他在心底闷笑了一下。很多年前,他就将自己结了,他怎么可能再有?所以初听她说时,他心里一惊,却也有些不太敢确定,他去医院找专家仔细检查一番,确信自己不可能时,他依旧不露声色。endprint

他站起身,看着她的头顶,光泽的头发,还有光泽的脖颈,这些都是他喜欢的,也是他不再拥有的。他到底上了年纪,但是再上年纪,他的本质却实实在在是一个男人,男人都贪爱的东西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要为他的贪爱付出成倍的代价———她的大手大脚让他有些吃惊,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这个年纪,她这个年纪,他们彼此需要什么,他心里有数,他相信她心里也有数。只是临了,他才发现,她不容小觑,她的有数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这一次,直到菲菲显怀,他才恍然发现她又怀上了。而且,他也愕然发现,家里原来那个保姆也被她换掉了,这个陌生的面孔自称是菲菲的姑姑,一个面相阴鸷、但是岁数却比他小的老女人,悉心照料菲菲的起居。说是不让他劳累,其实是不让他有插手的机会。

自从这个老女人来后,有时候一端起碗,他会没来由地一惊。看着菲菲自顾自喝着汤,也看着老女人的细嚼慢咽,他缓下紧张的神经。他料到她不会傻到要做什么,他还没有给她名份,倘若她真是不顾一切,那么她什么也得不到。她既然一次又一次地怀孕,就是做足了要放长线的准备,那么他大可不必这样紧绷着自己。

暗夜里,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他伸手去摸她的肚子,他感觉到她浑身紧了一下,但是他不给她机会,他的手很快滑下去,她惊叫了一声,他已翻身上去。她说,你会弄掉孩子的。他说,没事,我会小心。她抗拒,说,不行,不行。他按着她的肚子,强进。她厉声喊,你疯了,我怀着孩子呢。他不肯出来,喘着气,问,谁的孩子?

老女人坚持要送菲菲去医院保胎,菲菲见红了。他也没有反对。他给她订了特护病房,并让老女人收拾好菲菲的衣物,老女人愣了一下,但是也麻利地开始拾掇。他去医院收费处交了押金,返回病房时,在走廊里和一个精瘦的男人肩并肩撞了一下,不算疼,那个男人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说实在的,这个精瘦男人的脸,他并没有看清,看背影,却极像当年晓萌母亲的第一任丈夫。当年第一眼见着那小子时,他就觉出那小子的不可靠。这话他对晓萌的母亲说过,因为晓萌的母亲是他的女儿,是他的亲人,虽然晓萌的母亲并不这样认为。只是他不会对菲菲说,她只是他人生中的……人生中的什么呢,他细细想想,脑子里蹦出一个词———一落春。是的,她只是一摞中的之一而已,他没有必要跟她说,当然,说了她也不会听———无论晓萌的母亲或是这个菲菲,都不会听———她们这个年纪,什么都不会听。

病床上,菲菲低着头兀自刷着微博。他站着看了她一眼,又一眼,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到她的眼前。她抬了头看他,有些不解。

他直截了当,二十万。

她倒是聪明,笑了一下,更直截了当,还有———西苑的房子。

他惊了一下,她胃口不小,他不说话。于是,她索性打开天窗。她憋了太久,该是释放的时候了。她从枕边一个随身的小提包里拿出一个U盘,看着他,语气里甚至还有一些调皮,你,还有我,都在这里。她仰了头,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说,什么时候发给晓萌看看?

他看着她的自以为是,却不露声色,说,行,西苑的房子。

她轻快地一笑,伸手拿走他手里的卡,那个U盘就明闪闪地躺在她的手心,她等着他急不可耐地抢走。但是,他看也没看,转身出了病房。哪用拿?这个东西分分钟都能复制,他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米都多,他在乎的或者不在乎的,哪就那么容易落入她的眼,然后让她轻易地去拿捏?

依旧有人热心地给他介绍对象,他到也乐意见个面。他的人生中总是会有这样或红或绿的春色,既然不可少,他又何必亏待自己。

只是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显老了,这让他无法接受,因为凭白地也衬出了他的年纪。女人有五十了,还没有退休,在一家工厂里任会计。她不跟他说她的账本,倒是句句不离她的小孙子,说那个小小子怎样怎样地好玩,她大概眼前就有她小孙子怎样好玩的画面。她边说边笑,眼角就像断了身子的鱼尾,干皱得厉害。他在心里惊怖着,脸上却应和着笑。他想,随着他日渐上年纪,以后怕就是要和这样老的女人过今后的日子,然后含饴弄孙,那点可见的人生光景就将这样被磨耗得干干净净。没来由地,他心里一紧,突然就想到了胡兰,那个有些小雅致的女人,不年轻,但也不老,什么都是刚刚好的。

这个会计还在絮叨着,他的心思早如腿劲旺盛的兔子,见到嫩绿鲜美的草地便跑了个无影无踪———直到他看到会计立在眼前,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问,什么?她说什么,他是真正什么都没听见。

会计皱了一下眉,有些拿捏地矜持了一下,重复了一遍她刚才的话,我说,我们那个小区门口有一家川菜馆挺不错,下次一起去尝一下。

她倒是笃定他和她会有下一次。他笑了一下,出于礼貌,也出于对热心介绍人的尊重,他说,好啊,有时间我约您吧。

他送她去拦出租车,不想拦下一辆,她却突然说,你先回去吧,我还得给朱朱买玩具呢,答应了他的。你不知道,要是不买,他的脚都能把地板蹬出个洞呢。

他愣了一下,却也钻进了车里,隔着玻璃,他想冲她挥一下手,可是胳膊刚刚抬起,她却急匆匆转身为她的小孙子奔忙去了,他只得尴尬而无聊地把胳膊放下。

去哪儿?司机头也不转,非常职业化地问。

他想了一下,说出一个地址,却也让自己吃了一惊———他说去城东常春小区———那是胡兰的家。都快一年了,原以为忘记了,却就这样随口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那个小区变化真是不大,哪怕他只来过一次,哪怕相隔这样漫长的时光,他还是觉得它依旧如故,静静等着他的归来。

他站在门口敲门,心里有些忐忑,他想,如果开门的是一个男人,他会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他不想打扰她的生活。可是,如果是她开门,他又该说什么呢?当年,毕竟是他对不住她。他还没有全部想好,也实在想不好,索性就不想了,任手一声重似一声地敲着那扇门。

门开了,却是对门,探出睡眼惺忪的脑袋,问,找谁啊?

他说,这家的女主人呢?

什么女主人?

姓胡,叫胡兰,不到四十岁的样子,就住在这儿。

那个脑袋“噢”了一声,说,你说租这房子的胡兰啊。

他有点对不上号,租这房子的?

是啊,就是胡兰啊,是我们家钟点工胖嫂的表妹,上个月搬走了,回老家了,不回去不行啊,她的老婆子去世了,她那个智障的儿子没人带,所以退了房走了。那个脑袋说着说着就清醒了,她问,咦,你谁啊?找她什么事?

他心里惊愕,有些像听天书,云遮雾罩得厉害,但是,却又很快反应过来。胖嫂,胡兰,表妹,还有一个智障的儿子。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他掉转了头,朝楼梯口走去,那个脑袋的声音还是跟了过来,咦,你到底是谁啊,要不要我跟胖嫂说一声,有事你找胖嫂也行的。

他加快了脚步,但是到底不再年轻,喘息声开始急促,而且还有那么一些憋闷。他想站稳脚,平和一下呼吸,谁知上了年纪,四肢的关节也有些锈蚀似的,不大肯听指挥,一个没立住,只觉得脚一滑,眼看整个身子就要沉下去,沉到那个陡长的楼梯底下。他心里一惊一惧,手胡乱抓着,却在慌乱中一把抓住了楼梯扶手,他惊魂未定地上下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自己就这样一脚着地一脚悬空地半吊着。好险,差一点儿,差一点儿。他暗自庆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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