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益善 Liu Yishan

我忆念的山村（组诗）

◎刘益善 Liu Yishan

在那种年代，我作为一名工作队员，在山村呆了一年。今天，我深深地怀念熟识的乡亲。

——摘自给友人的信

房 东

夕阳中晃来一个身影

山岩般的脸膛

刻满岩缝般的皱纹

纹沟里盛满纯朴的笑

抓起我的行李

领我走进茅棚

这就是我的房东

每夜无休止的会议

谈不完的阶级斗争

尽管我唇干舌焦

却提不起疲劳人们的精神

他蹲在墙角

一声不吭

尺把长的烟杆

冒出烟雾腾腾

深夜，伴我回家

他提着马灯

几口之家的衣食

老婆长年久病

一切，他默默担承

冬天，一件空套棉袄

腰间系根麻绳

却硬给穿大衣的我

端来一个火盆

工作队开始割尾巴：

砍掉房前屋后的树

限制社员饲养家禽

他有几只山羊

他有几棵枣树

我住在他家

割尾巴得先从他实行

我和他谈话

他脸色难看

也不作声

是个岩石脑袋

我说他和党不一条心

他陡地站了起来，走了

（我伤了他的心）

深夜，羊栏里几声惨叫

枣树放倒刨根

天明，只见他脸上

留有几道泪痕

枣树能结两月粮

羊身上长着孩子的衣衿

对他来说，这太重要了

他的日子太多了艰辛

我病了，发高烧

说着胡话

他守我几个日夜

当我醒过来

他满是血丝的眼

竟也有了光明

递过来蛋汤

漂几片油星

我知道，我喝去了

他炒菜的盐

和上学儿子的练习本

泪在我颊上淌

他伸出岩石般的粗手

给我轻轻擦去

这深情的擦

触到了我的心灵

当我就要离去

他屋里一夜亮着灯

第二天，提一袋苕粉

瞪着红红的眼睛

送我起程

车开了好远好远

他还站在路边

直到溶进了重重山影

我思念我的房东

山岩般的脸

山岩般的手脚

山岩般的人

在我的心灵深处

他是我慈祥的父亲

他是勤劳、淳厚

中国农民的缩影

该去看看他了

一定！一定！

派 饭

听说工作队来吃饭

三天前就安排打算

倒出留着过节的米

到邻村孩子舅家

借两斤白面

坛子里掏几个鸡蛋

烙一只饼

熬小半锅稀饭

口说同志辛苦

没有好招待

一家人迎在门前

男人坐在桌旁

陪一个笑脸

把桌上的菜

往我碗里拣

女人坐在灶下

手里做着针线

见我吃得有味

脸上露着舒坦

几个孩子

站得远远

睁几双小眼

灶上另一口大锅

焖着红苕干

杂一点包谷面

那就是一家人的早餐

我不忍心吃饱

我装得吃的很饱

一股咸涩

吞进了胸间

放下半斤粮票

一毛二分钱

主人执意不收

拉扯了半天

我赶快告别

因为我不走

他们不会端碗

气候只寒不暖

离春还有些时间

久病未愈的山村

虚弱了身子

在山道上步履维艰

我就是这样吃着派饭

我是个农民的儿子

我想起三年困难时

饥饿的一家

瘦弱的童年

我的心在绞痛

在这深山小村

派饭是一场灾难

这是社会主义？

这样的大寨县？

而我还要割尾巴

我还要批资本主义

我还是个人？

我还有心肝？

几年了，我端起碗

眼前就浮现

男人的笑

女人的脸

孩子们饥饿的小眼

大妮子

妮子就是姑娘

她在家里是老大

村人喊她大妮子

本可以提个漂亮小包

乘公共汽车上下班

晚饭后漫步林荫道

挽着男朋友的手臂

但她是生长在山里

她要早早起来

煮好早饭

洗完一家人的衣

然后含着饭出工

收工后，不顾疲惫

顺便扯一篮猪草

捡捆烧饭的树枝

老爹身体不好

母亲去世

留下了一排弟弟

虽说家境贫寒

一家人也被她

拉扯得整整齐齐

没有多的要求

没有多的话语

埋着头干活

除了队里就是家里

没有歇工的时候

没有休息的日子

年年如此

天天如此

村人说是好妮子

谁娶去这妮子

就是谁的福气

我叫她上政治夜校

她说没读过书

不认识字

俊俏的脸上红红

大眼里滚下了泪滴

我安慰她

心中感到惋惜

村人上山砍柴

挑到镇上换些油盐

对这种资本主义

我一只眼睁

一只眼闭

竟获得村人的感激

但我现在很悔

要是我禁止砍柴

大妮子也许不会死

是一个冬日的中午

雪片纷飞

北风凄厉

村里一阵骚动

传来嚎哭与悲泣

大妮子的老爹

怀里紧抱着女儿

已经僵硬的躯体

她冒雪上山砍柴

滑落在崖底

对着悲戚的老爹

哭叫着的弟弟

她的脸上永远失去了笑意

我默默无语

我默默无语

如今，大妮子的坟上

怕已是荒草萋萋

大妮子啊

你可曾安息？

老爹是否健在？

一群弟弟是否成年？

贫困的家

是否和山村一样

正一天天富裕？！

1977年记于鄂西北山中

1980年10月写于武昌吴家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