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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牛

2015-05-30九九

牡丹 2015年3期
关键词:小海母牛书记

九九

夕阳已西下。无数炊烟在村子的上空徘徊,像一堆纠缠不清的水草。赵老三从村西走了出来,走向村子的东头。

西头是他那个破烂不堪的家。那里住着一群和他一样靠种地为生的穷鬼。东头住着他们村的好些干部和发了财的人。好像是因为几年前一个风水先生来这里看过,说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风水宝地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清楚,它关乎的不是现在,而是子孙后代。村里的最高长官杨书记终究没能抵挡住好风水的诱惑,在高喊了几声“保护耕地,守住老基”的响亮口号之后,竟率先在风水宝地的中央建起了一座小洋楼。紧接着,一栋又一栋小洋楼便像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有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儿的宅基地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得到的。

赵老三没工夫考虑这些,他甩着胳膊吃力地往前走着,满脑子都是他的牛。那头老母牛陪伴了他半生,除了它,他似乎没有什么更重要的念想。

现在,他要去找一个人,做一件重要的事。当然,这件事也和他的牛有关。

这个人就是住在村东的陈小海。陈小海住在杨书记家的对面。他得找陈小海要回自己家的牛。那头牛是他的命根子。可是,他的命根子却因啃了几棵树苗被扣在了陈小海的手里。傍晚时,有人来告诉赵老三时,赵老三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事没有几棵树苗那么简单。

赵老三走到陈小海家门口时,他家的狮子狗凶神恶煞地冲了出来,竖起尾巴对着他大声地咆哮。赵老三被这突如其来的欢迎仪式吓了一跳。狗日的!赵老三心里的火苗呼呼地越窜越高,一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米妮,回来。就在赵老三准备用石头砸那个小畜生时,屋子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赵老三记得。是陈小海老婆的声音。当然,村子里的人都记得,陈小海的老婆梅丽曾是赵老三没有过门的媳妇。

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赵老三才二十多岁。村里的刘嫂子给他牵线,把邻村的梅丽介绍给了他。梅丽生得极其标致,丰乳肥臀,外加一双丹凤眼,赵老三看第一眼,魂魄就被她勾了去。

老三,你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梅丽问。她的声音真好听,赵老三的心弦被弹拨得不住地颤抖。放牛,耕地。赵老三回答。

没想到,这种干干巴巴的问答式相亲竟出乎意料地顺利——梅丽也相中了赵老三。事后,赵老三才知道自己之所以有这样的好运,是因为他家有一头属于自己的母牛。在当时,牛是庄稼人最大的骄傲。在赵老三所在的村庄,不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牛。而梅丽家的现状是人少田多,缺少耕牛。赵老三家的牛刚好可解决这个难题。

不过,这头牛的获得并不是那么容易。

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农村,每个生产队的耕牛都采取分配制。牛的数量少得可怜,而村子的农户数量却极其可观。最后分配的结果是按照田亩的多少,十户八户的共同拥有一头牛。赵老三家也不例外。他家和另外八家分到了一头暮色沉沉的母牛。赵老三的小学同学陈小海家就是其中之一。在分配后的第二天,陈小海的爹便召集大家开了一个小型会议。会议上,陈小海的爹慷慨陈词,每户喂养一年,轮流转换。喂养期间,每户都有使用牛的权利。至于母牛产下的崽子,谁喂养谁得。这个看起来公平的方案当场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为了尽快获得牛崽,陈小海的爹自告奋勇当了第一个喂牛人。

然而一年过去了,那母牛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陈小海的爹白白喂养了一年,心里很不爽。转到另一个人手里也如此。如此,一年又一年。谁知,就在大家都以为这母牛下不了崽时,它的肚子却奇迹般地挺了起来。这时,刚好轮到赵老三家喂牛。在大家妒忌的目光中,赵老三家喜添一活宝。这个活宝就是现在破坏了陈小海屋后树苗的这头牛的母亲。虽然它早已不在了,但却用繁衍的方式为赵老三家立下了汗马功劳。

如果接下来的第二年,第三年,这头老母牛都能够规规矩矩地每年下一个崽,大家也就相安无事了。但事情不是这样,自从这头牛在赵老三家诞生后,老母牛就像歇了窝的母鸡再也没有为生育大业做出一丁点贡献。并且,不几年就因病死去了。牛一死,这八户人家都非常不满。最不满的是陈小海的爹,为此,他召开了第二次会议,这次他提出这母牛留下的崽应该归八户人家共同拥有。可赵老三的爹极力反对,他找来了第一次会议的好几个证人。在众人的舆论中,陈小海的爹不得不叹息一声住了口。但是,他的内心却极不平衡,满心怨气。一直到死也咽不下这口气。父亲的郁郁离去让陈小海一度悲伤,他觉得是那头牛把父亲给气病的。为此,他特意找过赵老三。但赵老三说,这都是父辈们手里的事情,我可管不了。

在这件事情上,赵老三的确管不了。那时候,他爹还在,他们家还是老爷子说了算。不过,就算他当家,他也不可能把这头牛分给陈小海。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不是为自己打算的呢?

在交往一年多后,赵老三和梅丽的婚事便摆上了议程。

那个夜晚,梅丽送他出门。他俩并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如水的月光泼撒在路边的野花上,空气中飘荡着迷人的香味。刚刚喝过酒的赵老三有几分醉意,他已分不清这香味是来自于花朵还是梅丽的身体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朦朦胧胧地看到梅丽对他甜甜地笑着,那笑容在月光下绽放,比一朵花儿还美。他还看到她的胸前胀鼓鼓的,衬衫的纽扣被撑开了一粒,粉色的胸衣若隐若现。赵老三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感觉喉咙里像着了火。

老三哥,要不,咱俩在这里坐一会儿再走?梅丽轻轻地说,她的声音比先前更甜润了。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赵老三使劲儿咽了咽口水,他觉得这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知道他心里渴望什么。

于是,两个年轻人在路边的小树林里坐了下来。也就是那个夜晚,赵老三急不可耐地亲吻了梅丽。事后,他感觉这个女人的舌头是有毒的。要不,他怎么会像吸鸦片一样上了瘾呢?与此同时,有些东西在心里快速地聚集,堆积,越来越稠密。那是什么东西?赵老三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他喜欢上了这个女人。他离不开她。他想得到她,迫切地想得到。除了舌头,他还想得到更多。

赵老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身体迅速膨胀,膨胀。可是,就在他把梅丽压在了身体底下,试图扯掉她的内衣时,她忽然掀开了他,从地上跳了起来。

老三,天晚了,你快回去吧。

我……我想……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不要急在一时呀!

梅丽理了理她的长辫子转身跑开了。赵老三一个人坐在树林里,回味着刚才的一切,感觉既幸福又失落。现在,他家里除了牛,就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他该怎样把心爱的女人尽快娶回家呢?月光下的树林雾气迷蒙,每一棵树都像一个淡淡的梦境。起风了,那些梦境般的树摇曳着,仿佛也和赵老三一样正热烈地期待着一个被点燃的时刻。

幸好,赵老三家的牛非常争气,很快就进入了发情期。并且顺利诞下了小崽子。让人欢喜的是,这小崽子也是母的。母牛的价格比公牛高出一倍。这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儿。

就在这时候,陈小海出现了。他原本通过县城的叔叔在镇里的棉花收购站干了点美差,后来听说他不满足收购站发的那点薪水就乘着改革的春风下海经商去了。现在,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老三,你这牛我包了,等满月后我就来把它牵走。陈小海霸气十足地说着,从他的公文包里抽出了一叠钞票很玩味地甩给了赵老三。

赵老三吃了一惊,莫非陈小海又干起了贩卖牛的行当?他迅速打量了一下陈小海,这个在以前毫不起眼的家伙虽仍旧瘦巴巴的像只猴,可是穿上西装,系上领带倒也像模像样了。而真正耀眼的还不是这个,是他的无名指,上面赫然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金戒指。在整个村子里,还没有一个人戴这样贵重的戒指。看来,这小子八成是发了横财了!

赵老三看了看陈小海,又看了看那叠钞票,忽然有些眩晕。来自手掌的感觉告诉他,这钱的数目可不少,远远超过了其他牛贩子开出的价码。行,只要你陈小海看得上,这牛就不会给别人了。陈小海似笑非笑地看了赵老三一眼。这一眼是复杂的。

有了钱,婚事就好办了。

谁知,就在赵老三准备去老丈人家求肯时,梅丽却跟人私奔了。

这个人就是陈小海。陈小海只用一根金项链就拴住了梅丽的心。

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了,赵老三感觉一下子被什么掏空了。在乡下,结婚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抢走了,是件何等耻辱的事情啊。赵老三的心里没法过这道坎。

现在,这个没有过门的媳妇就站在别人家的洋楼前。

小洋楼是年初陈小海从外地特意跑回来盖的。除了杨书记的楼,这小洋楼算是这个建筑群中最气派的楼了。陈小海很懂规则,他跟设计师交代过,再怎么弄都不能超越杨书记,杨书记是咱们村的一把手,他的房子理应成为全村的标志性建筑。据说,在小楼的落成典礼时,杨书记亲自致辞,全村的几百号全去捧场了。只有一个人没有。这个人当然是赵老三。

他可不愿意往自己脸上抹屎。不过,赵老三努力了好几年才建立起来的内心平衡还是被无情地打乱了。有人说,陈小海回来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说是要开个农副产品公司,为乡亲们服务。什么公司不公司的,赵老三不懂。是服务乡亲还是服务他自己,赵老三也无所谓。他是个粗人,这些都不关他的事。可是,他就是想不明白,这对狗男女在做了这样不道德的事情后怎么还有脸回来,在村子里耀武扬威?为什么当年陈小海一出现,自己的生活就变得一塌糊涂了呢?为什么一个瘦得像猴的男人可以征服一个女人,而自己健壮如牛却没有得到这个女人的心?

那栋洋楼对自己而言,无疑是一枚充满羞辱的钉子。

然而,赵老三不得不突兀地站在这枚钉子前。

令赵老三意外的是,他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陈小海,而是梅丽。很多年过去了,这个女人虽已显出老态,但风韵犹存。她烫着大波浪,穿着开满桃花的裙子,用戴着两只戒指的手招呼着那个仗着人势的小畜生。小畜生一见,立刻停止了狂吠,摇着尾巴跑了过去。她弯下身子,小畜生立马钻进她怀里,在她胸前拱来拱去。女人咯咯笑着,笑得花枝乱颤。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从外面走来的这个人是她昔日的未婚夫赵老三。也或许早就看到了,佯装不知。

赵老三看着这个女人,按说心里应该堆积了一大堆怨恨才对,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恨不起来,满腔的怒火不知跑哪里去了。他看着这个女人,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夜晚,那根舌头。这一切,仿佛是昨夜的事。

老三哥,好些年没见了,你还好吗?不知何时,梅丽已抱着那个小畜生向赵老三走过来,她的声音还像以前那样蜜蜜稠稠的。

好……好着呢……赵老三嗫嗫嚅嚅,手不知放哪里好,舌头也不利索了。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换一件像样的衣服再来。

那要不要去我家坐一会儿?出门这些年,我觉得,还是老三哥你最好,梅丽说着,用一双布满鱼尾纹的丹凤眼望着赵老三。

是……是吗?我也常常想起你……说到这,赵老三脸红心跳,像个年轻小伙一样羞涩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犹豫了一秒钟,赵老三抬起头看了看小洋楼,忽然转身跑开了。

赵老三不是不想进去。他几乎已迈动步伐了。梅丽的笑容,梅丽的眼神都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这下,他终于知道胯下那物件为什么一直松垮垮了,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心理。他的心里,一直有这个女人。哪怕当年她狠狠地伤害了他,可是他的心却摆脱不了她的影子。现在,这个女人正在给自己某种暗示,暗示什么呢?暗示她真正喜欢的不是陈小海,而是自己?暗示他们可以重来?暗示……赵老三胡乱地揣测着,想象着。这一秒钟的时间里,他甚至想象自己像那只狗一样在这个女人胸前拱来拱去,最后咬住了那根有毒的舌头。

然而,就在他挪动步伐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了那栋小洋楼。楼上赫然刻着几个大字——海丽楼。它似乎在提醒赵老三,这是陈小海修建的,是陈小海为梅丽修建的。或者说,这是陈小海和梅丽奋斗的结晶,是他俩的安乐窝。无论是哪一种,你赵老三都没有脸进去。

想到这里,赵老三转身就走。

唉,老三,你怎么走了,不进去喝口茶吗?梅丽在后面喊。

哦,不,不了。赵老三含含糊糊地说着,大踏步地朝村西走去。

赵老三像被灌了一瓶烧酒糊里糊涂地走着,脑袋里晕晕乎乎。他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又走到了河边的小树林。林子里的树木愈来愈丰茂了,遮天蔽日的。他走到两棵白杨树之间的空地上坐了下来,紫云英铺成的地毯散发着迷人的香味,他微微地闭上眼睛,呼吸着花香。忽然想起端午就快到了,而那年的端午他亲吻梅丽时,就在这片紫云英上。事隔多年,他对此竟记得这样清楚,这不能不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就这样,赵老三呆呆地坐着,傻傻地想着。一直到了傍晚,河提上的牛儿们发出长长的叫声,赵老三才猛地清醒——自己明明是去找陈小海讨要他家的母牛的,母牛还没有要到,怎么自己就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不行,我得要回我的牛。

他赶紧起身,再次朝村东走去。

哎,老三,你又回来啦,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赵老三还没有靠近小洋楼,梅丽就扭着腰肢从房子里走了出来,笑盈盈地望着他。

赵老三吃了一惊,这女人还真神了?她怎么就知道我还会杀回来?看样子,她好像在急巴巴地等着我赵老三呢。莫非她真的对我有意?

赵老三努力地克制自己,刚要开口说牛的事,梅丽却打断了他,老三,进来吧,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赵老三只好住了口,乖乖地跟着进了屋。

梅丽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迅速关上了大门。

梅……梅丽。我来,是要……赵老三努力地想恢复理智,但心里却遏制不住兴奋和紧张。

梅丽似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七弯八拐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有床的房间才停下脚步。赵老三也鬼使神差地跟着走。进了房,梅丽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老三,你可能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在别人的眼里,我是幸福的,可是,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呢?那个猴根子陈小海仗着自己弄了几个臭钱动不动就打我,还在外面玩女人,他根本没有拿我当人看呢,我真后悔……梅丽说着说着,眼睛一红,眼泪掉了下来。

这下,赵老三又把牛的事情抛到脑后了。他的心被女人的眼泪给浸泡了,软绵绵,湿哒哒的,像一堆乱七八糟的咸菜。于是,他慌里慌张地伸出了那双经常牵牛的手,想去安抚一下这个女人。

赵老三的手刚挨到梅丽的肩,她就扑进了他的怀里。赵老三感觉到那对原本饱满的乳房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塌方了,变得干瘪而松软。但这并没有破坏这个女人带来的强大吸引力。这时候,还保持着处男之身的赵老三血液沸腾,浑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特别是胯下,那里已变成了一个就要爆炸的气球。

赵老三受不了了,他像老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掀开了梅丽的衣服,咬住了她的嘴唇,解下了皮带……

就在赵老三掏出了那个闲置多年的宝贝准备向女人进攻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耀眼的光。紧接着,咔嚓咔嚓的响声从床前传来。赵老三像被雷电袭击了一般,胯下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他抬头一看,不禁懵了。

床头站着一个男人。男人手里举着一架相机。相机正对着自己。

这个男人就是陈小海。多年不见,陈小海还是当年那副痞样,他斜着一只眼睛幸灾乐祸地看着赵老三,想搞我陈小海的女人,门都没有!赵老三,你就等着坐大牢吧。

赵老三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手忙脚乱地去提裤子,裤子却像只鼻涕虫滑到了脚跟,他正要去脚跟摸索,陈小海趁机又咔嚓拍了一张。赵老三狼狈极了,他哆哆嗦嗦地提着裤子低声下气地请求,小海,我们同学一场,有话好说,好说,不要拍来拍去的,丢人。

嗨,你也知道丢人,脱裤子的时候,你怎么就没觉得丢人?看,这就是你强奸我老婆的证据,我一定得把你交给派出所。说着,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又从裤兜里摸出了手机。

赵老三目瞪口呆,彻底傻了。他活了半辈子,喝过很多酒,走过很多路,想过很多事,也做过很多梦。可是,从来没有进过监狱,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手戴镣铐走进那种地方。他不知道去那里到底有多么糟糕,但他明白这项罪行对他的祖宗意味着什么。他们老赵家从古到今可没有出现过这样令人咋舌的人物。

陈小海说,赵老三,我也不想一棍子把你打死。不做牢也行,但你多少得牺牲点什么。

我赵老三孤家寡人,穷得叮当响的,除了这条命,再无其他。

你不是还有一头牛吗?现在,我允许你用那头牛来替换你的罪行。说到牛,陈小海讪笑着,完全换成了另一副嘴脸。

赵老三呆住了。是的,他是有一头牛,可是,这头牛是他的命根子。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是这头牛下了一头又一头小崽子,小崽子为他换了一笔又一笔的钞票,这些钞票又一次次化解了他的经济危机。这头牛还会耕地,除了耕自家的,还被不断地被租出去耕别人家的,即使怀着身孕也任劳任怨。这样一头牛,赵老三怎么舍得给别人呢?更何况这个人是他的敌人陈小海。

不行,绝对不行!赵老三想起牛亲热地呼喊自己的样子,从喉咙里吼出一声。

这样吧,赵老三,我先给你看样东西你再做决定。陈小海把相机送到了赵老三跟前很无耻地说,如果我愿意,这些东西不仅可以交给派出所,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放大,张贴在我想张贴的地方。

透过相机,赵老三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自己脱裤子的,提裤子的,穿裤子的样子,自己挺着阳具的样子,自己张着嘴巴像狼一样扑到女人身上的样子。赵老三面红耳赤,他不知道相机这玩意原来是这么的可耻,可耻到不给人留下一丝尊严。那样的赤裸裸,那样的丑陋,那样的不堪。如果这些影像被相纸洗出来,张贴在村子的每个角落,会是什么效果?

赵老三没有看完就沮丧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怕坐牢,但他想起了他父亲临时前说的话,老三,以后的路你一定要走稳了,老赵家还指望着你。你可不能给咱家丢脸。

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是赵老三妥协了。陈小海拿出了纸和笔,让只上了四年小学的赵老三写下了这样一行字:我赵老三对陈小海的老婆图谋不轨,心甘情愿接受惩罚,现用我家的牛补偿陈小海,永不反悔。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赵老三隐隐约约听到牛的叫声,他心里极度悲伤。那一定是他的牛在唤他了,他心里清楚,可是,他却不能把它带回家。此刻的路更泥泞了,他一步一滑地走着,满脑子是他的牛和那个叫梅丽的女人。他们交替着出现,又交替着消失,弄得赵老三一会儿很失落,一会儿又很兴奋。有一点,赵老三还是倍感欣慰,梅丽,这个自己想了很多年的女人终于投进了自己的怀抱。虽然过程很短暂,虽然没有实质性的突破,但她的气息和体温已经够他怀想好一阵子了。

就这样,赵老三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傻笑,像一个梦游人跌跌撞撞地走着。快到家门口时,脚下一滑,竟摔了一跤。但他没有爬起来,干脆躺在了泥地上。

这个夜晚,赵老三做了个古怪的梦。

他的牛摇身一变,变成了梅丽。梅丽一件衣服也没有穿,光溜溜地向他走来,什么也没有说就把他拉进了河边的小树林。然后,梅丽躺到了那片紫云英铺成的红毯上。可是,等赵老三和她亲热完后,低头一看,梅丽不见了,面前是他的那头母牛。

赵老三醒来的时候才发觉大腿间流着一团黏糊糊的液体,身子异常难受。他艰难地走进了屋里。没多大会儿,天就亮了。

在乡村,芝麻大点事都会变成一颗爆炸性原子弹。一天不到,赵老三把母牛卖给陈小海的消息就传开了。当然,这个消息是陈小海自己放出去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牵着这头牛招摇过市,并且不会给自己的声誉抹上污点。

赵老三给棉花苗修枝时,在这块地里干活的农民都七嘴八舌。赵老三只当没听见。对此,他已不想多说一句话了。牛已是人家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想不明白:陈小海那么多钱,为什么偏偏看中他的一头牛?

他想啊想。

后来,他忽然想起来了。

这头牛是那头牛的后裔,而那头牛是陈小海的爹想得到而没有得到的。问题就出在这里。陈小海曾经说过,他要赵老三家为那头牛付出代价,他要赵老三家加倍偿还。

除了女人,难道这也是陈小海蓄意争夺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赵老三按捺不住了。他要找陈小海问个明白,他觉得自己不能稀里糊涂地就丢了牛。那头牛对于陈小海并不重要,可是对于赵老三却有着非凡的意义。

小洋楼的玻璃门一直关着,关牛的院门也关着。赵老三耐住性子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了开门声和说话声。

梅丽,你可真厉害,三两下就把赵老三那个傻瓜搞定了。没想到,他的牛,噢,不,是咱们的牛肚子里竟然还揣了一个,真是天意。陈小海和梅丽一边说一边从小洋楼左侧的院门里走了出来。

唉,这事就别提了。谁叫你非得要他的牛呢?弄得我也当了一回狐狸精。不过,也是值得的。听说他的牛一年下一个崽,而且个个都长得膘肥体壮。这下,可以给你未来的农副产品公司省掉一笔钱。

你这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钱不钱的,有那么重要吗?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

……

果真被猜中了。这对狗男女竟合起伙来糊弄我赵老三!赵老三的肺都快气炸了。他腾地窜出来,冲了过去。他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见赵老三来,梅丽吃了一惊,她赶紧一低头进了屋。其实,在这件事情上,她作为陈小海的妻子,也是无奈的。自从陈小海知道了她和赵老三那段在小树林的隐秘历史,她在陈小海面前就显得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何况,陈小海总说,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俩更璀璨的未来。

陈小海不慌不忙,站在原地。他眯起小眼睛轻蔑地看着赵老三。这表情令赵老三更加恼火,他握紧拳头,对准了陈小海的鼻子。

陈小海仍一动不动。

就在赵老三的拳头举到半空要落下来的一瞬,陈小海开口了。陈小海说,赵老三,我提醒你一句,你亲手写的字据还攥在我手里,你的照片也还在我的相机里。

这句话像一记闷锤敲在赵老三的心里,他立刻像斗败的公鸡垂下了自己的头颅。陈小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陈小海踮起脚,很无耻地凑到赵老三耳边说,我乐意。

感觉被耍的赵老三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黑暗的矮房子像一座异常沉闷的坟墓等着他。他没有脱鞋,也没有开灯,径直爬到了冰冷的床上。

夜色越来越沉,无边的孤独像白蚁一样吞噬着他,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孤独中逐渐化成了一块朽木。他想,这辈子他不会再喜欢那个女人了。噢,不,不仅是那个女人,估计全天下的女人他都不会再动心了。

最近,村里的牛越来越少了,并不是因为陈小海的农副产品公司。他的公司至今还没有影子。牛的数量变少最根本的原因是机器的出现。先是脱粒机,割麦机,玉米采收机。接着是棉花播种机,棉树粉碎机。到后来,庄稼开垦机也开进了地里。牛没事可做,只好逐渐下岗。

这也给陈小海提供了更好的商机。

他趁机收购了一批在生育上有着强大优势的母牛和一批高大健壮、性功能强悍的公牛。渐渐地,他那个院子越来越狭窄了。没办法,他只好在小河边的树林里围了一个临时栅栏,分期分批将这些牛牵到那里,让它们吃吃草,散散步,溜达溜达。夏天的时候,天一热,院子里越发显得拥挤,四处弥漫着呛鼻的牛粪味。陈小海干脆把一部分牛留在树林里过夜。

傍晚的时候正是牛发情的高峰期。整个树林就变得热闹起来。有公牛追逐母牛时从蹄下发出的哒哒声,也有公牛和公牛因争风吃醋打架的声音,当然,还有牛交配时激烈的欢叫声。这些声音,加上那些狂野的动作,小树林无疑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战场。

七月的一个午后。赵老三来到这里。刚下过一场暴雨,河里的水汹涌而浑浊。树林里起了一阵微风,树枝摇曳,万种风情。林子里的牛显得更加欢畅了。

赵老三坐在一棵柳树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树林里的牛。他发现,陈小海最近又新添了几头暴躁的母牛。母牛围着树木不停地打转,红肿着的眼睛四处张望,嘴巴里发出烦躁的叫唤声。看样子,这些畜生又开始发情了。他妈的,陈小海,不知道又是通过哪条黑心门路弄来的牛,不出半个月,肯定又会替他怀上一帮小杂种。

赵老三骂骂咧咧了一阵,忽然感觉肚子有些不舒服。

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那片田野。棉花苗已长成了棉花树,碧叶连天,形成了一片绿色汪洋。他一头钻进了棉花地,想方便一下。高大的棉花树很快将他的身影淹没了。

等他起身时,竟意外地发现小树林的一端出现了两个人。赵老三吃了一惊。他最近之所以选择午后来这里,是因为这个时间段天热,这里几乎没有人。这两个人来这里做什么?瞧他们的样子鬼鬼祟祟的,难道是想偷陈小海的牛?

嘿嘿,用不地道的手段得到的东西总是保不住的。赵老三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他干脆坐到了棉花地的边缘上等着看好戏。

然而,接下来出现的一幕却令赵老三做梦也没有想到。

走在前面的人五短身材,他突然扒下裤子,露出了身体中间的一小段白肉。走在后面的人穿着碎花裙,看样子应该是个女人。她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迎了上去。就在这时,五短身材从后面抱住了她,掀起了她的裙子……

赵老三的嘴巴张大了,虽然他有好久都不去想女人,也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之事。可是,这一幕还是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浑身颤抖。以前,他也听说过这样的野合之事。但他根本不信。哪有人放弃温暖的被窝跑到野地里干这事呢?现在,他不得不相信了。

赵老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人,虽然此刻他只能看到两个重叠在一起的背影,但他很想知道,这是谁?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大天白日地在这种地方干事?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两头牛也开始交欢了,它们的动作竟和这对男女惊人地一致。不过,人类并不是在所有方面都是天生的强者。不一会儿,男人就哼哼着不动了。

赵老三远远看着,努力地猜想着,这个男人会是谁?这个女人又是谁?

就在这时,男人向这边张望了一下。这下,赵老三看清楚了,这个人是杨书记。没错,秃头,马脸,短脖子。这些体征都表明此人正是重量级人物杨书记!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扭过头来了。

赵老三的眼珠不能动弹了。梅丽,居然是梅丽!

赵老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却不能不信。这个自己惦记了半生的女人,这个看起来高贵美丽的女人,这个差一点就成为自己女人的女人,竟然和一个老头子做出这样的事。是的,她情愿跟一个比自己大十来岁的老头也不会跟他赵老三。因为老头子是书记,他却不是。

赵老三跌坐在棉花地里,感觉再一次受到了奇耻大辱。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满地的棉花树像一只巨大的罩子罩住了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什么时候,杨书记走了。梅丽牵了一头牛也准备离去。她的身旁,那两头牛还在兴致勃勃地交配。赵老三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骨碌爬了起来,像红眼牛一样向梅丽冲过去。

梅丽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从地里会蹦出一个人来。更没有想到这个人是赵老三。

赵老三要干什么呢?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他脑袋嗡嗡地响,像钻进了成千上万的苍蝇。是要像杨书记那样像个畜生似的发泄一番,还是要给这个女人一巴掌?

赵老三冲到梅丽跟前,想伸手做点什么,可是手终究没有伸出去。想说点什么,也终究没有张口。最后,他一个转身,加快步伐跑出了树林。

树林里的牛还在交欢。梅丽呆了呆,也走了。

赵老三是怎么跑出这片树林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等他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拔自己地里的棉花树,简直是疯了。今年的栽种季节,雨水连绵不断,棉花苗栽一批死一批,赵老三得一批一批的补。到最后,能存活下来的棉花苗可费了不少功夫。现在,这些幸存的棉花树已经开出了乳白色的花朵,估计再过一个月就能结出饱满的棉桃。没有了牛,那些棉桃将是他一年的希望。可是,赵老三现在正在亲手拔掉自己的希望。他呼哧呼哧地拔着,每一棵树都要费掉他很大力气。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里钻了出来,越来越强烈,倒下的棉花树很快被晒焉了,但花朵仍在绿叶中闪烁。

赵老三惊醒的时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看着自己的手,每根指头都泛着绿光。再看看那些棉树上的花朵,上面还残存着露水,像一颗颗眼泪。赵老三的眼泪也快掉下来了,但他使劲吸了进去。唉,自己都在瞎胡闹什么,不过就是个女人,犯得着糟蹋自己的棉花吗?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扶起那些倒下的棉花树,再把它们插进土里。

当然,这都是徒劳。被毁灭的东西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恢复原来的活力?赵老三种了几十年的棉花,尤其知道这点。他这样做,无非是填补内心的空白和缺憾。

第二天,赵老三再去地里,那些棉花苗仍挺拔地站着,只是,生气全无,每一片叶子都被太阳烤焦了,一碰就碎。

起风了。七月的风像翻卷的龙,在田野里放肆地游走。一会儿工夫,那些失去叶子的枯干也被卷走了。赵老三站在田头,呆呆地看着空空的一方地,感觉自己的身体也空空的,快被风卷起来。

这天晚上,赵老三买回了一瓶酒,一盘卤肉,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碗毛豆。这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已经是相当奢侈了。他一边喝酒一边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事,越想越心痛,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五十多岁的男人,到现在还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说出来谁信呢?更何况,因为女人,自己还稀里糊涂地丢掉了一头牛。

最后,他一个人干掉了一瓶白酒,醉得不像话了。

赵老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进里屋,他把他的床当成了厕所,迷迷糊糊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穿过大门,来到了屋后的小院里。

今晚的夜色奇好。微红而饱满的月亮像个羞涩的新娘站在天边,水一般的月光轻盈地撒下来,流满了整个院子。赵老三靠着墙角坐了下来。他没有看月亮,两眼直直地盯着院子里的牛圈。就在几个月前,那头牛还经常站在圈门口伸长脖子对着自己哞哞地叫唤呢,可是现在里面却空了。

想到这里,赵老三心里涌出无限酸楚。他慢慢地站起身朝牛圈走去。

牛圈里散落着零星的干草,牛粪,几只屎壳郎在不安地爬来爬去。赵老三躺在了一个草窝里,那是母牛曾经睡过的地方。原本蓬松的草已开始发霉,散发着潮湿而冰冷的气息。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影子先是出现在院门口,紧接着,慢慢地向牛圈移过来,它的眼睛在月光下发出幽蓝的光芒,像电流一样射向赵老三。赵老三一个激灵,身上的每根血脉都喷张开来。牛,是我的牛,我的牛回来了!

陈小海今天只顾着找杨书记,把树林里的牛给疏忽了。

早晨,梅丽跟他说,他们的牛快没地儿了,院子里满了,树林里也没有多少空隙了。这意味着他得赶快想办法把批地的事给落实下来。怎么落实呢?还是得找杨书记。

前些天,杨书记已答应了这个事,可是等他买了高档烟酒去他家落实时,杨书记却说这事不好办了,如果是西边的老屋地基还可以想办法,可你要的是东边的土地,那全是耕地。最近上头管得很紧,耕地不能再随便流失了。陈小海不信,他觉得这是杨书记的一个托词,他不是一直喊着这个口号吗?在他陈小海建房之前,他就是这么说的,但建小洋楼的地还不是照样批下来了?只不过,上次他送的不是烟酒,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一件青花瓷瓶。

这件瓷器是康熙年间的,传了一代又一代。他的老子在临终前把这个宝贝交给他,并千叮咛万嘱咐地说,儿啊,任何时候,不能丢了咱家的青花瓷。这事全村都知道。杨书记也不可能不知道。

上回,陈小海本来也打算用烟酒解决这个事。可是,等他进了书记的小洋楼说明意图后,杨书记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他只是用手摸了一下他的秃头就把话题拐了弯。

他话里有话地说,陈小海啊陈小海,听说你家的青花瓷是个不可多得的老古董。什么时候拿来让我也开开眼啊!

陈小海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杨书记的手指轻轻一点就点到了他的命根上。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杨书记相中了他的青花瓷,他是要陈小海拿青花瓷去换那块地呢。是给他呢?还是不给?如果给他,就是违背了祖训。可如果不给,这地基就得泡汤。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陈小海还是果断做出决定,给!建造小洋楼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更何况是建造在村里的风水宝地中。陈小海觉得,他的老祖宗和他的父亲都会理解他的。

事后,陈小海才发现这只不过是自己的自我安慰罢了。因为一想起那个宝贝,他还是感觉生活中少了很重要的东西,就像他的一只胳膊,一只耳朵,忽然间就没了。虽然不至于影响到生命,但没有了,痛感却在。

然而,青花瓷只有一个,陈小海去找杨书记批地基却有第二次。

这次,他只能买最好的烟,最名贵的酒。他想,杨书记即便看不上这些烟酒,但总得念及一下青花瓷的情分。

为了把事情办好,他还特意叫上了梅丽。两张嘴总比一张嘴说得圆润,何况梅丽的确能说会道。就这样,陈小海来到了杨书记家,梅丽紧随其后。

落座后,陈小海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自己的打算,说起了他的农副产品公司,说起了公司的市场前景和它对这个村的影响。陈小海说了很多很多,说得唾沫都干了,嘴唇上起了一圈白色的幔子,可是还没有进入正题。这一次,陈小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似乎特别兴奋也特别紧张,生怕前面的伏笔没有埋好,后面不好收场,那些圆滑和精明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一个劲儿地说着,完全没有留意到杨书记的眼神。那眼神是涣散而闪烁的,像把鸡毛掸子在梅丽脸上扫来扫去。

梅丽有些不自在。这把鸡毛掸子已经无数次扫过她的脸和身体了。自从她从外地回到这个村,自从她成了杨书记的邻居,那把掸子一直没有消停过。遇到这样的时刻,梅丽多半会佯装不知。她可不愿意和这个老男人有什么瓜葛。这次,如果不是陈小海非要她陪着,她是不会来的。

梅丽已用她的高跟鞋踢了陈小海好几下了。她是要提醒陈小海快入正题,了结这事回家去。但陈小海竟然没有发觉,他满脑子都是他的公司和构想。

很好的计划和构想。你是要把公司的房子建设到村东吗?杨书记终于还是听不下去了,他打断了陈小海。

是,就是。我就是这么想的。杨书记,您真是料事如神。陈小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这事好办,要你们家梅丽注意着听我口信儿。

陈小海原以为这事,杨书记又会推三阻四。至少会像上回那样象征性地说几句,这事不好办,不好办啦!所以,他才这么紧张,紧张了就跑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杨书记会答应得这样爽快,他明知道建设公司可不像建住房那样只要巴掌大块地就够了。那是需要一大块地的。一大块地,杨书记都答应得这样爽快,说明了什么?说明青花瓷还发挥着余效。

这样一想,他立刻感觉到丢失的那只耳朵,那只胳膊都回到了原位,痛感消失了。

行行行,杨书记,您真是活菩萨。等我陈小海把公司办起来了,一定请您老人家给我剪彩。陈小海从杨书记的洋楼里出来时,点头哈腰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这时候,如果让他叫杨书记爹,他也会毫不犹豫的。

哈哈哈,剪彩就不必了,叫你们家梅丽做几道下酒菜,我上你们家喝顿酒得了。杨书记笑眯眯地说。

陈小海又千恩万谢了一番才回到家。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对着窗。窗口有一棵柳树,一只知了趴在柳枝上撕心裂肺地叫着。陈小海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他想睡一觉来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疲劳感,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陈小海开始回味刚才杨书记的话。想着想着,他不由地咯噔一下,“要你们家梅丽注意着听我口信儿”“叫你们家梅丽做几道下酒菜……”。如果陈小海没有记错,杨书记总共说了三句话。而三句话里就有两句说到了梅丽。这意味着什么?

陈小海想来想去,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杨书记看中的依然不是烟酒,是人。他想睡自己的老婆。

这个结论让陈小海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这个老东西,真是欺人太甚,我陈小海走南闯北,见过好多给人扣绿帽子的,可没有见过给人送绿帽子还让人自己乖乖扣上的。他想冲出门,将一口恶气喷到这老家伙脸上,然后气势汹汹地对他说,那地,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否则,就凭那个青花瓷,我也可以告你受贿。

可是,脚刚要出门。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后果。如果这样做,不仅一分地都拿不到,还会落一个行贿的罪名。

他只好收住步伐,又回到房间。

陈小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个茶几,他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得想个两全的办法,既拿到地,又不牺牲老婆。

办法不是没有的,这对于精明能干的陈小海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大不了把对付赵老三的那套再拿出来试一试,虽然这样做有些无耻。但这个社会有多少人在利益面前不是无耻的呢?

第二天,陈小海就去杨书记家登门宴请。

杨书记照样是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一番。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欲擒故纵,欲进先退,弄得别人恨不得用八台大轿来抬他,他才半推半就地前往。

梅丽早已经做好了一大桌子菜,酒也摆好了。

当然,杨书记的目标不是那些菜和酒。这个,大家都心照不宣。即便这样,气氛依然融洽。就像演一出戏,每个人都在努力演好自己的角色,演着演着就像真的了。陈小海不断地劝酒,倒酒。梅丽在一旁热情地给杨书记夹菜。杨书记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端着书记的架子,显得和蔼而又一本正经,只是那双小眼睛,还是会时不时在梅丽脸上扫几下。

昨天晚上,陈小海和梅丽商量这事。梅丽就很犹豫,杨书记可不是赵老三,是那么好蒙的吗?别的村为个书记位置,几个候选人争得打破脑袋,可他杨书记不动声色就坐到了这把交椅上,并且一坐就是好几届。就凭这个,估计也不是一般的老狐狸。可陈小海说,再精明的老狐狸也有糊涂的时候,要是被人揪住了尾巴,看他还怎么嘚瑟。

现在,这只狐狸就在他们精心设置的陷阱里。

几杯酒下肚后,杨书记满面红光,话多了,嗓门大了,书记架子也丢了,和陈小海称兄道弟。陈小海看时机到了,赶紧朝梅丽使了个颜色。然后推说自己外面有点事先去办理一下。

梅丽走过去,眨巴着眼睛说,杨书记,要不要到里屋休息一会儿?

杨书记打着酒嗝说,行,这时候,我正需要这个。

梅丽领着杨书记进了屋。他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儿,似乎不急于干这种事。梅丽只好主动一点了,她像个道行颇深的妓女一样解开了上衣的第一颗纽扣。杨书记,天好热啊,您不热吗?

热,怎么不热呢?这时候,杨书记似乎按捺不住了。他那笤帚似的眼神迅速变成了一根狗舌头,肆无忌惮地在梅丽脸上、身上舔来舔去。说实在的,梅丽讨厌这种眼神,它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可是,为了成就丈夫,更为了自己的未来,她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一根骨头,让这个老男人尽情地舔。

老男人可不像赵老三那样火急火燎的,他眯缝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也不急于办事。他一生经历的女人很多,可是,他有个习惯,就是办事前一定要先好好地欣赏这个女人,先是隔着衣服欣赏,然后才是脱掉衣服欣赏。等里里外外都欣赏够了,他才会办事。

而这时,这件事才进入第一道程序。

为了提高办事效率,梅丽只好继续发起进攻。杨书记,您看我这胸衣好看吗?说着,梅丽解下了第二颗纽扣……

在外面按兵不动的陈小海有点发毛了,按说,梅丽应该向他发出信号了。他们事先商量好了,等那老东西脱掉衣服扑过来的时候,梅丽就要用脚把床边的一个泡菜坛踢倒。陈小海听到响声就赶紧冲过去拍照。上次,他们就是用这个方法成功降服了赵老三的。但这次的情况完全不同。是不是那老东西趁机得手了,梅丽来不及发出信号?好像也不对,如果得手,房间里至少得有些动静,但现在的情况是周围安静得可怕。

就在陈小海陷入难耐的煎熬中时,房间的门忽然开了。

杨书记走在前面,他朝陈小海点了点头,走进了小洋楼的侧门,然后又拐了个弯,向不远处的小树林走去。

梅丽走在后面,她小声说,老东西换地方了,你悄悄跟上吧。

换地方?难道有比这房间更好的地方?

陈小海很奇怪,这是因为他太不了解杨书记了。他不知道,杨书记是有着特殊嗜好的。就在几分钟之前,梅丽解下最后一颗纽扣,露出胸前的两团白肉时,杨书记两眼发直。但他没有像饿狼那样扑过去,而是冷静地说,走,跟我去个地方。

杨书记背着两只肉乎乎的手朝不远处的树林走去。这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书记越走越快,转眼间就到了林子深处。梅丽一边朝后张望,一边往前走。

杨书记说,梅丽,快过来,我等这个时刻已经等得太久了,现在我一分钟都不能再等了。因为过于亢奋,这个一贯掷地有声的老书记,完全变了调。梅丽迟疑了一下。她还没有确定自己的丈夫来了没有。这个老东西完全打乱了他们先前的计划。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杨书记从后面抱住了她。喝了酒的杨书记,双手像铁钳一样夹住了她的身体,让她不得动弹。

其实,陈小海早就跟来了,他躲在树林旁的一道水沟里。这时,他可不能贸然出动,因为他心里清楚,只有最有说服力的画面才能成为最有力的证据。所以,尽管杨书记抱住自己老婆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像被马蜂蛰了一下,但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耐心地等着。

梅丽感觉自己的裙子被掀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臀部。她抱住了跟前的一棵树摇晃着,试图摆脱。可是,杨书记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乖,那块地早晚都是你们的。

说到那块地,梅丽不能动了,像被一枚子弹击中了要害。她知道,对于她的丈夫而言,没有什么比那块地更重要了。杨书记的话也提示了自己,这是自己配合丈夫演的一出戏,关键时刻,陈小海一定会挺身而出。

可是,一直到杨书记有了实质性的动作,陈小海还没有出现。

陈小海去了哪里?他为什么没有及时出现?

梅丽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精明一世的丈夫却糊涂一时。

就在那个最有说服力的画面跳入他的眼帘时,他急忙按动快门,才猛然发现,相机没电了。

陈小海呆住了。

其实,他还是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可是,他没有动。这块地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他不能前功尽弃。如果他这时候出现,杨书记肯定会恼羞成怒,半分地都不会给他。如果忍辱负重,还有一线希望。

想到这里,陈小海,这个亲自给自己扣上绿帽子的男人选择了沉默和牺牲。直到杨书记在剧烈的喘息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他还是沉默着。这沉默是痛苦的。但他相信,痛苦是成功的前奏。

果然,事后不久。杨书记主动对陈小海说,小海啊,你放心,你要的地,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批下来。

杨书记不仅说了,而且做了。听说,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他还找好几个农户谈了这个事情,意思是如果把东边的土地上交给村委会,村委会就给一笔数额可观的补偿金。但是,那些农户都强硬得很,他们一致表示再多的补偿金也不要,他们只要他们的地。杨书记可犯了难。为这事,他寝食不安,脑袋上的头发本来就为数不多,这下,都快掉光了。但是,这些都不是陈小海的终极目标。

现在,陈小海又来找杨书记了。他看着杨书记,眼睛里流露出那股子跟他年龄不太协调的痞气说,书记,这地,你到底给还是不给?什么时候给?你得给我个准信,不然,我可没有这么好耐性。自从把梅丽奉献出去后,陈小海在杨书记面前的身份就发生了颠覆性改变。

那天,他果真赖在了杨书记的办公室。他还恐吓杨书记说,我给你留了现场证据,地的事情,你看着办吧。为此,杨书记一直流汗。

陈小海看到杨书记窘迫得像只褪毛的公鸡,就有种无以言状的快感。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就这样待在杨书记的办公室里,看他怎么给自己交代。这一待,就把牛的事情给忘了。树林里的青草已经被啃得光溜溜的了,那些牛还等着他给它们添加些草料呢。

赵老三的牛就在其中。

天色渐渐暗下来。陈小海还在杨书记的办公室干耗着。

他不知道,此刻赵老三的牛正在使劲挣脱拴住它的那根绳索,浑身充满野性和力量,虽然它已饿了大半天了,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它想见到主人的决心。它把绳子绕在了坚硬的角上,角抵着树,用力摩挲着。在近乎疯狂的摩擦中,牛的鼻子渗出了血丝。最后,树皮裂开了,脱落了,绳子咔嚓一下断了,母牛哒哒地朝赵老三家奔去。

赵老三从草窝里爬起来,刚要出圈门,母牛就哒哒地走了过来,嘴巴里发出欢快的叫唤声。哞哞——它的鼻子上拖着一截一米来长的绳子,一看就是把绳子挣断了,偷偷跑回来的。看到赵老三,它亲热地甩了甩耳朵,停下脚步,挨着赵老三卧了下来。

起初,赵老三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一股温热的气息从牛鼻喷到自己脸上,赵老三才敢肯定这不是梦。牛的体温贴着他的身体,赵老三靠在牛身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恍然中,赵老三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头牛。

他眯缝着醉眼,细细地端详着牛。牛也蓦然回过头来,望着他。望了一会儿,牛伸出了长舌头在赵老三的手心里轻轻地舔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正在无声地升腾,像一股控制不住的气体,在他的身体里放肆地行走。

牛匍匐在地上,它的舌头越来越灵活,像一条滑行的蛇顺着赵老三的手心滑到了手指上,臂弯上,脸上。它的舌头温热而潮湿,在赵老三的皮肤上留下黏糊糊的唾液。

赵老三眯着的眼睛睁开了,这时,他猛然发现牛变成了另一副面孔。一副女人的面孔。这个画面曾清晰地出现在他梦里。牛的眉眼,变成了梅丽的眉眼。袒露的乳房,在月光下散发着迷人的光泽,那是梅丽的乳房。

想起梅丽,赵老三的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那个美妙的端午之夜。清风,皎月,树林,花香。当然,最不能忘记的是舌头。噢,那根令人迷醉的却带毒的舌头。现在想起,自己居然还是愿去和它纠缠一番。

赵老三忍不住俯下身子伸出了自己的舌头。

在和牛舌的缠绵中,赵老三的身体起了变化。他不知不觉解开了自己的皮带……

牛乖乖地趴在地上,像一个女人。赵老三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淋漓,仿佛一座积聚了多年的火山终于在瞬间爆发了。

事后,赵老三彻底清醒过来。当他明白眼前的并非什么女人,而是一头母牛时,他哭了。泪水打湿了院子里的月光。一个男人,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真正尝过女人的滋味,而今却只能尝到母牛的滋味。想来,怎不叫人心酸?

赵老三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屋子。屋子里一片狼藉。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和这屋子一样乱糟糟的,可是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收拾。茫然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他索性一个人坐在了地上。母牛似乎也是孤寂的,它的叫唤一声声从牛圈里传出来,在黑夜中泛着清冷的光。人和牛虽可产生浓厚的感情,但在这个问题上却是不能胡来的。赵老三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异常痛苦。

陈小海从杨书记的办公室出来时,已很晚了。

今天,杨书记终于承诺了划地的时间。这都是陈小海软硬兼施的结果。陈小海说,书记,只要把这地快点划拨下来,你什么时候想去我家喝酒都不是问题。言外之意是他想什么时候干他的女人就什么时候干。杨书记不说话。他有什么好说的呢?就因为这个女人,他已经陷到一堆烂泥里快拔不出来。他不知道是该好好反省一下,还是该往泥巴的深处去寻找生机。以前,他也这样干过好几个村里的女人。可以说,只要稍有姿色的女人,他都能弄到手。这些人都很好打发的,一点小小的恩惠就可以平息一切波澜。可是,现在,他掉进了一个陷阱里,事情就不是那么好解决了。

不过,陈小海的话又让杨书记苦闷的心得到了稍许安慰。梅丽,这个女人到底是在外面混了几年的女人,不仅打扮入时,而且比一直住在村里的婆娘们可风骚不少。他喜欢这样的风骚。说实话,自从那天在小树林里成功地干了这个女人,他的身体常常会莫名地兴奋。

见杨书记不说话,陈小海拿出一张照片丢在了杨书记面前说,如果真不好办,我就用它去上头办。其实,这是他特意找人在网上下载的照片,偷梁换柱PS出来的。他想,这老家伙之所以一拖再拖,肯定是认为他没有证据,所以没当回事。

这样的东西果然具有强大的威慑力。杨书记看到照片,哆嗦了一下,脸色煞白。这个做贼心虚的男人根本没有考虑到照片的真实性。他满脑子都是事情败露的后果。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因为这些东西身败名裂的,虽然他的官小得可怜,但他不想步这些人的后尘。

最后,杨书记信誓旦旦地说,小海,这事好商量。你千万千万要冷静。一个月,只要一个月,我保证把这事给你办下来。

陈小海心满意足地朝家走去。这时候,他才想起那些圈养在树林的牛。

等他跑过去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其他的牛都还在,唯独差了赵老三的那头。难道是他偷走了牛?对,一定是他偷走了牛。

陈小海这样想着,便叫上了几个村民,浩浩荡荡地朝村西的赵老三家跑去。

就和他预料的那样,那头牛果然在赵老三的牛圈里。

陈小海本来想鼓动几个村民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偷牛贼,让他引以为戒,以后不要再打这头牛的主意。可是,当他看到赵老三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时,还是有些不忍。毕竟这牛不是他用光明磊落的方式获得的。虽然别人不知道,但他心知肚明。

陈小海把牛带走后,赵老三更加沉默了。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他赵老三是个偷牛贼。偷牛是可耻的。

但是这些,并不足于挫伤赵老三。

赵老三满脑子还是他的牛。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不大想起和梅丽的端午之夜了,取而代之的是和母牛在一起的夜晚。

那个夜晚是可耻的。可是,为什么每每想起来,身体就会出现剧烈的震荡呢?在那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飞了起来,越飞越高,到达了一个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那地方的每个角落都激荡着幸福。他的失落,压抑和痛苦都在激流中陨落。

他痛恨这个夜晚,却怀念这个夜晚。在对那个夜晚的追忆中,他开始疯狂地思念他的牛。这种思念和原来的思念似乎不同。

林子里的野花野草已一败涂地。赵老三站在林子边呆呆地望着。已经有好些天了,他每天都来这里看他的牛,可是,连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自从上次的那件事后,陈小海就充满了戒备,他几乎不把这头牛牵出来了。他把它关进院子里,院门上还上了一把硕大的铜锁。

但赵老三还抱着侥幸的心理,他想,总有一天,陈小海会忘了这事,会让他的牛重见天日,那时候,他又可以见到他的牛了。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罢了。自从陈小海夺走了他的牛,压根就没有打算再给他机会。他就像当年夺走梅丽一样心安理得。如果见到牛,赵老三能做什么呢?这个,他还不知道,也许就是远远地看一眼而已。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赵老三有些疲惫了。他常常坐在自己家的田头发呆。如今,他只剩下这块地。

这块地在村子的东头,离那片洋楼不远。偶尔,他会听到牛的叫唤声隐隐传来。虽然这些声音是许多牛叫声混杂在一起的,像在炒一锅乱七八糟的豆子,但赵老三依然能准确地辨别出他家那头母牛的声音。特别是到了黄昏的时候,母牛的叫声就会异常清晰地划过他的耳际。

为了听到牛叫声,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这一天,赵老三像往常一样在地里干活,一直到夜幕降临,他才磨磨蹭蹭地往地头走。地头栽着两棵谷浆树,高大而婀娜,上面开着红绒球似的花朵。没有鸟的日子,它们总是和赵老三一样沉默。

远远地,赵老三看到树叶在微微地颤动。细看,却没有一只鸟。高大的棉花树挡住了谷浆树的下半部分,它只能看到那显赫的树冠。

赵老三加快步伐向谷浆树走去。

走近后,他才发现树下卧着一头牛。它悠闲地仰着脖子吃着谷浆树肥美的叶片,牛奶一样的汁液正一滴滴往下淌。这是一头壮硕的母牛,屁股圆润,乳房丰挺,四只乳头鼓鼓地竖立着。赵老三看着牛的背影,脑子里再次出现那个夜晚的情景。身体里的血液奔涌着,撞击着他的每根神经,似乎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暗处向他发出强有力的呼唤。赵老三有些眩晕,不可抑制地跑了过去。

他解下皮带,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温那种肉体飞翔的感觉。可是,就在他即将进入癫狂的刹那间,牛忽然甩着尾巴腾空而起。

如果这时他就此收起冲动,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但是,赵老三收不回去了,他被欲望冲昏了头,抽出自己的皮带狠狠给了牛一鞭子,然后不顾一切地进攻。谁知道,这是一头脾气倔强的牛。挨了一鞭子后,立即发了疯,抬起蹄子就愤怒地踢了赵老三一脚,然后腾腾腾地跑开了。

赵老三捂着下身倒在了地上。

刚才那一脚,险些要了他的命。他喘息着,巨大的疼痛让他大汗淋漓。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还有更严重的后果等着他。

这时候,从旁边的地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干笑了两声说,刚才够呛吧?幸好那畜生的蹄子不是铁打的,要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老三被这个声音惊得魂飞魄散,他扭头一看,是杨书记。此刻,他脸上的肌肉疙瘩拧在一起,嘴角上扬,看似在慈爱地笑,眼神却锋利得像一把刀。赵老三不由打了个寒战。大家都说杨书记是个笑面虎。现在,自己干了件这么丢人的丑事,这个笑面虎会怎么对待自己呢?

杨书记的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老三啊,作为男人,我能理解你,没有女人的日子的确是煎熬的。你放心,这事我绝不会说出去。但我有个事想求求你,你看成吗?

赵老三吃了一惊。杨书记的表现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以前,他在很多场合见到过杨书记,面对群众,杨书记总是像个高级将领在指挥他的兵马。无论何时他都不会忘记充分展示他至高无上的书记风范。

可是,现在,他居然无比谦卑地对自己说“我有个事想求求你,你看成吗”,说实话,这让赵老三有些受宠若惊。他有个特点,吃软不吃硬,最怕别人跟他说好话,一说好话,他就找不着北了。杨书记似乎是知道这点的,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饲养员顺着动物的毛往下轻轻地摸,摸得再顽劣的动物也动弹不得。

赵老三怔了怔说,杨书记,您有话就直说吧,什么求不求的,只要我老三能做到的。

是这样,老三,我现在遇到了一个难题,有个商人想在我们村里开发个项目。可是,没有地。没有地怎么办呢?我是想,是想……如果你愿意……杨书记很难为情地说着,好像今天想侮辱牛的不是赵老三,而是杨书记。

赵老三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书记是想让他把自己的地让出来。这个要求太过分了,他本来想一口拒绝的。可是,看看杨书记的表情,他又有些不忍。他犹犹豫豫的,不知该怎么回复杨书记。如今,那是他唯一的生活之源。如果这也给掐断了,他该怎么活下去呢?

想到这里,赵老三摇了摇头。

这似乎在杨书记的意料之中。他毫不惊讶地看着赵老三,眼睛里放射出冷冷的光。赵老三隐隐感觉到不妙。

果然,杨书记在定定地看了赵老三一眼后,立刻换了一种语气。他霸道地说,赵老三,我跟你讲,你这种行为叫畜牲,不道德,性侵耕牛,你这是犯罪行为,你知道吗?

赵老三不懂法律,也不懂自己到底触犯了什么,但他明白自己的做法的确是不光彩的,辱没了自己的祖宗,这可能比强奸一个女人更可恶,可耻。

那天,陈小海给杨书记下了最后通牒。本来,他以为那事还可以再拖一拖的。可是,没想到,陈小海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居然拿出了证据。这个证据让杨书记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了。狗日的陈小海,为了给他弄到那块地,他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

他曾经拿低保的事情诱惑过一个寡妇。他向那个寡妇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把地给他,他除了给她补偿金,还保证在位期间每年都给她低保名额。可是,那个寡妇像棵折不断的狗尾巴草,就是不同意。他还威胁过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老头,说那地如果不交,他儿子的日子会很不好过的。那老头却不怕他,老头说,我儿子出门打工这么多年,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早就不愿意回乡了。那块宝地,你如果非要,还是等到我老头子眼一闭、脚一蹬的时候吧。

当然还不止这几个。能找的人,杨书记都找过了。能想的办法,杨书记也都想过了。在土地这个问题上,他可谓黔驴技穷了。但是,他堂堂一个村书记,如今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

幸好,杨书记的神经没有彻底坍塌。在一阵淋漓的大汗之后,他仿佛洗了一个热水澡,豁然开朗。陈小海可以要挟自己,自己何不去寻找要挟的对象呢?杨书记打定主要后,就开始像猎人一样搜索他要寻找的目标。

很快,有着偷牛前科的赵老三进入了杨书记的视野。

这主要是因为最近赵老三鬼鬼祟祟,很不正常。他每天在地里磨磨蹭蹭到很晚才回家。杨书记猜测:这个偷牛贼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一天,杨书记又蹲进赵老三旁边的棉花地里。他从中午一直蹲到下午,赵老三也没有动静。杨书记等得不耐烦了,只好悄悄地溜出庄稼地,随便拽了一头牛放进了赵老三的视野。他本来只是想布个陷阱吓唬吓唬他而已。没想到,却看到这样一幕。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几只青蛙在田头不安地跳跃,谷浆树红色的花朵渐渐被夜色吞没了。赵老三蜷缩在黑暗里想着刚才发生的事,下身的痛感越来越强烈,他只好佝偻着身子向村西走去。

村子里到处飘荡着饭菜的香味。赵老三拖着沉重的身体在路上艰难地走着。他饥肠辘辘,但比这个更难受的是心。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他必须关心的事了——已失去的牛和即将失去的土地。已失去的东西是无法挽回的,但没有失去的,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它失去吗?可是,就在一个小时前,自己被杨书记震住了,并且答应把地给他了。

赵老三抬头看了看天空,一弯细细的新月挂在天边,但天空没有被照亮的痕迹。赵老三的心里也黑沉沉的。一只飞鸟从他头顶掠过,发出凄厉的叫声,打破了夜晚的沉寂。

不行,绝对不行!忽然,赵老三一个急转身向村东走去。

刚才,那声鸟叫刺激了他。鸟儿都可以有自己的声音,而我赵老三怎么就没有呢?想到这里,赵老三觉得自己不能再忍受了。他必须找到杨书记,他要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告诉他,不要想用这样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做梦都别想。

赵老三走到杨书记家门口时,杨书记正哼着小曲在给他的花草浇水。他的小楼四周繁花似锦,把小洋楼簇拥在中间,显示出书记家良好的修养。

你想通了?杨书记头也没抬地说。其实,他心里得意着。

是的,是想通了。没有了地,我赵老三还是农民吗?不是农民了,我狗屁都不是。所以,那地我不能上交。

什么?不交?你给我牛逼是不是?你……你最好给我弄清那种事情一旦暴露的后果。杨书记很是意外。他的眼睛从那些花草上抬了起来,用一种威严的目光盯着赵老三。

赵老三也瞪着一双眼睛。大不了在号子里蹲上几年,回来,我还有地。

你个笨蛋,拿走了地,村里不是还有补偿款给你吗?补的钱够你花上好一阵子了。花光了,你还可以出门去打工呀,村里那些打工的人不是都赚了大钱回来了么?你看看人家,陈小海……

说到这里,杨书记忽然住了口。他感觉有一只苍蝇嗡嗡飞着,飞进了自己的喉咙。他怎么能拿这样的人做正面教材呢?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自己何至于沦陷到如此地步?

赵老三听到陈小海这个名字就想起了自己的牛,想到自己的牛,心里的悲愤就像火苗一样呼呼地往上窜。赵老三愣了愣,疯牛一样冲上去抓住了杨书记的领口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

啪的一声,空气骤然凝固了。

杨书记被打懵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他的儿子从房子里走出来刚好目睹了这一幕,立刻投入战斗。

打斗的声音惊动了整个村子。许多人都来看热闹了,连陈小海家的那只狮子狗也汪汪叫着跑来了。

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杨书记报了警,并告发了赵老三奸牛的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杨书记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他语气凝重地描述了亲眼目睹的现场。

这件事令全村哗然,谁也没有想到平时一声不吭的赵老三会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大家张目结舌。老人们说,伤风败俗啊,真是伤风败俗,这世道乱了。女人们说,变态,他这是想女人想疯了。

赵老三被警察带走了。杨书记兴奋得几夜没睡好觉。现在,他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弄到那块地,完成陈小海交给自己的使命了。

为此兴奋的还有陈小海。他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他爹曾经想要的东西他也帮他弄到了。如果赵老三能被弄进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其实当初,想弄到赵老三的牛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的一个原因。梅丽在跟他陈小海之前竟然跟过赵老三,这个,陈小海一直耿耿于怀。他曾问过梅丽,跟那小子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开始,梅丽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梅丽说只是亲了亲她。再追问,又说摸了她的胸。就这样像挤牙膏似的挤出了一丁点信息,梅丽就再也不挤了。陈小海怀疑,他们之间一定不止这些。他不能容忍别的男人动过自己的老婆,特别是在他动之前就更不能动。他觉得女人就好比一坛酒,他要喝的是没有开封的酒。如果喝之前,被别人开封了,味道还能这么纯正吗?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会蹲上几年大牢的时候,赵老三又奇迹般地回来了。

据说,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联合研究了三天也没有办法给赵老三定好合适的罪名。因为在目前的中国,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了奸牛是犯罪的。赵老三只好回了家。

他是走回来的。没有人去派出所接他,他也没有带好回家的路费。当看守所的大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的时候,他情不自禁打了哆嗦。抬头望了望天空,阳光正好从云层里钻出来。他眯缝着眼睛看了看,恍若看到一张长了毛的脸谱。最近,他的脑子似乎不好使了,看什么都像长了毛似的,就和他家的牛一样。

回家的路很长。

赵老三跌跌撞撞地走着。那个晚上的情景还在眼前晃来晃去。他看到杨书记得意地描述着,许多女人在咒骂着,男人们用鄙夷的目光盯着自己……赵老三感觉自己已不是自己了,他的灵魂飞出了身体,也像个看客一样审视着自己。

赵老三一边走一边摔跤,像只灰头土脸的老鼠。他的下身还在隐隐作痛,自从那头牛给了他一蹄子,并且准确无误地命中了他的要害后,他一直感觉痛。在整整的三天时间里,他一直在接受警察的审讯。那个高个子警官审问过他很多次,他也回答过很多次。他一次次回忆并讲述着那天发生的事,说他是怎么解下自己的皮带,说自己怎么干那头牛。在机械的重复中,赵老三逐渐变得麻木。

他瞪着双眼看着审讯室外那个巴掌大的窗口。一只鸟落在窗台上,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飞走了。然后又是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嗡地飞来,胡乱地撞了几下窗玻璃也飞走了。它们都有自己的世界,赵老三却绝望地感到,属于自己的世界越来越远了。

走进村子里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房顶上的炊烟袅袅升起,像一堆堆灰暗的往事。牛儿们哞哞叫着,回家了。地里的人们也回家了。这是乡村最躁动的时刻。赵老三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上了通往村西的土路。他知道,这样的时刻出现在村里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别的选择,除了那个坟墓般死气沉沉的家,他还能去哪里?

果然,他刚进村,村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先是那些婆姨们,接着是老少爷们。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大家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等他走过去,他们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赵老三没有理会这些,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像个木偶直直地往前走,目光呆滞。

赵老三回到家,躺了整整一天才起床。他发现,他的下身已经肿了起来,肿得发亮,就像一只鼓起的鱼鳔。他想去看医生,但羞于启齿。

疼痛让他无法入睡。屋子里越来越黑,白天和夜晚似乎没有很大差别。赵老三躺在床上,感觉生命的光芒在渐渐淡去。

他不记得自己已躺了几天了。这天晚上,他好像又听到了哞哞的牛叫声。于是,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

院子里空空如也。牛圈里也是。地上有一截线麻搓成的牛绳,那是他的牛先前用过的,那时候,绳子的一端连着牛,一端连着他的手,他每天都会牵着牛去吃草,或者耕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头牛更亲的东西了。

赵老三从地上捡起牛绳往外走。

不觉间,竟来到了先前去过的树林。夜晚的树林一片苍茫,没有他的牛。他提着牛绳继续走,走到了村东陈小海的洋楼前。洋楼里的灯已经熄灭了,院子里静得出奇。

赵老三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又提着绳子来到了他的地头,侧耳聆听。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夜晚有些反常,赵老三什么都没有听到。赵老三有些失望,他提着绳子茫然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提个绳子是想拴住什么,只是胡乱地在黑夜里窜来窜去,像只诡异的猫。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邻居家门口。这里住着一个好老头儿,绝对的好老头儿。赵老三举着绳子敲了敲门。门没有开。过了一会儿,从里面冒出一个冰冷的声音:老三,我知道是你,还是好生在家待着吧。我已经睡下了。

赵老三很无趣。他提着绳子在村里地转了整整一圈,可是连个鬼也没有遇见。已经是后半夜了,整个村子都沉沉睡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瞎折腾。他的下身还在隐隐作痛。疼痛像条蛇,在他的身体里慢慢游弋。

赵老三回到家时,天已亮了。他从柜里翻出一瓶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疼痛逐渐变得麻木。赵老三摇摇晃晃地来到床前,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照到他的床上,像一块温暖的手帕。赵老三将脸贴在了那块手帕上,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曾经的梦境:他的牛在田间的土路上奔跑,他追啊追,牛忽然扭过头对他嫣然一笑,仔细一瞧,竟是梅丽。梅丽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眨眼间就跑进了树林,躺到了紫云英铺成的红毯上。可等赵老三和她亲热完后低头一看,梅丽不见了,躺在他身下的是他的母牛……

这是崭新的一天。太阳和往常一样优雅而从容地从地平线升起。村里人都在为生活忙碌,播种的播种,收割的收割。谁也没有留意到一个人的梦境。

杨书记显得格外焦躁。赵老三的回来是他始料未及的,在他的感觉里,赵老三至少得被关上个一年半载的,这一年半载足够他做许多事情。可现在,赵老三回来了。他的回来无疑是块锋利的刀片,一下就切断了他所有还没有来得及实施的计划。

然而,三天后。

一个好奇的小孩用竹竿撬开了一扇木窗,看到了两条垂到床沿的腿。腿上爬着数条拖尾巴蛆,上面奔跑着一群老鼠……垂到床沿的还有一只手,手里紧紧捏着一根牛绳。

村庄再次沸腾起来。这是噩梦的开始还是结束呢?谁也没法知道。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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