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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台大哥

2015-05-30穆德爽

参花(上) 2015年5期
关键词:三哥大嫂二哥

穆德爽

听到九台大哥去世的消息我悲痛万分。一个可怜、善良、坚强而又有担当的人就这样没打扰到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沧桑人世,带着一世浮尘,寻不到根,也找不到归家的路……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知道我家有一门特别重要的亲戚,家住九台农村,家境贫寒,但却无比尊贵。这家的女主人是一位慈祥的奶奶,奶奶有一个不务正业但惧怕父亲的儿子,我们称他大伯,大伯还有三个儿子,大哥、二哥和三哥。大哥到了已婚年龄,但因家里穷,负担重,没人来提亲,自学了门石匠的手艺整日辛勤劳作,养家糊口。二哥聪明好学一心想读书做学问,也是因为穷,初中没读完就回到田间劳作。三哥圆滑会说,活干得不多但人缘不错。他们的母亲在生下三哥不久就生病离世,是奶奶把他们哥仨辛苦拉扯长大。因为交通不便,奶奶从来没来过我家,她觉得九台离长春好遥远,我们偶尔去九台做客,奶奶都会倾尽全力给我们最好的招待,还买好看的花布做衣裳,临别时,奶奶和大哥还会流下不舍的眼泪。那种真切的牵念和不舍至今难忘。

被爱着,被关怀着,然后才亲切。我们两家就这样在岁月的过往间体会彼此浓浓的爱。

我当时小,虽然知道奶奶是父亲的干妈,但却不知干亲与血亲会碰撞相妒。每次从九台回来都要和嫡亲的奶奶讲九台奶奶如何如何的好,弄得奶奶拿着烟袋锅要刨我,说:“你九台奶奶好你找她去,回来干啥?”当时不解奶奶为何如此刁蛮,现在想来,一切源于爱。

后来,我知道,这门亲戚起源于光阴动荡的年代,父亲在九台当地落难,是九台奶奶看父亲孤苦无依特别可怜,就时常照顾他安慰他,使父亲度过了生命中最艰难的几年时光,父亲感激这份深情,认了这个善良的老人为干妈,然后尊敬、贤孝、承担。从此,老人多了父亲这个比亲儿子都要亲的亲人,我们两家从此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相扶与往来。

由于大伯游手好闲,不履父亲之责,三个哥哥对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敬爱有加,父亲平反归乡后,三个从小没有母爱的哥哥能偶尔到我家小住几日就成了他们最开心的事。尤其是大哥,视父亲为无所不能的保护神,只要他来,都会把攒了许久的困惑和委屈对父亲一一倾诉。父亲会逐一梳理解决,涉及大伯,父亲会骑车赶到九台,对大伯管教斥骂直至大伯告罪求饶。同样,因为父亲的威严,我们更知道大哥是何等的尊贵,只要他来,我们都能在饭桌上见到只有过年才能吃的饭菜。看着大哥和父亲聊天时,脸上露出孩童般灿烂的笑容时,我们的心也盛满快乐。

只是好景不长,我十岁那年父亲突发心脏病离世,九台大哥接到电报赶来时,父亲已经下葬,大哥默默地坐在炕沿边,捂着脸哭,伤心欲绝,让人无比心碎。世界上他最崇拜也最能给他解难题的那个人去了,他将独自面对坎坷艰难的人生。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久,听说聪明帅气的二哥得了脑瘤。虽然大哥拼命挣钱,但除了一家人的温饱,还是无钱医治,大哥试图找价格相对便宜的中医,但花光了所有的血汗钱,二哥的病情还是一天天加重,最后双眼几近失明。记得有一次,大哥来我家借钱,他消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站在地中间直搓手,低着头像自言自语似的跟母亲说:“老二的日子不多了,疼起来直打滚,寻思借点钱,买点止疼药。”

其实,自从父亲去世后,我们的家境更是每况愈下,勉强维持温饱成了母亲和兄姊奔忙的唯一理由。可听着大哥这点可怜的请求,母亲还是含着眼泪到邻居叔叔家借了50块钱,满身石粉灰的大哥拿着钱,没做片刻的停留,欲言又止地走了。

下午的斜阳拉长了他沉重的背影,却在患难中拉近了我们的距离。那种惦记、同情、心痛都纯粹而深切。只是二哥还是走了,带着对生活的眷恋和爱,带着对亲人的不舍。哥嫂去九台看过二哥,回来都泪水涟涟,说他太可怜了。最后的日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手摸一摸身边的亲人,疼着也爱着。大哥看着二弟痛苦的样子,就双手抱膝蹲在地上掉眼泪,不吃不喝,直到二哥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才痛哭失声。那哭声是作为兄长最无奈的愧疚吧。之后的很多年,只要一提起二哥,大哥都会说:要是有钱,老二不会死。他的这个遗憾如同不愈的伤疤,一直痛。

再后来,最疼大哥的奶奶也撒手人寰,大哥因为流了太多的眼泪害了很重的眼疾,只是岁月荏苒,不管明暗总要前行。他是长兄,要攒钱给三哥娶媳妇,他还是长子,还要养活大伯,惟咽下泪水,继续辛劳而艰苦的生活。

转眼三哥到了而立之年,大哥急在心里,托了无数次媒人,在一次次的妥协后,最终把所有的家产给了三哥还借一部分外债,才给三哥娶上了三嫂,让他们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大哥劳累了三十多年最后落得孤苦无依、无家可归。

大哥中等身材,眼神和善,笑容亲切,样貌敦厚安详,只是生活的坎坷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抹不去的印痕,那印痕不是苍老,而是沧桑。曾也有过女子向他示爱,但大哥因为要先给三哥娶媳妇而婉拒了人家。如今家里不仅一贫如洗,还欠下外债,大哥只有拼命干活再无任何牵念。周围邻居看大哥一个人太可怜,在他37岁那年,给他介绍了现在的大嫂。大嫂的前夫因病去逝,嫁给大哥时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并且做了节育手术不能生养。为给前夫治病,她与大哥一样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两个苦命的人就这样开始了相互取暖的日子。大嫂高颧骨,薄唇露齿,是典型的克夫相,女儿还好,只是儿子天生弱智,只会做些简单的体力活。他们的结合没有得到大伯和三哥的祝福,于是,大哥曾当牛做马养活的一家人,如今已经弃他而去,他唯从头来过。

我上高一的那年冬天,大哥来我家,说想要盖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小屋,还缺一些钱。可那时,我家连我上学的伙食费都拿不出来。周末回家时,在大门口正好赶上大哥两手空空地要走,冷风中,我不忍看见大哥除了难过还有失落无奈的眼神,还不忍看见他乌黑油光的袄领里露出光秃秃的脖子,是啊,他穿不起内衣,他的手也冻裂了,像干枯的树杈布满一道道血口子。因为我长得特别像父亲,看见我,大哥的眼睛湿润了。我留不下他,就把自己新买的一条绒棉手闷子给他带在手上,然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知道,他肯定哭了,他的生命中,除了痛苦,缺少感动。那一年,我的手也冻伤了,但却略有心安。

大哥大嫂多年的省吃俭用、辛苦劳动,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屋,我去过那个小屋,木窗、火炕、水泥原色的墙,有的地方糊了一层花纸,便是他们追求的生活色彩吧。大哥经历了太多磨难,养成了抽旱烟的习惯,那烟味呛人,透着辛酸的原味。大嫂心眼不坏,但快言快语,人挺泼辣,和大哥老实沉默的性格比起来,显得特别强势。两个孩子虽然改了大哥的姓,但还是称大哥为叔叔。女孩出嫁了,大哥依旧做石匠活,男孩干些出力的活算是能养活自己。如果生活一直这样,虽然苦点但也能直至终老。只是大哥近年来经常被高血压困扰,有时会头晕无力。大哥和三哥一家如今只是生物学的兄弟。于是,我们一家才是他至亲的人。他总是给我和哥哥打电话唠家常,思念之情溢于言表。久了,我经常会以开会或上班之由搪塞大哥,匆匆挂断电话。因为那些朴素的家常似乎已经远离了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我竟听得有些疲惫。如今大哥走了,我无法为那些匆匆挂断的电话释怀,那些被淹没的真情在夜阑人静的此时悄悄来袭,撞击着心,生疼。

有一次,大哥说要来长春做白内障手术,我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来长春一定要来我家住,然后我带他去医院手术,他答应得挺痛快,也似乎因为要见到我而语调畅快。可后来接到他电话时,他说已经来过长春了,因为血糖高手术不能做。我问他为什么没告诉我,他竟不好意思地说:怕你忙,还得陪着我。我都是废人了,别耽误你忙正事。大哥永远如此,总像是一个怕做错事的孩子,强烈地渴求相聚,却小心翼翼地经营自己的内心。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一丁点惦记,一丁点付出,就能完成亲人最美好的祈愿。只是现代人的忙碌有些自私,有些猥琐,有些格式化,用忙碌的借口绑架了亲情而偷偷去放纵,我试着对号入座,结果发现,有时难听的话才是真话,无关恶意中伤。

去年冬天,大哥家的耕地被政府开发,给了他十几万元的赔偿,大哥生平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买了件新衣服,然后揣一些钱来母亲家,把钱分发给母亲、侄孙等老人和孩子,谁不要他都会和谁生气。只是那次小住,大哥有诸多不惯,本来想多住几日,但只住两天就匆匆走了。因为母亲住了楼房,环境整洁、空气清新,和烟味、土炕的味道难以融合为一体。我家哥哥好心要带大哥去洗澡,大哥却羞于这些最平常不过的生活方式,夜晚竟合衣而睡。而吸烟也成了他最难受的事,因为母亲气管不好,大哥的旱烟味道太呛人,他就只能到阁楼或走廊的过道里像做贼一样一支接一支地过烟瘾,全然没了土屋泥炕的坦然。那几天,我没空回去看他,但听说这种情形后也觉得很无奈,大哥一直是这种生活方式,以前没有新衣服穿时我们倒适应并亲近他,如今他买了新衣服来看我们,却让我们心内暗生了一种同情的厌嫌,这样的情结很痛心,一些进步似乎连带着一些冷漠,不知该为谁悲哀。

大哥一直有一些朴素得有些可怜的梦想,比如养一群蜜蜂酿一罐蜂蜜;比如垒一圈院墙独自拥有一个大院,只是多年来他一直贫困,他的这些梦想都还是梦想。去年有了钱,他不顾大嫂的反对和身体有恙,花500块钱买了些别人淘汰的蜜蜂精心养殖起来,只是这些蜜蜂已经老了,并不采蜜,还要吃很多白糖,大嫂心疼钱也心疼大哥的身体,骂过大哥很多次,大哥最终放弃养蜂并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大哥买了一些砖开始垒墙,但这样的工程与他的身体比起来,无异于愚公移山。

一周前大哥还给我打电话,问我忙不忙,说自己前几天住院了,有脑血栓前兆,我劝他少吸烟好好养病。我知道他想看看我,只是交通越便利,属于自己的时间却越少,如果我知道这是他的遗愿,再忙也会去看看他,思念不是简单的问候,它需要温度。

一周后,惊闻大哥突发脑出血走了,悲痛、悔恨、自责、惋惜统统袭来,再也不能接到他总也讲不完的电话了,再也闻不到刺鼻的旱烟味,再也不用心痛他可怜的梦想,只是那些曾经想逃避的时刻都无比温暖。他走了,那些纯纯的牵挂和想念似乎也绝尘而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故事是不是也戛然而止?他走了,世间还会不会有忘我的良善和深情,而这样的他走了,却少有人思念。

大哥的葬礼很简单,简单到没有告别仪式。作为最亲的亲人,我泪眼模糊地看见了他廉价的寿衣,挂着石粉灰的脸,安静一如从前。我忽然明白,原来,大哥一直以来的安静其实就是一种坦然,内心纯静,善良忠义,心存美好,最卑微的人却完成了从生到死最伟大的坚持,坦然着,化作一缕青烟。

大嫂哭着说,发病前几天,大哥想尝尝牛肉面,大嫂给他钱让他吃,他就站在牛肉面馆边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咽咽口水走了。这样的镜头刺得心生疼。他一生中赚来的每一分钱都那么不容易,一锤一锤地凿石头,一锄一锄地铲秧苗,为二哥治病,为三哥娶媳妇,养活一大家子的人,不舍得为自己花钱已经成了习惯,哪怕一碗面。

埋葬大哥时我悲愤难平,根据祖上规矩,因为他无儿无女,不能埋在祖坟,于是大嫂把他的骨灰葬在了女婿家的田间地头。那条路坎坷难行,杂草丛生,似乎浓缩了大哥的悲苦人生。我边走边流泪,善良的大哥把韶华时光奉献给了最亲的人,自己却被亲人遗弃在这清冷的荒野。他为别人刻了一辈子的石碑,到头来,他的墓葬却不过是一堆黄土。当蓬蒿遍野时,谁还会记得他就葬在这一堆土里?送别的村人无不感叹:“老大是个好人……”是,大哥是个好人,他善待亲人,善待身边人,却唯独没有善待自己。卑微着,来于尘土归于尘土,却来去自如。大哥名叫张洪飞,卒年62周岁。留下他多舛的生平,是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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